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雨馨
《无人知晓》《步履不停》等影片入围戛纳电影节最佳影片单元,《小偷家族》(2018)斩获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使是枝裕和名声大振。是枝裕和的电影始终围绕个体死亡、亲人心灵创伤以及家庭成员间的微妙矛盾等题材展开,镜头下的角色通常是被命运捉弄之人。这种对人类社会悲伤的关注以及人在历经悲痛却又不得不继续生存的描绘反映了是枝裕和独到的生命伦理观念。在他看来,死亡与生命犹如硬币的正反两面,生必将走向死,死也孕育着生。正是生与死一体两面的咬啮影响了是枝裕和对是非善恶的价值判断,在他看来,善与恶犹如生死一样互相纠结状态,甚至受害与施害可能发生于同一人身上。
由于地理位置,日本民族对“死”的感知历来强烈,不过重视死亡并不意味着其审美意识的消极萎靡。在日本文化中强调“死”其实是为了引起人们对“生”的留恋。
受日本这种死亡观的影响,是枝裕和进而认为死亡给予人的悲痛是一个人成长的必然经历。他曾说:“伴随着服丧的并非只有悲伤与痛苦,人还会在这个过程中得到成长。”①这种用死亡来反衬人的成长的主题表现在《无人知晓》中。一位俄罗斯记者曾在影片参展戛纳电影节时评价说,是枝裕和的电影与其说是在描写失去,不如说是在讲述留下来的人。被父母遗弃的孩子、丈夫自杀的寡妇、加害者的亲属等,这些因为亲人离世被留下来的人各自成长。在是枝裕和看来,生死一体,死亡并不一定意味着生命的终结,死存在于生的内部。这种贮存于生的内部的死亡在影片中就是年幼的小雪从椅子上跌落,虽然嚎哭却无人理会,直至她的身体慢慢冷却。生命的脆弱无助由此弥漫开来,阿明们却在这种死亡中体味到生活的残酷,渐渐长大成人。
《下一站,天国》(1998)是是枝裕和拍摄的带有幻想色彩的剧情长片,他在这部电影中关注了一群死者是如何在死后通过记忆获得生命意义的。故事的背景设置在人世与天国的中转站,主角则是一群管理着站点、自身也是死者的辅导员。最新死去的死者进入这个站点,在辅导员的帮助下,选择一段记忆陪伴他们进入天国。死者选择的记忆由小站剧组负责将其拍摄成电影,他们在看完电影后将带着对这段记忆永恒的回味获得永生。有趣的是,帮助亡者选择记忆的辅导员望月却恰恰是因为无法或不愿选择记忆才在此工作的。在小站工作数年后,望月与委托人渡边相遇。望月发现渡边就是自己活着时的未婚妻在他死后所嫁之人。渡边竭力在回忆中寻找人生的真谛,望月则在辅导渡边的时候,发现渡边的妻子杏子始终在怀念着死去的自己,她选择的回忆是望月奔赴战场前与她同坐在公园长椅上的情景。在这时,望月发现自己生命的终极意义在于成为他生时或死后生活回忆的核心。对于望月而言,流转于各个小站帮助他人选择记忆就是自己的人生价值所在。杏子的永恒回忆是与望月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渡边也选择了他与杏子结婚前一同坐在公园长椅上畅想婚后生活的情景——渡边最终认识到他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就是最大的幸福,由此悟到了人生的真谛。
追问生命的意义固然重要,是枝裕和也非常认同在追问意义之前首先必须有快乐活过的实感,渴望生活的美好,有强烈活下去的欲望。因此在《花之武士》(2006)中他塑造了一位不想复仇的武士形象。年轻的武士青木宗左卫门为了替父亲报仇,来到江户寻找杀父仇人金泽十兵卫,但是他的剑术根本无法完成报仇重任。令左卫门左右为难的还有,他发现仇人已经放下屠刀。按照武士道精神,左卫门活着的意义就是复仇,即使为此付出生命也再所不惜。然而左卫门没有遵循武士道精神,出于对生命的热爱以及考虑到仇人的改邪归正他选择了逃避。于是他带了一副伪造的尸体回去交差,假装复仇成功。这是一个逃跑者的故事,这位武士质疑了“何为有意义的死亡”。与其寻找有意义的死,不如去发现无意义却丰富的生。在是枝裕和看来,无意义然而快乐的生远比有意义的死更有意义。在此,是枝裕和解构了为信念、为正义、为理想而死得其所的传统观念,更强调活在当下的价值,用看似崇高的死亡反衬轻飘的活的美丽,激发起观众对无比美好的生命的留恋和赞美。
有时候是枝裕和直接把死亡带入到日常生活之中,用亲人的意外离世来捕捉与死者息息相关的、生活在人间的这些人的情感起伏,试图表明死亡是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步履不停》把镜头对准了看似平静的横山一家,他们每天周而复始的平淡生活中隐藏着长子凖平意外死亡所带来的巨大伤痛。母亲敏子仍会若无其事地讲述凖平生时的种种轶事,记忆一次又一次重新从水面浮起,就像长子的灵魂一直陪伴在她身边一样。父亲则会絮絮叨叨提起长子的优秀,以此有意无意向次子良多暗示对他的不满。在他们一家扫墓途中,一只黄色蝴蝶跟随着横山一家一起下山,并在夜晚突然闯进屋里,使敏子的情绪达到了顶点,以为蝴蝶就是长子的灵魂。当蝴蝶冥冥中停在凖平的遗照上时,生与死的界限在这一瞬间像是被打破。片尾敏子去世,良多一家带着子女为父母扫墓,再次遇到黄蝴蝶。此时生与死就这样巧妙联接,去世的敏子的身影通过良多的回忆重新在生者的心中出现。死亡只是一瞬间之事,留给亲人的思念与伤痛却久久挥之不去,生与死以如此奇妙的方式呈现它们各自的暗面与内在的联结。
然而无论描写哪种死亡,是枝裕和影片的基调绝非冰冷无情,而是充满了对生活的乐观向往。即使在以日本弃婴真实事件改编的《无人知晓》中,他给人的仍是生活的温暖与对未来的美好期盼。影片最后以彩虹和吉他的配乐而告终,让人不丧失对生活的希望,在死亡的观照中重获生的勇气。《步履不停》也以良多坚持内心呼唤,最终在自己喜欢的事业上取得收获而结局,凖平的死亡成为良多为追求理想而步履不停的动力,死亡以另一种方式嵌入到生命之中。
是枝裕和的电影常会获得这样的评价:“导演不会站在道德高地上去审判自己的角色。”这种结论首先源自导演前期的纪录片从业经历,这段经历使得是枝裕和的用镜极为节制,他有意识地拒绝了干涉角色们的“生活”,让摄影机与演员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同时,对现实与虚构、日常与非日常、善与恶双重性关系的深刻理解,形成了是枝裕和独特的电影风格。
是枝裕和并不认为善与恶是二元对立的,他觉得每个人身上都有善的部分,也有恶的成分。这就意味着每个人不仅是受害者,也可能成为加害者。因此仅仅放大加害者的罪行,让大家对他们进行谴责,单纯地突出加害者之外的群众们的“受害者”身份,是非常无力单薄的。这一观念使得是枝裕和在拍摄以东京沙林投毒事件为背景的《距离》时,将焦点放在了教徒家属身上而非教徒本身。投毒者的家属正好具有非黑非白、兼具加害者和受害者的二重特性,事件之外的普通群众很难从他们身上获得情感共鸣。当面对“加害者”时情不自禁产生的“受害者”心理落空,观众便有余力思考造成这起惨剧背后的社会因素,以及具有普遍性的人性中的黑暗面。
作为20世纪60年代出生的日本人,是枝裕和与同代大部分人一样,是战后日本经济重建的直接受益者。但是,战后日本自我身份认同的艰难重建、以安保斗争为代表的学生运动等政治浪潮此起彼伏,使“这一代始终没有找到新的价值观和消化不安情绪的方法,只能苦闷地度日”②。这使得是枝裕和喜欢用多元的价值观去看待世界,在影片中他时刻警惕流露出某单一价值观的迹象,“在唯一神论的世界里,对信仰上帝的人而言,正确的事情都有着绝对的正义理由,任何事情都会被分为正与邪来接受评判。而在信奉万神的日本,所谓的价值观只是一种相对存在”③。
《第三度嫌疑人》(2017)是是枝裕和关于善与恶的暧昧性、真实的相对性,以及当自身行动和情感模棱两可时,人类认知现实和虚构能力的有限性的最新尝试之作。第二次行凶杀人的犯人三隅面对律师、检察官和警察叙述自己的犯罪过程时,他所进行的每一次陈述都是不一样的,后一次的陈说总会推翻前一次的结论。这让司法机构的相关人员甚至是他的律师都只能按照自己的标准来揣度事情的“真相”。重盛受同律所的前辈所托,中途接受了三隅的案件,在调查的过程中,重盛开始怀疑三隅的杀人动机是否真的只是为了抢劫。三隅埋葬金丝雀时设立的十字型坟墓,杀人现场因汽油燃烧留下的十字灰烬,以及受害者女儿咲江的出现都让重盛逐渐相信三隅的谋杀是一场制裁。咲江自述自己长期受到父亲的性虐待,而咲江残疾的腿使三隅联想到了自己的女儿,对女儿心怀愧疚的三隅把咲江当做了她的替身,并为了拯救咲江杀害了她的父亲。当案件似乎就要水落石出时,三隅突然否认了自己的杀人事实,让形势急转直下。然而,害怕拖延审判日期的法官不愿意将案件推倒重来,维持原判。坐在黑暗中的咲江与重盛和所有人一起参与到了对三隅的审判之中,并亲手杀死了他。在这部影片中,是枝裕和又一次打破了受害者与加害者的界限,穷凶极恶的杀人犯可能不是无法理解的怪物,被害者的妻子在楚楚可怜的外表下还有另一副模样。用最大的恶意和最大的善意来揣测一个人都只能让我们受到蒙蔽。
站在善与恶的灰色地带的是枝裕和抗拒着一切“观念电影”,不断在影片播放过程中灌输给观众已经得出的结论的信息是毫无意义的,真正重要的是让观众根据视觉的带动进行思考,形成自己的批判性思维。
作为“新日本电影新浪潮”的代表人物之一,是枝裕和一直坚持作者电影的创作,他不仅找到了一种在电影内部探索个人化命题的独特方式,也传承了日本电影的人文主义传统。作为叙事者,他试图在电影中呈现出生活的暧昧、复杂和多义,避免对现实生活进行过多的个人阐释。但是无可避免的,没有人可以保持绝对的客观,导演也不可能在自己的创作中保持绝对的“无为”,我们依然可以在他的一系列作品中发现他的态度和观点。是枝裕和说,作品是与世界的对话,他的话语也跟随着纷繁的历史变迁和独特的人生经历不断发展,他对生与死、善与恶和共同体的看法也在不断更新。
近年来,日本的新电影运动和韩国的商业电影运动层出不穷。东亚国家有着相似的文化传统,如果中国电影能够借鉴周边国家成熟的发展模式,或许将给国内电影市场带来新的启示。
注释:
①[日]是枝裕和.拍电影时我在想的事[M].褚方叶 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8:45.
②[日]是枝裕和.拍电影时我在想的事[M].褚方叶 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8:77.
③[日]黑川雅之.日本的八个审美意识[M].王超鹰 译.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8: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