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主体的自证:美版《西游记》电影的改编创意和对话机制*

2019-02-21 04:21:40
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 2019年12期
关键词:美版孙悟空西游记

■ 赵 敏

一、问题的提出

2019年5月美国国务院政策规划事务主任基伦·斯金纳将中美关系界定为“文明冲突”。这一论题的抛出,舆论哗然。“文明冲突论”实则沉渣重现,老调重弹,它的实质仍然是西方世界如何看待与对待文化“他者”——中国这一老问题。西方对于中国的书写由来已久,这方面,周宁有过深入而精彩的论述,他将西方的中国形象谱系概括为大汗的大陆、大中华帝国、孔夫子的中国,到近代的停滞的帝国、专制的帝国、野蛮的帝国①。在这一历史脉络中,所谓西方眼中的中国并非历史中的客观中国,而是西方观照下的观念物。中国是西方用以确证现代性合法性的参照物,是为完成自我确定的文化“他者”。②由此,在过去的数百年间的西方世界,文化中国一直以来是作为功能性的对象物存在,是工具性的。文明冲突论的再次抛出,使得我们不得不重新思考,这一具有工具性的文化观照视角与方式在当下的西方世界尤其在大众层面是否延续,抑或变迁?19世纪大众媒介塑造的中国形象多大程度上存续于当下的西方大众想象视野中?这就要求我们置身当下西方世界对中国书写的场域中来,以观西方世界与文化中国的对话。

《西游记》跨地域跨媒介传播数百年,成为世界文化共享的超级文化资源,多种文化参与西游故事的重述,形成了一个西游的全球想象系统。《西游记》作为中国文化重要的表征符号,成为了多个国家对话中国文化的载体。在众多海外《西游记》改编版本中,美国版自成一家,通过一系列改编创意,将文化政治编码其中,尽显权力关系的博弈。本文选取《西游记》影视改编为切入点,文章使用了比较框架,选取了同为移民大陆的澳大利亚、东亚日韩作为比较视野下的参照系,但目的不完全是为了在比较中显示差异,而是在差异中凸显美国版在《西游记》的世界传播话语体系中的特殊性。从《西游记》的重述世界中重点观察美国编码方式,体察西方文化对话中国文化过程中的权力关系,具体展开为观看动机、编码方式、对话机制等一系列文化政治问题。

二、观看动机:文化主体性自证

严格意义上说,《西游记》是为数不多的进入美国电影改编史的中国故事。其与美国电影的相遇不是偶然,而是历史的契机铸就的。美版《西游记》片名为“Monkey King”(猴王),由获得托尼奖的David Henry编剧,指导过《哈利波特》《星球大战》系列电影的Peter MacDonald导演,上映时间为2001年,对此《纽约时报》2002年文化版THEATER REVIEW专版评介了此部电影。③这是距离著名学者亨廷顿发表赫赫有名的《文明的冲突?》(1993年夏季号《外交》(Foreign Affairs)季刊发表)一文仅八年时间。而这期间正是中国经济发展高歌猛进的时期,也是西方舆论话语——“中国崛起论”与“中国威胁论”的兴起期。“在‘文明冲突’的框架下,西方出现了一系列把中国塑造成‘威胁世界的邪恶帝国’的论述,如《即将到来的美中冲突》《东方与西方》《当中国统治世界》等。”④这是美国知识界对于世界格局中的文化主体性焦虑症的集体显现,这种文化焦虑外化为一套有关“文化中国”的想象话语,周云龙指出,它承续着西方的“中国形象”的话语传统与话语逻辑。⑤他认为,西方知识界对当下中国的文化想象的话语源头在于周宁论述的“西方的中国形象”谱系之内,在当代被强化了所谓的“威胁性”——“中国作为唯一一个现存的社会主义大国,它在对‘整个文明世界’进行对抗”⑥。而“中国崛起论”抑或是“中国威胁论”作为新世纪西方的知识话语至上而下向大众领域辐射,成为大众想象中国的话语语境。

美国是一个以白人为主体,混杂各色人种的移民国家。白人是这个蛮荒大陆最早的开拓者,并逐渐统领随后而来黑种人、黄种人而成为美洲大陆的主宰者。而文化中心主义/文化单边主义伴随着美国现代性始终,尽管文化中心主义/单边主义在20世纪60年代遭遇重创,席卷而来的文化多边主义声音此起彼伏,但也未能被掩埋。文化融合主义仍是白人群体的呼声。美国是以白人的西方文化取得意识形态的胜利作为美国现代性的标志。随着美国登上世界霸主的位置,文化中心主义/单边主义从本土向世界辐射,全球化在美国人看来等同于西方化。从本土中心地位到世界中心地位,美国人一方面享受着赫赫战绩带来的傲视群雄的自信感,另一方面却陷入患得患失的无限焦虑与恐慌之中。吉登斯认为,西方的现代性可视为“自我寻求确定性的过程”⑦。在合乎“理性原则”下,美国必须清除各种不安全因素(包括假想敌),无论是在镜像中抑或现实中完成。也就是说,在这样的历史时期,出于吉登斯所说的“自我确定性”⑧的需要,美国大众将延续17世纪以来的想象逻辑与思维惯性,对正在面临的转型中的,并且极具“威胁性”的文化他者——中国进行一次文化想象上的彻底清理,以完成西方文化主体性的自证。西方文化在世界文化格局中的主体性与中心化诉求,将是美国在新的历史时期的主要文化命题与意识形态,它既是现代性命题的延伸,也是文化殖民主义的一次升级。

主体性是自笛卡尔以来近代哲学的基本范畴,现代性的哲学基础。“‘我’成了别具一格的主体,其他的都根据我这个主体才作为其本身而得到规定。”⑨世界文化主体是西方的自我定位和一贯逻辑。西方现代性高速发展到巅峰,看似已成“历史的终结”⑩的同时,现代性危机不期而至。西方学者一方面悲观地看到现代性显现的内部自足性的矛盾,另一方面却始终未能摆脱“西方中心论”的窠臼,将西方现代性文化置于一切文明之上,将自我文化看成是优越、自足、普世的,而成为全世界民族国家的模板。正如马克思·韦伯就是其代表,他说道:“为何资本主义的营利心在中国或印度就不曾发生同样的效用?何以在这些国家,一般而言其科学、艺术、政治以及经济的发展皆未能走进西方独具之合理化的轨道?”中国文化历史悠久,绵延数千年,儒家文化辐射整个亚洲,形成东亚儒家文化圈。新世纪,中国经济崛起的同时,再次兴起一波传统文化复兴热潮。新世纪,美国面对崛起中的中国这一强大文化“他者”,世界文化的主体性的自证显得更加必要。如果说,上个世纪以前,为了证明现代性的合法性,西方的“他者”形象塑造主要在于中西比较中凸显“自我”的优越性,那么,新世纪的“崛起中国”的话语语境下,则要重点强调这种“优越性”的“无可匹敌”,力证西方价值的普适性,从而证明作为美国作为世界秩序宰制力量的无可辩驳性。

跨越世纪的千禧之年,《西游记》与美国电影不期而遇。众所周知,《西游记》文本以孙悟空被压五行山的五百年为界,文本呈现明显的前后断裂,内含着双时空结构,具有开放的故事形态。双时空结构文本也成为多个现代改编剧目的核心创意,例如赖声川的舞台剧《西游记》、电影《大话西游》等。作为中国文化的象喻符号,双时空结构有着多种隐喻的可能:传统中国/现代中国。也许正是基于这点,《西游记》走进美国电影,成就了美国大众对于传统中国与当下中国的一次文化的交锋与对话。

三、编码方式:英雄转译

美国大众电影从来都践行着西方文化权力结构,其权力运作转化为一系列电影创意编码其中。

二元对立是西方主体主义的原则,西方一贯以来的自证模式都采用二元对立的比较框架:自我/他者。文化主体性预设了西方文化即“自我”作为世界文化的“主体”与“中心”,一切非西方文化均为“客体”与“他者”。在这个预设前提下,要自证谁才是世界文化的主体,美国需将具有所谓“威胁性”的文明体作为文化的他者(假想敌),开启观看模式。这样的观看是西方视角的观看,是西方作为凝视者的观看,为了凸显凝视者的主体地位,凝视者必须处于中心的位置,观看的视点必须是俯视的。这就具体落实到选择什么文化符号,用以表述和隐喻“自我”与“他者”的关系。“英雄”无疑是这一表述关系的最佳载体。

英雄想象内在于美国的文化逻辑。史学家苏巴德于1939年在瑞士出版的《欧洲东方精神》一书将当代西方文化归结为英雄型的文化:“人们把世界看作一团混乱,需要发挥他的组织能力来建立秩序。英雄型的人不想相安无事地生活,以种敌对的态度处世。他们充满了自信、骄傲和权力欲,把世界现为奴隶,想统治它、塑造它。根本不尊敬上帝,并且远离上帝,沉沦在其统治世界的权力欲中。脱教还俗是他的命运,英雄主义是他的抱负,悲剧是他的结果。最近四百年的西方文化是这个类型的代表。”英雄想象与国家民族话语相伴随,国家意识抬头时即是召唤英雄的时刻。超级英雄形象诞生于20世纪30年代遭遇经济大萧条的美国,渴望“救世主”的大众意识催生了全新的都市英雄—“超人”。而随后,这一英雄面孔无论如何变脸,从蜘蛛侠、蝙蝠侠到绿巨人,始终指涉着同时期的国家意识话语,国家意识随时召唤着英雄想象的复生。换句话说,在美国文化中,英雄与国家同属一个话语系统。以英雄类作品扬名(《蝙蝠侠》(1989)、《星球大战》(1980)、《Addae》(2011)、《巨人捕手杰克》(2013))的该剧导演Peter MacDonald深谙此道,在这一历史语境下,英雄符号自然进入其改编创意的视野之中。

《西游记》不仅是一部以陈玄奘为原型的历险故事的衍生,亦为中国人有关英雄的超世俗想象。在西方语境中,《西游记》从来都是被单义化为英雄演义,而孙悟空无疑在西方人眼中才是西游的绝对主角。影片片名为“Monkey King”(猴王),沿用了西方对《西游记》的常用译名,表达了影片与原著的改编互文关系。但是从影片实际内容上看,猴王即孙悟空并非影片的绝对中心,至多也只能算是和影片中的美国人尼克并位。那么,影片片名与主人公定位的错位到底有着怎样的意图?

这样的错位延宕了观众对于影片的接受,引发了受众对于影片话语深层的思考。联系西方文化语境中的西游接受,我们发现,影片的片名“Monkey King”(猴王)实际指涉英雄意涵,它关联起两个层次:表层是《西游记》的英雄孙悟空,内层则是影片实质塑造的美国英雄。影片需要通过一系列的创意编码,实现英雄的转译,从而关联起“自我”与“他者”关系的隐喻。具体展开为三个层次的表述:一是美国英雄视角下的观看内容,以此来描述文化他者;二是英雄的行动逻辑,表述“自我”与“他者”的关系;三是《西游记》原著中的英雄孙悟空如何被表述的问题。

美国凡人学者尼克首先是穿行于两个时空(传统中国/现代中国)的“观看者”。尼克是美国文化“自我”的化身,被定义为上帝的视角,“俯看”与“凝视”着文化“他者”。这一“俯视”视角通过一系列具象化表达加以呈现。尼可一出场就出现在被西方表述为野蛮帝国表征物的秦始皇陵(地下),在观音女神的导引下,在地面层层开裂之后,尼克不断下沉,穿越进入传统中国。“方向”在西方基督文化中,具有重要的隐喻功能,哥特式建筑的向上尖顶、芭蕾舞不断腾空向上的动作都是“方向”的具象化表达,表达着对彼岸理想世界的向往。不断“向下”是进入传统中国的方向,是与“上帝”的所在相反的方向,是“地狱”的所在,是等待被“拯救”的所在。这一观看的视点与方向已经昭示了对即将出场的文化“他者”的定位。尼克的视点即为摄影机的视点,在尼克的视角下,观看包括两个层面:历史的传统中国/现代中国。影片采用双时空结构,对应两个时空下的中国。传统中国被表述为一个为野蛮帝王(秦始皇)专制的国度,民不聊生、哀鸿遍野,同时即将面临一场毁灭性的浩劫。这里的人们不是羸弱无能(平民),就是恶贯满盈(徐忠诚等保守派转世为魔)。这种具象化的“弱”与“丑”描绘,为文化“他者”赋予政治伦理色彩,在“西方时空”的表面化的“不在场”的遮蔽中,隐晦曲折地将东西方强行进行比较,凸显西方的优越性,实质是西方的“在场”。“传统中国”是英雄拯救逻辑展开和实现的空间,承担了影片的主要叙事功能,是影片叙事时间与空间展开的主要单元。而现代中国仅出现在影片开头和结尾,看似这个时空的表现仅限于叙事逻辑的承担,但影片通过毛泽东头像、红旗、制服等标志物对意识形态性的强调,实质强化了这个时空的表意功能。影片对现代中国意识形态性的强调,指示着自我与他者的边界,提示着了接下来的“自我”与“他者”关系的表述。

超级英雄已经成为美国的一种电影类型,其故事模式程式化为一系列拯救行动。“拯救”是美国基督教文化的逻辑,也是西方现代性逻辑,是社会达尔文主义原则。从最早的超级英雄“超人”,到近年的“蜘蛛侠”“钢铁侠”全球旅行系列,拯救的逻辑从未改变,只是一路升级,从“超人”拯救美国社会,到“蜘蛛侠”“钢铁侠”拯救全球。“拯救”始终是美国电影表述英雄的核心也是唯一话语。因此,美国凡人学者尼克不仅是一个观看者,还得被表述为“拯救世界”的英雄,担负着拯救即将“毁灭”的现代中国的任务。尼克的出场即是一系列拯救行动的展开:从拯救观音于一场车祸,紧接着拯救孙悟空于五行山下,到拯救《西游记》手稿,最后拯救现代中国。美国英雄完全是拯救逻辑的符号化,是由格雷马斯所说的单一行动元构造的形象,抽离掉这一拯救行动元,美国英雄只剩一张脸谱。超级英雄是美国的自我隐喻,这一拯救逻辑实质表述着美国“自我”与世界的关系,即美国是世界“救世主”。这一话语表述模式用在美版《西游记》中,具体化为美国“自我”与文化“他者”即中国的拯救关系,从而来实现这样的逻辑:作为世界文化主体的美国文化,不仅是优越的,它还是普世的,它是野蛮文化走向文明的拯救力量,是实现世界现代文明的思想资源,同样也是实现和维护中国现代文明的思想资源。

影片落实在英雄主题上还涉及到另一个问题的处理上,即原著中的孙悟空这一英雄形象的转译问题。

孙悟空形象诞生后,随着《西游记》的经典化,这一形象逐渐符号化,跨地域传播数百余年,符号所指不断变迁,衍生出多层意涵,但这一符号之所以经久不衰、不断被再解读,源自其最闪耀最动人的光环——英雄所指。《西游记》至20世纪初进入西方,传播始于译介与改编。《西游记》英译版本从一开始就针对英雄母题进行了大量的增删改编。《西游记》在西方大众期待视野中等同于孙悟空传,这是百年《西游记》西方传播积淀下的认知效果,也成就了孙悟空在西方大众认知中的中国英雄形象。

孙悟空形象真正意义上传播西方是20世纪以后,也就是现代意义上的西方世界,这就意味着,为现代性塑造之下的西方大众接受的前提是,这一东方形象本身所具有的现代性品格基础。小说前七回中,孙悟空漂洋过海拜师学艺,为的是“跳出三界不在五行之中”,是追寻个体生命的绝对自由,梁归智先生认为“孙悟空是自由的隐喻”;孙悟空大战天庭,又是为了追求“自我”主体在莽莽乾坤之中的合法性,是对“自我”主体性的张扬。但是这毕竟是是原著的前七回,并非完整的孙悟空形象,但却定格为西方视角下的孙悟空。

在2001年这个世纪之交“崛起中国”的话语语境下,西方尤其美国大众需要重新勾勒一个具象的、能够指认“中国”的象喻符号。英雄/国家的指涉思维同样迁移到“他者”国家想象中,西方认知视角下的孙悟空理所当然成为了表征中国的英雄符号,影片用了一张中国面孔来指示着这一表征。西方大众在不同历史阶段有关中国形象呈现了系列想象图谱:从傅满洲到陈查理。影片叙述道:孙悟空在此片中是作为一个不同于傅满洲与陈查理的全新的中国形象。美国大众的中国想象,一方面受到“崛起中国”的事实冲击,一方面又被西方的中国形象知识谱系规训着。因此这一形象既是“新”的,也是“旧”的。“新”在于它是以正面而强大的形象示人,“旧”在于完成这一符号的指认应当要具备西方价值的内在规定性。也就是说,孙悟空是作为西方指认下的英雄符号登场的。

符号的指认,还需要进一步确证孙悟空这一东方符号与西方现代性的契合,方法是裁剪和价值拼贴。事实上,Arthur David Waley的《西游记》英译本就是通过对原著删减,“使故事聚焦于猴……有力地回应着西方的文学传统。个人主义是西方文学传统中所极力彰显的一个重要命题,很多西方小说关注主人公个体的成长与发展。《猴》中孙悟空的性格也经历了从自私、虚荣自大、不成熟到逐渐乐于助人、承认别人的长处和相对成熟的发展过程”。而美版《西游记》来的更加直接些,影片借观音之口直接陈述道:“大圣的精神激发了自由与个人主义”,将孙悟空符号所指与西方现代性价值划上了等号,孙悟空符号在此进行了西方价值的重构,是其能够与美国英雄(学者尼克)比肩的前提。而影片浓墨重彩的绝对主角尼克,在《西游记》这个充满神力的神魔世界中,在孙悟空等具有十八般武艺的一众相形之下,他无须具有超能力,凡人学者的身份却显得毫不逊色。影片通过“观音”反复强调:尼克具有无限可能性,无须外求,只需向内求。短短数日习艺,美国学者尼克即能上天入地,成长为一名能力上与孙悟空比肩的超级英雄、精神上担纲起整个团队的灵魂人物。尽管影片中的孙悟空已为西方价值拼贴过,在英雄的位次上仍位列美国英雄(尼克)之后,它象征性地昭示着“世界的秩序”。

尚武之行侠是西方视野中的中国英雄形象。影片中,孙悟空手持金箍棒,一身侠客行装,以英雄形象代言中国,是西方大众在“崛起”话语语境下的文化“凝视”产物。这种“凝视”复杂而多义。“只要发现主体内部,主体彼此之间或主体与事物之间存在不切合现实的认同,则必然是想像在起作用。在想像秩序中出现的对象对孤立的、虚幻的存在,自我亦是在此形象认同中形成并确立自身。”影片中的孙悟空,已然并非东方文化原型,是美国为完成“自我”确认而勾画出来的幻像,是西方希翼下的东方符号。

美版以外的海外版《西游记》改编中,西游文化并非作为文化对话的“他者”,更多作为故事资源,被祛除部分中国文化的外壳,赋予改编地域的本土文化。它可以是日韩“唐僧”的取经传奇,亦可是澳洲“唐僧”冒险之旅。美版《西游记》中清晰地划定两个世界:中国与西方。中国面孔塑造传统中国与现代中国。传统中国由异形的妖魔化扮相的中国人扮演;现代中国由身穿制服的中国人扮演。而在这些非美版的改编中,没有被划定的文化分界:中国文化与本土文化的二元对立。故事中“中国”一词没有凸显,我们看不到被划清的两个世界,西游人物一律由本土人物扮演。所有西游人物既保有原著人物色彩,亦具有本土化特征。日版的“唐僧”由女性扮演,原型的核心命题没有改变,人物同样具有原型的超人的取经意志,澳版“唐僧”因故去世,由美少女冒名顶替,但人物取经命题也无改变。在美版中被“圈围”起来的被“观看”与被“凝视”的中国,在非美版中隐现于西游故事之中,却与异域本土文化交融,西游人物溶于本土文化关系之中,浑然一体,而非“他者”。在美版中的“俯视”的视角与“质疑”的声音被抽离。如果说亚洲文化的亲和性,使得亚洲版《西游记》改编少了排他性,那么同为移民大陆,且在文化亲缘上同于美国的澳洲,同样没有“他者”化和“对象”化的改编意图。《西游记》的历险故事链与母题的世界共享性,成就了全球的西游图谱。在这张编织了数百年的全球西游图谱中,唯独美版改编凸显了文化对话的意图性与文化自证的焦虑感和迫切感。

四、对话机制:压制与规训

电影是意识形态表达的绝佳载体,是不同意识形态对话与协商的场域。2001年是个契机,美国大众在长达百年想象中国的历史长跑后,需要一次总结性的对话。

影片的故事逻辑是这样的:一众妖魔为了维护专制统治,试图毁灭现代世界(现代中国)。《西游记》故事被单向化,孙悟空个人反抗权威,追求自由的价值,被作为《西游记》全书的价值所在,将《西游记》狭义为个人主义与自由主义。影片将《西游记》设定为摧毁现代世界的关键力量,以此作为两个阵营(徐忠诚为代表的试图毁灭现代世界的破坏者与美国人为代表的拯救世界的守护者)争夺的目标。手稿是影片的核心创意,不仅为整个影片提供了戏剧冲突,同时被作为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的隐喻,成为影片意识形态话语的载体。围绕《西游记》手稿这一中心隐喻,影片话语完全表述为意识形态的论辩,甚至还象征性地出现了两个阵营的天庭论辩。

跨文化改编实质是两种文化的对话,文本空间是两种意识形态话语对抗角力的场域,但显然此影片文本的“对话”转变为“独白”,如果说“凝视”主导了影片的观看姿态,“反凝视”处于真空状态,那么,这种“主导/缺席”的压制性的观看关系同样渗透于文本的对话机制中。个人主义这一西方现代性话语充斥整部影片,成为一种完全压倒性的声音。

个人主义既是西方现代价值的表述话语,同时根植于西方古希腊传统,为不同时期历史与意识形态建构起来的知识话语,形成一整套个人主义知识谱系。个人主义是中西两种意识形态差异的本质所在。

西方如何表述东方早已是一门知识,赛义德称之为东方学,“东方研究与其说被视为学术活动,还不如说被视为制定与那些新近独立而且可能桀骜难驯的处于后殖民时期的国家有关的政策之工具。东方学家意识到自己将成为政策的制定者、商人、新一代学者的引路人”。东方学的知识建构者已将如何表述东方定型化为一种模式,传播给大众作为价值评判的套路,内化为西方大众的价值评判的套话,用以衡量和评判文化他者。也就是说,西方大众用什么表述东方,如何表述东方,已经为知识权力所规训。那么,中国传统价值观在西方知识谱系中,是被视为与个人主义及其衍生话语如自由、民主等现代话语的对立面。影片将传统中国妖魔化,将传统中国与专制主义划上等号,将传统价值视为个人主义以及自由与民主的破坏力量。这里呈现了大众对传统中国想象的误解,也是西方中国想象谱系的延续,是知识权力规训的结果。

事实上,个人主义这一政治议题在“中国崛起”后变得愈发具有话题性,正如美国作家D.布鲁克斯指出,“如果亚洲的成功重新引发了个人主义和集体主义的争论(本来这场争论在冷战后看似已经结束),那么个人主义力量不太可能再横扫战场,甚至难以占据优势。因此,中国的崛起不仅仅是一个经济事件,也是一个文化事件。也许在将来,和谐集体的理念能和自由主义的‘美国梦’一样引人人胜。”如果说影片话语的倾向性体现的是知识权力的作用,那么,电影话语对时代话题的回应则体现了资本权力的介入。话题的热度是商业片创意的依据,将政治与商业结合是此片最核心的创编思路。影片的大众性质与商业性质,决定了意识形态话语讨论的粗浅性,这种讨论的目的与旨向仅仅停留在将个人主义作为美国表述中国的话语标靶。

“对话”本质是双向的,对话性的文本空间特征是互动和开放。影片则构置了封闭式、单向的话语空间,西方话语占据绝对主导位置,中国话语淹没在西方话语之中。尽管影片一再提及“孔子说”,而实际并非“孔子语录”,实则只为调侃之用,反讽之意显而易见。作为传统中国文化为代表的“孔子”成了文化博弈的牺牲品。“孔子”一词的反复出现与儒家话语的实际隐没,呈现了中国传统话语的“出场”与“失语”的并置,如同“孔子”缄默得伫立于论辩现场,不得发声。这种形式意义上的“在场”与本质意义的“不在场”既为批判提供了标靶,又提供了空间,使得讨伐所向披靡。影片如此设置,是西方文化霸权“唯我独尊”的一贯表现,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无知,完全依靠支离破碎的认知“脑补”了所谓文化他者。被隐没的第二层声音是当下中国话语,也即社会经济领域中的“崛起中国”的声音。影片表述的当下中国是红色中国,而非“崛起中国”,“毛泽东像”“红旗”“军装”等意象明确指示着现代中国的意识形态属性,鲜明的文化“他者性”,却隐没了现代中国的“现代性”。全景性的现代中国被空置了,仅仅呈现了反复演绎西游戏的街角戏台与自行车穿行的街景。此时东方的中国,并非遥远的天朝,当下中国的图景早已通过大众媒介传入西方。影片如此讳莫如深的表述当下中国,折射了西方大众媒介对“崛起中国”的有意遮蔽。

美版的意识形态话语表现的特殊性还表现在宗教意识形态话语上。西游中的佛教取经命题在美国基督教文化中阙如,二元对立思维的美版自然舍弃了原著中这一第一命题。这种舍弃在其他非美版中均无体现。同属基督教文化的澳洲,在文化属性上与美国相近,不仅保留了求取佛经这一西游主题,还在内容中充实了对佛教文化的表现。唐僧这一角色虽为“美少女”顶替,但佛家弟子造型依旧保持。澳洲版尚如此,亚洲版改编中的取经主题自然是浓墨重彩,所有亚洲版改编中取经是故事的起点也是归宿,唐僧是故事的绝对主角。美版在宗教意识形态上采取回避的态度,更凸显了意识形态交锋的政治指向性,对话的实质是置于现代性范畴内展开的。非美版海外改编中没有中外意识形态的正面交锋,亦无意识形态话语的直接陈述,单纯化的改编视角与美版形成了鲜明的比对。

影片还是给了中国话语最后出场的机会。作为两大阵营仲裁者的玉帝对破坏一方进行了审判,并作出总结:“极端分子并不能代表我们的文化,孙悟空一行人守护的价值,才是中国的真价值,亦即中庸之道,执政者会尊重灵魂的创造力与自由。”此处,看似是影片话语的一次反转,实质仍是偷换概念与价值误读。

五、结语

在全球《西游记》想象体系中,对意识形态的强调与话语表述的强制性方面,美版《西游记》可算是独树一帜。好莱坞电影擅长通过一系列创意想象,将文化政治编码其中,其整体的创意编码方式与美国霸权思维同构,文化“他者”始终处于“被凝视”的被动位置上。“反凝视”的真空与“他者”话语的被压制不符合跨文化对话的本质要求,这就提示我们跨文化改编中存在的文化殖民问题以及跨文化改编的文化政治研究的重要性。尤其在当下,中国传统经典逐渐成为全球共享资源,警惕跨文化改编中中国符号的变异与价值置换,构建中国文化传播话语体系,是跨文化改编文化政治研究的最终旨向。

注释:

① 周宁:《天朝遥远:西方的中国形象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6—12页。

② 周宁:《凤凰树下随笔集 影子或镜子》,厦门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24—337页。

③ 朱明胜、范圣宇:《〈西游记〉故事在美国的传播与接受——基于对《纽约时报》猴王故事报道的分析》,《中国文化研究》,2017年第4期。

④⑤⑥ 周云龙:《西方的“中国崛起论”:话语传统与表述脉络》,《国外社会科学》,2012年第6期。

⑦ [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88—97页。

⑧ [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夏璐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9页。

⑨ [德]马丁·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孙周兴选编,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882页。

⑩ [美]弗朗西斯·福山:《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黄胜强、许铭原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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