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道,我们似乎一直有着研究,整个社会也由之维系。中国古代有“盗亦有道”之语,三教九流都会找寻一些古代的名人作为祖师爷以示其道,琴棋书画食茶拳医的经谱著作中,也会谈论一些玄虚的道理,文豪也热衷于为庖丁、种树人、卖油翁、舞剑器者这些边缘人立传、写传奇,讲论他们如何技进于道,世也有传张旭见担水者争道,观公孙大娘舞剑器而书艺大增。即便这些道都是“道术为天下裂”之后的道,甚至多数是受鄙视的小道,也非讲不可。譬如《文心雕龙》开篇就是《原道》,《棋经》篇中的“夫棋者有无之相生,远近之相成,强弱之相形,利害之相倾,不可不察也。是以安而不泰,存而不骄。安而泰则危,存而骄则亡。《易》曰:‘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模仿《老子》,还引用《易》说,将棋之理论推广至为人,遂被认为含有道理,日本称棋道。黄宗岳《太极拳谱》谈的“太极者,无极而生,阴阳之机,动静之母也。动之则分,静之则合。无过不及,随曲就伸。人刚我柔谓之走,我顺人背谓之黏。动急则急应,动缓则缓随。虽变化万端,而理唯一贯。由招熟而渐悟懂劲,由懂劲而阶及神明。然非用功之久,不能豁然贯通焉”,所论也被认为含有道,绝非假想中的阴阳之理,而是一招一式确实都有阴阳之别,可以实际运用。但目前在街头巷尾公园之中缓慢而练的太极拳,则只是实用的太极拳之绪余,主要是锻炼身体,多不能达到“动急则急应”。《书谱》、《书法雅言》、《林泉高致》等,也是论斯道的大手笔;而《庄子》所记庖丁解牛等故事,柳宗元所述郭橐驼,乃至青青翠竹,人间一草一木,幽幽梅兰,纸上一点一画,杳杳云烟,象外一丝一缕,都贯注着道……熙熙攘攘追名逐利的俗世红尘中,古代中国还有一个道的本根在为人所谈论;三百六十行技艺,最终还有一个道术将之维系为一体,作为人安身立命、生存行事、游乐江湖的内在旋律,并有技进于道的追求。这,大概就是梁启超要写一部《道术史》的原因吧。
近代以来,西方的技渐及于道,被广泛地引进中国,中国的道与技,则要以西方的道术为标准进行剪裁,接受检查,倍受排挤。国学之于西学,国语之于外语,国画之于油画,国术之于体育,中医之于西医,京剧之于歌剧,民族乐之于交响乐,其差别至今历历可见。至于无所对应的书法,甚至一度不被承认为艺术。于是不免有文化担当者感叹中华民族之花果飘零。其实在日本、韩国,从唐朝传出去而得到发展的一些技术,虽被称为道,如空手道、柔道、茶道、棋道、书道、弓道、跆拳道等等,其道之被鄙弃,是一样的。输赢胜败、名利,取代了技进于道的追求。
然而,说起来,道很早就不可避免地失落了。甚至可以说,自老子之后,或者自《庄子·天下》篇所说者起,乃至从子产的“天道远、人道迩”开始,道就失落了。尽管有些学者把后世佛教、禅宗、道教、儒家的一些思想中谈论的道作为道的存在证明,却不知这些道已经偏离了源始的道,不是真正的道了。当然,我们不能否认其中有许多杰出的儒道释的学者、高僧大德,在某些方面做出了卓越贡献。近现代学者如冯友兰、金岳霖、唐君毅、傅伟勋等则在和西学的交流中在这方面有所探索。甚至西方学者如海德格尔等也对道颇有兴趣。不过在中西的交流中,格义也造成了一些问题。本文尝试尽量少用格义词汇,甚至要指出其中的一些问题。
是因为“道可道,非恒道”,故恒道被失落吗?不是。白居易曾有戏谑老子的诗:“言者不知知者默,此语吾闻于老君。若道老君是知者,缘何自著五千文。”其实,《老子》第67章说得很清楚:“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夫唯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细也夫。”(1)王弼本之外诸本多作“天下皆谓我大”,非“我道大”。然“大”乃“道”之名。当时已经有不少人在评论老子的“道”了。他们所说的“似不肖”是指老子所言恒道还是如何,今已不得其详,但至少应该包括这部分内容。所以不是道不可道,而是要道说恒道不容易。老子是向谁在道说?应该是向中下之士。《老子》第41章说得很清楚:“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颣,上德若谷(俗),大白若辱,广德若不足,建(健)德若偷(瘉),质贞若渝。大方无隅,大器晚(免)成(盛),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殷无名。夫唯道,善贷(忒)且成。”有关的释读,于此不详论。但即便根据通行的文字,我们也能明白,上士是闻道就可行的,而中下士则常忘乃至大笑道。所以不是道不可道说,而是我们所处的层级,让我们有可能听不到道。我们必须要改造自己,才能达到上士的觉悟。连孔子也说“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论语·雍也》),并且说“唯上知与下愚不移”(《阳货》)。
将上士和中下士分开,将上智下愚分开,将圣人和中下之人分开,这是古人常用的区分法。(2)纵然老子分人为上中下,但传世本第81章“圣人之道,为而不争”,古本作“人之道,为而不争”。纵然这个“人”可能还是圣人之义,但我们也可以解释为上士,这种从上中下士而非圣人角度出发的道说,实际上有助于敉平圣俗差距。孔子也是不敢自称圣人,而是作为有死者被封为圣。所以人人都能成尧舜,途之人可以为禹,乃至一阐提人可以成佛,终只是可能的目标,不是人人真实的希望。于是,天下兴衰的原因,或者说寄托,全在于不世出的圣王出现,于是人存政举、人亡政息的治乱循环不免出现,大道之行的古代已经远去,“大道废”的衰世正在眼前,世道陵迟,人心不古被一遍又一遍地诉说着。希圣希贤终不能让天下人都成为圣贤,“德之流行,速乎置邮而传命”,终只是希望,因为即便尧舜之子都能不贤不肖,何能指望一般人好德如好色呢?而满街都是圣人之说,则偏向了另一个极端,不免成为祸乱。所以,在圣人离去之后,道之失落,是不可避免的。
那么,道是如何失落的呢?恐怕是出于我们对道的误解。
鄙意在对道的理解上,《老子》里就蕴含了一个悖论。《老子》第51章讲“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3)亭,定也,见《仓颉篇》;毒,安也,见范应元引《广雅》。,养之,覆之”,道有玄德,万物据之以生、长,由此则万物势必将壮,而壮却又是不道(《老子》第30章:“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只有人——圣人、得道之人能认识到道,并且能主动地循道守柔,“专(抟)气致柔,能婴儿乎”(第10章),完成道的循环运动——然而对于常人,圣人则是“弱其志,强其骨”(第3章),强即壮,竟然不是以合乎道的方式来对待之。如此则道对于万物而言,只是具有如母亲一样的生养关系。道虽然生养万物,但是它不能保证万物一直有道。(4)唐君毅已经讨论了道无老死而物有老死的问题,也说过“道之生物,乃既使其有所得于道而有德,具能生之功能;又于其既生而有所生之后,任其功能之竭,而离于其所得于道之德,以老以死”。但他将物之老死视为物之“归根复命”,这恐怕就和以死为“枯槁”等不合,老死与“归根复命”当无关系,详下文。参见唐君毅:《中国哲学原论·导论篇》,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第247—250页。(《老子》第23章说“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只有第3章说“谷神不死”,“用之不勤”。“谷”当读为“裕”,裕即是周代人方言中所称的道。“勤”训为尽,见《淮南子》高诱注。)这是说道可以长久,可以用之不尽,但是却不能让天、地、人长久,甚至可以说是有此道用而不用(《老子》第4章说:“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渊呵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道可以让万物挫锐解纷,和光同尘;但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则道对于万物(包括常人)而言,终将失落。
这个悖论里,可以说还暗含着一个悖论,那就是将道和物分开,道是生养万物的,壮而不道的是物(包括人在内)。可是,《老子》里又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先天地生的道,是一个“物”(5)“物”,郭店简作“”,或疑读为“状”。郭店简没有“周行而不殆”这一句。史杰鹏从幽、物两部可通,并参以16章郭店简“天道员员”,传世本作“夫物芸芸”,认为此字当读为“物”。参见史杰鹏:《由郭店〈老子〉的几条简文谈幽物相通现象及相关问题》,《简帛》,第5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虽然《老子》里的道多数是超越于物之上的,但是作为一个描述或者指称,道还是可以被称为物。《老子》第21章也说:“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帛书、北大简本作“道之物”。)虽然这个物是一个代称,且其中还有物,但是却提醒我们去考查道与物的源始关系。
如果道与物并非截然可分的话,那么“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就不是一种源始的区别了。不仅如此,甚至“形”本身就不是固定的。《周易·乾·象传》云:“云行雨施,品物流形”,《礼记·孔子闲居》:“地载神气,神气风霆,风霆流形,庶物露生”,《管子·水地》也讲:“男女精气合,而水流形”,上博简《凡物流形》有:“凡物流形,奚得而成?流行成体,奚得而不死……民人流形,奚得而生?流形成体,奚失而死”,马王堆帛书《胎产书》也说:“人之产也,入于冥冥,出于冥冥,乃始为人。一月名曰流形”,马王堆竹简《十问》记:“黄帝问于容成氏曰:民始蒲淳流形,何得而生?流形成体,何失而死”,其本当是将人的“成体”比作金属之液化后的凝固定型,如《淮南子·缪称》所谓“金锡不消释,则不流刑(形)”。在《庄子·寓言》更发挥为“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所以,《系辞上》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推源而论,形上者为道,形定而下则为器,形本身则既非道也非器。形而上下之中,有变动的形,形而上下的道和器并不是对应的两者,这里是存在三者。这个形是变化的,它未定型,所以不能称为器,而又有各种成型成器的可能。(6)就道德而言,也是需要将天赋之性或某一种德践形于内的,所以讲仁义礼智圣的《五行》说:“仁形(或认为当读为“型”)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义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礼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智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圣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它也被代称为物,但不是已成为器的物,所以《老子》中一则说“道之为物,惟恍惟惚”,再则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故道是可以称为物的(古代说名以定物、正名,殆都是源于此一意义上的物)。这一观物方式,在后代流变为物化论,练黄金丹药之说皆与之相关,没有形成西方的质料与形式之说。也有些观念将流形视为气化流形(7)如《庄子·至乐》所记庄子鼓盆歌所言:“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则又有些不同,因为气有厚薄、清浊等分别,或强调气的主导性,或强调气之上之道的主导性。气化流形观念后来渐成主流。
《老子》第14章有“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讲的实际上和流形者相近。然则“道之为物,惟恍惟惚”,就是说道作为物,如同流形之物一样,是恍惚不清的,也可能复归为无物。所以对道而言,是可以形而上下的,换言之它实际上本无形而上下,是排斥上下有对的。由此再重看《老子》第51章全文:“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不难发现道和万物之间,其实还有一个“物形之,势成之”,让物定形,因势而成的中间阶段。也就是把恍惚的道中的象、物、精(“其精甚真”,于省吾认为“真”当读为“神”)生出,这些东西再因势定形生万物的过程。此后,道不有、不恃、不宰,道与万物不再有任何关系。由此看《老子》第16章的“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有“根”,在其上才能分枝、长叶、开花,根实际上看起来类似流形之体,在其上还无分别,但其实是“物形之,势成之”这个阶段了,因为根虽然还能变,还未定形,但其所生之物已经被决定了。亦如《老子》第20章所言:“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兆,始也,《老子》第64章有“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谋”;“孩”,帛书乙本、傅奕本作“咳”,《说文·口部》:“咳,小儿笑也。从口,亥声。孩,古文咳从子”,《老子》第55章说“含德之厚”的赤子“终日号而不嗄”,一旦小儿会笑成孩了,就和号有了分别,就不再是没有哭笑之分别只会哭的赤子了。但是他终究是人,这个根、本不会变。
所以道作为先天地生、可以为天下母者,是恍惚的物;而万物,则来自于各自的根和朴。万物之根由道生,来自于道,万物则并非直接由道而生。这也是《老子》第42章有“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原因。纵然一二三之所指,目前没有确切的定说,但是道和万物之间存在中介则是明确的。《老子》第6章“谷(裕)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裕即是道,它神妙不死,被称为玄牝,是天地之根,用之不尽。所以不死的道所开之门,是为天地万物提供了生根发芽的可能性。故“天地之大德曰生”,实际上就《老子》而言,是天地根之大德曰生。有了生的可能性,才有一切可能性。所以《老子》第34章说:“大道氾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道是可左可右,或大或小,变动不居的,有各种可能性。然而《淮南子·说林》讲杨朱:“杨子见岐路而哭之,为其可以南可以北”,道之失落,不是很久了么?
由上述反推,知晓了物,只能达到根、朴这种境界,但还未知根、朴的来源,故并不足以明道。所以当我们将道和物作为相对者而论时,实际上只不过是将朴、根当作了道,而真正的道被遮蔽、失落了。或者说我们讨论的只是可道,而非恒道。可命名的只是万物,而对于其根茎之源,因其恍惚、流形、变化,故无恒名可以称之,无言可以道说之。
所以,当我们将道和物作为相对者而论时,实际上只不过是将朴、根当作了道。这也可以从后世的道器之争、应物论来考察。
《韩非子·解老》在道物之间设置了理:“道者,万物之所然也,万理之所稽也……万物各异理,而道尽稽万物之理,故不得不化;不得不化,故无常操”。说道无常操,岂不就是如流形一样可以变动不居么?然而《韩非子·解老》中,道无常操,实际上道被虚悬起来,道的作用被消除了,实际上是道失落了。理取得了对于物的主宰地位,后来宋明儒遂有理气先后的争论。多数认为理先气后,道尊器贱,实际上所说的不是没有形之上下分别的道,可以离器、先天地、无对惟一的道,只不过是朴散则为器的朴罢了。薛季宣在答陈亮的信中指出:“上形下形,曰道曰器。道无形埒,舍器将安适哉?且道非器可名,然不远物,则常存乎形器之内。昧者离器于道,以为非道,遗之,非但不知器,亦不知道矣”(《浪语集》卷23《答陈同甫书》)。陈亮也认为“夫道,非出于形气之表,而常行于事物之间者也”(《勉强行道大有功》),他在给朱熹的信中说:“天地之间,何物非道?”(《又乙巳秋书》)。叶适也有相近言论。后来王夫之说:“天下惟器而已矣。道者器之道,器者不可谓之道之器也。”(8)王夫之:《周易外传》卷5,《船山全书》第1册,长沙:岳麓书社,1996年,第1027页。按:王夫之此处所论,只是论道之一端,并非唯一之说,参见戴景贤:《船山〈周易外传〉中有关道器论之建设》,《王船山学术思想总纲与其道器论之发展(下编)》,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3年。相关讨论还有很多。在元气说的视域里,朴、气与万物相接,而众人视之为道。
由之而来的本末、体用等说法,所指是道与物,其实也只不过是朴与器,道失落了。于是,在《庄子·天下》篇中,讲道术为天下裂,对那些闻道者,多谈的是应物之方。其中墨翟、禽滑厘是悦“不靡于万物”之道;宋钘、尹文是悦“不饰于物”之道,“接万物以别宥为始”,“不以身假物”;彭蒙、田骈、慎到是悦“趣物而不两”,“于物无择,与之俱往”之道,“齐万物以为首”,“知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其中慎到“泠汰于物”,“与物宛转”,以求“至于若无知之物”;关尹、老聃是悦“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之道,“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关尹说:“在己无居,形物自著”,老聃说:“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可谓至极”;庄周是悦“万物毕罗,莫足以归”之道,“不敖倪于万物”,“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但是“其于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惠施有“历物十论”,能“遍为万物说”,其所论“天与地卑,山与泽平”也有“泛爱万物、天地一体”的齐物之义,但是《天下》篇的作者认为惠施“弱于德,强于物”,“散于万物而不厌……逐万物而不反”。(9)《天下》篇中,末尾的“惠施多方”一章,也有些学者认为可能是后人附益于《天下》篇末,本来是《庄子·惠施》篇。
姑且不论这里对老子之说是否合适,我们可以看到所论者都谈到了物,然而由应物就可以达到道吗?其实,“不靡于万物”、“不以身假物”、“趣物而不两”、“齐万物以为首”、“与物宛转”、“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不敖倪于万物”、“泛爱万物”等等,不都是因物之根是不定之形,才出现这种种对物的态度吗?这如何是以道应物呢?道本无对,应物只能是无为。《淮南子·缪称》说:“是故体道者,不哀不乐,不喜不怒,其坐无虑,其寝无梦,物来而名,事来而应。”程颢《识仁篇》说得好:“此道与物无对,‘大’不足以明之。”可惜程颢是说仁时讲此语,并未用于论道。但实际上他已经说明了道和任何物都无对,是独一无偶的。而论道者,实际上从《天下》篇起,就失落了道。
现在我们重提道的问题,当然就是为了找回失落的道。如何找回失落的道呢?我们必须要重新论道,论与物无对的大道。
由上面的讨论,我们可以得出几点认识及推论。
1.源始的道也被称为物,但这个物是恍惚之物,是天地之前的物,不是万物之物。道之物与万物之间有象、物、精、流形这样的中介。所以万物虽由道而来,但并非是直接的生养关系。道为一切提供了生的可能性。有生,才有无限的可能。
2.道与物无对,由物而论的所谓道,只是朴、根这一类的东西,或可称为小道、可道,不是恒道、大道。
3.凡所论及的成对之物,即便天道、人道之分,圣人与中人、下人之分,皆非关大道之事。中道、破对成圆如智顗所说,仍不足以论大道。(10)智顗《摩诃止观》卷1上云:“阴入即如,无苦可舍。无明尘劳即是菩提,无集可断。边邪皆中正,无道可修。生死即涅槃,无灭可证。无苦无集,故无世间;无道无灭,故无出世间。纯一实相,实相外更无别法。”纯一之前所云,即破一切相对之言。然纯一仍去大道一间。道生一,大一、纯一终有所说,不若道之无对。《齐物论》所谓“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亦然。彼、是不偶不对,但仍欲得环中应无穷,比之独一无偶的大道,仍隔一间。
4.凡由专门领域抽象出来的道,皆非大道。如《齐物论》两次讲“道通为一”,即是如此。道本来就是大一,无所谓通而为一的问题。所以“道通为一”只是可道的小道。
5.老子所强调的柔弱,只是与刚健的一种对立,并不能作为大道的特征。故老子所言多仍只是小道。
6.小道可用,但只是小道,用也不是绝对的。大道无为无名无定,不可言,不可为人所用。有所用必有所遗,只能是无为无用,而正是一切用之基础,故是大用。
7.大道超越了视听等感知,只能默会,只能用描述的语言来形容,我不确定“澄明”、“显像”、“目击道存”这样的言语能否保证对大道心领神会,甚至也不确定“有物混成”、“道之为物”这样的表述是不是真实,这或许只是老子所证成的他的大道。(11)如《庄子·田子方》记:“孔子见老聃,老聃新沐,方将被发而干,慹然似非人。孔子便而待之,少焉见,曰:‘丘也眩与,其信然与?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老聃曰:‘吾游心于物之初。’”而《齐物论》中南郭子綦也形如槁木,他所达到的则是“吾丧我”。所述不同,使人失去了交流的渠道和验证的规则。这样的大道,也就为不知者的忘道提供了基础。
8.大道与人本来没有直接关系,但有人却要去认识大道,也只有人才有可能去认识大道。可能性正是大道为万物打开的门,尽管可能性并非道本身。而选择可能性、分辨可能性、限制可能性,正是人导致大道废的原因。所以《庄子·齐物论》讲“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人有了成心、成见、分别,无限的可能性也就不复存在,生也就不复存在。所以《齐物论》讲:“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
9.是故,重提道的问题,在两个方面需要努力。一是研究道本身,《天下》篇中的古人固然导致道术分裂,但是里面提出了一种方向,就是改变自身,以求合乎自己所认同的道。其道固非“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的大道,但是这种方向是值得称道的,当时后世的修道者也一直致力于此。虽然《庄子》中批评了一些方法,但是《庄子》中也提出了一些方法。所以方法有异,改变自身则一。我们在不断的去宥中,日损之中,有得到方法认识大道的可能性。(12)参见米歇尔·福柯:《主体解释学》,佘碧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皮埃尔·阿多的《古代哲学的智慧》(张宪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一书中的内容影响了福柯,但福柯所提出的精神修炼与探求真理的联结,更有思想意义。二是要恢复失落了的大道,需要守护无限的可能性。要回到朴、根之源点。因为任何的朴、根实际上已经蕴含了未来的发展方向,仍未穷尽可能性。所以绝仁弃义(或郭店简的绝为弃作)、绝圣弃智(绝智弃辩)、绝巧弃利是向本根回归,但是“见素抱朴”、“少私寡欲”、“深根固柢”仍未达根柢之源。
《老子》21章有“道之为物”之语,本文认为这是把道视作物之语。然而从帛书、汉简本这样的古本作“道之物”来看,合理的解释恐怕是《古书虚字集释》所提出的“之犹‘诸’也(‘诸’与‘之于’同义)”,而《经传释词》说:“家大人曰:为,犹‘于’也……”,故“道之物”的“之”和“道之为物”的“之为”都是“之于”之义。“之于”,《文言复式虚词》说:“表示前者同后者相比。一般用作主语部分,谓语说明比较的结果。可译为‘同……相比’。”因此“道之为物”,即道与物相比,“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窍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因此前述据“道之为物”为把道视作物之证据,应当放弃。其后的“所以《老子》中一则说‘道之为物,惟恍惟惚’,再则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故道是可以称为物的”,“道之为物”也当据此理解,但“一则”、“再则”当删。后文“然则‘道之为物,惟恍惟惚’,就是说道作为物,如同流形之物一样,是恍惚不清的”,当理解为“就是说道如同流形之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