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一流大学的一流意蕴

2019-02-20 11:25
山东高等教育 2019年5期
关键词:一流学者大学

李 雄

(云南大学 高等教育研究院,云南 昆明 650091)

一、“一流”大学之迷思

2017年9月21日教育部正式公布我国首批“世界一流大学”和“世界一流学科”(简称“双一流”)建设高校名单,云南大学作为中国西南边疆唯一入选高校意义深远,为云南大学带来了百年未遇之大变局和大机遇。然而正如哈佛不是一天建成的,回顾世界大学发展历程史我们同样可以得出这样一条结论,即世界一流大学并不是一天建成的。公元1088年学界公认的世界第一所大学博洛尼亚大学在欧洲意大利南部的博洛尼亚地区诞生,直至6个世纪以后美国的哈佛大学才诞生,时间再往后推移2个多世纪中国第一所现代大学北京大学才诞生。一方面世界范围内大学已走过了930年的历史,从最初的大学(studium)到成为一流大学的大学(studium generale)以及全球化时代后的世界一流大学(world-class university),大学经历了初生、冲突、迁移甚至破产停办和变法图新的波澜壮阔的坎坷命运。另一方面从中西比较看我国大学诞生时间较晚,由于近代历史与战争的因素,我国大学与西方大学还存在差距,正如陈平原先生所说“百年北大,其迷人之处,正在于她不是‘办’在中国而是长在中国——跟多灾多难而又不屈不挠的中华民族一起走过来,流血流泪,走弯路,吃苦头,当然也有扬眉吐气的时刻。”[1]190从民国时期的勃兴、新中国建国初期的院系调整与教育革命、文化大革命时期的停办、改革开放初期的“短暂春天”、上世纪90年代的高校扩招、“985”高校和“211”高校到如今的“双一流”大学建设方案,与西方将近千年的大学史相比我国大学兴办历史虽短命运却是曲折不凡的。

从世界大学史整体视野对西方及我国大学发展历程进行回顾,可得出两点结论。一是大学的发展从来不是一帆风顺的,从最初由学者组成的学术性行会到19世纪后期逐渐趋向成为国家机构,在保守与变革间发生了组织形态的改变;二是一流大学并非自生概念,更非今日中国之本土概念,无论是自发形成的大学如博洛尼亚大学、巴黎大学、蒙彼利埃大学,还是权力设置的大学如德语圈第一所大学布拉格大学以及后来的哈勒大学、柏林大学等,“一流大学”无论从实质还是名称上既是大学本身的理想追求也是现实可能。当下中国正在加速建设“双一流”大学,从名单公布后,无论是政府层面还是社会层面乃至大学层面,传统纸媒和新媒体讨论一流大学可谓热火朝天,相关报道层出不穷,可以看出从行政官员、社会人士到大学人员乃至学者对“一流大学”满怀关注,让人忧心的是不能将“一流大学”标签化、手段化和低俗化甚或引致异化。鉴于此,有必要回归常道追问“何为一流大学”,从大学的理想、理念、学者、教学以及科研五个维度来审视大学与“一流”之间的张力从而探寻一流大学的“一流”意蕴。

二、一流大学之“一流”意蕴

建设世界一流大学,首要回答三个问题:一是何为世界一流大学?二是世界一流大学有哪些核心特质?三是如何建成世界一流大学?仔细考察世界一流大学,无论是世界大学诞生之初那些以专业教育闻世的著名大学,还是近代以学术研究著称的典范大学,甚至是中国民国时期建立的新兴大学,尽管这些大学存在种种差异,仍然可以通过马克思·韦伯理想类型的方法提炼出一流大学共同的本质意蕴,即拥有一流的大学理想、一流的大学理念、一流的大学学者、一流的大学教学和一流的大学科研。

(一)一流的大学须有一流的大学理想

“大学理想是人们对大学臻于最完善境界的理性表达,寄托着对于大学最美好的情感,蕴含着改造现实大学使其趋于最完善境界的意志趋向。”[2]大学历经千年而不衰,遭遇无数挫折甚至陷入迷途却依然在人类社会扮演越来越重要的作用,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大学有理想。英国著名教育家纽曼认为“大学就是传授普遍知识的地方”[3]2并且认为“大学的真正功能就是要培养良好的社会公民”,[4]3虽然这会对大学里的天才学生带来思想和思维上的局限,但是“大学的存在是作为‘达到伟大而平凡的目的的伟大而平凡的途径’,是塑造公民并带来社会的和谐”。[5]18纽曼所谓的“普遍的知识”与“良好的社会公民”正是从大学理想本身来阐释的,即“传授普遍的知识和培养良好的社会公民”指明了大学的使命是为了聚集和培养具有普遍哲学精神,具备能看到知识普遍联系和整体性的能力并以理智的艺术看待知识和世界由理性达致修养的大学人。如果借用我国著名国学大师王国维先生的“人生三境界”说来类比大学的话,大学应该是有境界的同时还有高低之分。有的大学处于“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的第一境,有的处于“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销得人憔悴”的第二境,而一流大学必然处于“众里寻他千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第三境。在此意义上,中西大学可谓殊途同归,无论是纽曼的大学理想还是借用王国维来类比的大学境界,建设世界一流大学必须构筑以博雅的精神、普遍的知识、理智的艺术和高远的境界为核心要素的大学理想!

(二)一流的大学须有一流的大学理念

大学理念是大学之为大学的精神表征,决定大学的思维方式和理想方向,不仅立足于现实,更面向于未来的发展脉络,既体现了大学的办学思路同时也展现其集体智慧。当今的大学不仅是以空间或者组织的形式存在,同时还有一个自大学诞生起从未改变甚至未来都不会改变的事实,即大学关涉人的存在。大学起初是由学者共同组织起来的学术性行会,到近代柏林大学创立以来在以洪堡、施莱尔马赫、费希特以及纽曼等古典主义教育家和学者们的改革和影响下,大学和国家及政府在一种复杂的社会关系中,大学成为探究学问的场所,强调科学本身即是目的、大学独立意识、大学繁荣本身就是国家利益所在,使人类理性不断得以发展的机构或者科学共同体,常闻“大学是大学师生共同组成的学术命运共同体”。

回顾我国大学,“大学人”该如何自处?中国的大学从一开始学习德国到后来学习日本、学习苏联再到如今学习美国,但很少去反思我们到底需要怎样的大学?我们的大学教育目的足够智慧吗?一方面,由于历史原因,中国的大学长期与国家和社会的命运绑在一起,少有机遇来反思,一直关注西方的欧美以及强邻日本,我们的大学努力学习不停追赶如今在体量上即将成为世界第一,但大学存在本身不是为了追求数量的第一而是以科学本身为目的以及预判社会的需要并“引领社会进步”,[6]261在此意义上中国大学一直围绕西方一流大学低位运转且处于世界一流大学的边缘。另一方面,德国大学是我们始终模仿的理想大学的原型。尽管我们一直模仿的对象美国大学在二战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出现了“巨型大学”、“走出象牙塔”和强调现代大学社会责任,[7]69但我们还是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日本、苏联和美国大学等研究型大学身上的“柏林大学传统”。陈洪捷先生为其提炼出四条核心理念,即“修养、科学、自由和寂寞”,[8]63德国大学基于以上四条理念、与政治、经济社会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从而寂寞地追求学术以捍卫大学的尊严并积极自由地从事科学探究,从而由科学达修养成为席勒笔下真正的学者型学者而非谋生型学者。因此,我国要建设世界一流大学不仅需要学习他国,同时也需要主动的反思精神和必要的自我革命以重构中国大学的中心意识,从理论上建构中国特色的一流大学理念,才能争取足够的时间和支持,以引领我国大学提升国际影响力乃至最终步入世界一流大学行列。

(三)一流的大学须有一流的大学学者

1917年蔡元培先生主持北京大学改革时其中的一条理念便是“循思想自由之原则,取兼容并包之主义”。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先生在1931年的《就职演说》中曾改造孟子的话提出了著名的“大师说”——“一个大学之所以为大学,全在于有没有好的教授。孟子说:‘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现在可以仿照说:‘大学之大,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9]27后来在抗战大后方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得以实践。云南大学老校长熊庆来先生认为“夫大学之生命全在于其学术而不在其存在。”纽曼认为“大学是追求普遍知识的场所”。[10]22雅思贝尔斯认为“大学是研究和传授科学的殿堂”,是教育新人成长的世界,是个体之间富有生命的交往,是学术勃发的世界。”[11]150洪堡认为“大学无非是一群从事科学者的生活,有人独自专注沉思,有人与同辈数人相过从,还有人聚学生数名于周围,其所求所愿无非科学,并生活在科学之中。”[12]40从以上中外大学校长或学者的观念中可以看出学者或者大师之于大学的重要性。

从早期大学来看,萨莱诺大学诞生全在于当时萨莱诺地区聚集了一批知名的医学学者,最为著名和典型的是博洛尼亚大学和巴黎大学,前者被称之为“学生大学”,后者称之为“先生大学”。抛去两者组织形态上的差别,正是因为博洛尼亚地区拥有一大批知名的法学学者,巴黎地区拥有一大批神学家,从而吸引了欧洲各地的学子远离家乡不远万里跋山涉水来到萨莱诺、博洛尼亚和巴黎求学,形成一个个学术行会(universtas),这些大学到13世纪达到了巅峰成为名副其实的一流大学(“泛欧大学”)。后来随着数量的增加,大学之间以各种条件和手段互相抢挖学者,各学术都市也以市民资格和薪金制度吸引知名学者。甚至普鲁士准备由洪堡筹备一所高等学校时,不仅在普鲁士境内招揽学者同时也在境外邀请知名学者。受德国大学影响的蔡元培也不拘一格聘请了胡适、鲁迅、陈独秀等知名学者,云南大学熊庆来校长也从当时的西南联合大学聘请了很多教授和兼职教授。在高等教育全球化的时代,在知识爆炸与文化多元的时代,大学学者的流动性越来越强,甚至当下“双一流”大学建设国内高校互挖人才甚至延揽国外人才的竞争越来越激烈。学者对大学的意义回归到最原生也最本质的状态,即刘铁芳先生所言的“大师就是大学”。因而,真正的学者是大学最优秀的灵魂,建设一流大学就是聚集和培养具有理性艺术和学术热情的学者,打造一流的学者命运共同体!

(四)一流的大学须有一流的大学教学

教学是大学的核心功能和基本传统,传授社会需要的各种知识。即使是当时处于启蒙世纪中的德国大学“教授们还普遍处于中世纪残留的学术传统中,其任务还仅仅在于传授已有的知识,而不是发现新的知识。”[13]15“大学处于边沿地位,没有重要的贡献。大学存在的合法性受到严重挑战。”[14]14尽管陷入了内部组织管理不利、特权导致滥权、学生放荡不羁、合法性遭受质疑等危机,依然看到教学长期被坚守下来。即便是现代大学柏林大学诞生后,作为中世纪制度性遗产的大学教学依然被传承下来。在铺天盖地的取消大学代之以新型的高等教育机构或专业高等学校的功利主义和实用主义浪潮中,洪堡并没有取消大学而是保留了这种传统的教学组织形式。“洪堡从理想主义和新人文主义思想出发,认为将研究和教学分离以及强调专业和实用性教育,不利于人的发展和科学的发展。”[15]29

我国高等教育在教学方对世界大学加以复演和超越,洋务学堂照搬西方的技术知识,民国时期教学在大学中占据重要的中心地位。以西南联合大学为例,“因为主客观原因,没有能力扩大研究生教育的西南联大,选择以本科教育为中心,这是明智之举。原本是缺憾,可扬长避短,反而成就了西南联大的名声—因为,本科教学乃大学之本,除了具体的专业传授,还有精神气度的熏陶,影响更为深远。”[16]145“与今日中国大学拼命发展研究院不同,西南联大真正得意之初在本科教学。这些受过良好训练,深受联大精神熏陶的本科生,日后因缘际会,或出国继续深造、或在实践中自己探索,逐渐成为一代名家——这或许是西南联大留给我们的最为深刻的教诲。”[17]154审视我国当下的大学教育,一方面教育扩招导致所需软硬件不足,教学质量下降与教育规模递增不相适应;另一方面理性缺失导致大学“跑部钱进”、“教学无用论”、“科研至上”等功利主义倾向时有所见。因此,中山大学前校长黄达人呼吁回归大学的根本,“‘回归’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回归大学最本质的职能,也就是人才培养;而是回归大学重视教学的传统,当下,我们必须重新认识到教学才是大学真正的使命和核心竞争力;三是回归大学管理者对大学对大学核心价值的坚守,现代大学面临的选择很多,大学的管理者需要克服浮躁,平心静气地去面对大学这一核心使命。”[18]1因此,建设一流大学必须拥有一流的教学亦即一流的本科教育,才能实现大学人尤其是学生从学习基础知识到独立研究和发现知识的过渡,养成独立研究、发现和阐述问题的能力,本科教育是研究生教育的坚固基石,唯有回归大学之道,以一流的大学教学促进一流研究方能支撑世界一流大学建设!

(五)一流的大学须有一流的大学科研

大学的观念尽管在内涵上不断丰富,但“知识发现、追求真理和学术探究的科学共同体”这一本体认知从未动摇过。作为学问探究的场所,获取知识和发现知识从而达到普遍真理,大学的使命就是通过纯粹的科学研究并以学术进步本身为人类社会带来更大福祉,通过学术自由、大学自治和学术中立等自律原则,对人类社会和宇宙万物展开丰富的想象与探索,促进自身的繁荣并以此促进国家的繁荣和利益。英国著名数学家、教育家怀特海认为“大学是实施教育的机构,也是进行研究的机构。但是大学存在的原因,既不是向学生传授单纯的知识,也不是单纯提供机会给科系的老师。”[19]125“大学存在的理由是,它把年轻人和老年人联合在一起,对学术展开想象力的探索,从而在知识和生命热情之间架起桥梁。大学传授知识,但是它是以充满想象力的方式来传授。”[20]125经济学家张五常先生认为“大学的运作非常复杂。学术的产品主要是思想,一般难以触摸,其价值为何往往需要很长的时日才知道。大学的安排就是把一组一组搞思想产出的人汇集在一起,再把一级一级的学生放进去,跟那一组一组搞思想的学习。”[21]9“如果一家大学的某学系要打进世界级水平,这学系总要有三几个成员写出一两篇足以传世二十年的文章。困难是这学系不容易挑选一小撮教授优待地处理。需要的是这学系懂得选择一个前景看得清的思想范畴,提供适当的环境而鼓励所有教授与学生互相研讨一起追求。思想传世这回事,其成败的不确定因素太多,不是有聪明才智、研究的资助够多就必有所成的。我们只能选取一些兴趣相近的教授与研究生,提供适当的气氛环境,不断鼓励,希望一个思想范畴能搞起来。”[22]16-17

在陈洪捷教授对洪堡大学理想的总结中,大学本质与科学研究的关系清晰无疑。“在洪堡看来,科学一方面仅涉及纯的知识,无关乎使用,几乎等同于哲学,另一方面是一种精神活动的过程,几乎等同于研究。这就决定了其大学的本质特征,即大学是以纯知识为对象的学术研究机构。”[23]79“据此,大学应有一种精神贵族的气质和对纯学术的强烈要求,而不考虑社会经济、职业等种种实际需要。同时,在这种研究性的大学中,不存在严格意义上的学生培养问题,学生本身也是研究者,并在研究的过程中完善其修养。”[24]79上述系列对大学本质的回答尽管并不尽如人意,但依然可以从中找到一流大学具有的共同要素。大学应以研究高深学问和理性连续不断的发展为宗旨,至少研究性大学如此。研究者不仅仅是大学教师这一单一主体,还有大学里另一主体——学生,由此师生共同构筑成一个整体的不可断裂的学术研究共同体。千年的演进过程中,组织、制度与功能在不断地发生变革,在某种程度更进一步满足社会的需要,但需要强调的是不是被动地满足,而是基于大学自身的核心价值和人类社会的福祉判断并引领社会需要,同时在这个过程中大学人也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大学满足社会的需要不应以伤害大学本质为代价,大学的目标利益可以在自身研究的基础上和国家利益达至一致性!统而言之,通过两者结合,研究促进教学进而提升研究的理智性成熟,通过研究的原理性贡献引领时代发展,通过理论原始创新促进民族科学高峰的攀越,从而为大学带来声名,由研究达致一流!

三、结语

大学从历史中走来,在现代社会扮演者越来越重要的角色,不仅只是学者组成的教学与科研的统一体,也肩负着知识创新与引领社会进步的重大使命,同时还承担着必要的社会责任。大学的魅力不仅在于其悠久的历史,还在于不同的现实环境中不断变革,也存在于每个大学人脑海中美好的大学理想以及丰富的大学想象。一个是现实中的大学,一个是理想中的大学,大学人似乎总是生活在这两者之间并以此构成了大学叙事。历史、现实和理想也建构起了大学观,从而在这样一种由全体大学人建构的大学观的指引下获得了自我生命并蓬勃发展。

当下我国正处于“双一流”大学建设中,长期以来我国一直学习西方,虽然在规模和体量获得了巨大的成就,在学科建设上也取得了一定的成就,但为此在学术上付出的代价却未予以足够重视。大学教育质量的下降、校园活力的衰微、本质使命的模糊、学子信心的失落等问题让大学人普遍感到一种迷失感。倘能通过大学理想、大学理念、大学学者、大学教学和大学科研五位一体重新整合起大学的整体想象,从大学的外部边沿如国家意志、社会需求、国外经验等真实走进中心,即重构本身的中心意识,建构起我国的世界一流大学理念。唯有实现高等教育理论和一流大学理念的建构性突破,我国大学才能真正实现内生性发展,届时才能充满自信地走在“双一流”建设广阔而又自信的道路上。我国大学才能从世界一流大学的“边缘”走向“中心”,自然而然一批优秀的大学通过发挥各自资源、地缘、文化等优势,以其卓越的学术成就和人类贡献声名远播进而跻身世界一流大学之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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