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璐瑶,刘海涛
(1.安徽大学 高等教育研究所,安徽 合肥 230006;2.滁州学院 图书馆,安徽 滁州 239000)
当说起现代高等教育机构的起源时,学界普遍认为要追溯到欧洲的中世纪大学。正如《中世纪大学》所言“如果剥去数百年积累的所有附属物,例如,臃肿的管理机构、财政事务、校舍以及其他转移了主要学术总的影响因素,现代大学在本质上还是中世纪大学的直系后裔。”[1]3;83页第一行为什么现代大学的发展要追溯到中世纪大学,而不是我国古代的书院?本文认为,中世纪大学之所以能够成为现代大学的根源,这与其承载着重要的社会角色—— “公共角色”密不可分,而公共角色正是现代大学一直扮演的重要社会角色。大学的“公共角色”主要体现在其所拥有的培养人才的公共功能、公共参与的治理模式和公共理性的利益结构。中国古代书院由于未能承担“公共角色”,随着时代的变化而断流,未能演变为我国现代大学的渊薮。
现代大学这一名词最早出现在弗莱克斯纳的《现代大学论》一书中,之所以加入“现代”,是他认为大学如同其他社会机构一样都具有时代的特性。并且弗莱克斯纳在他的《Universities: American, English, German》中开宗明义地表明了他的“现代大学的理念”, 认为大学像教会、政府、慈善组织一样, 处于现代社会结构之中。[2]而处于社会结构中的现代大学作为一种社会现象——高等教育事业的载体,它的发展受到政治和经济的双重影响。现代大学既要履行来自政治和经济赋予它的历史使命和社会期待,还要顺应社会发展,经受社会变革考验,就必须在社会中找到一个适切的角色定位。之所以在其社会角色定位之前以“公共”以冠之,是因为现代大学所具有的基础性和前瞻性特点,使得社会对其公共性期待日益强烈,这既是社会文明和时代进步的结果,也是大学与社会双向互需互动的结果。[3]30;83页中间部分
现代大学是通过教学、科研来实现人才培养以服务社会的一个特殊社会机构。培养人,培养公众需要的人,培养为社会服务的人,已不仅仅是现代大学的一项基本职能,更是它面向社会、立足社会的公共职能。由于这项公共职能使其社会影响广泛,促使其发展成为了一个涉及校内外多方主体参与的典型的利益相关组织。[4]现代大学的治理主体不仅包括学校外部的政府机构、社会企业、社区以及社会公众,也包括学校内部的师生、行政管理人员等。这种外部的公共治理和内部的共同治理相结合的治理模式,不仅是现代大学在治理理念上对公共参与的呼唤,也是现代大学“积极入世”的重要体现。但并不意味着现代大学要以牺牲自我价值去满足社会价值,而是寻求共同利益的最佳平衡点,从而在满足政治、经济及自身价值需求三方面保持一个权益平衡的局面。“公共角色”——这一现代大学在社会中的合理化的定位既是其身为社会组织一员的必然选择,也是现代大学对回归大学本质和大学理念的坚守。[5]
培养人是大学的最基本使命,它既是现代大学的一项基本职能,也是现代大学的一项公共职能。美国高等教育思想家弗莱克斯纳曾经指出,在现代社会里,我们周边的各类人才由于知识结构和认知动机的不同,难以对社会现实问题进行透彻理解。“唯一能够承担此重任的机构就是大学了。大学必须保护和培养思想家、发明家、实验家、教师和学生,让他们在了解社会现实情况下,对公共社会生活的现象进行探究从而理解这些现象”。[6]24;83页倒数第二段作为现代大学,要积极培养具有学术背景、专业素质和良知良能的学者,鼓励他们努力秉承批判精神和道义担当,勇于进言社会与参与社会公共事务,为公民社会的建构和发展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7]24;83页倒数第二段
对于被学界普遍承认是现代大学起源的中世纪大学来说,也具有为公共培养人才的职能。这一职能主要体现在人才培养的社会需求化、教学内容的世俗化以及教学方式的公共性。首先,起源于意大利的中世纪大学有三个基本力量:宗教教廷、世俗政府和自由市民、商人及医生群体;中世纪大学存在恰恰满足教会、政府和社会高级人才的需求。[8]28;84页第二段所以中世纪大学基本目的就是职业训练,培养教会需要的神学人才,政府公职人员和社会所需要的法律、医学等方面的人才。其次,教学内容通常是七艺,之后,是针对性学习文、法、医、神学科。其中文科内容包括形而上学、自然哲学和道德哲学,法学课程内容包括教会法和民法 (罗马法),医学课程内容包括以罗马传统医学教材为主,教材包括阿拉伯人和希腊人的医学著作,[9]神学课程主要的教材有《圣经》、彼得伦巴得的《意见经》、托马斯阿奎那《神学大全》等。[10]这些内容是比较贴近生活和世俗化的。最后,在教学方式上,中世纪大学最主要的教学方式是讲座和辩论,这两种古老、质朴的教学方式释放着极其强大的公共性能量,能够激发学生围绕公众所关注的公共问题进行思考,这种独特的教学方式使思维具有公共性。[11]
现代大学拥有的科学研究能够提供最新的科学技术,引领社会需求、财富的增长以及社会的巨大变化,其社会服务职能更让大学直接参与社会财富的生产、管理。现代大学在这个过程中所激发出来的巨大公共效益促使其从社会的边缘走向了社会的中心。在这复杂的社会网络关系下,现代大学健康而持续的发展则依赖于一种多方主体共同参与的治理模式。这意味着现代大学的发展既需要依靠外界与其利益相关组织者对其的公共治理,也需要内部师生在一定范围和程度上拥有表达利益诉求的共同治理空间。这种学校内外部多方主体共同参与的治理模式既是现代大学发展的动力之一,也是现代大学的社会地位能够得到师生普遍接受和尊重的基础和制度保障。
中世纪大学一方面由于肩负培养高级人才的公共职能,牵扯着教会、市政当局等多方的利益。因此,大学在它的发展过程中,利益相关者会为了保证自己的利益而对大学进行一定程度的控制管理。另一方面中世纪大学作为一个由师生组成的独立行会团体,通过利用教皇与世俗的矛盾和自身优势,在教皇和世俗皇帝那里获得部分特权,成为拥有各自的法规、印章和管理机构以及固定的课程和学位授予程序的行会团体。并且这类行会组织有自己的管理制度和运作规则,获得了一定的自我发展权利空间。比如中世纪大学争取到了迁徙权、独立审判权、免除赋税及兵役权、学位授予权等特殊权利。在治理主体方面,中世纪大学在也为自身利益诉求寻求道路,形成外部多主体共同参与治理的局面。而在其内部治理模式方面,无论是有“学生大学”之称的博洛尼亚大学还是有着“教师大学”的巴黎大学,虽然在治理结构虽各有特色,但都勾画出了一个以参与性为特征“公共组织”的形象。[12]这种内部民主化的治理结构既满足了师生在自身利益诉求方面的表达,也强调了师生在学校公共事务方面的共同参与。正如希尔德所说,除非有相反的确凿证据,否则,我们就应该认为中世纪大学是现代大学模式的唯一渊源,这种治理模式逐步传遍整个欧洲,之后传播到整个世界。[13]37,85,51,53-54,57,56
公共理性指的是“公共管理主体与所处社会实现的高度沟通化并获得社会高度认同的理念与价值”。[14]对于现代大学而言,“公共理性”是以公共性为特征,在大学与其利益相关者的相互交往过程中,公共领域得以形成,在这特有空间中的共同生活必然形成公共价值——超越部门利益的公共利益。[15]现代大学身为社会中的组织,总是要在复杂的社会网络系统下伴随着自身所在的社会经济、政治发展而不断结合自己的内在发展逻辑与规律持续调适、更新、定位。[16]11;84页最后一段在此过程中,利益的争夺会导致现代大学和其他组织不断发生摩擦,从而形成一个各自使力的局面。要想使分力能够达成合力,现代大学必须充分展现“公共性”这一特征,架构出公共理性的利益结构,从而促进社会各组织的共同发展,也为自身发展提供一个保护屏障。
而在中世纪,由于城市的兴起,形成了一个由教会、市政当局以及王室所构成的复杂利益格局。在这样背景下诞生的中世纪大学自然也被带入这场利益之战中。如何在这场利益博弈中既能权衡多方又能保持自身独立性的关键就是架构出公共理性的利益结构。自中世纪大学发展成为除教会和世俗政权之外的又一权力结构时,大学为了平衡由于自身出现所引起的社会结构变革,小心翼翼地与各个利益相关者保持着一种适度的张力。这一张力便是大学多元利益结构的体现,通过达成共识或妥协让步的“理性”方式实现公共利益,这就是在文化多元论前提下合乎理性的“重叠共识”所达成的有关社会正义的基本原则。[17]就单个利益相关者而言,市政当局拉拢大学是希望给当地民众带来更多的经济收益;教会掌控大学是希望其能培养牧师并将大学宗教化;王室创建大学则是希望培养忠君的官吏以及监管其他贵族。[18]然而中世纪大学也有其自身发展的需要,因此,中世纪大学在课程设置方面,培养教士所需要的逻辑学科并没有消失;在人才培养方面,根据社会实际需求去增加培养的类型;在组织管理方面,在涉及到与师生利益相关的实际事务中也有监督的职能。
作为影响我国教育与文化发展的一种高等教育机构,我国的书院和欧洲的中世纪大学一样,在高等教育史上占据着很重要的地位。 但是正如马克思·韦伯所言:“一切可能类型的高等教育机构 (在中国和伊斯兰世界) 一直都有, 其中某些机构甚至在表面上与我们的大学, 或至少与我们的学园颇为相似。但是, 就它在我们的文化中达到了今天所占据的支配地位这个意义上说, 却只是在西方才存在。”[19]159;86页第一行而我国书院,这种在表面上和欧洲中世纪大学同为高等教育机构,之所以未能成为现代大学起源,一个可能的因素是其在“公共角色”的方面的缺失,具体体现在如下三个方面:
产生于唐宋时期的书院,开始是私人藏书、读书的场所,逐渐发展成私人教学机构。由于其灵活的办学模式,逐渐从官学的补充发展成官学的替代品,继承了官学维护主流的封建统治这一重要职能。官学举办的目的就是培养封建统治人才。虽然书院从诞生之日起并不是明确地以培养官员为目的,但是书院也从来不反对“学而优则仕”。书院并不阻止学生参加科举,实际上科举出仕恰恰是儒家文化中从独善其身到兼济天下的最佳道路,因此书院的教学内容中也包含了科举考试内容。[20]并且学生学习的主要目的大都是为了出仕。即使后期书院在发展过程中,教学内容有所增加,也有培养画家、医生等专门人才的专业设置。但是其内容始终不是中国高等教育的主流。
这单一人才导向职能主要体现在书院的办学性质、培养目标以及教育内容上。首先在办学性质方面,书院是为封建统治服务的机构。虽然在当时无论是中国还是欧洲都处于封建时期,但中世纪的欧洲是基督教和王权并立的二元社会,王权与教会之争使社会分裂,无法形成一家独大的统一社会,便为中世纪大学的自我发展创造了有力条件。然而中国没有可以与王权抗衡的力量存在,社会力量单一,皇权以集权形式单独存在,书院只能是专门为政府提供人才。其次在培养目标方面,书院深受封建社会三纲五常和伦理道德的影响,主要培养具有圣贤人格的人才。儒家标榜“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处世格言来分析,其达自不必说,为国为民;穷的独善未必不是为达的济天下做准备。最后在教学内容方面,儒家经典是书院学习的主要内容。四书五经和经史子集是主要的教学内容,其内在逻辑是通过对主流价值观的内化和道德的养成,培养社会管理人员(官员),无须顾及社会实际生产。
从诞生之初,书院就是一种有别于官学的兼具藏书、讲学和研究的教育组织方式。无论是在教育内容还是教学方式方面都相对开放,且有自己独特的讲学制度和办学方式。书院并没有像官学那样直接受到政府的管辖,书院在内部事务管理方面有一定的自主权。比如:很多书院都在学术上奉行论辩探讨、学术自由的思想, 他们十分欢迎不同学术流派相互交流观点、共同探讨、进行自由辩论与学术交流。[21]但书院相对官学在学术上的拥有自由并不是书院在管理上的自由。在深受儒家文化强调道德信仰必须建立在知识追求基础之上影响下, 书院成为学者们探讨高深学问、阐释人生意义以及社会和谐和天下治理的地方。[22]这个地方对政府维护封建统治产生的巨大作用,虽然政府表面上看似没有直接参与书院的治理,但实质上无论是以武力手段的震慑、经费手段的诱惑还是山长选拔的方式,形成了书院在外部管理受政府影响、内部管理以山长为核心的局面。
政府占主导的书院管理模式体现其在内部管理、外部管理以及在校址选择方面。首先在书院的内部管理上,书院主要实行的是山长负责制,学生对于书院内外部的很多事务上没有多大的发言权,部分优异的学生也只是管理主体——教师的辅助人员,不同于中世纪大学的师生在大学的内外部管理上都有参与的权利。其次在外部管理方面,由于要受到封建专制统治的影响,书院没有为可以与封建王权抗衡的力量,最终被统治者以赐书、赐田等方式拉拢或是焚烧、破坏方式予以打压。师生只能被动接受书院自身发展的管理。最后在书院校址的选择方面,受到宗教影响下, 书院创办人积极寻找偏僻的名山大川,而中世纪大学则在经济、政治冲突中心——城市力争自己的地位。[23]身处城市的中世纪大学由于独立的经济利益和精神特质, 不断与外界发生冲突, 从而导致组织机构分化和组织生存环境搬迁。[24]在这个过程中,中世纪大学发展管理接受外界参与。而中国书院坐落在风景优美的寂静山林, 很少有机构分化和组织生存环境的搬迁的情况,从而导致与外界的半隔离状态。因此从根本上说,书院并没有给外界参与其发展管理的一个机会。但其所具有的政治效益却引来了统治阶级控制,终而走向官学化,成为科举的附庸。
由于中国几千年的传统社会结构完整封闭,小农经济尚未受到外力强大冲击遭到破坏之前,社会环境单一,书院只能把“为天地立志, 为生民立道, 为去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作为理想和目标。[25]320这种目标是政治目标,是宏大的政治叙事,没有纯粹的学术追求和务实的世俗职业追求。所以来到书院学习的学者往往有着宏大政治抱负和家国情怀,他们通过修身养性,不断完善个人修养,提升精神境界,走仕途为实现治国安邦大业。被政治利益所驱使的书院更像是“文人政客的培训基地”。
书院只受政治驱动的利益取向体现在其办学理念、发展动力机制以及促进社会转型和发展方面。首先,在办学理念方面,书院一直以来秉承的就是传道济民、追求真理的精神。但是在发展中追求真理的色彩逐渐退却,传道济民的色彩却越发浓厚。只专注外在功能的发挥,却忽视了内在价值的追求。其次,在自我发展动力机制方面,书院靠的是文人志士对知识的渴求,对精神境界的完善和修身齐家治天下的伟大抱负。因此往往被政府利用来培养维护自己统治的后继者和拥护者。而中世纪大学的发展动力是来自它公共理性的利益取向,它在权衡多方利益的同时也在保护自身的发展利益,并不是受到哪一方的利益驱使。最后,在促进社会转型与发展方面,书院培养的都是胸怀大志、眼界开阔但却与实际社会需要相脱节的人才。所以,书院也像官学一样并未对社会的转型和发展做出直接的积极影响。从这个角度而言,书院客观上只是起到了缓和社会矛盾的作用, 没有起到促进新的社会制度产生的作用,[26]最终因为无法适应社会转型的要求被社会淘汰。
本文认为,书院之所以缺乏强劲的生命力,未能成为现代大学的起源,核心原因在于它所依存的社会基础不复存在,未能扮演好“公共角色”也是一个重要原因。以面向政治服务为核心的传统书院, 恪守以培养科举致仕人才为目标。[27]它所培养的不是能够促进公共社会发展、参与社会公共服务的人才,而只是维护封建统治的科举人才。虽然作为教育机构书院实现了培养人的基本职能,但公共职能却由于培养人才的限制无法实现。内部学生以及外部社会公众对书院发展缺少话语权,致使书院最终被封建统治者掌控,走向官学化的道路。虽然书院享有一定的管理自由,但是利益相关者不能参与的半自治管理模式并非合理的治理机制。没有扎根社会实际需求,不向社会公众服务开放,无法与社会中的其他组织进行互动从而构建起公共理性的利益架构。书院的上述问题使得其一味受政治利益驱动,最终走向灭亡。
虽然书院缺少现代大学的基因,但是它的存在对我国现代大学的发展而言也并非毫无意义。书院作为古典高等教育的实施机构,虽然较早地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中,但是书院物化的消失并不意味着书院精神的终结,它的凤凰涅槃为开启中国现代大学建设之先河奠定了文化基础。上至张之洞基于体制变革的中体西用论,下至蔡元培的学术自治以及梅贻琦的通识教育等,无不传承者书院制度的优秀精神。[28]中国大学在当今发展改革的十字路口,只有在借鉴欧美大学先进理论和制度的基础上,实现与中国古典书院精神的有机融合,才能建立起一个“以仁爱为核心、以独立和自由为底色、以民主和科学为表征”的具有时代特色的现代大学。[29]中国大学在未来的建设当中要以书院的消亡为鉴,注重对“公共角色”的承担。这样才能使我国大学的建设不仅富有时代特色,也富有强劲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