柏俊才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1)
太和十九年(495年)九月,高祖孝文帝元宏迁都洛阳;永熙三年(534年)十月孝静帝元善见迁都邺城,是为西魏。洛阳作为北魏首都前后只存在了40年,然这短短的40年是北魏最为辉煌的时期,经济繁荣,文学创作兴盛。宋燕鹏先生从朝廷内应诏赋诗、文人赋诗酬唱两个层面分析了北魏洛阳时期的文学活动;①金前文先生认为是儒、释、道三教关系调和促进了洛阳时期文学繁荣。②这些学术成果对于我们认识北魏洛阳时期的文学创作有一定的启发意义,然亦存在商榷之处。在太武帝朝,北魏道教达到极盛,自寇谦之去世后,道教逐渐衰亡,失去了昔日辉煌,对文学的影响微乎其微;洛阳时期佛教极为兴盛,《洛阳伽蓝记》记述甚详,其影响主要是促成说唱文学的繁盛,今人贺玉萍《北魏洛阳时期“说唱文学”成熟期考》已有述及。③然而遗憾的是,这些说唱文学今已不存。因此,就现存文学创作来看,主要原因在于北魏迁都洛阳后全面推行汉化的结果。这些问题少有人问津,故撰此文试论之。
洛阳处于中原腹地,黄河南岸,洛水北岸,是历代统治者宣传教化、统治万民的绝佳场所。西周时周公辅佐成王平定管叔、蔡叔之乱,开始修建了洛阳。周公在洛阳作礼制乐,为先秦儒家学说的产生奠定了基础。成王和康王励精图治,社会安定,百姓和睦,开创了成康之治。东汉建立后,洛阳再次成为全国的政治与学术中心。光武帝刘秀在洛阳建立了太学,为东汉培育了大批优秀学者。熹平四年(175年),蔡邕等人把儒家七经④抄刻成46块石碑,立于太学讲堂之前,史称“熹平石经”。正始二年(241年),齐王曹芳命邯郸淳用古文、小篆、汉隶刻《尚书》《春秋》和部分《左传》共约28块石碑立于太学讲堂西侧,史称“正始石经”或“三体石经”。洛阳文化犹如一道汉族文明之光,吸引着北魏历代国君,太宗明元帝、世祖太武帝对洛阳神往已久,孝文帝则迁都洛阳,促进了北魏经济辉煌和文学繁荣。
孝文帝屡次下诏,要求重视农业生产,“京民始业,农桑为本”[1]180,北魏出现了“百姓殷阜,年登俗乐。鳏寡不闻犬豕之食,茕独不见牛马之衣”[2]178的局面。洛阳城内退酤里的酿酒业、孝慈里的丧葬业、殖货里屠宰业、闻义里的制陶业兴盛一时,商人们过着“千金比屋,层楼对出,重门启扇,阁道交通,迭相临望。金银锦绣,奴婢缇衣,五味八珍,仆隶毕口”[2]178的奢华生活。洛阳居住着大量归附北魏的外国人,他们从事贸易,“门巷修整,阊阖填列。青槐荫陌,绿柳垂庭。天下难得之货,咸悉在焉”[2]145,对外贸易极为兴盛。各种经济形式的共同发展,促进了洛阳时期经济的繁荣,“于时国家殷富,库藏盈溢,钱绢露积于廊者,不可较数”[2]179。洛阳成为当时世界上繁华的大都市。
经济发展,国力强盛,孝文帝开始着手进行政治文化建设,推行汉化改革,具体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第一,礼制方面的汉化。孝文帝以儒家思想为指导,摒弃拓跋鲜卑陋习,学习中原文化,他每到一处,遍祀上古先贤,如汉高祖庙、汉光武帝陵、唐尧陵、虞舜陵等,同时在祭日、祭器和祭法方面进行了相应的改革,恢复了汉族宗庙郊祀之礼。太和二十年(496年)春正月下诏,“壬寅,诏自非金革,听终三年丧”[1]179,回归儒家守孝三年的丧礼制度。第二,政治制度的汉化。孝文帝元宏将异姓元勋之穆、陆、贺、刘、楼、于、嵇、尉八姓和皇族拓拔(元)、回骨(胡)、普(周)、拔拔(长孙)、达奚(奚)、伊娄(伊)、丘敦(丘)、侯(亥)、乙(叔孙)、车熴(车)十姓定为最尊贵的士族,使之与汉姓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和太原王氏四大高门并列。改汉姓、禁胡语、穿汉服,与汉族通婚。实施考绩法,考核官员政绩,分别给予奖惩,使大批有才能之士脱颖而出。第三,官制改革的汉化,实施俸禄制,“议定州郡县官依户给俸”[1]162,沉重打击了北魏开国以来形成的官场贪赃贪污之风。改北魏建国以来的五等爵为四等爵,“诸远属非太祖子孙及异姓为王,皆降为公,公为侯,侯为伯,子男仍旧,皆除将军之号”[1]169,完善官制,刺激有才干的官吏人才脱颖而出。第四,经济制度的汉化。为了促使经济的发展,孝文帝对北魏的经济制度进行了改革,主要是屯田制和三长制。屯田制的实施,刺激了农业生产的快速发展。“三长制”改变了北魏初期农户由地方豪强所控制的郡主督护制,朝廷将农户重新编组,紧紧地控制在手中。屯田制和三长制的实施,增加了国家收入。
孝文帝的汉化改革,初衷是为了促进北魏王朝的发展。从实际效果上来看,这种目的达到了,洛阳40年超过了拓跋鲜卑民族此前几百年的发展。同时,这种汉化改革主要采用了儒家思想体制,为北魏文学的繁荣创设了难得之氛围。
孝文帝的汉化改革,促进了汉族文化的传播,拓跋鲜卑族开始改变了轻视文学的陋习,学习汉族文化与文学成为一时的风尚。南安王元熙好学,俊爽有文才,声著于世,“既蕃王之贵,加有文学,好奇爱异,交结伟俊,风气甚高,名美当世,先达后进,多造其门”[1]504,与袁翻、李琰、李神俊、王诵兄弟、裴敬宪等文士诗酒往来,形成了北魏文学史上第一个文学集团。安丰王元延明博览群书,家藏图书万余卷,喜好文学,“与中山王熙及弟临淮王彧等,并以才学令望有名于世”[1]530,著诗、赋、赞、颂、铭、诔三百余篇,又撰《五经宗略》《诗礼别义》《帝王世纪注》《列仙传注》等著作。洛阳时期拓跋鲜卑族学习汉族文学与文化,并不是全盘接受南朝文学,而是吸收南朝文学的优秀传统,承继汉魏文学的倾向较为明显,今试以元恭《联句诗》、元顺《蝇赋》、元英《乞乘虚取沔南表》三篇作品,分别代表洛阳时期拓跋鲜卑族文学诗、赋、散文三种文体论述之。
节闵帝元恭《联句诗》是其与群臣宴飨之作,模仿汉代诗歌的特征也极为明显:
既逢尧舜君,愿上万年寿。(孝通)
平生好玄默,惭为万国首。(节闵帝)
圣主临万机,享世永无穷。(元翙)
岂唯被丰草,方亦及昆虫。(孝通)
朝贤既济济,野苗又芃芃。(元翌)
君臣体鱼水,书轨一华戎。(节闵帝)
微臣信庆渥,何以答华嵩。(孝通)[3]2210
这首联句诗作于普泰二年(532年),其意就是歌颂节闵帝元恭圣明。元恭诗四句,“平生好玄默,惭为万国首”,“君臣体鱼水,书轨一华戎”,标榜自己喜好玄默,不讳言自己傀儡皇帝过去;如今大权独揽,国家一统,华戎一体,君臣如鱼水,好不惬意,帝王之霸气与豪情油然而生。薛孝通是在尔朱世隆面前力主迎元恭为帝的功臣,元恭即位后礼遇甚隆,多所倚重。其诗六句,“既逢尧舜君,愿上万年寿”,“岂唯被丰草,方亦及昆虫”,“微臣信庆渥,何以答华嵩”,将元恭歌颂为尧、舜一样的明君,并称帝业永久,传至万年;皇恩浩荡,不仅惠及百姓,而且泽被丰草、昆虫,自己万死不辞,也难以报答皇帝的恩情;官位显赫,霸气外露,春风得意之情隐喻其中。元翙诗一句,歌颂元恭万寿无疆。元翌诗一句,歌颂元恭朝人才济济。全诗一人一意,各不相属,又契合其身份,一韵到底,与汉武帝《柏梁诗》创作风格极为相似。此前孝文帝君臣曾作《悬瓠方丈竹堂飨侍臣联句诗》,在模仿汉武帝《柏梁诗》的基础上多有创新。37年后,他的侄儿元恭却没有继承乃伯父的精神,却远追汉代诗风,表明了北魏拓跋鲜卑族文学追求。
元顺《蝇赋》是讽刺城阳王元徽而作,“顺疾徽等间之,遂为《蝇赋》曰……”[1]483。该赋将元徽比作苍蝇,揭露他们惑乱朝纲、污秽不堪的卑劣行径。以苍蝇为描写对象,在此前的文学作品中亦屡见不鲜。《诗经·小雅·青蝇》云:“营营青蝇,止于樊。岂弟君子,无信谗言。营营青蝇,止于棘,谗人罔极,交乱四国。营营青蝇,止于榛,谗人罔极,构我二人。”[4]694王充《论衡·商虫》有云:“谗言伤善,青蝇污白。”[5]720曹植《赠白马王彪并序》有云:“苍蝇间白黑,谗巧令亲疏。”[6]294傅咸《青蝇赋》云:“览诗人之有造,刺青蝇之营营。无纤芥之微用,信作害之不轻。既反白而为黑,恒怀蛆以自盈。秽美厚之鲜絜,虫嘉肴之芳馨。满堂室之薨薨,孰闺寓之得清。”[7]1755这些作品中的苍蝇,都是用来比喻奸邪小人的。元顺继承这一文学传统,在讽刺奸邪小人的同时,抒发了自己的愤世疾邪之情,“非如苍蝇之无用,唯构乱于蒸民”[7]3600,其创作精神与东汉赵壹《刺世疾邪赋》、祢衡《鹦鹉赋》有许多相似之处。故而曹道衡先生说:“孝明帝元诩即位以后,北魏朝政日乱,有些文人就利用辞赋的形式来发愤抒情。元顺的《蝇赋》和卢元明的《剧鼠赋》是借物喻人以讥刺世态的,比较接近东汉赵壹的《刺世疾邪赋》。”[8]176
元英《乞乘虚取沔南表》是针对景明二年(501年)九月萧衍逼近建业、萧宝卷婴城自守、南齐政权岌岌可危之际,建议北魏挥师南下,直捣南齐首都建业而作。文章分析南齐形势准确精准,特别陈述取齐方略,充满着胜利的喜悦和不可一世的气概。“臣乞躬率步骑三万,直指沔阴,据襄阳之城,断黑水之路。昏虐君臣,自相鱼肉。我居上流,威震遐迩,长驱南出,进拔江陵。其路既近,不盈五百,则三楚之地,一朝可收,岷蜀之道,自成断绝。又命扬徐二州,声言俱举,缘江焚毁,靡使所遗。建业穷蹙,鱼游釜内。士治之师再兴,孙皓之缚重至,齐文轨而大同,混天地而为一。”[7]3601这段文字如行云流水一般,畅快淋漓,尽情抒发了作者建功立业的决心。文章多用四、六骈文,然其创作精神仍是对建安风骨的继承。
由此看来,洛阳时期拓跋鲜卑族学习汉族文化,其文学创作主要继承汉魏文学倾向,取得了较高的文学成就,推动北魏洛阳时期文学的繁荣。
洛阳时期的归附士人主要是从南朝归附的汉族知识分子。自南北对峙,南朝出奔北魏的汉族士人数量颇多,尤以洛阳时期为最。他们带来了南朝文学的养分,给北魏文学注入新鲜血液,促进了北魏洛阳时期文学的繁荣。
北漂南人诗歌今仅存萧综《听钟鸣》《悲落叶》两篇,诗歌抒发自己的人生之悲。在艺术形式上,采用了三、五、七字句长短错落的形式,这是对北魏拓跋鲜卑族诗歌形式的借鉴与创造。彭城王元勰曾作《应制赋铜鞮山松诗》:“问松林,松林经几冬。山川何如昔,风云与古同。”[3]2205王肃模仿写成了《悲平城诗》①元勰《应制赋铜鞮山松诗》、王肃《悲平城诗》的写作时间,可参看王允亮《〈悲平城〉与〈问松林〉小议》,载《文学遗产》2010年第3期。:“悲平城,驱马入云中。阴山常晦雪,荒松无罢风。”[3]2205继而祖莹模拟写成《悲彭城》:“悲彭城,楚歌四面起。尸积石梁亭,血流睢水里。”[3]2217这三首诗,体制相同,五言四句小诗,采用“三、五、五、五”的句式,是拓跋鲜卑族特有的诗歌形式。萧综入北魏之后,继承了这种艺术形式,并略有创新,写作成“三、五、五、五”,或“三、三、五、五”,或“三、五、三、五”,更有三、五、七字的七句、八句诗歌,使得句式长短错落,便于抒发诗人之情感。这种艺术形式为北周诗人所继承,像颜之推《和阳纳言听鸣蝉篇》开篇云“听秋蝉,秋蝉非一处”[3]2284、卢思道《听鸣蝉篇》开首云“听鸣蝉,此听悲无极”[3]2637。在众多体制大致相同诗作中,唯有萧综《听钟鸣》《悲落叶》抒情浓郁,情调凄婉,哀感动人,具有无穷的艺术魅力,是北朝抒情诗之杰作。
北漂南人的散文今存18篇,均为奏疏文。这些来自齐、梁的士人,并没有像有些学者所说的那样,将齐、梁文风带入北魏。北漂南人的散文,除萧宝夤外,其余作品很少引经据典,甚至典故也很少运用,文风一如拓跋鲜卑族文学一样质朴无华。成就略高的是李苗《上书请定巴蜀》。李苗,梓潼涪(今四川省绵阳市东)人,其父李略在巴蜀图谋反叛为萧衍所杀,李苗出奔北魏,伺机借北魏为其父报仇。《上书请定巴蜀》就是其志向的政治化体现。文章开头分析西晋末年形势,甚为精要:“昔晋室数否,华戎鼎沸,三燕二秦,咆勃中夏,九服分崩,五方圮裂。皇祚承历,自北而南,诛灭奸雄,定鼎河洛,唯独荆、扬,尚阻声教。”[7]3759文辞准确,简明扼要地概括了晋室南迁、五胡乱华、北魏南伐等重要事件。文中尤以分析北魏当时之处境最为精到:
诚宜商度东西戍防轻重之要,计量疆场险易安危之理,探测南人攻守窥觎之情,筹算卒乘器械征讨之备。然后去我所短,避彼所长,释其至难,攻其甚易,夺其险要,割其膏壤,数年之内,荆、扬可并。若舍舟楫,即平原,敛后疏前,则江、淮之所短;弃车马,游飞浪,乘流驰逐,非中国之所长。彼不敢入平陆而争衡,犹我不能越巨川而趣利。若俱去其短,各恃其长,则东南未见可灭之机,而淮、沔方有相持之势。且夫满至强攻至弱,必见并吞之理;如以至弱御至强,焉有全济之术?故明王圣主,皆欲及时立功,为万世之业。去高而就下,百川以之常流;取易而避难,兵家以之恒胜。[7]3759北魏与萧梁在荆、扬对峙多年,双方各有胜负,然北魏终不能横渡长江。故李苗建议,当时的对萧梁战争,应该考虑北魏东、西方战争孰轻孰重及疆场险易安危的道理,揣摩萧梁攻守图谋的实际情形,筹划北魏征战的器械。这四条建议显现出李苗对北魏战局情形了如指掌,切中要害,持论公允,在当时对萧梁战争具有指导意义。在此基础上,他提出了“去我所短,避彼所长”的战略思想。北魏士兵不习水战,故难以在长江、淮河中与萧梁一决雌雄;在陆地上攻城野战,萧梁难抵北魏之剽悍。因此,在战争中应该“去高而就下”,“取易而避难”。由此可以看出李苗的远见卓识以及运筹帷幄的军事才能。文章骈散相间,语言质朴,多用排比句,气势充沛,文学性较强。
北漂南人入北原因不尽相同,然其入北之后,并没有延续南朝文风继续从事创作,而是融合南北文学之长,既有南朝文学重视艺术技巧的一面,又有北魏文学刚健质朴的一面,这才是北魏文学独特风格的体现。
洛阳时期的本土作家大多是从平城迁徙而来,也有部分是洛阳成长起来的。就其身份而言,绝大多数是平齐民、平凉户和神征士的后裔,他们本身具有很高的文化素养,洛阳时期的汉化使得他们接触到南朝文学的养分,加上自己的文学功底,创作出非常优秀的作品。无论是诗歌还是散文,都达到北魏文学的最高成就。
洛阳时期本土士人的诗歌有39首,主要可以分为讽刺诗、赠答诗、写景诗、咏物诗和述志诗五类。
讽刺诗以阳固《刺谗诗》为代表,诗中历述北魏巨贪王显颠倒黑白、结党营私、谮毁人过等罪恶,从中可窥北魏政治的黑暗。“营营习习,似青绳兮。以白为黑,在汝口兮。汝非蝮虿,毒何厚兮。巧佞巧佞,一何工矣”[3]2208几句用“青绳”“蝮虿”等意象,形象化地揭露了王显贪婪成性的丑恶嘴脸。形式上纯用四言,并带有“兮”,融合了《诗经·小雅》讽刺时政与《楚辞》抒写个人内心苦闷的特点,成为北魏洛阳时期诗歌的名篇。此外,崔巨伦《五月五日诗》“五月五日时,天气已大热。狗便呀欲死,牛复吐出舌”[3]2214讽刺葛荣谋逆,鹿悆《讽真定公诗》“峄山万丈树,雕镂作琵琶。由此材高远,弦响蔼中华”[3]2217讽刺真定公元子直大材小用等,都是讽刺诗的上乘之作。
赠答诗主要有韩延之《赠中尉李彪诗》、卢元明《梦友人王由赋别诗》、李骞《赠亲友》《赠明少遐诗》和宋道璵《赠张始均诗》5首,这些作品除了抒写彼此友谊外,更多的是倾诉自己不得志的忧伤之情。如李骞《赠亲友》抒发了失志者的悲愤之情,用典很多,许多较为生僻。全诗24句,除首二句和末二句外,其余20句全用对偶的句式,这说明北魏作家在有意识地学习南朝诗歌对仗技巧。“寒风率已厉,秋水寂无声。层阴蔽长野,冻雨暗穷汀。侣浴浮还没,孤飞息且惊。”[3]2216六句写秋冬之际凄凉萧瑟的景色,渲染一种凄冷的氛围,很好地抒发了诗人孤单寂寞的心情。情景交融,已经达到或超越六朝写景诗的艺术水准。段成式《酉阳杂俎》云:“梁遣黄门侍郎明少遐、秣陵令谢藻、信威长史王缵冲、宣城王文学萧恺、兼散骑常侍袁狎、兼通直散骑常侍贺文发宴魏使李骞、崔劼。温良毕,少遐咏骞赠其诗曰:‘萧萧风帘举’,依依然可想。骞曰:未若‘灯花寒不结’,最附时事。”[9]126可见在南朝文人看来,李骞的诗歌艺术成就是比较高的。
北魏洛阳时期,正是南朝山水诗兴盛之时,受其影响,北魏诗歌中也出现了不少写景诗。如郑道昭《登云峰山观海岛诗》描写青州云峰山美景,融合了谢灵运山水诗与郭璞游仙诗,写出了登云峰山所看到的苍茫海景,境界开阔,意境高远。“云路沈仙驾,灵章飞玉车。金轩接日彩,紫盖通月华。腾龙蔼星水,翻凤暎烟家。往来风云道,出入朱明霞。雾帐芳宵起,蓬台植汉邪。流精丽旻部,低翠曜天葩。”[3]2207这几句写得奇崛,不够清新自然。此外,如卢元明《海日泛舟应诏诗》“轻灰吹上管,落蓂飘下蒂。迟迟春色华,日宛日宛年光丽”[3]2215,描写旖旎的春景;李谐《江浦赋诗》“帝献二仪合,黄华千里清。边笳城上响,寒月浦中明”[3]2218,写江边美景与塞上萧瑟的景色;温子升《春日临池诗》“光风动春树,丹霞起暮阴。嵯峨映连璧,飘飖下散金。徒自临濠渚,空复抚鸣琴。莫知流水曲,谁辩游鱼心”[3]2222,描写池中春色;王德《春词》“春花绮绣色,春鸟弦歌声。春风复荡漾,春女亦多情。爱将莺作友,怜傍锦为屏。回头语夫婿,莫负艳阳征”[3]2225,描写莺歌燕语之春日美景等。这些写景诗明显有模仿南朝诗风的痕迹。
咏物诗由来已久,到南朝大盛。在北魏汉化的过程中,受南朝诗风的影响,洛阳时期也创作了不少咏物诗。如冯元兴《浮萍诗》:“有草生碧池,无根绿水上。脆弱恶风波,危微苦惊浪。”[3]2212诗人以浮萍自喻,写出了自己四处漂泊、无所依托的生活处境,特别是“脆弱恶风波,危微苦惊浪”更形象地写出了自己的宦海沉浮。这首咏物诗托浮萍喻意,浮萍与“我”融合无间,是咏物诗中的佼佼者。此外,如崔鸿《咏宝剑》“宝剑出昆吾,龟龙夹采珠。五精初献术,千户竟论都。匣气冲牛斗,山形转鹿卢。欲知天下贵,持此问风胡”[3]2212,借咏宝剑写自己的理想及远大的抱负;高孝绰《空城雀》“百雉何寥廓,四面风云上。纨素久为尘,池台尚可仰。啾啾雀噪城,郁郁无欢赏。日暮萦心曲,横琴聊自奖”[3]982,借空城雀噪写对故国的眷恋;温子升《咏花蝶》“素蝶向林飞,红花逐风散。花蝶俱不息,红素还相乱。芬芬共袭予,葳蕤从可玩。不慰行客心,遽动离居叹”[3]2222,写蝴蝶迎落花翩翩而飞寄托自己的离居之叹等。这些咏物诗托物寓意,物我无间,达到咏物诗的最高境界,比同期南朝咏物诗的水平略高。至于像王容《大堤女》“宝髻耀明珰,香罗鸣玉佩。大堤诸女儿,一一皆春态。入花花不见,穿柳柳阴碎。东风拂面来,由来亦相爱”[3]2224,诗歌与南朝宫体咏物诗就没有什么两样了。
北魏洛阳时期,还有一些述志诗,如董绍《高平牧马》:“走马山之阿,马渴饮黄河。宁谓胡关下,复闻楚客歌。”[3]2215董绍本魏室官员,仕于贰臣尔朱荣之部下,本为谘议参军,却让其牧马,内心之悲伤可想而知,诗以“楚客”为意象,抒写了自己不得志的忧伤之情。李谧《神士赋歌》:“周孔重儒教,庄老贵无为。二途虽如异,一是买声儿。生乎意不惬,死名用何施。可心聊自乐,终不为人移。脱寻余志者,陶然正若斯。”[3]2206写自己出于儒、道之间,悠闲自乐,实则写自己不得志的苦闷。祖莹《悲彭城》:“悲彭城,楚歌四面起。尸积石梁亭,血流睢水里。”[3]2217写彭城战乱给百姓带来的灾难,表现了作者对百姓苦难的关怀等。这类作品抒写了下层文人的内心情感,真挚感人,抒情性强,也是北魏诗歌中的名篇。
洛阳时期本土士人文学最高的是赋。主要有李谧《神士赋》、李骞《释情赋》、李谐《述身赋》、裴宣《怀田赋》、阳固《演赜赋》、姜质《亭山赋》、卢元明《幽居赋》和《剧鼠赋》、袁翻《思归赋》等,尤以袁翻《思归赋》成就最高。全赋抒发了作者出守平阳的幽怨之情以及思归京城的急切心情。这篇作品艺术成就极高,学术界普遍认为是学习南朝赋体文学的原因。曹道衡先生首先指出这篇作品是模仿南朝江淹、鲍照之作:“袁翻作有《思归赋》则显然是有意模仿南朝辞赋之作……颇令人想起鲍照的《游思赋》和江淹的某些作品……作赋时也最能刻意学习江、鲍。”[10]此后学者亦多从其说,如“在文辞的锤炼上尚不及南朝辞赋的精致工丽,但已表现出一种对南朝作品,尤其是鲍照、江淹赋作的有意摹仿,在艺术上也已接近南朝辞赋的风格”[11];“袁翻《思归赋》就极力模仿江淹的行旅赋,形式与辞采都逼似,使人阅之有亦步亦趋、缺乏个性之感”[12]。事实上,这些观点均值得商榷。袁翻是平齐民之后,其父袁宣曾任刘宋青州刺使沈文秀府主薄,故其受南朝文风影响是清理之中的事。然北魏平三齐时袁翻年仅8岁,故其受到影响毕竟是很有限的。如果将鲍照《游思赋》《伤逝赋》,江淹《待罪江南思北归赋》《去故乡赋》《哀千里赋》等诸作与袁翻《思归赋》对读,就会发现在以丽景抒哀情的艺术手法上有共通之处。然袁翻《思归赋》有别于诸作之处在于它是一篇拟骚之作。全篇带有“兮”字,并融入了四、六句式的骈体文句,句法参差变化,长短错落,摇曳多姿。尤其是“虽吾人之固鄙,岂忘怀于上国?去上国之美人,对下邦之鬼域。形既同于魍魉,心匪殊于蝥贼”[7]3749几句,明显地运用了屈原美人香草的比兴手法,抒发了眷恋国君,渴望早日回归京城的热望。因此,袁翻《思归赋》继承汉代骚体赋风的痕迹极为明显,同时又融入了南朝骈文的写作技巧,使得这篇文章抒情浓郁,感人至深,是北魏赋体文之佼佼者。
洛阳时期北魏本土士人散文也取得了非常高的成就,其特点正如李延寿所言“综采繁缛,兴属清华”[13]2779,即追求华丽的辞藻与直抒胸臆的特点相结合。此时的散文可分为奏疏、碑铭和诫子书三类。
洛阳时期本土士人作家文章中奏疏的数量依然是最多的。其最大的变化是多引经据典,文风典雅。如李彪《求修国史表》:“是以《唐典》篆钦明之册,《虞书》铭慎徽之篇,《传》著夏氏之《箴》,《诗》录商家之《颂》,斯皆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也。”[7]3726引经据典,文辞典雅,有骈偶化的倾向。又如崔楷《治河疏》:“九月农罢,量彼计功;十月昏正,立匠表度。县遣能工,麾画形势;郡发明使,筹察可否。审地推岸,辨其脉流;树板分崖,练厥从往。别使案检,分部是非;瞰睇川原,明审通塞。当境修治,不劳役远;终春自罢,未须久功。”[7]3716多用四字句,类似南朝骈文。
洛阳时期北魏碑铭类散文有11篇,如高闾《济阴太守魏悦颂德碑》颂魏悦及其祖母房氏品德之高尚、温子升《常山公主碑》哀悼常山公主之逝、郑道昭《齐亭铭》记齐亭景色之美等。成就最高的当属温子升《寒陵山寺碑》。此篇是温子升于普泰二年(532年)为高欢败尔朱天光于韩陵所作。“钟鼓嘈口赞,上闻于天;旌旗缤纷,下盘于地,壮士懔以争先,义夫愤而竞起。兵接刃于斯场,车错毂于此地。轰轰隐隐,若转石之坠高崖;硠硠石盖石盖,如激水之投深谷。俄而雾卷云除,冰离叶散,靡旗蔽日,乱辙满野。楚师之败于柏举,新兵之退自昆阳,以此方之,未可同日。”[7]3767这一段写尔朱天光之败绩,文辞质朴,骈散相间,比喻、典故的运用,使得这篇文章颇具文学色彩。《朝野金载》卷六云:“梁庆信从南朝初至,北方文士多轻之。信将《枯树赋》以示之,于后无敢言者。时温子升作《寒陵山寺碑》,信读而写其本。南人问信曰:‘北方文字何如?’信曰:‘惟有韩陵一片石堪共语。薛道衡、卢思道稍解把笔,自余驴鸣狗吠,聒耳而已。”[12]80其艺术成就颇受南朝文人好评。
洛阳时期诫子书数量亦不少,主要有崔光绍《诫子孙》、崔休《诫诸子》、崔孝直《顾命诸子》、杨椿《诫子孙》、裴植《临终遗令子弟》、魏子建《病笃敕子收祚》、李彦《临终遗诫其子升明等》、雷绍《遗敕其子》和张氏《诫诸子》9篇。最著名的是崔光绍《诫子孙》和杨椿《诫子孙》。崔光绍以永安末世道屯邅,朝廷屡变,便闭门却扫,吉凶断绝,谆谆告诫子孙“合葬非古,吾百年之后,不须合也。然赠谥之及,出自君恩,岂容子孙自求之也,勿须求赠。若违吾志,如有神灵,不享汝祀”[7]3627,要勤俭持家、继承祖宗遗业,不要贪求富贵、追名逐利。从这封家书中可以看到慈父对后辈的殷切期望,又可窥见清河崔氏家风,文字平易,情感真挚,足以感人。杨椿是北魏高官显贵,其家族有七郡太守、三十二州刺史,甚至官至司徒、太保等。在《诫子孙》中,杨椿回顾了弘农杨氏的家学家风以及杨氏家族聚族而居的生活方式,要求子孙弘扬“忠贞小心谨慎,口不尝论人过,无贵无贱,待之以礼”[7]3720的杨氏家风,并批评了坐而待客、驱驰势门、轻论人恶的不良习气,谆谆告诫,耳提面命,严父慈子,如在目前。这篇文章文辞质朴,感情真挚,是北魏诫子书中艺术成就最高的一篇作品。
综上所述,在北魏太和改制之时,无论礼制、政治、官制、经济制度均向中原汉族学习,出现历史上的民族大融合。同时在文学上也是如此,北魏文人出现了学习、模仿汉族文化的高潮,但这种模仿并非全盘接受,而是有意识地继承与发展。他们接受了南朝骈文的写作技巧,但却摈弃了大量使事用典、辞藻华丽的弊病,从而创作出骈散相间的散文作品;他们学习南朝诗歌写作技巧,却没有走上宫体诗的创作道路。这些迹象都说明,北魏迁都洛阳后,在文学上并没有走上机械模拟南朝文学的道路,而是在全面学习汉文化的基础上,不断改善已有的文学写作基础,促进拓跋鲜卑文学风格的改变,促使北魏文学的繁荣。
(责任编辑 王 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