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继双
刘秀的帝位之争和形象塑造
陶继双
(深圳职业技术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广东 深圳 518055)
刘玄能在王莽末年被推举为皇帝,承继西汉法统,是绿林将领和南阳士大夫共同合作的结果,他具备担当此任的能力、出身、威望等优势。旧史所言帝位本该属于豁达“威明”的刘縯,推导出刘秀本应是刘縯帝位的继承者,是合法的皇帝,这一故事建构不符合历史真实。为此,撰史者对刘縯之死、刘秀之叛、刘玄形象作出了曲笔的加工,塑造出刘秀的正统来,达到了遮掩后人耳目和便于统治的目的。
刘玄;刘秀;帝位争夺;正统
在地皇三年(公元22年),王常、刘縯等率领的南阳和绿林联军战胜新莽南阳官军围剿后,面对首次较大胜利和可能夺取政权的形势,“诸将会议立刘氏以从人望,豪杰咸归于伯升(刘縯),而新市、平林将帅乐放纵,惮怕升威明而贪圣公(刘玄)懦弱,先共定策立之,然后使骑召伯升,示其议。”[1]551鉴于此,刘玄获取帝位并非出于能力出众,而是相反。类似的有:“更始即帝位,南面立,朝群臣。素懦弱,羞愧流汗,举手不能言。”[1]469“更始既至(长安),居长乐宫,升前殿,郎吏以次列庭中。更始羞怍,俯首刮席不敢视。”[1]470可见帝位本该属于“威明”的南阳集团首领刘縯,他死后应由集团新领袖刘秀承继,这就是《后汉书》等建构的逻辑。这与两度做过太史令的张衡所说的“更始居位,人无异望”[1]1940的诉辞极不相称,其中必有一妄。囿于刘玄立政较短和刘秀形象过于光辉,张衡之后,刘知几、王夫之等古之士大夫及当代史家吕思勉、林剑鸣等都对史书中关于刘玄个人形象曲笔描写发过简评,惜乎未做进一步的详论。本文通过钩沉索引,还原刘秀帝位之争的历史真实,不当之处,望方家指教。
有的学者认为,刘玄称帝后集团中存在有三对矛盾,一是绿林军领袖与南阳士大夫的矛盾,二是刘氏宗族中分出刘玄集团与刘縯集团的矛盾,三是绿林军领袖之间因与刘玄和刘縯的亲疏而产生的矛盾[2]53。第一组矛盾的存在毋庸置疑。最后一组矛盾由王常事迹引发而来。《王常传》称“诸将议立宗室,唯常与南阳士大夫同意欲立伯升”[1]579,这是经不起推敲的。首先绿林实力倍于刘縯,王常不可能舍弃同为绿林出身的刘玄。其次刘縯被杀时王常根本没有任何袒护举措。再次在刘秀登基后王常在迫不得已下才姗姗来迟。更为重要的是,《汉书》里却说“王常、朱鲔等共立圣公为帝”[3]4180,说明《后汉书》在《汉书》的基础上删削是比较明显的。实际情况是:刘秀与王常相识较早,刘秀兄弟在起事失败绝望时前来求助,王常不但未予拒绝,反促成他们与绿林联合,其后二人经常一起带兵,结下了友谊而已。
第二对矛盾与帝位之争关涉最深,须稍作详解。刘秀与刘玄的祖上由汉景帝之子长沙定王发传衍而来,二人是五服兄弟,但刘玄与大宗关系更近。如在他俩之间发生致命冲突的话,大宗肯定会支持刘玄,宗族其他成员也会倒向刘玄。巧合的是,刘縯死时没有宗室出面挽救,包括其叔父刘良;而在刘秀羽翼丰满之时,也没有宗族弃刘玄来投,即便刘玄倒台已久,刘嘉尚且观望,刘信兵戎相见,显示出对刘秀的不满。宗人刘稷反对过更始[1]552,大概是绿林刻意藉以打击他的由头,不能成为宗室反对更始的硬材料,所以不存在南阳宗族里还分两个集团的说法。
那么刘玄真如史料所载那样懦弱吗?不妨拿他和史书极言能力出众的刘縯对比,可以看出情况并不如此。首先在成长上:刘玄之父子张,居于乡里,未能出仕。“王莽时诸刘抑废,为郡县所侵。蔡阳国釜亭长醉诟更始父子张,子张怒,刺杀亭长。后十余岁,亭长子报杀更始弟骞。”[1]564其后刘玄与族弟刘显密谋复仇,事泄后刘玄逃逸刘显被拘,后刘显之子刘信等约合刺客杀死亭长妻子共四人。由此可见刘子张是武断乡曲的人物,刘玄等同样如此。不过时过境迁,失去皇族最后一点的庇护,刘玄必须逃避,而其父在此前则不用。刘縯则不同,幼随父刘钦辗转于多个任所,其父死后一家为叔父刘良照看,其后回故乡自立门户。从门户势力和威望来说,刘縯不及刘玄。比如刘縯发动起兵时,“诸家子弟恐惧,皆亡逃自匿,曰‘伯升杀我’”[1]3是为明证。其次从能力上:刘縯被塑造成刘邦似的人物,豁达任侠具将帅之才。我们反观刘玄,虽似无雄才大略,但与史书描述的懦弱形象是不对等的。刘知几所言“圣公身在微贱,已能结客报仇,避难绿林,名为豪杰。安有贵为人主,而反至于斯者乎?”[4]197这是再简单不过的推理了。刘玄加入绿林军不久即当上安集掾的职务。该职并非只是“一个安集军民为职责的小官”[2]53,可以想知,加入平林兵起事者,绝非安分良民,大多是有勇力的任侠者和思想的活跃者,正如王夫之所谓“夫民易动而难静,而乱世之民为甚。当其舍耒而操戈,或亦有不得已之情焉,而要皆游惰骄桀者也。”[5]136与其说是刘玄安集他们,毋宁说是在弹压和说服。这不仅需任侠经历,还需具有威望和善于言辞。刘玄是任侠的,帝室之胄使他具有必要的威望。刘玄评价王莽时说,“莽不如是,当与霍光等”[1]470,很有见地,未必不善言辞。再次必须考虑的是刘玄母族在平林,按照刘氏的婚娶准则,如刘秀之父娶豪富樊重之女、刘秀之姐嫁望族邓晨等,刘玄母族绝非普通门户,刘玄加入平林,必然有其母族的支持,这也将助推他的威望。刘玄积军功升为更始将军,说明他有军事才能。从对比中看不出二刘有太大悬殊。
前引《王常传》有“南阳士大夫”支持刘縯称帝一说,起初“南阳士大夫”主要指刘氏宗族和李氏、邓氏等少数几个大家族,即限于刘縯的“族人婚姻党与”[3]4180,随着战争圈的不断扩大,这一指代有所变化。刘氏宗族以外,以李氏家族为巨,李通为领袖。此时李通被更始封为大将军、西平王,镇守荆州;族弟李松为宰相,李松之弟李汎为长安城门校尉;族弟李轶为舞阴王与朱鲔等拥重兵镇守洛阳。李通为刘秀妹婿,可置而不论。李松可能在对赤眉时战死,李汎曾为救李松逼不得已献长安城门,结局不知。李轶在刘秀出卖之下被朱鲔袭杀,反映出关键时刻“南阳士大夫”与绿林将领互不信任。通过李氏家族事例得知,他们是刘玄的主要支持者,践行“刘氏复起,李氏为辅”[1]2的谶语,并未有倒向刘秀的举动。从刘氏宗族和以李氏为代表的南阳大族两方面看,说他们支持刘縯反对刘玄是站不住脚的,选择刘玄是南阳人士和绿林都能接受的结果。
刘縯之死是刘玄之罪吗?其实也不然。主要是其与绿林的积怨所致,这既有现实的也有历史的原因。在该时代,士农工商有严格的分界,士大夫对农民有着天然的优势,何况刘氏帝室之胄。但矛盾在于此时农民武装占据绝对优势,想控制联合武装以后的所有走向,造就了他们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比如在第一次联合作战胜利后,绿林军因“军中分财物不均,众恚恨,欲反攻诸刘。光武敛宗人所得物,悉以与之,众乃悦。”[1]3在昆阳之战前夕,面对强大的官军,义军欲分散逃走,刘秀以为“今不同心胆共举功名,反欲守妻子财物邪”,遭致诸将怒曰:“刘将军何敢如是!”刘秀只好“笑而起”[1]6。王夫之以为“此大有为者所以异于一往之气矜者也。”[5]127认为刘秀未作强势回应,是大有为者和常人胸襟不同的体现,却未见绿林将领因实力强大占据领导权,刘秀实属迫不得已。不难看出,每一次的争执,都以刘氏妥协而止。最令绿林将领不能容忍的是,随着战争的推进,绿林军到处碰壁而刘秀可以通过游说让冯异、苗萌率五县来降,平林军攻打不下新野的时候,新野宰愿听刘縯一言而降。这除了“诸将皆壮士屈起,多暴横,独有刘将军所到不虏略”[1]639的因素外,更为重要的是,这些官宰根本不信任和看不起农民出身的绿林将领,逼不得已投降时,他们宁愿投降同为士大夫阶层的刘氏宗族。这让绿林将领看到的却是刘縯“兄弟威名益盛”的局面[1]552,这种势头的发展,必然让绿林将领担心他们实际控制的武装,有被刘氏宗族取代的危险,除掉刘縯就是必然的了。史载:
更始君臣不自安,遂共谋诛伯升,乃大会诸将,以成其计。更始取伯升宝剑视之,绣衣御史申屠建随献玉玦,更始竟不能发。及罢会,伯升舅樊宏谓伯升曰:‘昔鸿门之会,范增举玉玦以示项羽。今建此意,得无不善乎?’伯升笑而不应。”[1]552
安作璋先生说“不知什么原因,刘玄接到玉玦后却没有举起,击杀刘縯的阴谋也就没有在这次大会上实现[2]57。其实刘玄是出于不忍,并非史书欲表达的懦弱表现,他放弃执行杀害刘縯的既成计划,是作了最后一次保护刘縯的努力。刘玄在牺牲刘縯的时候,是刘氏集团力量薄弱和憧憬缓和这一矛盾的被动不得已,但无法改变矛盾的集中爆发和历史走向,这个矛盾不仅牺牲掉刘縯,刘玄最终也逃不过与绿林兵戎相向的宿命。
刘縯之死是南阳集团与绿林将领在初期难以兼容的一次矛盾积累的爆发。不过刘縯之死,绿林以为刘氏已不足为惧,放松了警惕,为刘氏宗室迎来了宽松的发展环境,这也是刘縯死后刘秀能保存下来的原因,当然也离不开刘玄的保护。史载:
会伯升为更始所害,光武自父城驰诣宛谢。司徒官属迎吊光武,光武难交私语,深引过而已。未尝自伐昆阳之功,又不敢为伯升服丧,饮食言笑如平常。更始以是惭,拜光武为破虏大将军,封武信侯[1]9。
更始贵为皇帝,刘氏宗族的代言人和维护者,为竟保护不了刘縯而感到惭愧,非因他主使杀害刘縯而对刘秀进行补偿。此时绿林也不好再咄咄逼人的反对,两派取得了暂时的平衡。如果杀害刘縯是刘玄策划,斩草除根是剪除政敌最简单的逻辑,刘秀韬光养晦之计是根本行不通的,更别说封侯及之后被派遣到河北安置了。刘秀被派至河北并非因“诸家子独有文叔可用”[1]565,而是刘玄以此为借口,让他远离政治漩涡,进一步保护他。
此时全国一团乱麻,惟独河北相对平静,但这种平静让刘玄等以为河北对刚建立的更始政权不够热情和畏惧。此前更始已派使者巡视河北,但在上谷,使者受到了冷遇,甚至武力威胁。更始以为,派遣一名有分量的人物再次安抚河北是非常有必要的,事实证明,这一决策是对的。刘秀在河北兢兢业业地执行刘玄交待的任务,所过州郡效忠投诚。但中途出现的王郎事变,打乱了更始的既成计划,使得之前没有参与动乱的河北沸腾了,“于是赵国以北,辽东以西,皆从风而靡”[1]492,刘秀若丧家之犬,迷失在河北。当耿弇提出让刘秀向北进发联合上谷、渔阳的时候,遭到刘秀随从的反对,以为“死尚南首,奈何北行入囊中”[1]704,邳彤及时指出了这种反对意见的危害,认为回不到长安,队伍便会分崩离析,即便回到长安,刘秀的政治前途也将从此断送,以此坚定了刘秀北上的决心。
刘秀进入河北虽然只有七个月左右,但通过联姻在内的多种手段,已然与当地实力派结成政治命运共同体。正如耿纯所说:
天下士大夫捐亲戚,弃土壤,从大王于矢石之间者,其计固望其攀龙鳞,附凤翼,以成其所志耳。今功业即定,天人亦应,而大王留时逆众,不正号位,纯恐士大夫望绝计穷,则有去归之思,无为久自苦也。大众一散,难可复合。时不可留,众不可逆[1]21。
对河北众将而言,朝中高位已被占据,他们期盼成为刘秀帝业的元老,还有一层,未必不是这些士大夫羞于与起于陇亩的绿林将帅为伍。王郎事变让刘秀在河北不仅获得一批追随者和强大的兵团,犹以上谷、渔阳的突骑最为精锐,更为重要的是把他偏柔弱的心智磨练的更为坚毅,心理和实力的双重变化,刘秀产生觊觎神器的念头。何义门说:“诛王郎则河北定,光武始有土”,而刘秀使吴汉等袭杀刘玄在河北的大将“谢躬后,与更始遂绝,既定河北,又得铜马之众,可以自树,无所瞻顾也。”[6]352刘秀的反叛成为更始覆灭的主要原因。史言赤眉最终推翻更始政权,不过是为刘秀承担骂名,他们只是乘机的搅局者而已[7]。
《后汉书》的叙事逻辑是,在刘秀叛变刘玄之时,南阳宗族没有反对的迹象,甚至主动投诚刘秀,旨在说明刘玄不得人心。这与史实不符。前文已经涉及,在刘秀崛起的时候,刘氏宗族无一人前来襄助和投诚,已然说明他们在二刘之间的态度。更有甚者如刘信,竟和刘秀兵戎相见,因实力不济而降。如刘赐镇守南阳,是刘秀既定的攻击目标,好在他主动投靠才避免一战。还有刘嘉,当邓禹西征的时候,他“且观成败。……三年,到洛阳……十三年,封为顺阳侯。”[1]568他的情况比较特殊,在血缘上和刘玄近,在情感上应和刘秀近。刘嘉少孤,被刘秀父亲养大,并把他和刘縯一起送到长安游学,所以无论如何,他应该是支持刘秀的,但事实绝非如此,他对抗到最后,直到刘秀打出感情牌,且在无路可走的时候才归降。对于其他宗族成员,包括兵戎相加的刘信,只要前来归降,当即封侯,但直到建武十三年才封刘嘉为顺阳侯,说明刘秀对他是很不满的。
最终南阳刘氏还是形成一个凝固的整体,支持刘秀统一天下,无外乎几点原因。一是刘秀虽然叛变刘玄,但对于整个刘氏复兴的大局而言,是可以原谅的。二是虽然刘縯被杀非刘玄主导,但他贵为皇帝难辞其咎。三是刘秀消灭了他们最为痛恨的两个集团,来自流民的绿林和赤眉。刘氏非常痛恨绿林,比如刘嘉手刃绿林大将廖湛,刘恭手刃出卖更始的赤眉元老谢禄,都反映出他们对农民军领袖的仇恨。四是既然更始没有能力整合出一个强势的复兴政权,刘秀不但做到了,且对他们的待遇没有丝毫减损,也是可以接受的,虽然牺牲掉刘玄是他们十分不愿的。
上文提及了以刘玄为首的南阳集团与绿林军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在取得政权后就更加凸显出来,这是刘玄失败的主要因素。双方出身不同,导致行为、视野、性情、立场等都有着截然对立的不同。比如,与其说他们单纯可爱,毋宁说他们不懂政治规矩,一个烂羊胃可以换取骑都尉、烂羊头则可以获得关内侯的回报,这多少透露着农村式的恩报理念和任侠式的豪气,但对政治和政权来说则是灾难。又比如他们仍然保持着之前打家劫舍,豪取强夺的流氓作风,而不知国家已走向正轨,需要法制维系秩序和民心。凡此种种说明绿林军不具备治理国家的能力,是士大夫阶层所不能接受的。如李淑对此进行了强烈的谴责:
陛下定业,虽因下江、平林之势,斯盖临时济用,不可施之既安。宜厘改制度,更延英俊,因才授爵,以匡王国。今公卿大位莫非戎陈,尚书显官皆出庸伍,资亭长、贼捕之用,而当辅佐纲维之任。
但此时,刘玄的力量还不足压倒绿林,所以不得不惩处李淑,摆出敬畏绿林的姿态,等待政策调整功效发挥,但对不明底里者来说,自然要替李淑抱屈,对更始抱怨,所谓自此“关中离心,四方怨叛。”[1]472
对刘玄来说,他至少通过三条措施来限制绿林。其一是任用李松和赵萌处理政务,政务机关把持在刘氏集团手中。李松出身前文已及。赵萌是棘阳人氏,估计是义军被甄阜击败退守棘阳时,得到了土著赵氏的支持,刘玄娶其女,不无联姻的因素。由此推论下去,赵萌是豪族当属可能,与农民出身的绿林军首领意识肯定不同,又因其加入义军队伍较晚,必然依附皇权才能立身,由此两件,他是维护更始政权的。其二是大肆分封诸王,并委以军权和镇守一方的要职。在刘縯死后,刘氏宗族受到一定程度的打压,只有封王才能提高他们的地位,并顺理成章的委以重任,以与绿林对抗。如封刘祉为太常将军,刘顺为虎牙将军,“(刘)赐为宛王,拜前大司马,使持节镇抚关东……典将六部兵。”刘信为汝阴王,扫平江南,占据豫章。刘嘉为汉中王,都于南郑,有众数十万[1]560-568。即便刘秀出使河北,也是基于这一既定政策。其三是加强直属部队建设,削弱盘踞三辅的绿林大将王匡势力。
刘玄与绿林的摊牌,是长期以来矛盾的总爆发,只是比刘玄预想的早了些。何义门说:“新市、平林诸将,皆盗贼小人,固不可与共大事也。”[6]366虽不乏偏见,但阶层的不同,最终导致相互间的不信任。在胜利面前,不信任可以暂时被掩盖,但面对危局,必然爆发。
刘縯并不存在与刘玄争夺帝位的事实,这些史料的出现是编史者有意为之,目的是为刘秀乃继代刘縯得天下制造合于正统的舆论。既然不存在这一历史真实,那么刘秀后来以河北为根基登上皇帝宝座的行为,无疑是同室操戈和以臣叛君的典型。刘秀对此心存愧疚,故在更始被弑前,封他为淮阳王,并宣言“吏人敢有贼害者,罪同大逆”[1]24,又比如善待其子等。虽然是政治作秀,也不可否认确有出于同宗连血的怜悯。王夫之说,
光武之拒更始,与昭烈之逐刘璋,一也;论者苛求昭烈而舍光武,失其平矣。刘焉之于昭烈,分不相临,光武则固受大司马之命矣。……然则以忠信坚贞之义相责,而昭烈有辞,光武无辞矣[5]125。
这就是此前刘秀迟迟不愿称帝的顾虑所在,他必须拿《赤伏符》所谓天命来遮脸。王夫之为光武找到了逃避指责的内心修炼方法,认为更始被立为皇帝,不是出于刘秀的意愿,心里没有认同,就没必要愧疚了,自欺欺人,勿用置辩。其实这是一个成王败寇的时代,刘秀的自豪是胜过惭愧的。然而刘秀的叛节行为,对继承者的困扰显然高过刘秀本人。这是无法逃避的社会规律,即当社会走向正轨的时候,忠孝的舆论就会被格外推高。既然如此,刘秀在君臣之义上就不能是个输家,他必须不仅是创基立业的英雄,也是忠孝两全的偶像。因此在人为主导下,对刘秀形象的塑造就自然发生了。这不仅涉及到子孙为先人讳,更是现实的政治需要。因此,他们就主要围绕以下几个方面对刘秀形象进行塑造。
第一,塑造刘縯举事正统形象。这由两个因素促成,一个是塑造出刘縯本该得到皇位的故事,让读者为刘縯有能力而未得皇位抱屈,对他的死报以同情,然后推演出兄终弟及的逻辑,这样一来,刘秀的叛变不但不突兀,反而顺理成章。另一个则是人为情感因素:
“临邑侯复好学,……与班固、贾逵共述汉史,傅毅等皆宗事之。复子騊駼及从兄平望侯毅,并有才学。永宁中,邓太后召毅及入东观,与谒者仆射刘珍著中兴以下名臣列士传。又自造赋、颂、书、论凡四篇。”[1]558
刘复是刘縯之孙,他与子侄两代掌控和监督东汉史的编修,我们今天看到的《后汉书》等史籍对刘縯的推崇就可想而知了。他们这么做,也可能是门阀的高自标置,与抬高宗系在东汉地位有关。
第二,塑造更始无能形象。这又分三个层面:一是从更始个人说起,塑造出懦弱的形象。二是从更始集团内部人士说起,塑造出更始荒淫酒色毫无才具形象。三是从河北将帅说起,如耿弇劝刘秀拒听更始解兵权之命令时说:
今更始失政,君臣淫乱,诸将擅命于畿内,贵戚纵横于都内。天子之命,不出城门,所在牧守,辄自迁易,百姓不知所从,士人莫敢自安。虏掠财物,劫掠妇女,怀金玉者,至不生归。元元叩心,更思莽朝。
而就在四五个月前,耿弇受父命投效更始,中途遇王郎突起,他所带领的从吏全弃他而转投王郎,耿弇轻蔑的嘲笑他们“不识去就,族灭不久也”[1]704-706。可见他之前是多么看好更始。这些抹黑刘玄的话语,是非常有攻击效果的,正如王夫之所说“更始之不足以有为,史极言之,抑有溢恶之辞。欲矜光武之盛而掩其自立之非,故不穷更始之恶,则疑光武之有惭德也。”[5]125只有搞臭更始,才能树立起光武的光辉形象。虽然前有张衡、后有刘知几、王夫之等提出质疑,但并未能使被定格的更始形象得到彻底地改塑。
第三,塑造刘秀的无辜和迫不得已形象。这主要体现在赤眉的问题上。《后汉书》等极力宣称,刘秀是出于担心更始难挡赤眉丢了刘氏江山才迫不得已背叛。但事实上恰是赤眉巧妙利用二刘的矛盾,伺机夺取了长安[7]。
第四,塑造刘秀神话色彩和儒者形象。古来史家在某人称帝的最终解释上,都归结于天命,因此帝王都是生而灵异,此非对刘秀一人的发明。但对刘秀的神话色彩的书写,又具有特别的意义,因为遍观当世,起事者十数家,仅刘氏就有刘玄、刘崇、刘婴、刘盆子、王郎所伪托的刘子舆、刘縯等等,只有当初并不被看好的刘秀笑到最后,必然有某种超人力的因素,而加强对这种因素的勾勒和加工,自然增强刘秀的神秘感和统治威力,这是封建年代皇帝的必需。所以我们就看到了发生在刘秀身上的种种异象,如生时有“赤光”;禾“一莖九穗”,这是刘秀名“秀”的由来;“凤凰来仪”;卜者、望气者纷纷现身说法;最后到刘秀“隆準,日角,大口,美鬚眉”的长相,无不充满着非常人的怪异,这都是对刘氏复兴是天命所在而非人可力取的最好注脚[8]1。另一点就是塑造刘秀的儒者形象。史载刘縯任侠,刘秀则与之相反,尚农喜文,所以把他们比作是刘季对刘仲。但我们从一些只言碎语中可以看到,刘秀也具有任侠个性。如刘秀见李轶时,买半臿佩刀怀之,以备不虞[1]574。湖阳公主曾说刘秀“为白衣时,臧亡匿死,吏不敢至门”[1]2490。这些却被编史者故意忽略而着重书写刘秀的文儒,如起义之初,刘秀穿着“绛衣大冠”,获得“谨厚者”称号[1]3;在战争中,刘秀手不释书,并为功臣武将们讲经;马援拿刘秀和刘邦比,说“高帝无可无不可;今上好吏事,动如节度,又不喜饮酒”[1]831;统一天下后,光武退武将进文臣等,都在展现刘秀的儒者形象。如果说神话能证明刘秀皇权天授的神秘性,那儒者形象则释放出他是现实世界中士大夫阶层的代表,更有利于得到实际掌控地方政权的读书人的支持。
综上可见,历史上或许从来就没有刘縯与刘玄争帝导致被杀的事情,既然不存这样帝统的争夺,那么所谓南阳士大夫支持刘縯称帝进而得出他们同样支持刘秀称帝也就不符合事实。因此刘秀在河北登基并不是天命所归和民心所向,而是对刘玄的反叛。刘秀的反叛引起多米诺骨牌的效应,各地因此蠢蠢欲动,效而仿之,激起了赤眉的放手一搏。在众叛亲离和各地纷起的危难中,刘玄只能走向覆亡。刘玄是值得惋惜的,在那个成王败寇的年代,刘秀也不必为所谓“坚贞”愧疚多少。只是当时著史者进行着伪史的编著,让后世读者被误导,真实的历史被误读,中华文化在传承中夹杂着很多谎言和伪故事,这才是该引起我们重视的。正如刘知几所言:
“将作者曲笔阿时,独成光武之美;谀言媚主,用雪伯升之怨也。且中兴之史,出自东观,或明皇所定,或马后攸刊,而炎祚灵长,简书莫改,遂使他姓追撰,空传伪录者矣。”[4]197
“东观秉笔,容或谄于当时,后来所修,理当刊革者也。”[4]103
这些空传的“伪录”,理当由后来修史的范晔等完成刊革的任务,他们此时不用背负政治风险,去后汉未远,能够获得更完整的后汉史料,是有完成刊革条件的。或是囿于述而不作的承袭,或是囿于个人精力有限的偷懒,抑或是史识所限,最终范晔版的《后汉书》在取代《东观汉纪》等其他家汉史后,并未能做到尽善尽美,这不能不说是一大缺憾。
[1] 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点校本,19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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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点校本,1962.
[4] 浦起龙[清].史通通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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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何焯[清].义门读书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7.
[7] 刘敏,陶继双.王郎垮台和更始覆灭要因发覆[J].河北学刊,2015(5):44-49.
[8] 吴树平.东观汉记校注[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
The Fight for The Throne and Image-building of Liu Xiu
TAO Jishu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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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cause Liu Xuan has ability, royal blood, prestige and other advantages, through cooperating with the Lu Lin generals and scholar-bureaucrats of NanYang, he became emperor at the end of Wang Mang Dynasty, and inherited the legally constituted authority of Western Han Dynasty. According to the old annals of history, Liu Yan who is open-minded should be emperor, and Liu Xiu should inherit Liu Yan's throne legally. However, this story is not in line with the true historic reality. In order to deceive the public and rule them conveniently, history writers recorded that Liu Xiu’s succession to the throne was orthodox by concealing the death of Liu Yan, the rebellion of Liu Xiu and distorting the image of Liu Xuan.
Liu Xuan; Liu Xiu; fight for the throne; orthodox
10.13899/j.cnki.szptxb.2019.02.004
2018-04-18
陶继双(1981-),男,安徽明光人,讲师,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古代史。
K207
A
1672-0318(2019)02-002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