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锐
(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北京100089)
顾命就是一种通过委任顾命大臣来保障新旧君主权力顺利交接与王朝统治稳定的重要手段。汉代虽然已有顾命大臣之事,如汉武帝顾命、汉宣帝顾命等,但还是以太后临朝作为解决新旧君主交替危机的主要手段。而曹魏则以任命顾命大臣的方式保障新旧君主权力的顺利交替,即魏文帝顾命、魏明帝顾命。西晋也是如此,即晋武帝顾命。
西晋灭亡后,北族政权占据中原,晋宗室琅琊王司马睿在高门士族的支持下立足江东,建立东晋。东晋是一个特殊的王朝,其特殊之处就在门阀士族势力极大发展,竟得以“平行于皇权或超越于皇权”,门阀政治得以成立[1]田余庆.东晋门阀政治[M].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P327)。
东晋王朝的前三位皇帝,即晋元帝、晋明帝、晋成帝在驾崩时均任命了顾命大臣辅佐新君,这既是继承了曹魏西晋以来的传统,也是东晋前期立国局面的需要。关于这三次顾命,学界尚未有专门的研究,只有田余庆先生[1]田余庆.东晋门阀政治[M].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张国安先生[2]张国安.晋明帝末年统治集团内部的一次斗争[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6,(4).在研究东晋政治史中有所涉及。故不惮鄙陋,对相关史实作一考辨,分析此期顾命的特点,尤其是顾命与门阀政治的关系,以就教于方家。
晋元帝虽然称帝立国,但他本来在宗室中属于旁系偏支,威望不高,实力又弱,仅仅依靠高门士族的扶持才得以立足江东。其中门阀琅琊王氏出力尤多,故东晋初号称“王与马共天下”。元帝不满意这种状况,力图重建皇权的威严,结果引发王敦之乱,以元帝为首的建康朝廷一败涂地。获胜的王敦执掌大权,诛戮名士,不可一世,而元帝又于此时驾崩,司马氏的统治面临巨大危机。
继位的晋明帝乃元帝长子,“元帝为晋王,立为晋王太子。及帝即尊号,立为皇太子”[1](唐)房玄龄.晋书[M].中华书局,1974.(P159)。元帝驾崩时,明帝已二十四岁,又“有文武才略”“远近属心焉”,正常情况下,其威望、能力足以独掌皇权。然而当时外有刘、石压境,成汉据蜀,江左朝廷偏居东南一隅;内则“兵凶岁饥,死疫过半,虚弊既甚,事极艰虞”[1](P165),更有王敦擅权震主,可谓形势危急。在明帝为皇太子时,王敦就有将其废黜的图谋,则明帝的皇位能否稳固,元帝一系能否继续居于大宗地位都是未知数。田余庆先生认为“王敦有废明帝而代之以东海王冲的意图”,而东海王冲虽为元帝之子,但继承的却是东海王系,王敦欲立东海王冲,实际是要把东晋的皇位从琅琊王系转移到东海王系[2]田余庆.东晋门阀政治[M].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P23-24)。故而元帝临终时设立顾命大臣以辅弼明帝。
元帝选择的顾命大臣是王导,史称王导在明帝即位后“受遗诏辅政”“一依陈群辅魏故事”[1](P1750)。虽然从能力、威望、功勋及与元帝的个人关系等方面考虑,王导都足以胜任顾命大臣,甚至是顾命大臣独一无二的人选。但是,王导毕竟与王敦同族,在王敦起兵时曾一度面临杀身之祸,王敦专权后亦有倾向王敦的可能,似乎并非是最可靠的顾命大臣人选。然而事实上,委任王导为顾命大臣是一个高明的选择。
一方面,王导乃建康朝廷中最具威望的重臣,同时又是侨姓高门代表人物,拥有巨大的政治影响力。而且元帝、明帝得以即位,王导出力甚多,委任王导为顾命大臣既是对他的抚慰和报答,又有利于将他争取过来,孤立王敦。另一方面,此时王敦权势鼎盛,如果绕过王敦,以亲近司马氏的大臣预顾命,会遭到王敦的激烈反对,给其启衅的借口;但若以王敦或王敦系统的人物担任顾命大臣,不仅有违元帝本意,而且更加重王敦权威,因而实属两难之境。此时举朝上下,有且只有王导,其威望、地位足以当之,又同时能为朝廷和王敦接受。因此,以王导为顾命大臣,乃一举两得。
由此观之,“一依陈群辅魏故事”之语就包含了两层意思,其一是确定了王导预顾命的权限与性质,即与魏文帝所任的顾命大臣陈群相同;其二是勉励王导学习陈群辅佐魏明帝的事迹,做晋明帝的“陈群”。
王导不负期望,在王敦第二次起兵后,支持明帝平叛的行动,为东晋统治的稳定与明帝皇位的巩固立下大功,在明帝一朝获得了足够的尊崇。
太宁三年(325)闰八月,明帝驾崩。临终前,明帝“召太宰、西阳王羕,司徒王导,尚书令卞壸,车骑将军郗鉴,护军将军庾亮,领军将军陆晔,丹杨尹温峤并受遗诏,辅太子。”[1](P164)
明帝晏驾时年仅二十七岁,英年早逝。继位的太子司马岳即晋成帝年仅五岁,根本无法理政。彼时,王敦之乱虽已平定,建康朝廷的权威有所加强,但在外仍有刘、石二赵与成汉的军事压力,在内则立国江左未满十载,加之战乱初息,根基不牢,更有陶侃、苏峻等地方实力派为朝廷所忌,“时历阳太守苏峻藏匿亡命,朝廷疑之。征西将军陶侃有威名于荆楚,又以西夏为虞”[1](P1789-1790)。即使在建康朝廷内部,亦有宗室外戚集团同高门士族的对立,甚至一度剑拔弩张。明帝力图振兴皇权,重用宗室、外戚力量,南顿王司马宗、元帝虞皇后之弟虞胤是其代表,明帝疾笃,庾亮状告司马宗、虞胤密谋作乱,导致二人被削去兵权。宗、胤为乱,或仅是庾亮一面之词,但宗室、外戚势力与门阀士族在明帝病重时矛盾激化,当无疑义。另外庾亮虽亦为外戚,但观其立身行事则主要站在高门士族立场上,与宗、胤等不同。明帝为了稳固东晋的统治,必得设立顾命大臣。
此外,实行顾命还是侨姓士族专权的需要。七位顾命大臣中,高门士族占了六人,宗室只有一人,西阳王羕虽被排在首席,但毕竟是少数,孤掌难鸣。高门士族中又以侨姓士族为多,有五人,吴姓仅一人,所以明帝顾命的主要受益者是侨姓士族,通过这一顾命,侨姓士族名正言顺地控制了建康朝廷。
成帝即位之后,明帝皇后、成帝之母庾氏却又以太后身份临朝。按理说,太后临朝与顾命都是解决新旧君主交替问题的方法,彼此是相互替代的关系,不必也不该同时存在,既有顾命大臣又有太后临朝,这是汉代以来的第一次。而且魏晋既已确立顾命,一般来说就不应再出现太后临朝之事。庾太后临朝,是否意味着明帝所设的顾命大臣失去作用,甚至顾命被废止了?事实并非如此,庾太后临朝没有完全取代明帝顾命,更非顾命的终止。庾太后临朝实际是顾命大臣间权力斗争的产物,是顾命大臣之一的庾亮扩张权势的手段。
在七位顾命大臣中,不仅有西阳王羕这样位居首席的宗室元老,还有两预顾命、德高望重的王导,即使是尚书令卞壸、车骑将军郗鉴的位次亦在庾亮之上,如果完全按明帝顾命来分配权力,庾亮是难以控制朝政,发挥主导作用的。因此,为了执掌大权,继续打击宗室力量,同时压制自己在朝中最大的竞争对手王导,庾亮便搬出了太后临朝这一法宝,将庾太后放在凌驾于顾命大臣之上的位置,自己再借太后意旨掌握大权,史称“太后临朝,政事一决于亮”[1](唐)房玄龄.晋书[M].中华书局,1974.(P1918)。
庾太后临朝后,明帝顾命仍在发挥作用。不仅日常政务交由王导负责,而且“皇太后临朝,壸与庾亮对直省中,共参机要”[1](P1870),则顾命大臣卞壸亦享有与庾亮共同掌管中枢机要的权力。因此,庾太后临朝是当时具体权力斗争的产物,而非制度性、习惯性的措施,更非对顾命的替代。其主要目的和最大作用仅在于让庾亮一跃成为顾命大臣中事实上的主导人物,而非对明帝顾命的根本性颠覆。
庾亮执政后,由于处置失当,激起了苏峻的叛乱。苏峻之乱中,顾命大臣发挥了巨大作用,卞壸奋战至死,王导、陆晔在建康与苏峻周旋。庾亮出奔,与温峤、郗鉴参与指挥平叛。只有西阳王羕因与庾亮等人的矛盾而投靠苏峻。苏峻之乱后,庾亮退居方镇,王导独秉中枢,辅佐成帝。
总体来说,明帝顾命还是成功的,王导、庾亮等顾命大臣对于保障新旧君主顺利交替、巩固东晋统治发挥了关键作用。不过也应看到,顾命大臣之间的倾轧为政局带来了动荡,庾亮的失策更是酿成大祸。造成这些消极影响的原因,究其根本,在于此时顾命不只是王朝保障新旧君主顺利交替的手段,更是高门士族瓜分权势、把持朝政的工具。
咸康八年(342)成帝驾崩,康帝在庾氏家族的支持下,以皇弟身份即位。康帝即位时二十一岁,已经成人。当时东晋政权建立亦有二十七年,统治比较巩固,虽外有后赵压境,内有庾、何之争,但并非危急存亡之秋,似乎没有设立顾命大臣的必要。
然而成帝临崩,依然“引武陵王晞、会稽王昱、中书监庾冰、中书令何充、尚书令诸葛恢并受顾命”[1](P183)。成帝顾命的原因可能有四:第一,镇定内外,以备非常,保障外藩身份的康帝顺利即位;第二,以宗室武陵王晞、会稽王昱领衔,庾冰、何充等高门士族利益的代表人物共同参与,尽量保持统治集团内部的团结;第三,此时的顾命除了保障新旧君主顺利交替的作用外,还是门阀士族分配权力的工具,成帝顾命正是高门士族中的当权人物巩固既得利益同时扩大自己权势的好机会;第四,由于康帝是被庾氏强力推上皇位的,为了安抚其他势力而祭出“顾命”法宝以示笼络,扩大康帝继位的支持面,尤其是将反对立康帝的何充转化为保障康帝顺利即位的顾命大臣,这应是成帝顾命成立的主要原因。《晋书·何充传》:“既而康帝立,帝临轩,冰、充侍坐。帝曰:‘朕嗣鸿业,二君之力也。’充对曰:‘陛下龙飞,臣冰之力也。若如臣议,不睹升平之世。’帝有惭色。”庾冰与何充是顾命大臣中最具实权的人物,所以康帝才说“朕嗣鸿业,二君之力”[1](唐)房玄龄.晋书[M].中华书局,1974.(P2029)。不过从何充的回答来看,庾氏的“顾命”之计至少对何充而言似乎并不成功。
康帝即位后,以庾冰在朝中执政,何充避居京口。庾翼北伐,庾冰出镇江州为其后继,则又征何充入朝辅政。终康帝之世,国家大政始终由庾冰、何充等顾命大臣掌握。
东晋前期元、明、成三帝连续顾命,其中明帝、康帝均以成年之身即位,尤其康帝继位时东晋统治已经比较巩固,仍然有顾命大臣辅佐。说明顾命向常态化、制度化方向进一步前进。此时的顾命除了保证新旧君主平稳过渡的作用外,还是高门士族分割政权、共治朝政的工具。
元明成顾命受到门阀政治的深刻影响。皇权不振,门阀政治鼎盛是东晋政治的最典型特征,也是东晋政治的特殊性所在。元明成顾命不仅受到这一整体政治格局的影响,而且是门阀政治的重要一环。门阀政治是皇权政治的“变态”,东晋的顾命亦发生了“变态”:它在相当程度上改变了初衷,由皇权主导的维护新旧君主顺利交替的手段转化为保障和体现门阀政治的工具。具体表现有四点:
首先,在门阀政治的大格局下,顾命大臣是否设立,由谁担任并不完全是皇帝本人意愿的结果,而往往由皇帝与门阀权臣共同决定,有时甚至以权臣的意志为主。元帝顾命当为元帝本人意愿的体现,明帝顾命、成帝顾命则受到颍川庾氏的强烈影响。
其次,顾命成为皇权笼络门阀士族的一种手段。面对君弱臣强的形势和门阀士族对顾命的影响,东晋前期诸帝亦不得不妥协,并转而希望通过顾命来笼络门阀权臣,以给予顾命大臣身份的方式安抚之,或提高其尊位荣衔,或承认其既有的权力地位。如元帝顾命对王导的拉拢。此外,明帝、成帝两次顾命的顾命大臣名单几乎将当时高门士族与宗室的代表人物全部囊括,亦当有笼络之意。
再次,顾命大臣以高门士族,尤其是侨姓高门士族为主。从人数上来看,元、明、成三帝委任顾命大臣共十三人次,宗室三人次,占23.1%;高门士族十人次,占76.9%。高门士族中,侨姓九人次,占90%;吴姓仅一人次,占10%。侨姓高门士族占总数的比重则为69.2%。从历次顾命中核心人物的出身来看,元帝顾命只有一名顾命大臣,为侨姓高门人物;明帝顾命的核心人物庾亮,成帝顾命的核心人物庾冰,亦出身侨姓士族。因此,无论是人数还是影响力,侨姓高门士族都在顾命大臣中占据优势,可以说东晋前期的顾命大臣主要是由侨姓高门士族充任。
与之相对应的,是宗室顾命的虚位化。自曹魏以来,宗室都是顾命大臣的首选,在多人组成的顾命班底中往往占据优势地位。然而元明成顾命中的宗室却以虚名陪位为主,西阳王羕、武陵王晞、会稽王昱虽名列顾命,且位次在前,但却仅具荣誉性质,顾命实权不在他们手中。顾命中宗室的作用被大幅度削弱,这与东晋皇权的衰落是相适应的。
江东土著士族的边缘化与寒门武将的受压制亦是侨姓高门士族把持顾命的体现。东晋政权实质上是由南渡侨姓士族主导的外来侨立政权,对于江东本土士族采取既拉拢又压制的策略,南渡之初,以拉拢为主;待立足稳固后就以压制为先。体现在顾命问题上,就是江东士族的边缘化。江东士族中,仅陆晔担当过顾命大臣,而其背景则是明帝驾崩时的内外交困,迫切需要江东士族的支持。明帝顾命的核心人物是庾亮,庾亮一方面对苏峻等流民帅和上游的实力派陶侃心存疑惧,另一方面要压制南顿王宗等宗室力量,还要面对北方的军事压力,因此拉拢江东本土势力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至于一般的北来流民帅和寒门出身的实力派武将,就更加被排除在顾命大臣的行列之外,典型的例子就是明帝驾崩后陶侃的不预顾命。郗鉴是唯一预顾命的流民帅,但郗鉴情况特殊,“门第条件初备,又气质出众,足以出入门阀政治之中”,因而属于特例[1]田余庆.东晋门阀政治[M].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P37-99)。最能体现侨姓高门士族主导顾命的当属成帝顾命,五名顾命大臣,宗室二,侨姓士族三;没有江东士族和寒门武将,宗室虽占两人且排位靠前,但数量和实际权力都不如侨姓士族。说明此时政权完全为侨姓高门士族把持,在二庾分居内外的前提下,中央基本能够保持对地方的控制,吴姓士族和寒门武将成为侨姓高门士族的附庸,不需要在顾命大臣中安排他们的代表。
最后,“时望”成为东晋选任顾命大臣的重要标准。自汉代以降,及至西晋,亲信、能力、威望是选拔顾命大臣的三个基本要素。其中亲信因素最为重要,历代君主顾命,都必得选用自己亲近、信任之人,即使他们的能力、威望或有不足。然而在东晋,选任顾命大臣的首要条件却往往是“时望”。“时望”与威望相联系,但又有显著不同。威望可以通过功勋、治绩、官位乃至血统获得,“时望”则主要指因时人尤其是士族的评价而积累的名望。
《晋书·阮孚传》:
及帝疾大渐,温峤入受顾命,过孚,要与同行。升车,乃告之曰:“主上遂大渐,江左危弱,实资群贤,共康世务。卿时望所归,今欲屈卿同受顾托。”孚不答,固求下车,峤不许。垂至台门,告峤内迫,求暂下,便徒步还家[2](唐)房玄龄.晋书[M].中华书局,1974.(P1365)。
温峤入宫接受顾命,邀阮孚同行,待阮孚上车后才告知他要“同受顾托”。顾命如此重大之事,竟然是由温峤临时告知的,而且这并非是明帝的旨意,而是温峤的邀请。这再次证明在东晋,尽管顾命是作为皇帝的政治遗嘱公布的,但顾命大臣人选实际上却并非由皇帝一人决定,高门士族中的当权人物可以影响顾命人选,甚至可以临时将某个高门人物加进顾命名单。不过,在这里主要讨论的是温峤邀请阮孚加入顾命的理由,即所谓“时望所归”。那么阮孚是否具有“时望”,除了“时望”是否还有其他能够成为顾命大臣的资本呢?由《晋书》本传可知,阮孚出身陈留阮氏,叔祖阮籍、父阮咸、兄阮瞻及其本人皆名士,可谓“时望”;虽历任显宦,但终日酣饮,未见其能;虽每为元帝优容,但“不以事任处之”,亦非亲信之臣。因此,阮孚被邀请同参顾命的理由实际仅有“时望”而已。
为何“时望”如此重要?这是因为掌握东晋政权的门阀权臣出自侨姓高门士族,他们与江东土著大族和南下的流民帅相比,最重要的优势乃是名望,即“时望”。因为“时望”来自于士人舆论,而舆论的主导权在侨姓高门士族手中。川胜义雄认为,随着司马睿来到建邺和随之而来的北人流入,华北贵族持有的乡论主义在江南广泛流行[3]川胜义雄著,徐谷梵,李济沧译.六朝贵族制社会研究[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P148-151)。在此背景下的江南士人舆论,自然在侨姓高门士族的掌握之中。所以,“时望”的作用被无限放大,而能够为“时望所归”的必然是侨姓高门的代表人物。因此,在“江左危弱”之时,维系侨姓高门士族的统治需要“群贤”即拥有“时望”者“共康世务”,也就是由侨姓士族的代表人物共治,具体表现在明帝顾命上,就是要由有“时望”的人出任顾命大臣。
因此,晋明帝遗诏要特意强调“凡此公卿,时之望也”[1](唐)房玄龄.晋书[M].中华书局,1974.(P165),指出顾命大臣都是“时之望”,惟其如此,才能服众。这同样说明“时望”是选择顾命大臣的重要标准,也是时人心中作为顾命大臣所必备的条件。如祖约“自以名辈不后郗、卞,而不豫明帝顾命”[1](P2626),由此怨望。祖约认为自己的名辈不在郗、卞之下却不得顾命,所以心生怨恨。可见在祖约看来,“名辈”乃入选顾命的必备条件,而“名辈”即名望资历,主要指的就是“时望”。
事实上,东晋的顾命大臣大多数都具备“时望”。最突出的当数王导,乃是士族交游网络的中心人物,人士品藻的主持者。例如《世说新语·政事》:“王丞相拜扬州,宾客数百人并加沾接,人人有说色……四座并欢。”此处刘孝标注引孙盛《晋阳秋》说:“王导接诱应会,少有牾者。虽疏交常宾,一见多输写款诚,自谓为导所遇,同之旧昵。”[2](南朝宋)刘义庆撰,(南朝梁)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M].中华书局,2007.(P208)以至于朱熹作出“王导为相,只周旋人过一生”这样的评价[3](宋)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M].中华书局,1986.(P3241)。其他如庾亮、庾冰、何充、诸葛恢等皆名重一时。可见重视“时望”,将“时望”列为选任顾命大臣重要乃至首要标准,是门阀政治下侨姓高门控制顾命大权的重要手段。
此外,顾命本身取得了新的发展,更加为人们所熟悉。顾命大臣由皇帝指定的内廷政治的执行人,一变为最高统治集团共同确定的总揽内外的执政者。
两汉、曹魏、西晋的顾命大臣一般担任皇帝身边的枢要之职,主要通过在内廷辅政的方式行使顾命权力,虽亦有任职外朝乃至出牧方镇者,但在顾命大臣中不占主导地位。这使得顾命与顾命大臣具有浓厚的内廷政治色彩。至东晋,顾命大臣则以外朝宰相,即录尚书事、尚书令为主。元明成顾命中,皆有录尚书事或尚书令位列其中,外朝宰相成为顾命大臣中不可或缺的成员。这一现象表明,顾命冲破了内廷政治的束缚,顾命大臣成为在新旧君权交替之际总揽内外的执政班底成员。
同时这一变化也是尚书台权力加强的表现。录尚书事在东晋成为宰相之职;尚书台则早在西晋就基本成为宰相机构,尚书令、仆射作为尚书台长官大体相当于外朝宰相[4]祝总斌.两汉魏晋南北朝宰相制度研究[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P179-187、167-179)。甚至可以说,在东晋,由高门士族把持的处理朝廷日常行政事务的尚书台可以脱离皇权的具体指导而自主运行,但皇权在新旧君主交替之际却必得有宰相机构的强力支持。不过这也不是说在顾命大臣中,尚书台代表的外朝宰相就一定能压过禁中参决机要之臣,比如在明帝顾命中,实际掌握大权的乃是中书令庾亮,当然这一局面是在庾亮借助庾太后临朝,取得压倒性优势后产生的。实际上,无论宰相机构尚书台,还是禁中参决朝政的中书、门下,都是由高门士族把持的,门阀权臣更是任兼内外。不过,高门士族的根基仍然在尚书台。这是因为中书、门下官员毕竟与皇帝更加亲近,一旦皇权稍有振作,就会力图控制中书、门下,将其与尚书录、令剥离。祝总斌先生对东晋中书监、令与录尚书事兼任情况的考察,有助于理解这一问题[4](P328-330)。简而言之,顾命大权为尚书台和中书、门下实权人物组成的执政集团共同掌握,而非前代的主要由内廷枢要之臣把持。
总体而言,元明成顾命受到门阀政治的强烈影响,具有特殊性。同时,在这一时期,顾命大权由涵盖内廷、外朝的执政集团共同掌握,顾命大臣愈加显赫重要,顾命本身愈加规范化,其成果为后世所继承,影响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