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娴
奇幻已然成为当今电影叙事的一大类型,并成为少年儿童阅读和观影中最受欢迎的题材之一。近年来,国外奇幻影视和奇幻文学在类型、题材等方面涉猎广泛,产生了不少具有世界影响的优秀作品;国内的奇幻文学作品则更多是80后、90后网络作家的小众叙事,但随着文化产业的蓬勃发展,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奇幻文学和奇幻题材影视作品走进大众视野,不过在作品的文学性和思想深度上,还有待进一步提升。作为一个多民族国家,我国各民族都有着自己关于民族起源、英雄冒险的叙事,民族艺术和文学作品中也表现出丰富的想象力,而奇幻叙事的发展依托于文化产业的体系又脱胎于民族文化语境,也将有效地为传承民族文化和民族想象力提供一种方式。在此,有必要对我国奇幻文学发展以及民族叙事传统中的神话精神传承保持一定关注。
李安执导的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2012年),让奇幻之旅成为心灵之旅的一个唯美隐喻,带给了观众以唯美的情境和关于困境的反思,给予中国观众视觉冲击和心理震撼。奇幻已然成为大众文化的一个关键词。
奇幻并非传统文学研究中可以用来指代风格或类型的术语,由作家扬·马特尔(Yann Martel)创作的小说《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Life Of Pie》)在文学研究中被确定在魔幻现实主义小说之列。这样的类型划分比较准确地指明了作家借助文学来观照世界的方式和艺术风格。在大众读者眼中《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也是奇幻文学的杰出之作,奇幻文学并不是传统文学研究中派生出的专业术语,“奇幻”一词伴随着通俗文学文本的产生和流行及普及,并不着眼于描述作家叙事的艺术手法,而是更关注作品中意象建构的风格。
中国的奇幻文学诞生于网络文学,与青少年写作以及青少年通俗读物的兴起有关。追溯中国奇幻文学的发展,通常认为科幻文学杂志酝酿了中国奇幻文学早期的萌芽。其后受到国外儿童读物、漫画题材的影响,如《圣斗士》 《圣传》等根据神话题材改编的故事,在80后一代开始兴起奇幻叙事。《幻城》被认为是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中国本土奇幻文学作品,它由时年20岁的郭敬明创作,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年出版。该书之所以能够取得成功,在于它瞄准了国内青少年读物风格和市场需求不相符合的裂缝,找到了自身独特的市场位置。在商业利益和读者市场的共同推动下,中国的奇幻文学成为从80后开端的青少年读物的一种类型,并保持了小说叙事的总体风格特征。《科幻世界·奇幻版》创刊于2003年底,曾经热销一时,但于2013年停刊。但这并不表示奇幻文学的衰落,而是奇幻文学更加普遍化,直接适应创作网络化变革的结果。
奇幻文学作为一种青春亚文化文本,在十多年间兴起和兴盛有着一定的社会原因。首先,上世纪80年代的改革开放为我国儿童文学市场和儿童题材影视带来了新的资源,传统的小人书和民间故事开始受到了日本漫画和外国童话的冲击。其次,伴随着广播电视传媒业的发展,我国的动画片播放也以引进外国作品为主,尤其日本动漫风格故事叙述较深地影响了80后和90后的想象世界,也影响了这一代青少年的审美趣味和文化消费购买行为,以至于有一段时间盗版日本漫画风靡城镇的大街小巷。此外,我国管理部门对国外动漫的禁播及对盗版出版物的治理,让这部分文化消费市场在世纪初出现空挡,结果催生了学生群体在奇幻文学方面的自觉写作现象。这也正是小说《幻城》等作品之所以会产生并获得成功重要外部环境原因。
值得注意的是,新的文化资源的涌入,造成了代际之间的文化想象差异。无论是动漫游戏还是奇幻文学,这类曾经被视为教育对立面和边缘文化的文化产品,在今天都被作为国家文化产业发展的重要内容提上了议程。由80后一代开始兴起并在90后群体中广泛流行的奇幻文学,在今天也饱受争议。即使经历了十余年发展的奇幻文学已经形成了庞大的阅读市场,奇幻文学创作并未受到多数主流作家的足够重视,出版社除了生产大量迎合市场的奇幻文学作品,仍然不能提供在文学性和思想性上更加成熟的作品来引领和提升这一群体的阅读品位和阅读需求。在网络文学平台上也不乏受到读者追捧的奇幻文学作品,但是这些作品的商业导向明显,在世界观、价值取向等方面缺乏一种理性自觉,也难以达到社会效应和经济效应的双赢。我们期待,随着奇幻文学写作主体更加的专业化,以及这个行业内部的优胜略汰,奇幻文学会追随作家们的成长而逐步走向创作的成熟。
在西方国家,奇幻文学同样是由儿童带动然后影响到家庭,并通过数十年的发展,才成为文化工业中的重要题材。当代西方奇幻文学在题材内容上更加多元化,部分优秀的作品达到了雅俗共赏、老少咸宜,实现了文学性和社会性的统一。在作家文学的创作方面,中国读者最耳熟能详的是借助民族神话体系而发挥创作出的托尔金(John Ronald Reuel Tolkien) 的史诗风格奇幻作品《魔戒》和J.K.罗琳(J.K.Rowling) 《哈利·波特》这类作品。在改编民间故事的奇幻叙事方面,如新编的《白雪公主》 《灰姑娘》等影视作品,不仅充实了原有故事,还拓展了人们的想象空间。此外,还有从科学想象出发进行创作的奇幻作品,《亲爱的,我把孩子都变小了》 《地心历险记》等故事则表达了科学探索、冒险与个人成长等主题。其中也不乏《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这样兼具叙事性和思想性的原创文学作品及影视作品。
总体而言,当代西方奇幻叙事作品为我们传达了更多的文化元素和想象空间。相比中国的奇幻文学,西方的奇幻叙事作品显得类型更加丰富。不论在叙事艺术还是在思想性方面,西方的奇幻叙事都更加成熟。从创作主体因素看,西方的奇幻文学作家群体较为成熟;从传播媒介因素上看,西方奇幻文学的发表传播对网络媒介的依赖也相对较轻。这些作品构建了全社会共同的文化想象空间而不仅仅是青少年群体的亚文化。而且这些作品在内容上并非空穴来风,多数建立在对传统文化和民间故事、神话传说的深刻理解之上,这使得重述神话也成为奇幻文学的创作的重要类型,重述神话可以说是追求经济利益保障的文化商业化发展的自觉选择,已经成为好莱坞三大类型片之一,成为一种电影票房保证。《魔戒》与北欧神话,《哈利波特》爱尔兰神话,都已经表现出这样的趋势:一是神话重述成为一种大众文学创作手法,并以较高的文化立意被社会推崇;二是神话重述成为一种文化创作使命,被纳入学术的范畴。学者约瑟夫·坎贝尔(Joseph Campbell)并非学院派的神话学者,但他推动了大众在公共领域对神话与时代关联性的讨论,并对美国电影叙事的发展从英雄塑造和神话传承等方面提供了宝贵的建议。他认为,仅仅将神话作为叙事或者历史资料来解读,会让神话的意义在当代消解,时间久远的事件自身无法成为多数现代人心中关注的问题,而神话的精神却是能够真正影响到在特定环境中的人。①
当电影中大量的神话叙事创造着想象世界的英雄,并成为现实生活中孩子们的伙伴与偶像,这个与神话思维、神话情结看似无关的现实世界也充满了神话叙事和神话精神。奇幻小说和奇幻电影作为当代的神话叙事的新载体,这些作品构建在充分的文学性之上,没人会将他们与历史混为一谈。而神话多存在于史诗中,是虚构的人类起源和英雄传说。神话的目的不是为了重述历史真实,而是为了在重复叙述中引发认同、让个体通过神话故事认识到自己进而观照到世界,并将这种认识融入集体无意识,从而促进个体对其所在文化的认同感形成。奇幻文学更像是后神话时代的叙事,是作家们对神话的理解、诠释和再创造。
神话的当代转化已经成为西方国家共识性的话题。与美国的神话叙事研究和应用遥相呼应,英国长期以来都是全球出版物出口比例最高的国家,其出版业在所有制造业营业额中排名前列。2005年坎农格特出版公司发起了“重述神话全球出版项目”,也将神话的当代性问题纳入到自己的优势文化产业行业中。就已经出版的中国作家重述神话作品来看,中国作家在写作风格和写作意图上,并没有和西方国家对神话当代重述的出发点和立意点保持同步。从评论界对中国作家们重述神话的评论中也可以看出,不同文化背景的读者对于作品的期待也存在较大差别,在当代文学不断发展的60年间,随着社会的巨大变革,不同语境下的叙述方式和审美趣味都在发生变化,出现了60后、70后、80后、90后这样的代际文化差异。
与英国为代表的西方奇幻作品长篇巨制的磅礴大气和全球影响力相比,我国奇幻叙事主要在网络文化的“流量”指标中占有一定比例。西方奇幻叙事在国内的成功,已经让商人们发现了该题材领域的巨大文化需求和文化消费市场。细数我国奇幻文学发展的空间,这里还有三个方面需要厘清:一是奇幻文学与网络文学的联系;二是奇幻文学与儿童文化的关联;三是民族文化资源在奇幻文学叙事中的融合利用。
第一,奇幻虽然乘着当代网络文学兴起之势,但并不是网络文学中最受欢迎的类型,相比于以修真、仙侠、练级为主要模式的玄幻文学,和在刘慈欣为代表的科幻文学的强势崛起势头下,奇幻文学题材的开发还不够全面。《西游记》是最为国人熟悉的奇幻叙事改编题材。电影《大闹天宫》 (2014年)在故事改编方面,在经典文学的神话叙事中借鉴了好莱坞奇幻文学叙事结构。对古典神魔小说予以改写,尤其是对《西游记》的重述,在早期网络文学的草根心态影响下的往往是采取了解构经典、颠覆原著的立场,呈现出网络亚文化的审美趋向。改编的作品虽然借用了原著中的人物和情节框架,但是基本没有保留原著中的思想内涵和精神特质。这样的经典著作影视改编即使在市场票房上获得了成功,但依然不能达到传承经典延续精神的社会效应。由于体制内文学创作及研究机构对奇幻文学关注的时间较短,又因为奇幻文学创作以网络写作为主,管理上存在很大难度。中国奇幻文学的审美价值和社会价值还有较大提升空间。反叛经典、解构经典的叙事作品在当代中国文化消费市场中也占有相当份额,很难限制其对经典作品所带来的消解作用,这也在某种意义上给传承经典增加了难度。亚文化的发展壮大或将加速它与主流文化的融汇互鉴。2010年湖北省作协成立网络文学分会;2017年底,中国作家协会网络文学中心成立。这不仅是全社会对中国网络文学所取得成绩的认可,也将推动网络文学在建构当代中国文化语境中更好地发挥应有的作用。
第二,西方奇幻文学的主要读者群是儿童及家庭,而中国奇幻文学的读者群市场划分并不明晰。受网络文学传播方式的约束,网络平台上的中国奇幻文学的受众主要是广大网民。根据2016年10月国务院审议发布的《未成年人网络保护条例(草案征求意见稿)》的文件精神,儿童应该在保护和监护下接触网络文化,网络文化对成人和儿童的开放程度要有所区分。近年来我国网络文化和电视节目制播管理更加规范,广电总局先后出台《广电总局将加强电视上星综合节目管理》 (2011年)及《关于做好2014年电视上星综合频道节目编排和备案工作的通知》 (2013年),对于网络播出和电视播出的奇幻文学改编剧已经有了明确的分野。《鬼吹灯》 《盗墓笔记》这样拥有庞大粉丝群体的IP中夹杂着奇幻元素,但受到题材等因素制约,仅限于网络播出。湖北网络文学作家“猫腻”(原名晓峰)的一系列奇幻小说也被拍摄成为影视作品,其中《择天记》曾在湖南卫视热播,《庆余年》 《将夜》也都在互联网平台先后播出。虽然影响电视剧播出方式的因素是多方面的,但是上星卫视播出为广大家庭和儿童观看影视作品提供了多元渠道。而在文学创作方面,国内为家庭和儿童写作的奇幻文学尚未与网络文学改编剧产生同等影响力,更难与《魔戒》和《哈利波特》相提并论。
第三,民族文化是奇幻文学的资源宝库,我国奇幻文学创作对民族文化资源挖掘还有待深入。神话、民间故事以及英雄史诗充实了英国的奇幻文学创作,于是我们在托尔金的小说中读到了正义与邪恶的较量、勇气与正义的力量以及民族的文化的深层构架。同时,《爱丽丝幻游仙境》 《魔法奇幻秀》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这类西方神话、童话的奇幻叙事作品也构成了多样化系列化的奇幻文学类型。我国作家在利用民族文化资源进行奇幻儿童文学创作方面,维吾尔族作家帕尔哈提·伊利亚斯所著的儿童长篇小说《楼兰古国奇幻之旅》称得上是一部经典之作。小说讲述的是四个小伙伴假期在楼兰的冒险经历,用孩子的冒险旅行介绍了楼兰古国特殊的人文地理知识。故事以美丽的新疆及维吾尔族数千年的历史文化为基础创作而成,在采用儿童式的行为、运用儿童式的想象力创作方面是一个成功的尝试。我国是多民族国家,每个民族都有各自的神话传说或民间故事,可以说,以民族文化融入儿童文学创作、以神话传说充实儿童文学话语的创作空间非常广阔。
作为一种重述神话(包括民间故事和童话)的叙事文本,存在于文学、绘画或者影视作品中的奇幻叙事,都可作为沟通历史与文化的桥梁和传承民族文化记忆的路径而存在。在扬·阿斯曼的文化记忆理论论述中,就认为“神话是这样一种历史,人们讲述它,是为了让自己在面对自己和世界时可以找到方向”②。而奇幻叙事作为当代文化商业语境中符合文化生产、传播特征的叙事文本,它一方面丰富了当代文化商业语境下的神话讲述的方式,符合当代受众的审美期待和对新异事物的探索愿望;另一方面,奇幻叙事中的神话元素也满足了青少年受众认识世界、寻求自我和建构自我的精神需求。通过奇幻叙事将民族智慧和民族话语融入到叙事当中,进而为受众的自我建构和自我认同确立方向。
奇幻叙事作为儿童文化中广受欢迎的表现形式,既具有文化传承功能,同时又客观上具备意识形态功能。加拿大儿童文学理论家佩里·诺德曼认为:奇幻作品的创作需要作者调动卓越的想象力,其功能将引导读者从平凡走向神奇③。而那些超出儿童读者认知的民族文化叙事结构范式,将对孩子们接受与传承民族文化起到潜移默化的推动作用。奇幻文学的写作大可积极吸纳民族文化元素,并积极融入当代的图书出版和文化产业的链条之中,与玩具、游戏、影视等产品,共同组成奇幻叙事的产品系列,让这些产品走入儿童及青少年的现实生活,成为他们习得社会规律、想象成人世界的重要载体。即使在宣扬儿童本位的儿童文化氛围中,这些载体也客观上成为了将儿童世界浸入成人意识形态以及民族文化集体无意识的重要途径。
此外,将民族神话和民族故事积极融入到当代文化叙事中,也是对当下消费文化盛行趋势的有效对抗。在“娱乐至死”的当代社会,尼尔·波兹曼就曾批判和揭示大众传媒对文化的侵蚀和对主体性的消解。然而媒介发展的进程还在继续,资本的意志通过媒介产品,被营造出梦幻又美好的样子。而民族神话和民间故事要素在奇幻叙事中的运用,一方面能充实当代叙事作品的文学性和文化深度,另一方面也是在客观上对商业文化话语的一种改造和利用。
总之,通过奇幻叙事构造的奇妙世界,让民族的故事、传说和人文精神融入到读者观众的阅读经验和文化想象之中,正是适应时代媒介融合发展,发展内容产业、传承民族文化的一条可行之路。伴随着我国儿童事业和儿童文化产业的发展,相信会有更多优秀的作家积极参与和推动当代的神话重述和奇幻写作,以其卓越的才华创作出更多可传承、传颂的民族文学文化精品。
注释:
① 约瑟夫·坎贝尔:《千面英雄》,朱侃如译,金城出版社2012年版,第10页。
② 扬·阿斯曼:《文化记忆:早期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政治身份》,金寿福、黄晓晨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73页。
③ 佩里·诺德曼:《儿童文学的乐趣》,陈中美译,少年儿童出版社2008年版,第19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