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春兰,黄绪婷
(南昌大学 人文学院中文系,江西 南昌 330031)
中国古代诗歌影响深远,即使在海外也曾开枝散叶,得以繁衍并延续至今。其中最大一脉分支就是日本的汉诗文创作,他们或尊唐或崇宋,或汉晋唐宋,均有尊崇。作为南宋诗坛盟主,杨万里在日本汉诗界与中国一样,同样有着广泛的影响,这于日本诗话可见一斑。
日本诗话是受到中国诗话的巨大影响而产生的,但其繁荣的根本原因则是日本汉诗创作的繁荣发展。江户时代(1603—1868年),日本国内政局稳定,统治者倡导儒学,极大促进了汉文学尤其是汉诗的发展,与之相应,日本文坛也掀起汉诗话的编撰热潮。日本汉诗话多以初学汉诗的学子为对象,故而具有“诗格化”的特性,相当于诗词入门的指导书籍;余则多为诗论,其体例与中国诗话一致。于此,也可窥见他们对中国诗人高下之评骘。
日本诗话中涉及杨万里的有20余部,其中“诗格”类如山本有信《孝经楼诗话》、释六如《葛原诗话》、长山贯《诗格集成》、林瑜《梧窗诗话》等,“诗论”类如菊池桐孙《五山堂诗话》、津阪孝绰《夜航诗话》等,两类诗话中论杨万里处随处可寻。其中或是抄录中国书籍,或是直接对其诗歌作品、诗论进行分析释读、品论,在这些转述和具体的评述中,我们得以了解日本诗话对杨万里诗歌的品评。
日本诗话对杨万里诗风的评价首先是清新自然、超脱、风趣之类,《夜航诗话》对此有清晰的评价“放翁、石湖、诚斋等之诗皆清新”[1]217。认为陆游、杨万里的诗都属清新之列。
《五山堂诗话》云:“余诗见屡变。少时例趋时好,奉崇李、王,小变为谢茂秦。亦皆弃去,既学温、李、冬郎,年垂三十,始窥韩苏门戸,颇有所悟……后又获《诚斋集》,深喜其超脱,然方皐相马不必相似,今日所主在掌吸诸家之精英而出之,未知后来意见果能几变也。”[2]561-562诗观屡变的菊池桐孙,其诗见最终定格在对杨万里“超脱”诗风的喜爱上,并对其赞誉有加。杨万里的诗观也经历了一个不断地变化过程,在《荆溪集》序中他自叙道“予之诗,始学江西诸君子,既又学后山五字律,既又学半山老人七字绝句,晚乃学绝句于唐人”[3]3260。杨万里研学诸家之作,在体悟各诗家精华的基础上融会贯通,创造出独具特色的诚斋体。与杨万里天性暗合,学诗历程相似,这大抵是菊池桐孙之所以推崇杨万里诗歌最重要的因素。《五山堂诗话》载辻山松:“就《宋诗钞》中,特援诚斋校付之梓,其所作亦稍似诚斋。其《夜归》云‘村前夜雨染鸟煤,踸踔纔能取路回。怪底伞檐声乍断,不知身入树间来。’风趣如此,真不愧诗人之目矣。”[4]554-555间接表明杨万里的诗歌特征之一即是风趣。
“奇险”向被认为是杨诗之特征。《夜航诗话》载“有倔彊好异者,喜用僻典,下奇字,炫博以惊人。余尝指摘之,责其杜撰,辄言见《东坡集》或称杨诚斋语”[1]500。可见苏轼和杨万里好奇字新语、喜用僻典也是日本文士的普遍认识,又如“‘杨诚斋《晓看芙蓉》半红半花都问[注]此处“问”应为“闹”,参见杨万里撰、辛更儒笺校《杨万里集笺校》第5册,第2160页,中华书局,2007年版。,非短非长树斩齐’是也,然好奇喜用非也”[5]504-505。明确指出杨万里好用奇字。又有《鉏雨亭随笔》言:“杨诚斋《过昌南阳》诗云‘近岫遥峰翠作围,平田小港碧行迟。埀杨一迳深深去,阿那人家住得奇。’碧行二字甚奇。”[1]412另《济北诗话》有:“夫物不必相待而为配,异世同调,盖天偶也。庐山芝菴主偈云:千峰顶上一间屋,老僧半间云半间。昨夜云随风雨去,到头不似老僧闲。杨诚斋《明发泷头》诗云:黑甜偏至五更浓,强起侵星敢小慵。输与山云能样嬾,日高犹宿夜来峰。二什清奇,可以季孟之间而待矣。”[6]319《济北诗话》作为日本的第一本诗话,是最早论及杨万里的。虎关师炼认为异世也有同调,并摘引了庐山芝菴主的一首偈子和杨万里的《明发泷头》诗,认为“清奇”为两诗之共同特点。
对于杨诗奇险之利弊,日本汉诗界也有争议。友野霞舟在《锦天山房诗话》载:“菅(晋帅)礼卿……又曰:诚斋秋崖,善言琐事,而意在搜阴险。千祺则平平出之,而奇在其中。”[4]469友野霞舟在此引用菅茶山语,认为杨万里与方岳虽然善于写琐事,但却喜阴爱险,不如千祺(日本汉诗人赖杏坪)之诗,虽语句平平却不乏奇境。
对此指斥也有不同意见者,林荪坡在《梧窗诗话》评曰:“今人言学宋诗者,多不好温雅丽密,妄自用己意,种种造出。大抵非挦奇拈僻为骨董语,定必卑庸陋俗、都堕于胡钉饺窠臼。此二者真所谓下劣诗魔也。然皆自谓宋诗正脉在此,岂惟令杨陆辈攅眉,亦当笑破具眼者之口。”[7]305指出当时学宋诗者,往往“妄自用己意”或“挦奇拈僻”,喜欢摘寻古人诗文却以为是宋诗正脉,这种做法只会令杨万里、陆游等人蹙眉,让有见识的人嘲笑,认为杨万里等宋诗人并不推崇挦奇拈僻。
菊池桐孙作为江户时期的性灵派诗人,深受袁枚“性灵说”的影响,有“本邦袁子才”之称,以书写性灵著称的杨万里得到菊池的喜爱和赏识,他将杨万里与黄庭坚进行了对比:“袁子才不喜黄山谷,而喜杨诚斋,与余天性若有暗合,然不特余也,喜黄者绝少,喜杨者常多。盖黄诗奥峭耳,苦艰涩,杨诗尖新,易入心脾故也。”[4]562菊池桐孙指出喜杨诗的人远远超过喜欢黄庭坚的,原因在于黄庭坚作诗奥峭艰涩,而杨万里的诗歌尖新“易入心脾”。黄诗和杨诗虽都以新为特色,但两人出新的方式并不相同,所呈现的诗风也迥然有异:黄庭坚好拗句拗律,诗风险硬;杨万里则是想象奇特,诗歌浅白自然,清新活泼,自然深得喜欢平淡自然的日本文人的推崇。
杨万里学诗转益多师,又具备深厚的理学学养,往往能从日常俗物中发现新趣味,并用自己的语言将难以言喻的情状描画出来。《五山堂诗话》指:“周益公跋诚斋诗云:‘大篇短章……至于状物姿态,写人情意,则铺叙繊悉,曲尽其妙,笔端有口,句中有眼。余又谓,诚斋胸中别有一冶炉,金银铜锡皆镕而出之。’可谓善论诚斋矣。”[6]589-590谓杨万里同时期人周必大跋文论说杨万里之诗构思精巧,状物写人曲尽其妙,菊池桐孙认为这是对诚斋诗歌恰如其分的品论。津阪孝绰《夜航诗话》亦有记载:“朱子《食梨》诗……余尝抄录示人,曰:‘此宋人诗,试料谁作?’咸曰:‘形容之妙,结构之巧,非陆放翁,则杨诚斋。’”[1]412-413此则亦可见当时日本文人对杨万里诗歌善形容、结构精巧这一特征的认知。
《诗山堂诗话》载:“文字华美,则情意或无余蕴;情意余蕴,则文字或无华美,是近时通癖。余偶读《宋三家集》其诗各有得失焉。石湖、诚斋,专懋华美或鲜余蕴,放翁壹事,余蕴或鲜华美,能适其权锤而品调更进一层者,独以东坡翁为然也。今时诗客,徒尊崇东坡及三家如拱璧而未知有彼此轩轾。”[9]478小畑行简指出范成大、杨万里、陆游三家诗各有得失,诗之文字华美和余韵难以兼得,而诚斋作诗极力追求语言华美,使其诗余味或缺,比不上兼有文字之美和余韵的苏轼。杨万里诗歌语言浅显直白,风格活泼自然,常被人批评粗率浅俗,其作品中确有粗率之作,但以此概而论之,实在有失公允。菊池桐孙提出,杨万里的诗,需细读,方能品出其中味道,若粗浅读之,便会留下轻浅的印象而不知其中“臭味”,他深深感慨:“余酷喜诚斋诗,而不敢劝人者,只恐其因以伤指耳。果能同臭味者,吾其可不与哉!”[7]559他还指出:“诚斋胸中别有一冶炉,金银铜锡皆镕而出之,但一气所嘘,间有铸败者,读其全集,须以此意观。今人学诚斋者,胸中初不具一炉,而漫然铸物,宜其无一成形者也。”[7]590杨万里能将诗思诗情诗料融为一体而出新意,初学者才力尚浅,只会生吞活剥前人诗料,结果往往是画虎类犬,因此,菊池桐孙认为初学者恐难以成形,故不宜模仿杨万里之诗。
杨万里作诗不避俚词俗语,这使得他的诗歌被打上了“俗”的标签,所论者甚多,日人于此也有争议。《夜航诗话》载:“诚斋诗‘草色染成蓝様翠,桃花洗出肉般红’尤不堪秽矣。”[1]446直指“肉”字过俗不可入诗,甚俗甚秽,不可效颦。
对此指斥也有论者不以为然,贝原笃信《初学诗法》摘录元人傅与砺《诗法源流》:“见有深理如晦翁之作者,则指之曰:此儒者诗也;见有浅俚如诚斋之作者,则指之曰:此俗学诗也。吁!是岂徒不知诗哉,尤不足以知诚斋、晦翁矣!盖……诚斋诗如《竹枝》《欸乃》之作,不害其为《国风》之余也。”[9]237《诗法源流》认为,南宋之时,诗之弊端在于:“高者刻削矜持太过,卑者模仿掇拾为奇;深者钩玄撮怪,至不可解;浅者杜撰张皇,有若俳优。”[10]由前文所引《诗山堂诗话》可知小畑行简对此也表示赞同,认为只有不懂诗的人才会简单以浅切与俚俗而论杨诗。杨万里的有些诗,确实是流于率浅鄙俗,但多为雅正之作。菊池桐孙表示:“余酷喜诚斋诗,而不敢劝人者,只恐其因以伤指耳。果能同臭味者,吾其可不与哉!”[7]559“故学宋诗,必须权衡,唯有才识可以揣度,不然,则鄙俚公行,几亡大雅……”[7]552-553进一步指出学宋诗需要才识,需要细细权衡,而才识不足者,不具备融古今之才力,无辨别优劣之本领,故而品不出诗中真意和韵味。
在南宋,杨万里是少有的创作和诗论水平都较高的诗人之一,其诗学观点散见于《诚斋诗话》和各类文章、信札等中。日本诗话中诚斋诗论、诚斋语仍十分常见,显示出日本文人对杨万里诗歌作品和诗学思想的熟悉度和辨证运用、对其诗学思想的体认。
日本汉诗话中以“诗格”为主的诗话旨在给诗歌初学者写诗之法,形式上往往加以小标题,这些小目多引自中国诗话,其中“杨万里云”“诚斋云”十分常见。如《诗格集成》“押韵”一则:“杨诚斋云:‘今之礼部韵,乃是限制士子程文,不许出韵,因难以见其工耳。至于吟咏情性,当以国风离骚为法,又奚礼部韵之拘哉!’”[9]383-384对杨万里所言用韵不可拘于《礼部韵略》表示赞同。
《初学诗法》“古诗第二则”,阐述诗歌篇幅和用韵的问题时引用杨诚斋语:“五言长韵古诗,如‘《白乐天游昌悟真寺》一诗一百韵,真绝也。’”[9]199“总论诗论”一则引用杨诚斋语“诗家借用古人语,而不用其意为最妙法”[9]238。“倒句”一则“一名错综句,又名反句,杜诗‘野禽啼杜宇、山蝶梦庄子’……《诚斋诗话》曰:坡诗‘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仍作泻时声。’此倒语也,尤诗家良法”[9]399。这类引述比比皆是。
日本诗话中明确提到“诚斋诗话”的引用条例,大多数完全是征引杨万里《诚斋诗话》的内容,以表示自己赞同杨万里的诗学观点,或是用以佐证自己的观点。
日本诗话对杨万里的诗学思想并非全盘接受,而是辨证地看待,其中最著名的便是虎关师炼《济北诗话》对杨万里“感兴说”提出的思考和质疑:“杨万里曰:‘大抵诗之作也,兴上也;赋次之;赓和,不得已也。我初无意于作诗,而是物是事适然触于我,我之意亦使然感乎是物是事,触先焉,感随焉,而是诗出焉。我何兴哉?天也,斯之谓兴,或属意一花,或分题一山,指某物课一咏,立其题征一篇,是矣非天矣,然犹专乎我也,斯之谓赋;至于赓和,则孰触之?孰感之?孰题之哉?人而已矣……’此书佳矣,然不必皆然矣。夫诗者,志之所在也,性情也,雅正也,若其形于言也,或性情也,或雅正也者,虽赋和,上也;或不性情也,不雅正也,虽兴,次也……后人若无雅正之权衡,不可言诗矣。”[6]315-316
宋代理学极为注重治学之独立意识和主体精神,杨万里具备深厚的理学底蕴,虎关师炼转录的这段正是杨万里就诗歌创作问题所提出的“触物感兴”说,杨万里在《应斋杂著序》中说“至其诗皆感物而发,触兴而作,始古今百家,景物万象,皆不能役我而役于我”[3]3340。其“触物感兴”说强调作者的主观感受,强调自得、触物感兴。虎关师炼肯定了杨万里所言,但他在此基础上提出“雅正”的重要性,认为“雅正”才是衡量诗歌优劣的标准,若无雅正之权衡,即便是兴感而发,亦不可以为诗。又:“‘李、杜无和韵,元、白有和韵,而诗始大坏者’非也。夫人有上才焉,有下才焉。李、杜上才也,李、杜若有和韵,其诗又必善矣,李、杜世无和韵,故庚和之美恶不见矣;元、白下才也,始作和韵,不必和韵而诗坏矣,只其下才之所为也。故其集中,虽兴感之作,皆不及李、杜,何特至庚和责之乎?夫上才之者,必有自得处,以其得处,寓于兴也,赋也、和也,无往而不自得焉,其自得之处,杨子所谓“天”也者也,其天也者,何特兴而已乎?赋也、和也,皆天也;下才之者,少自得处,只是沿袭、剽掠、牵合而已,是杨子之所谓“大坏”者也,只其下才之所为也,宁庚和之罪哉?……杨子不辨上下才,谩言赋、和者过矣。”[6]316“触物感兴”强调的就是作者对外物有所感有所得,庚和之作因题材、用韵等限制过多,故而杨万里认为此类诗难以寄托作者性情,乃诗之次品。对此,虎关提出不同的意见,他认为诗之好坏与否是因人有上才、下才之分,上才之辈自得处多、下才之流自得处少,与是否和韵并无关系,显示出两人的创作观念、审美趋向有别。
杨万里为日本文人所熟悉,对日本汉诗创作影响巨大,这是日本诗话中诚斋论形成的根本原因。杨万里对日本汉诗的影响除了对杨万里诗学思想的肯定之外,还在于对其诗歌的推崇、分析和模仿上。“宋诗,在日本的江户时代末期,由于山本北山等人的提成,曾经风行一时。……《杨诚斋诗钞》于文化五年(1808年),都出过北山序文的日本刻本。”[11]诗集刻本的流行使得杨诗广为传扬。此外,诗话也是传播杨诗的重要途径。杨万里的诗歌独树一帜,中国诗话常引而论之,在日本得到广泛流传的《诗人玉屑》中,引杨万里诗论达38则;备受日本文士推崇的《沧浪诗话》认为杨万里诗歌自成一家,以“诚斋体”命名之。可以说,作为中国诗话的关注焦点,日本汉诗人在接触汉诗之初也开始了关注杨万里之诗。
对日本汉诗人而言,来自域外的汉诗包含着大量的词语典故,虽然古代日语中多有汉语字词,但中日在生活习俗、语言使用等各方面均有差异,以致他们对汉诗中的字、词很难有深入的理解,加之宋代诗人以日常生活所见之物入诗,这使得日本汉诗人不得不自觉地考证诗句中字词的意义和用法。杨万里抱有“物物秋来总是诗”的作诗态度,作诗不避俚俗,其诗中包含大量的生活物品和日常俗语,成为日本汉诗人研究学习汉诗词汇的绝好资料,因而在日本诗话中使用了大量的杨万里诗句来解字释词。如:
呼豆腐爲小宰羊,又花史豆,经磨腐,其屑尚可作蔬,持斋者号为雪花菜。杨万里《过乐平县》诗云:笋蕨都无且则休,菜无半叶也堪羞。满城都卖雪花荠,昨日愁人未是愁。独用于此。[7]378-379
身之所依曰籍。案:无籍在,无所依赖也,即纵放肆逸之意,杨万里有句“风似病癫无藉在,花如中酒不惺松。”杨万里诗里“花如中酒不惺松”……皆中伤之意。[7]369
黄梅之侯,谓之梅月……杨万里诗“梅月如何休得雨,麦秋却是要它晴”。[7]370
“霜红半江金罂子,雪白一川荞麦花。”“映出一川桃李好,只消外面矮青山。”“一川黄犊朝朝饱,岸草何曾减寸青?”杨诚斋句……释义“一川”……一乡、一村等。[7]387
对杨万里诗歌的分析还表现在对诗句诗艺的品读上,菊池桐孙解读“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8]句云:“浩然斋《雅谈》载:诚斋自语人曰:‘工夫只在一捉字上。’按,白诗云:‘谁能更学孩童戏,寻逐春风捉柳花。’诚斋所本盖此,《雅谈》所说却似可疑。”[4]573又如摘录自《鹤林玉露》的《诗歌集成》“互体”则:“《鹤林玉露》杜少陵诗云:‘风含翠筱娟娟净,雨裛红蕖冉冉香’,上句风中有雨,下句雨中有风,谓之互体。杨诚斋诗:‘绿光风动麦,白碎日翻池’,亦然。上句风中有日,下句日中有风。”[9]407均为显例。
杨万里得到了日本汉诗人的广泛推崇,日本文人津阪孝绰在《夜航诗话》中说自己熟背苏东坡和杨万里全集,当时有喜欢用僻典、奇字之人,称自己的诗句出自苏东坡、杨万里,津阪孝绰对此深恶痛绝“二公全集吾能谙之,绝无斯语,若有别集乎,请与寓目焉”[1]500。极为推崇杨万里的菊池桐孙,自言“酷喜诚斋诗”,曾回顾其创作之路:“余诗见屡变、少时例趋时好,奉崇李王,小变为谢茂秦,亦皆弃去。既学温李冬郎,年垂三十,始窥韩苏门戸,颇有所悟,一切谢繊弱者。后又获《诚斋集》,深喜其超脱。然方皐相马,不必相似。今日所主,在吸诸家之精英而出之,未知后来意见果能几变也。”[4]561菊池五山诗之创作之师,历经李攀龙、王世贞、谢榛、温庭筠、李商隐、韩偓、韩愈、苏轼之后,又深喜杨诗之超脱,几变之后终成自己。
菊池五山对杨诗烂熟于心,对似诚斋诗风之诗句甚是留意,其《五山堂诗话》中所载日本诗人多是学习杨诗之辈,如“一为伊势原廸斋,一为昌越后西雪庄。二人诗各有偏得,不懈将及其成。……《听虫》云:‘两处虫声和月明,闲人判得一声声。砌边喞喞有时断,输与墙阴尽意鸣。’……皆宛然诚斋口吻矣”[7]559-560。又如仿杨万里诗句“竹风秋九夏,溪月昼三更”[3]2088云:“歌吹暖热冬三伏,云月清妍昼二更。”[7]563菊池桐孙评曰:“自是倒语,虽类奇巧,字法乃尔。一倒一顺,余所未解。”[7]563又载辻山松于《宋诗钞》中“特拔诚斋校付之梓”[4]554而习之,其诗句亦不乏似杨诗之风趣者;上尾大中以杨万里“雪白一川荞麦花”[3]242为蓝本,写有“怪底月光偏布地,荞花烂漫野田秋”[4]554的诗句。足见日本汉诗人中,无论是有地位的大家还是未出名的普通诗人,以杨诗为模范的为数不少。
杨万里的诗名以“诚斋体”而闻名于中国诗坛,日本诗话中未曾提及“诚斋体”一词,但对其诗风的认定大都不出“诚斋体”范围,日本诗人甚为推崇其诗歌独特的“新”“巧”“趣”等特色,给予了杨万里极高的肯定和评价,如《诗山堂诗话》评菅晋帅云“诸作风味有,实非近日诗家之所及,可谓履辙于东坡放翁,竞美于石湖、诚斋也”[9]466。“白香山以诗为说话,杨诚斋以诗为谐谑,二公才力,故当不减少陵,只欲新变代雄,故别出二此机杼以取胜耳。”[4]573
菊池桐孙是江户时期深有影响力的汉诗评论家,他认为杨万里以诗为谐谑,能推陈出新、别出机杼,其才力可与杜甫比肩:“杜韩苏诗之如来也,范杨陆诗之菩萨也,李近天仙,白近地仙,黄则稍落魔道矣。”[7]495将诗人依次分为佛、仙、魔三层,在佛这个层次,又分如来、菩萨,范杨陆则为诗之菩萨。在他看来,最上乘的是杜甫、韩愈与苏轼,而杨万里比他们虽然低一层次,但也颇受推崇,可与其他一流中国诗人相匹。菊池桐孙还将其相识的日本汉诗人比及杨万里,多次表达对杨万里的肯定,如论国府碧,“诗才高迈,绝近诚斋”[4]580。再如前文已引论旧相识辻山松《夜归》诗云:“‘村前夜雨染乌煤,踸踔才能取路回。怪底伞檐声乍断,不知身入树间来。’风趣如此真不愧诗人之目矣”[4]554-555,夸赞其风趣,是诗人之目。孙立在《日本诗话中的中国古代诗格研究》中认为,这首诗“前两句词质意滞,后两句差强人意,但算不上好诗”[12],“私阿所好,颇可以看出其评骘之不公”[12]。或许菊池五山是带着情感因素来评价朋友之诗,即使失当,至少也说明在他的评价体系中杨万里深受尊崇。
日本汉诗界在受中国诗界影响的同时,也有自己的选择。从日本汉诗话中对杨万里诗艺的讨论,对其诗的摘引与品评,对其诗论的征引、评论以及对其诗歌的摹仿,均可窥见日本汉诗界对杨万里的受容状况。梳理这些日本诗话里的杨万里论,可知日本诗话与中国诗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两者对杨万里的认知大体是一致的,既有推崇也有异见,他们并非一味地尊崇、照搬中国诗论。日本汉诗话对杨万里的讨论与研究,从一个侧面证明了中国古代诗歌对日本汉诗界的影响。不论是研究杨万里,还是研究中国古诗,日本汉诗界都为我们提供了佐证。当然,由于日本诗话大部分以初学汉诗者为对象,对杨万里的诗歌作品、诗学思想缺乏更系统深入的解析,因此仅仅从诗话这个角度研究,不足以全面反映杨万里在日本的影响,还需要结合日本政治、思想、文化等角度进行进一步的探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