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雷蒙·威廉斯相继发表《文化与社会》(CultureandSociety)、《漫长的革命》(TheLongRevolution)等理论著作,为英国文化研究开辟新的探索方向和学术路径。1976年出版的《乡村与城市》瞄准大众文化的内核,援引长期被忽视的民间文化视角,剖析数个世纪以来资本主义扩张形势下乡村和城市遭遇的多重困境,强调农业经济对人类生存的极端重要性,同时将理论关切的焦点引向传统价值的失落和现代人的生存忧虑。威廉斯对“乡村”(country)、“城市”(city)、“边界区”(border)等文化概念的回溯和厘清在今天看来仍有无可替代的借鉴意义,它有助于我们解读英国乃至整个西方在现代化转型历程中社会特征与情感结构的变化,发现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取代封建秩序过程背后真实的权力和资本运作机制,辨认田园怀旧、城市和工业主义的源头及其对文学话语空间的影响,反思资本主义扩张造成的种种延及今日且仍在不断深入的危机。威廉斯的文化研究既具有文学评论与社会历史分析相结合的宏阔视野,又兼长“关键词批评”的细察方法,因而能全面而深刻地揭露随资本主义发展出现的各种弊端,并有力地批驳那种歪曲乡村与城市真实关系的意识形态,以诉诸历史的方式解脱精英思想的桎梏,为社会的自觉性进步累积新的思想资源。
与威廉斯的其他论著相比,《乡村与城市》在我国长期未能得到足够的关注,这一方面与汉译本的出版时间有关(2013),国内读者对该书内容了解有限;另一方面,《乡村与城市》和《文化与社会》(1958)、《漫长的革命》(1961)、《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1976)的关联极为密切,后面几部著作反而掩盖了其开创性的思想见解。目前国内对该书的研究尚未完全展开,但已取得的成果不可轻视:赵国新教授《情感结构》、《文化唯物论》和《文化研究》三篇论文(均收录于《西方文论关键词》)对威廉斯与所处时代文化批评流派的联系有精确的描述,其中,《情感结构》深入挖掘了其文化理论和批评实践的特点和转变;何卫华博士的《威廉斯与文学表征的“对位阅读”》一文借用萨义德“对位阅读”的新视角解读威廉斯的批评方法,系统而详细地阐述这一方法对乡村和城市真实历史的诠释效用,并且指出《乡村与城市》中修正过的、偏向历史主义的文化研究特点;黄擎教授对“关键词批评”的分析揭示出文化研究与历史语义学的关联,其《雷蒙·威廉斯与关键词批评》一文介绍了威廉斯为“关键词批评”形成所做的重要贡献,《论雷蒙·威廉斯关键词批评的反辞书性》围绕“关键词批评”本身的理论特质和文本体例进行探讨,解读了一种特色鲜明的文论形式;刘进博士《论雷蒙·威廉斯对英国现代文学的空间批评》区分了“乡村”、“城市”、“边界区”这三种文学和地理上的空间形态,通过检视乡村和城市的真实经验,发现其中蕴涵的文学谱系和“文化革命”内容。本文论述结构遵循《乡村与城市》的空间形态分类,并涉及城市研究和生态批评的相关内容,基本思路是以威廉斯融汇“关键词”概念的文学评论为切入点,探讨众多文本掩饰下乡村和城市的真实关系以及这些文本所负载的意识形态功能,发掘《乡村与城市》的文化理论价值和影响。
由“乡村”到“城市”是数个世纪以来全世界绝大多数地区经历或正在经历的社会历史事件,前现代农业文明在土地制度变换和流动资本的冲击下逐渐消逝,传统乡村趋向没落,基层社群瓦解,而担负区域主导功能的“市场聚落”(1)参见马克斯·韦伯:《城市:非正当性支配》,阎克文译,南京:江苏凤凰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3页。——城市,却以惊人的速度扩张。以近代英国为例,在产业革命前夕,英国是“大土地所有制和大农庄的典型国家”(2)保尔·芒图:《十八世纪产业革命》,杨人楩、陈希秦、吴绪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118页。,传统乡村主要存在三种群体:乡绅地主、自耕农和佃农。农业资本主义兴起之后,自耕农阶层独立的生产生活方式很快遭到社会政治、经济运动的打压,这一群体逐渐走向消亡;乡绅地主通过长期经营土地获取地租,在婚姻关系中整合家族资产,积极参与海外贸易等方式积累了大量财富,建造起奢华无比的乡间宅邸,这既是升级土地产业的治理,又进一步确认了乡村统治阶级的权威。广大佃农或成为受乡绅委托的收租人,或失去工作不得不举家迁入城市成为早期的产业工人,生活在乡村的失地劳工承受着比以往更沉重的负担。而在另一端的“城市”,伦敦1660年拥有五十万居民,这个数字在“1700年至1820年间增长到一百二十五万”(3)保尔·芒图:《十八世纪产业革命》,第146页。,产业革命后北方地区工业城市大量兴起,十九世纪中期英国城市人口超过乡村人口,十九世纪末城市人口“占人口总数的四分之三”(4)保尔·芒图:《十八世纪产业革命》,第217页。。这两个世纪以来由于农业生产技术的改良、农产品质量的提高和医学的进步,英国人口增长总量也极为庞大。城市化的迅猛推进使乡村的生存空间日益窘迫,田野生活逐步成为边缘事物,过去经过共同劳作建立起来的、具有分享互动性的社群亲密联系也更加微弱。在近代世界贸易和殖民体系中,主导者英国的社会转变经验被自觉或不自觉地推广到其他各国,几乎所有的殖民地国家内部都发生了剧烈的社会变动,无数失业者由乡村去往城市,转而成为富有战斗精神的工业无产阶级。同时乡村与城市的政治经济关系也超越了国与国的界限,成为一种世界模式,即作为“大都市”象征的工业化国家对象征广大乡村地区的农业国家进行常规的支配和剥削。即便在帝国主义政治体系业已终结的现行世界,乡村与城市的关系演化仍然在继续,很多国家或地区种植的经济作物严重单一化,劳动生产过度细分和专业化,使当地的农业完全受经济市场支配,失去了自主的权力。至此,“城市对乡村的剥削达到了顶点”(5)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3,p.284.,农业经济比例下降,田园劳作生活也被视为已逝之物。
雷蒙·威廉斯的文化研究采用文学批评与社会历史批评相结合的方式,奉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为圭臬。他认为“一种文化就是一种完整的生活方式,而艺术则是一个明显受到经济变化剧烈影响的社会组织的一部分”(6)参见雷蒙·威廉斯:《文化是平常的》,载《希望的源泉:文化、民主、社会主义》,祁阿红、吴晓妹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年,第8页。,文学是社会特征的映射,而它传递的文化观念也在影响和改造社会。与留恋贵族气派、鼓吹精英文化传统的利维斯等人相较,出身乡村劳工家庭的威廉斯显然更关注大众文化和“平民文学”以及普通人的日常感受,在他看来,底层文化和贵族文化都是社会文化生活的一部分,所谓“有教养”的阶层和被认为没有接受过精英教育的平民阶层应该得到同等的尊重。因此在《乡村与城市》中,除对汤姆森、华兹华斯、简·奥斯丁、乔治·艾略特、托马斯·哈代等享誉已久的诗人和作家进行评析外,埋没无闻的劳工作家及其作品也有很高的出现频率。在威廉斯看来,晚年理查德·杰弗里斯对劳工辛苦工作的肯定是“十分人道的”(7)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195.,弗莱德·基钦的《公牛的兄弟》“表达了对田野和生灵的真实的爱,却不带任何怀旧的或是田园式的规定作态”(8)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262.,格拉西克·吉本的《苏格兰人的书》“比其他任何一部小说都更为清晰地展示出30年代活跃的工人运动”(9)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270.。他试图将乡村与城市及围绕它们所形成的诸多文化观念放置在充满流动性的社会历史中进行比对,以有关各个时代的情感结构指认和社会特征分析揭示资本主义扩张进程所造成的体系痼疾和精神忧患。这种种危机潜伏在现代文明的成就之下,带给现代人极端分裂的生存体验:资本的高效运作和技术革新将人类生存环境彻底改造,普通人的生活相比过去无疑是丰富多样的。然而资本主义因其唯利是图的本质,使个体无论生活在乡村或城市都无法逃脱被各类标准划分和物化为生产工具的经历。“资本主义作为一种生产模式,控制了乡村和城市大部分历史的基本进程。其被抽象化的经济驱动力,在社会关系中对优先权的强调以及有关衡量增长和盈亏的标准,几个世纪以来始终在变革乡村,并创造出类型多样的城市。”(10)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302.威廉斯列举的许多作品,文化怀旧的指向一再是“黄金时代”、“快乐的英国”、“我童年时期的英国”,即农业资本主义秩序建立前的乡村和市镇。这些理想化表述与历史上的真实情况相去甚远,真正重要的是这些作品中流露的现实态度:乡村“纯真”与城市“邪恶”的二元对立观点。威廉斯在《乡村与城市》中着力考察的正是这一观点在社会文化系统中的意识形态根源,很多文本制造僵硬静止的文化形象以维护权势阶层的利益,渲染简单肯定或否定的二元对立以掩藏真正的财富增长方式,使具有强制力量的意识形态企图由文本进入现实,长期影响着我们对“乡村”与“城市”的看法。此外,书中为邻近“乡村”与“城市”的“边界区”辟有专章,乔治·艾略特、托马斯·哈代、D.H.劳伦斯等人描写小镇或“边沿乡村”的作品都直接或间接传递出这一地理空间含混的文化属性,乡村与城市的过渡地带担负着间或对立冲突的两方之间的敏感联系,而其自身特点则从泛田园的文化观念中凸显出来:哈代小说中的环境设定和城市的联系甚为紧密;D.H.劳伦斯和刘易斯·格拉西克·吉本笔下的矿区生活是工业资本主导的,与关于农场劳作的重复叙述不符。威廉斯探查到的“边界区”的存在是对“乡村”与“城市”二元对立观念的有力抨击,也是对泛乡村地区、城镇郊区的补充说明。
“关键词批评”是雷蒙·威廉斯通过1976年出版的《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开创并确立的文化研究模式,是大众文化研究新左派针砭时弊,反思传统的有效利器。威廉斯仿效辞书的体例编纂有关文化与社会的核心词汇,但他拒绝对词语含义作静止而简略的判定,而是“注重关键词的开放性与流变性,重视其缘起、生成语境、基本理论意指及在批评实践中的发展、变异”(11)黄擎:《论雷蒙·威廉斯“关键词批评”的反辞书性》,《江西社会科学》,2011年第1期。。“关键词批评”旨在提醒我们:词义的演变决不仅仅是语言系统内部的问题,历史传统和现实需求时刻影响着词语背后的社会文化观念,导致词义的差异、断裂、对峙。因此,我们可以通过词义梳理的方式把握社会文化系统的变动状态,“发现社会的权力所在和权力分配机制”(12)黄擎:《雷蒙·威廉斯与“关键词批评”的生成》,《外国文学研究》,2011年第4期。,为社会抵抗运动谋定策略。《乡村与城市》(1973)一书写作于《关键词》之前,两者在学术路径上保持同源联系:“乡村”(country)、“城市”(city)、“边界区”(border)是前者的“关键词”,对英国现代文学的批评梳理代替了语言学研究。威廉斯指出,文学文本在创作和传播过程中受到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等多方力量的牵引,凸显出不同时期的“情感结构”(structure of feelings),官方意识形态与民众日常体验,主流价值观念与边缘话语行为,所谓的“有教养”阶层与平民阶层之间常常发生对立冲突,占据优势的一方能够在受众广泛的文学作品中植入有利于自身的意识形态,遮蔽对手的真实形态。他经过考察发现,很多具备权威性的文学传统都由此累积而成。在英国文学及历史上,乡村的真实形态长期被“乡间宅邸”和庞大的城市身影遮蔽,乡绅阶层获取金钱权力的过程被颂扬乡间宅邸的诗歌所掩藏,贫苦劳工简陋的居所被排除、摒弃在土地贵族营建的“喜人的景观”(13)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120.之外。提起乡村,人们想起的不是“黄金时代快乐的伊甸园”(14)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10.,就是“乡村生活的野蛮状态”(15)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303.,还有“奇怪的乡土相”(16)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199.。乡村的真实状况虽然时常有记录显示,却很快被遗忘;城市也存在类似问题,简单的肯定或否定观点充斥在城市进步主义者与悲观论者的讨论中,从混乱肮脏的“庞然大物”(17)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145.到黑暗与光明并存的群聚环境,从“文明和自由的学校”(18)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144.到“大规模非理性破坏力量”(19)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217.的麋集之地,城市的本真形象飘忽难觅,这折射出工业文明扩张过程中遭遇的种种危机,它们与各类游移扭曲的文本表述相互印证。
威廉斯的研究方式还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其他研究者倾向于在论述中掩藏自身的政治立场和文学偏好,以实现中立客观的评述,威廉斯则以自己的文化和政治观点配合文本解读,不惮于直接表露立场,其文论具有鲜明的现实针对性。他坚定地支持现代民主改革、教育普及和劳工运动,对底层劳动者寄予深切的人道关怀和殷切的期望。在威廉斯列举的各类文本中,乡村劳工和工业无产阶级经受的苦难是真实可感的,“肥沃的土地和贫苦的劳工”(20)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109.,“站在自家猪粪上为工会辩护”(21)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190.,“每个街角、每条巷弄都在展示最为丑恶的贫穷”(22)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224.,资本主义的兴起根本没有改变贫富悬殊、贵贱有别的社会秩序,不过是“侵入这个体系或是使它更有光彩”(23)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230.,过去的乡绅现在以资本家的方式控制土地,残余的文化传统以权威的姿态压制新生事物,根深蒂固的旧时代统治体系“阻遏一切真正的成长”(24)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230。资本主义的发展更加激化了原有的矛盾,如马克思所言,资产阶级“用公开的、无耻的、直接的、露骨的剥削代替了由宗教幻想和政治幻想掩盖着的剥削”(25)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中共中央编译局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年。,社会上层的垄断几近疯狂,底层的分化愈演愈烈,恩格斯在细致调查过相关社会状况后指出:“在这种街头的拥挤中已经包含着某种丑恶的违反人性的东西……这种一盘散沙的世界在这里是发展到顶点了。”(26)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中共中央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304页。威廉斯认为人类必须设法自救,抵抗资本主义对生活的粗暴干预,挣脱“头脑铸造的镣铐”(27)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148.。他严格剖析美化封建统治秩序的文化怀旧传统,批驳使农业劳作边缘化的城市进步主义观点,两者在他看来都是对“幸存的乡村人”的漠视,是对乡村与城市真实关联的扭曲,尤其后者,更是建立在“对现代化和文明一元价值观的信心之上”的“重大扭曲”(28)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303.。威廉斯赞同威尔斯关于社会反抗的观点:“不是依赖怀旧性的纯真,而是靠自觉的进步:通过教育、科学和社会主义。”(29)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230.在这场全面的危机之下,乡村和城市都无从幸免,“城市无法拯救乡村,乡村也救不了城市”(30)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301.,最终只能凭借社会底层各方力量的联合,经过长期的普遍的斗争,打倒并取代活跃的少数派资本,“一无所有的劳工和城市工人群体在抗议和绝望之中产生的那种不同的社会意识必须通过新的方式造就一个集体负责任的社会”(31)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301.。早在1961年,威廉斯即已提出开创英国历史的革命“三段论”:即工业革命、民主革命、文化革命。长达两百年的文化革命所欲求的,是民族文化传统的革新,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和解互通,乡村与城市的自我表达、自我重建。这注定是一场“漫长的革命”。
根据威廉斯的观点,自16世纪以来农业资本主义在英国乡村兴起并确立了主导地位,生产劳作的传统发生改变,土地转为资本,产品面向市场,社会阶层发生激烈变动;与此同时,英国乡村文学的影响继续扩大,代表封建主和乡村中间阶级立场的文本话语支配着社会对乡村生活的认知,其间诞生的文化常规观念,如“黄金时代”、“自然”或“道德”的经济、“有机社会”、“失落的纯真”等隐含着矛盾冲突的意识形态因素。知识分子与乡村社会共通的敌视工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文化激进态度直接影响并产生了一种乡村书写传统,它对乡村的过往极尽理想化的赞颂,对它的现状则多所隐瞒。而在这种“对历史偏差的误导性回应”之外,为反映乡村真实而抗议的声音依然存在,抵制资本主义统治秩序的意图通过新的文本得到贯彻,描摹自然与乡村生活细节的客观书写也得到保留。文本中显露的各种乡村形态传递出人内心多元化的乡村经验,以及与此类经验相联结的资本主义权力运作方式。
文化概念“黄金时代”是古典乡村文学的创造,赫西俄德在《工作与时日》中称,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类能够“远离灾祸和悲哀……拥有一切美好之物”(32)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14.。后来的田园诗人忒奥克里托斯、维吉尔在歌咏乡村时融入一定的想象,把黄金时代与铁时代的对比化成作品内部的张力:理想的黄金时代是消逝的过往,现代人的铁时代充满混乱动荡,快乐的牧人生活在过去,失地小农则因战乱和土地兼并辗转求存于当下。古典时代乡村书写的惯例将乌托邦理想融入真实的维度,创造出的乡村意象是生活经验的聚合,苦乐并存的乡村常态了然可见。文艺复兴后的新古典主义文学使用耽于幻想的歌颂手法,去除了乡村作品中诗意理想与黑暗现实对比所产生的张力,在隐瞒真实状况的同时也抛弃了乡村生活的勃勃生气,挑选出的精致意象赋予“黄金时代”现代神话的性质,这一时期田园诗沦为粉饰太平、无足轻重的宫廷颂诗。迄于近代农业资本主义兴起,“黄金时代”意象受到乡绅阶层与部分社会知识分子的再创造,引入文化怀旧的内核。作者们试图以理想化的封建及后封建时代乡村经济秩序和价值观念对抗资本主义转化乡村的进程,将所谓消逝了的“自然”或“道德”的经济作为“颇具野心的资本主义残酷体制”(33)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37.的反面,对被财富功利瓦解的“旧英国”的“有机社会”发思古之幽情。“黄金时代”、“快乐的往昔”、“我童年时期的英国”等一系列因个体回忆显得可信的神话要素串联起对英国乡村生活和历史的静止性想象,其影响蔓延至今,利维斯等人就认为,经过近代大众文化对传统文化与环境的冲击,乡村生活经验也发生变化,“从维吉尔时代起延续到我们这代的一种生活方式突然终结了”(34)G.Edward Evans,The Pattern under the Plough,London:Sight &Sound,1966,p.17.,“自上古时代以来一种持续的、完整的文化现在已死去”(35)F.R.Leavis &Denys Thompson,Culture and Environment:The Training of Critical Awareness,London:Chatto &Windus,1933,p.87.。
“乡间宅邸诗”是近代田园诗歌的典型类别,为“黄金时代”等文化惯例观念建构了一种颇具影响的叙述模式。它的诞生首先与坐拥土地庄园的乡绅阶层的资助关联紧密,“人们普遍认为,除了大诸侯宫廷外,较小的贵族庄园和城堡也可能是宫廷文学的中心”(36)约阿希姆·布姆克:《宫廷文化:中世纪盛期的文学与社会》,何珊、刘华新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614页。。小庄园主与诗人订立的合同关系几乎在先天上造成了咏宅邸诗具有乡土性、区域性的特点,以及其与狭义正统的宫廷文学在社会文化语境中的冲突,“乡间宅邸诗”的主要内容是描摹乡绅地主的奢华庄园,庄园附近的宜人景色以及庄园中和谐的雇佣关系。本·琼森《潘舍斯特》和托马斯·卡鲁《致萨克斯海姆》是威廉斯重点解读的两个文本案例,诗中有极力展现“黄金时代”的夸张修辞:“鸟类和其他生物将作为(人类)食物的自身贡献出来。”(37)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29.有宣扬地主对劳工行慈善之举的谆谆言教:“你必须供养他,因为他的食物也养活着你。”(38)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33.有渲染乡村与城市、宫廷对比的评论总结:“即便城市、宫廷近在咫尺,你却未受它们享乐恶习的污染。”(39)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27.因此,早期“乡间宅邸诗”的意识形态作用判然可辨,即作为“自然”或“道德”经济存在的证明,维护迷恋过往生活的乡绅阶层的切身利益,反抗资本主义对旧有乡村社会关系的功利性改造。但是沉陷在感伤情绪中的田园诗人无心辨认乡村与城市历史的共通性,以及资本主义统治体系对封建秩序的承续,而简单地视城市为乡村的反面,曝露其充斥种种贪婪、算计、享乐的阴暗面,借此凸显乡村生活的纯真美好,宣泄对当前状况的不满。为展示乡村纯真勤劳和城市堕落懒散的根由,田园诗人创作“乡间宅邸诗”,援引基督教义,提出“上帝创造了乡村,人创造了城镇”(40)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54.的观点,否认城市与乡村同为人类所创造的事实,将旧有的乡村经济和社会关系神秘化,乡村与城市的真实关系因此不断遭到忽视或掩盖。田园主义对资本主义扩张的谴责无法阻挡农业改革的深入,而文化怀旧论者仍将保留乡村传统的希望置诸“慷慨”的乡绅阶层和他们的老式宅邸,这使紧随其后的新旧交替时期的价值危机和情感失落更为醒目。
威廉斯认为,“黄金时代”神话在文学言说中的持续,根源在于理想化童年记忆的表达,“一种针对乡村的观点经常是有关童年的观点”(41)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297.。迷恋过往生存体验,感伤乡村生活现状的心态向后扭转了社会情感结构的视角。
“乡间宅邸诗”的变迁大致可分为三个时期:农业资本主义秩序确立前的封建时期;16至18世纪(或至19世纪初)农业资本主义发展时期;18世纪下半叶后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完全支配乡村的时期。第一个时期前文已有提及,早期“乡间宅邸诗”并未尽数剥落庄园文学的特点,叙述模式还停留在受古典传统和基督教义影响的阶段,但乡村与城市的对比已然初步定型,不仅乡间宅邸作为特殊的景观经常被拿来与城市和宫廷相比,而且它的拥有者宣称自己所处的阶层具有城市和宫廷中的人所缺少的美德。在第二个时期,乡村的权势阶层意识到农业资本主义取代封建主义统治的趋势已不可阻挡,社会价值选择产生分化,“乡间宅邸诗”因此经历了复杂的形式转变,迷恋往昔的诗人倾向歌颂“纯粹劳作美德的理想”(42)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55.,对“分散和守卫财富的生产秩序”(43)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141.极尽赞美之辞,上一时期田园主义文化怀旧的内涵再次得到充实和巩固。而与此同时,资产阶级的折中理想也开始介入舆论,适于土地改良的道德观念大行其道,它们宣扬对土地和产业进行有效的改造和利用,将人性的需要与冲动、家族的利益包括进“任何理性的、旨在改良的协议当中去”(44)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64.,这一切都促成乡绅阶层的转变,向资本主义新经济体系妥协。乡绅阶层从最初的抵制反而转向与资本力量和解,这一点最显著的证明是田园诗对城市态度的转变:这时期的田园主义与后来的城市进步主义陷入同一怪圈,“既谴责城市的奢靡品味,又推崇它的文雅才识”(45)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68.,乡村文化怀旧的基础发生动摇。“乡间宅邸诗”的叙述模式在这一情况下面临“忧郁和沉思的退隐”(46)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71.与激烈抗辩的出路选择,二者固然皆出于对资本主义扩张的本能抵制,但内涵已分化为感伤和抗议的惯例,最终都为反思话语所超越。
自第三个时期以来,不仅“乡间宅邸”彻底“资本化”,乡村也完全被纳入资本主义市场体系中,有关“乡间宅邸”的文学作品呈现出复杂的演化趋向:其一,“乡间宅邸小说”延续和退化为迎合中产阶级阅读品味的侦探小说,“在20世纪乡村宅邸刚好具备这种抽象的随意可用性和功能上的无关紧要性”(47)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250.,“乡间宅邸”代表的乡村图景沦落为配合故事氛围的形象符号,用于满足读者对历史的幻想。它或许可能引起我们对宅邸本身的兴趣,触发关于乡村统治秩序的联想,但抽象化的“地位象征”无法完成对资本主义体系中掌控权力者的指认,诡影重重的荒凉宅邸只好担负娱乐的功能。其二,梅瑞狄斯为代表的小说创作模式标志着新一轮乡土叙事的开展,“劳作的乡村正再次变成肉体和精神重生的地方……与城市那种呆板秩序,那种人工制定的日常程序形成刻意对比”(48)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252.。乡村与城市传统对比的痕迹被保留下来,但我们可以发现其标准发生了变化,肉体的野性活力和纷扰的自然情欲代替了以往乌托邦式的意象,乡村有生命体原始自然能量的释放,以及农业和性交的隐喻性关联,相较于城市冷漠、病态、压抑的生存状态无疑显得更有激情。但是这种新乡土叙事的构建是脱离现实基础的,在德国接受过教育的作家梅瑞狄斯在描述英国“农民”生活状况时直接袭用有关德国乡村的印象,对乡村整体保持着一种偏狭的中产阶级式外部观察,“乡村人的交谈仅限于他们自己的圈子,而乔治王朝时代的观察者议论时也仅限于自己的圈子”(49)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257.。事实上,在经过农业改革和近代大规模圈地运动后的英国国内,存在着与德国完全不同的乡村形态,可以认为此时英国乡村中已经没有欧陆传统意义上的“农民”,其主体部分由乡绅地主、包税人和劳工构成。除此之外,当农业和性交汇合的意象透露出“强大而持久的潜在影响”(50)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252.时,题材的庸俗化是无法制止的,这也削弱了此类作品原有的讽刺力度。其三,表现乡村“传奇性”形态的文学作品,内容特点为“所有的乡村人,不管他们来自何种境况、何等时代,都能融合成一个传奇的人物”(51)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257.。这类创作根植于“准知识分子式的幻想”(52)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258.,情感依托为自私自利的“爱国主义”。“快乐的英国”概念重复乡村书写的惯例,创造乡村神话以否定现实的生活方式,在这一点上《乡村人》(TheCountryman)杂志和《乡村人全书》(TheCountrymanBook)堪称“非比寻常的混合体”(53)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262.,它们以记录和想象杂糅的技法混淆了真实的乡村记忆。
“乡间宅邸诗”在20世纪的演化历程表明,虽然田园主义文化怀旧的心态仍在固执地抗拒资本主义,但是它的影响力逐渐趋向微弱,旧有的书写惯例扭曲变形,最终完全走向真实乡村书写的对立面。
在农业资本主义发展的时期,尘嚣甚上的田园怀旧诗歌一定程度上左右着自认为“有教养”的阶层的价值评判,乡绅地主、郊区牧师乐于认同对乡村往昔的美化,因为这为他们统治的合理性和延续性提供了依据。作为田园诗的另一面,反田园的“抗争诗”是一种新的情感结构表达,体现为对文化怀旧的抗拒,它的观察不是来自上方或外部,而是由内部引申出的,从中可以窥见底层民众的真实生活。从劳工诗人憎恶抽象化的“财富”概念开始,反田园诗就具有了激烈抗辩的风格,它汲取的思想资源有原始共产主义观点,如“天下万物均应共有”(54)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43.,有宗教上的平等理念,“我们是按基督模样创造出来的人,却被迫像牲口一样活着”(55)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42.,最终都归入18世纪人道主义的范畴。反田园诗的代表克雷布在他的诗歌中尽力去除“黄金时代”的神话要素,强调底层民众正在经受苦难的事实,贫瘠土地上虚弱的劳工忙碌终身而无所获,“周围的财富使他们加倍贫穷”(56)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91.,“自然”或“道德”经济的本质昭然若揭,这都是怀旧诗所不愿提起的。同样是对资本主义的抵制,反田园诗不赞同那种切断历史连续性的做法,因为乡村的虚幻图景无法予人实质的抚慰,而只能加重情感上的失落。不过令人惋惜的是,反田园诗并没有上升到文化反思的高度,对苦难的揭露和对财富的斥责都指向道德上的和解,克雷布崇尚“自尊和慈善”,“富人应该学习这些美德,穷人也该从中受益”(57)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93.。造成苦难的社会阶级根源被遗忘,这是抗争的田园诗的时代局限。
18世纪初英国施行大规模圈地运动,大量乡村公有区域(休耕期用于放牧)和普通农耕土地被圈占,其结果一方面是很多农民不得不离开故土投身城市,乡村呈现衰落的迹象;另一方面是土地的利用效率大为提高,农业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确立。值得注意的是,乡村的统治权力自始至终没有消解的趋势,农业改革和制度变换只是推动残酷的封建剥削秩序向残酷的资本主义剥削秩序演化,这期间发生了无数动荡,不少是“为面包或鲜血的暴乱”(58)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111.。以今天的眼光回顾那段历史,阿瑟·扬和科贝特的乡村调查记录发挥了记忆的功能。阿瑟·扬是当时农业改良工作的研究者和参与者,主编过《农业年鉴》,在早期他对圈地运动颇为热心,因为农业的技术和制度改革是乡村发展的唯一出路,与之相比,工业革命的需求对这一进程没有决定性的影响。而晚期阿瑟·扬的思想开始转变,他认识到圈地运动伤害了太多穷人,而且乡村的生存情况也没有得到好转,城市的发展,“将使英国农业毁灭的速度,比它曾使农业富裕的速度更快”(59)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142.。科贝特的观察丰富了我们对资本主义权力分配的认识,他较早察觉到,在农业资本主义扩张中,“金钱是变化的媒介”(60)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110.,这就意味着乡村的苦难根源不是两种道德观念的对立,而是社会阶级的对立,是向资本家转变的乡绅与受到严苛剥削的劳工之间无可调和的矛盾冲突。面对如此厚重的社会内容,传统田园诗不再有可能担负诉说的责任,所以小说作为一种新的文学形式开始占据文本话语空间。菲尔丁着力批评商业社会金钱至上的理念,但在与人性需求冲突的问题上又不得不向“改良的道德”妥协,认同财产合并对爱情婚姻的重要性;理查逊面临金钱与人生价值的两难抉择,走向恪守德行的极端,“以贞洁的孤绝状态作为捍卫人类价值完整的唯一斗争方式”(61)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64.。简·奥斯丁的小说的确向我们展示了乡村产业收入要素,以及地主家庭的人际网络,但这种身处院墙之内的观察无法提供有关庄园土地资本化经营的更多细节,奥斯丁没有抛开她所处阶级的道德视角,因此文本内容被封闭于同一社会维度。总的看来,农业改革以来的乡村小说家仍旧执着于社会文化的道德评判,没有真正达成社会性批判。
自然的文学从18世纪末开始备受瞩目,吉尔伯特·怀特《塞尔伯恩自然史》开拓了一种纯粹的自然观察或科学观察,人对自然事实的情感反应取得了全新的书写价值,浪漫主义的自然观念就此确定,华兹华斯与克莱尔发展并完善了浪漫主义自然诗歌,创造出“绿色的田园风光”(62)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132.。华兹华斯自觉转向乡村和它周围的自然,在荒野旅行中扩展审美的感受,同时他的文化意识中延续着18世纪的隐退传统,将诗化“自然”当作心灵最后的栖息之地,如爱默生所言,“自然是外化的心灵,心灵是内化的自然”(63)爱默生:《论自然》,吴瑞楠译,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10年,第1页。。关于乡村,华兹华斯通过对“无依无靠者、孤独漫游者、游民”(64)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130.的观照,试图唤起社群联系中的美好情感。相比于华兹华斯,克莱尔的退隐状态更为彻底,他当时见到的情形是:包括圈地运动在内的农业改革剥夺了乡村人最后的自由空间,对土地高效的开发利用破坏了自然生态,对财富的竞逐动摇了社会身份、关系的确定性。克莱尔使用“一种总是绿色的语言”(65)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139.,它的内容与真实的乡村经验并不相容,主要是表现社群“共同体”瓦解后内在的失落,对人存在本质的质询和思考取代了感伤怀旧和抗争,“这标志着田园诗的终结”(66)Raymond Williams,The Country and the City,p.141.,田园怀旧的情感结构在克莱尔那里已延展至极限,乡村记忆的理想化与残酷现实的反差也已不可逆转。
从田园怀旧诗歌到反田园诗、社会和自然的文学,情感结构经历了文化怀旧向反思的转变,乡社“共同体”瓦解,乡村和农业在社会经济生活中的重要位置被城镇与市场替代。此后,乡村长期处于城市的遮蔽下,更多时候以“边沿乡村”(边界区)的空间形态在文本中出现。
雷蒙·威廉斯的《乡村与城市》这部煌煌巨著,围绕对田园主义、城市进步主义的批评,抽丝剥茧般描述了资本主义近三百年间在英国乡村和城市乃至世界范围内扩张的历史。其间乡村、城市、边界区域在地理空间上的联系日益紧密,但在意识形态上不时处于混乱、冲突、疏离的境况,社会经济、政治、文化方面的要素扮演着各种角色,折射出资本主义体系内部的种种危机。该书以“文化唯物主义”理论背景和“关键词批评”研究手段相结合的方式全面而细致地总结了乡村和城市的演化经验,并试图概括出文学文本与文化环境的互动关系,历史对现实的持续影响,以及社会未来发展的驱动因素。当代新左派批评家们承马、恩思想余绪,汇合英伦经验主义传统,在解读历史时融入切身体会,凭可信的内部观察洞悉事实情态。威廉斯出身劳工家庭,青年从军做工,而后长期执教剑桥,丰富的人生经历使他能深入了解不同区域、不同阶层的社会生活,从而避免囿于阶层归属所形成的偏见。面对变化中的乡村与城市,威廉斯曾为“共同体”的溃灭再三叹息,对底层民众的奋争心生敬意,但这不妨碍他超越怀旧的文化反思行动,将马克思主义批评引入话语权力阐释,揭破资本主义炮制的现代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