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康德到黑格尔
——论主体性原则与现代性危机的内在关联

2019-02-20 03:20
思想与文化 2019年2期
关键词:哈贝马斯黑格尔康德

主体性原则是现代思想具有母题意义的思想预设,还不能仅就思想文化领域而言。事实上,它所蕴涵的更为深广的意义是:主体性原则作为现代性的基本原则,体现在整个现代社会之生活世界的方方面面。“在现代,宗教生活、国家和社会,以及科学、道德和艺术等都体现了主体性原则。”(1)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曹卫东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年,第22页。我们知道,从帕森斯开始,现代社会学就将现代社会的基本结构区分为社会(包括政治和经济)、文化和个人三个基本领域,而正是在这三个领域中都体现了主体性的基本原则,它们是现代主体性原则在不同领域分化(现实化)的结果。“现代的首要特征在于主体自由。主体自由在社会里表现为主体受私法保护,合理追逐自己的利益游刃有余;在国家范围内表现为(原则上)每个人都有平等参与建构政治意志的权利;在个人身上表现为道德自主和自我实现;最终在与私人领域密切相关的公共领域里表现为围绕着习得反思文化所展开的教化过程。从个人角度来看,连绝对精神和客观精神这两种形态也都具有了一种结构,从而使主观精神能够从自然状态的传统生活方式中解放出来。在此过程中,个人作为资产者、公民以及人处于不同的生活领域,它们相互之间不断分离,最终各自独立。从历史哲学来看,这样一种集分离与独立于一体的过程为摆脱原始依附铺平了道路,但在实际经验中同时又表现为道德生活关系总体性的抽象化和异化。”(2)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第96页。因此,主体性不仅是现代思想建构的基本原则,而且是现代社会建构的基本原则,整个现代社会,包括政治、经济、文化和日常生活等诸领域,都体现了主体自律和个人自主的原则。这是现代社会区别于传统社会的根本分界点。诚如黑格尔所言:“说到底,现代世界的原则就是主体性的自由,也就是说,精神总体性中关键的方方面面都应得到充分的发挥。”(3)转引自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第20页。同时,现代社会文化和日常生活领域的危机,如生活世界的殖民化、个人生活的机械化、文化创造性的丧失等,也是现代性主体性原则过度分化所导致的结果。

一、主体性在后现代论争中的核心地位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随着新结构主义和解构主义的兴起,现代性与后现代性之争成为西方思想界的核心议题。这一争论在世纪之交的中国思想界产生了强烈的回响。在这场旷日持久且横跨中西的论争中,主体性原则再一次成为讨论的核心。如果说西方思想界针对的是启蒙运动以来主体性原则历时两三百年的发展,在制度、文化和日常生活领域中日趋僵化(因现实化和体制化而固定化)并沦为统治和压制的力量,那么中国思想界的后现代指向所直接针对的则是去时未久的上世纪八十年代“新启蒙”(以李泽厚和刘再复为代表)及其所提出的主体性原则。德国著名后解构主义思想史家曼·弗兰克敏锐把握到了主体性原则在这场论争中的核心意义,“自启蒙运动始,人的主体性便被精神科学赋予至高无上的地位。启蒙运动最突出的成就之一就是主体的发现和宏扬。然而,二百多年来的社会状况和人的实践日益证明,所谓的主体性只是形而上学思维的一种虚构而已。事实上真正的主体性并不存在,主体始终处在被统治、被禁锢的状态。在后现代哲学家如拉康、德律兹和瓜塔里看来,如果要说主体,那么应当说存在着两种主体,一种是‘真正的主体’,一种是‘虚假的主体’。真正的主体并不存在于意识哲学、认识论和自我心理学所试图寻找的地方,即不存在于反思的思辨游戏之中,因为,反思的主体已经是一种‘异化了的主体’。愿望、欲望、生命的本能冲动是驱动人这一有机生命机器的‘电流’,它在弗洛伊德那里是‘里比多’,在叔本华那里是‘生命意志’,在尼采那儿是‘权力意志’,在拉康那儿是‘潜欲’。这种本能欲望和愿望构成了生存的‘基本动力’,早在弗洛伊德称之为‘俄狄浦斯’这一象征性的形象出现并被用来表示‘无意识’之前便已存在”(4)曼·弗兰克:《正在到来的上帝》,章国锋译,载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世界文论》编辑委员会编:《后现代主义》,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第89—90页。。曼·弗兰克进一步指出,在整个现代思想图景中,主体性不仅是社会和文化的基本原则,而且也是历史、意义和真理的内在本源。黑格尔将人类历史描绘为受精神原则支配的统一体,描绘为精神不断成长、丰富的历史进化过程(精神辩证法),人类历史成为主体性原则的现实化展开。马克思则从实践哲学的角度几乎重复了黑格尔的历史目的论思想(实践辩证法)。康德和胡塞尔将真理和意义的最终根据奠定在“先验主体性”之内在自明性的基础之上,不受任何经验原则污染的“先验想象力”(康德)和纯粹意识的“意向性构成”原则(胡塞尔)成为真理和意义的本源。但是,主体性原则,连同它对社会、文化、历史、真理和意义的全部构想和规定,在后现代思想中都受到了质疑,它们成为一种形而上学的虚构,成为压制人真实的欲望和本能的虚假原则。中国的后现代思想家,针对中国现代性历史的独特处境,尤其是革命现代性的现实与理论,亦对主体性原则的一系列变种,如“历史理性”(刘小枫、张志扬)、“理想”(张志扬)、“革命主体”或“国家主体”(陈晓明、余虹)等“宏大叙事”进行了较为彻底的解构。

重审中西这场跨世纪的争议有多种途径。我同意哈贝马斯的看法,必须回到现代性的开端,即主体性原则产生之初的情形,才能恰切处理后现代之争的诸多议题。毕竟,主体性原则的基本内涵及对其的诸种质疑,在现代性的开端即已成型。相反,现代性与主体性的诸多原则,包括其与西方理性主义基本内涵的关系,在后现代论争中却未得到应有的注意。“到韦伯为止,现代性与合理性之间的内在联系一直都是不言而喻的,今天却成了问题。”“不管有关后现代理论的这两种解释差别多大,它们都远离了欧洲现代性的自我理解形成于其中的基本概念系统。”(5)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第5页。易言之,主体性原则的丰富性内涵,尤其是其与西方理性主义之间的内在联系,在后现代思想论争中被遮蔽和狭窄化——它在新保守主义理论(现代化理论和系统论理论)中被一种中性的社会进化理论所吸附,在青年保守主义的理论中被理解为一种统治性力量。如果不首先理清主体性原则的完整内涵,我们几乎难以理解,更不用说评判这场跨世纪的思想论争。

二、康德对主体性原则的阐明

依哈贝马斯之见,迄今为止,对现代性主体性原则最为清晰的阐明是康德哲学,而对康德哲学最尖锐且切中要害的批判是黑格尔哲学。从康德哲学对主体性原则的阐明,以及黑格尔对其的批判切入,是深入理解主体性原则与西方现代性建构之间复杂关系的一条适切之路。哈贝马斯一系列审理现代性的著作(如《现代性的哲学话语》)和文章均以此为基本切入点。下文拟循哈贝马斯的思路对此进行简要勾勒,以期逼显出现代性主体性原则的完整意涵及其相关问题域。

如所周知,最为鲜明地体现了现代性主体性原则的是康德的哲学。康德通过对人类理性的先验反思确立了现代社会和文化领域的一系列普遍性原则,展现了主体性作为独立立法原则的丰富内涵。知识的客观性即普遍有效性的基础不在于外在自然,亦不在于神意的担保,而在于“先天综合判断”,在于理性主体将自身的尺度(先天范畴和时空直观形式)赋予经验,人为自然立法。传统宗教道德的权威性受到了质疑,道德的合理性根据开始建立在人的自由意志和道德命令的普遍形式的基础上,这就排除了自然习俗道德中层出不穷的他律性、区域性及内部不融贯性等特点,人为自身立法。人的审美判断力则以“无目的的合目的性”、“非概念的普遍性”等原则,成为沟通本体与现象、自然和社会、客观合规律性和主观合目的性的中介,见证着人类作为主体的自由创造性。“康德提出一种理性概念,用以代替形而上学传统中的实体性的理性概念。康德把实践理性能力和判断力与理论知识区分开来,并为它们奠定了各自的基础。由于批判理性确立了客观知识、道德认识和审美评价,所以,它不仅保证了其自身的主观能力,也不仅使理性建筑术透明化,而且还充当了整个文化领域中的最高法官。”(6)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第23页。正是这种主体性原则或理性原则在不同事质领域的分化,产生了现代文化体制中相互独立且彼此依赖的学科系统,如科学、道德和审美等,它们处理着不同领域的普遍性问题,如真理性问题、正当性问题和审美性问题。“在18世纪,知识的这些领域在制度上也彼此分化了开来。科学、道德和艺术等领域分别探讨的是真实性问题、正当性问题以及好的趣味问题,各自的有效性内容虽然不同,但‘批判’的话语条件却是一致的。”(7)哈贝马斯:《后民族结构》,曹卫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81页。在理性反思,即“‘批判’的话语条件”意义上,康德的“三大批判”均是以主体性原则为基础的,“主体性保障的是自明性和肯定性,由此出发,其余的一切都会受到怀疑和批判”(8)哈贝马斯:《后民族结构》,第180页。。主体性以其内在反思保障了不同理性原则(认知理性、道德理性和审美理性)的统一性。

按哈贝马斯的分析,康德哲学的确以主体理性为依据为现代社会诸领域确立了一系列法则,但它仅仅只是体现了主体性的原则,并未对这一原则的社会历史后果进行审查。康德从抽象的普遍理性的角度对理性的立法原则进行了阐明,但并未意识到这一理性原则“深深地扎根在前科学的实践以及我们与人和物的交往中”(9)哈贝马斯:《后形而上学思想》,曹卫东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年,第7页。。康德的主体性是脱离了生活世界背景的理性主体性,它所要建立的是自然、社会和人类内在情感领域的基本原则。然而,正如胡塞尔的生活世界现象学研究所表明的,脱离生活世界的理性思辨是现代性危机的根源所在。问题是,对于理性原则与生活世界之内在合理性要求之间的悖论性关系,康德似乎并没有明确的自觉意识。此即是说,康德仅仅通过其反思哲学对主体性原则进行了阐明,但并未对主体性原则及其在各领域分化所导致的“分裂”进行反省——主体性原则在康德这里并未成为专题反思的对象,相反,它仅仅只是反思的依据,并在反思的进程中不断自我展现、呈示。“康德并没有意识到理性内部的分化、文化形态的划分以及所有这些领域的分离等就是意味着分裂。所以,康德就不去理会那因主体性原则而产生的种种分离所带来的需求。”(10)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第24页。甚至可以说,康德哲学更多地是现代性主体性原则的“无意识表达”,它并未达到现代性反思或主体性批判的高度。因此,在康德哲学中,我们所感受到的更多的是理性的崇高和人类主体性的伟大,是“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令”所带来的对主体价值和人类尊严的由衷感佩,是整个自然世界向人类生成汇聚的“目的性”和“价值归宿感”;相对而言,由主体性原则所带来的“文化分裂”、“社会分化”以及“个人日常生活机械化和单调化的趋向”之类的现代性危机,康德无暇顾及,因而在其论述中几乎了无踪迹。

三、黑格尔对主体性原则与现代性危机的论析

康德以理性普遍主义原则对主体性进行了阐明,黑格尔则在此基础上从社会历史后果的角度,亦即从普遍理性原则与生活世界相关切的角度,对主体性原则尤其是其普遍主义内涵的形式化特征进行了重新审视。黑格尔认为,以主体性的反思和批判为依据,确实可以而且在事实上的确扫除了宗教意识和习俗道德中的“非理性”或“实证性”因素,从而使人从各种虚假的偶像崇拜中解放出来。但是,主体性原则是一个片面的原则,在清除了宗教意识形态的统治之后,它却导致了现实生活的“分裂”,即生活世界之“伦理总体性”的解体。“因为,随着生活世界的分化和非传统化,社会复杂性也在不断加强。生活世界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方式失去了其一系列的特征,比如亲近感、透明性、可靠性等。从这样一种防守的视角来看,‘突然出现’的现代性最初被认为是对一种完整的生活方式的德性的侵犯,也就是说,被认为是社会解体的动力。”(11)哈贝马斯:《后民族结构》,第182页。“同一个主体性,最初表现为自由和解放的源泉——同时表现为宣告和欺骗——后来又暴露出是一种野蛮的客观化的源头。”(12)哈贝马斯:《后民族结构》,第183页。在哈贝马斯看来,黑格尔哲学的基本努力正是要重建被瓦解了的生活世界的“伦理总体性”。在黑格尔这里,现代性危机第一次成为哲学的主题,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哈贝马斯将黑格尔哲学视为现代性的哲学话语的起点,“黑格尔是使现代脱离外在于它的历史的规范影响这个过程并升格为哲学问题的第一人”(13)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第19页。。由黑格尔所开启的现代思想的方向——将理性普遍主义的原则回置到前科学的生活世界背景,从与个体感性相关的实践(马克思)、历史(狄尔泰)、存在(海德格尔)、理解(伽达默尔)、符号(皮尔士)、感知(梅洛-庞蒂)、经验(杜威)的角度重构现代性的时代成就及其危机症候,成为整个现代性思想的基本取向。因此,由黑格尔开始,“批判与危机”成为现代性哲学话语的基本模式,而对危机的诊断和克服则成为了现代性哲学话语的基础性问题意识。纵观整个二十世纪的思想史,对时代危机的诊断及对克服危机之出路的探寻,几乎构成了所有具有重大影响的哲学家的基本母题。尼采从“权力意志”的角度批判了现代伦理的“奴隶道德”本质,呼唤一种具有生命意志的“主人道德”;通过对技术理性的持续批判,进而以其“返回步伐”对前苏格拉底智慧进行“重新阐释”,海德格尔对现代性危机的诊断及其出路的探寻亦非常明晰;其他如法兰克福学派(霍克海默、阿多诺)、巴塔耶、福柯、德里达、列奥·施特劳斯等人,尽管思路取向、专业背景、概念策略和思想工具完全相异,但“批判与危机”都是这些思想家共同的思想模式。在这些思想家看来,构成现代性基本原则的主体性是一个片面的原则,它构成了现代性危机的内在根源。而只有从生活世界整体的内在要求出发,也就是从先于和高于主体性原则的更高因而更整全的视域出发,片面的主体性原则才能得到抑制,这一视域在海德格尔那里是“存在”,在施特劳斯学派那里是“古典理性”,在法兰克福学派那里是作为“和解理性”的“模拟”,在福柯那里则是“自我的技术”,等等。

黑格尔的重要性在于,他首次明确意识到了主体性原则与现代世界的纵深关联,“黑格尔发现,主体性乃是现代的原则。根据这个原则,黑格尔同时阐明了现代世界的优越性及危机之所在,即这是一个进步与异化的精神共存的世界。因此,有关现代的最初探讨,即已包含着对现代的批判”(14)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第19—20页。。现代社会结构的方方面面都体现了主体性原则。首先,在宗教方面,宗教改革确认了主体性原则在信仰领域的法权地位,“自马丁·路德开始,宗教信仰变成了一种反思;在孤独的主体性中,神的世界成了由我们所设定的东西”(15)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第21页。。过去是由神的世界设定人的世界的法则,是“由神而人”,如今则由人的世界来确认神的世界的法则,“由人而神”。立法原则的颠倒意味着精神信仰根据的迁移,传统由教会和神职人员掌握的信仰法权,在“因信称义”的信仰原则下被取消,信仰开始接受理性反思的审查。其次,在国家方面,法国大革命确立了主体性原则在现代国家建构中的基础地位,“《人权宣言》和《拿破仑法典》反对把历史上的法作为国家的实体性的基础,从而实现了意志自由的原则”(16)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第21页。。公民的自主意志及其授权,是国家合法性建构的基石;保障公民的基本权利、提供公共服务成为现代国家的主要职责。此即是说,国家建构的原则从超验领域转移到世俗领域,以公民意志自主的原则为基础的民主理论成为论证国家合法性基础的最终根据。“古代帝国的政治秩序的正当性论证是以宇宙论为基础的伦理学、高级宗教和哲学来完成的,它给国家统一统治制度一个宇宙论的或宗教的神性根据;现代国家的合法性证明排斥这类神性根据,这不仅是正当性根据本身的变化,而且是证明方式的变化。”(17)刘小枫:《现代性社会理论绪论》,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8年,第92—93页。人类主体意志自由成为国家正当性建构的根据,“‘正义’和‘道德’开始被认为在人类现实的意志中有它的基础,以前这种‘正义’和‘道德’仅出现在新旧约书中外在地规定的上帝的命令中,或者以特殊权利的形式出现在旧文书中,或者从宗教的条约中看到”(18)黑格尔语,转引自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第21页。。因此,遵循国家权威和法律原则,并不是服从外在于人的宗教戒条或习俗伦理,而是服从人类意志自身的普遍性律则——在这里,所谓“服从”,实际上是“自律”。再次,在文化形态方面,现代科学,自主的道德和浪漫主义艺术都体现了主体性的原则。自然科学否认了所有的奇迹,它只承认能够以认识法则和自然规律来掌握的客观性自然,在人对自然的认识中同时体现了人类的自由。现代道德以肯定个体的主体自由为前提,道德原则的建立脱离了传统习俗和宗教伦理的统治。“一方面,这些道德概念建立在私人权利基础之上,而这种私人权利认定它的所作所为都是对的;另一方面,它们又要求,每个人在追求幸福目标时都应与他人的幸福目标保持一致。只有从普遍法则这一前提出发,主体意志才能获得自律。”(19)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第22页。同时,现代艺术对创造力和天才的呼唤体现了现代主体性的个体化原则,“富有表现力的自我实现成了作为生活方式出现的艺术的原则”(20)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第22页。。

主体性原则体现在现代宗教、国家、文化乃至日常生活领域的方方面面,它扫除了传统宗教、习俗伦理、形而上学以及宇宙论世界观在这些领域的法权,从人类主体的认知、意志和情感(知、情、意)能力中寻找建立现代世界的内在根据。那么,何谓主体性原则?哈贝马斯认为,“在描绘‘现代’(或现代世界)的外观时,黑格尔用‘自由’和‘反思’来解释‘主体性’”。主体的自由是现代社会的基本价值原则,而反思则是论证和实现主体自由的基本方式。通过反思的方式论证主体的自由,这就是黑格尔所谓的“精神”的本质,诚如黑格尔所言:“事实上,我们时代的伟大之处就在于自由地承认,精神财富从本质上讲是自在的。”“说到底,现代世界的原则就是主体性的自由,也就是说,精神总体性中关键的方方面面都应得到充分的发挥。”(21)转引自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第20页。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从主体自由与理性反思的角度出发,哈贝马斯总结了黑格尔著作中主体性概念的四种基本含义:“(a)个人(个体)主义:在现代世界中,所有独特不群的个体都自命不凡;(b)批判的权利:现代世界的原则要求,每个人都应认可的东西,应表明它自身是合理的;(c)行为自由:在现代,我们才愿意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d)最后是唯心主义哲学自身:黑格尔认为,哲学把握自我意识的理念乃是现代的事业。”(22)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第20—21页。其中,(a)、(c)两层含义表现的是主体性的自由内涵,它指向一种价值目标和价值理想,亦可称之为“价值主体性”;而(b)、(d)两层含义表现的则是主体性的反思内涵,它体现了主体的理性能力,亦可称之为“理性主体性”。

在现代思想范式中,黑格尔的哲学属于意识哲学。因此,主体性的“反思”涵义,在黑格尔那里,指的是人类精神内在的自我关涉的结构,即主体通过自身的反思能力以对象化(意识)和自我对象化(自我意识)的方式建立属己的生活世界,包括明确主体自身的价值依据和建构合理的社会秩序。用国内学者刘小枫的话说,即通过“意识”和“自我意识”的方式建构合理的“人心秩序”和“社会秩序”。此即谓,主体性具有一种对象化和自我对象化的结构,“它们在哲学中表现为这样一种结构,即笛卡尔‘我思故我在’中的抽象主体性和康德哲学中绝对的自我意识。这里涉及到认知主体的自我关联结构;为了像在一幅镜像中一样,即‘通过思辨’把握自身,主体反躬自问,并且把自己当作客体”(23)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第22—23页。。因之,在黑格尔意识哲学那里,主体性最为重要的含义是“反思”或“思辨”,它属于理性的范畴。以主体自身的理性能力为依据,即以主体性自身的理性反思作为判定一切社会秩序、文化习俗和时代心理之合理化状态的基本依据。在此意义上,在现代社会,主体理性(反思)成为了一切领域的最高判准,就此而论,黑格尔可谓是康德哲学的继任者——“康德的三大《批判》奠定了这种反思哲学的基础。它把理性作为最高法律机关,在理性面前,一切提出有效性要求的东西都必须为自己辩解”(24)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第23页。。

关键的问题在于,主体性内部的两重内涵(自由和反思)并不是一个和谐的整体,相反,两者互相缠结构成一个矛盾的关系体。主体性自身的分化、主体性自身之自由内涵与反思内涵的分化,即价值主体性与理性主体性之分化,表明主体性自身是一个分裂的原则。“于是,在主体性原则内部,价值主体(自由)和理性主体(反思性)之间的关系变成了认知主体与客体的关系,启蒙理性变成了认知理性对价值主体性的永恒的怀疑、分析和证明。这里的僭越在于,认知理性包容并担负了价值原则。”(25)吴兴明:《文艺研究如何走向主体间性?——主体间性讨论中的越界、含混及其他》,《文艺研究》,2009年第1期。反思主体之认知对象化原则探究的是自然和社会中形式化的普遍性原则,如自然规律和道德法则,它们排除了所有情感性的和非理性的因素,形成了对个人主体价值诉求的强制性约束力量,从而构成了对价值主体性之“个人主义内涵”的限制。与此同时,价值主体性的张扬,非理性力量的极度膨胀,正如二十世纪“感性造反逻各斯”式的文学艺术和各种社会亚文化运动所表明的,相反会导致社会理性原则的瓦解和精神文化领域的虚无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的盛行。当然,主体性内部的分裂不会仅限于思想文化领域,更为严重的是社会系统的分裂——随着社会系统的高度复杂化(文化系统、社会系统和个性系统的分化)以及社会整合媒介的高度抽象化(“权力”和“金钱”),生活世界的整体性被打破,社会关系的透明性、亲切感和实在性开始瓦解,个人的认同出现危机,专业化的分工和机械性的劳作使人的生活变得单调乏味,缺乏价值皈依感。这就是所谓的现代性危机。之所以黑格尔哲学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的开端,正因为黑格尔是第一个意识到现代性危机并使之上升为哲学问题的第一人。早年黑格尔就曾意识到:“教化越普及,表现生活越丰富多彩,分裂的力量也就越大,整个教化也就越异化,生活追求重新和谐也就失去意义(这种追求曾被宗教扬弃过)。”(26)转引自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第25页。

于是,出现了时代对于哲学的新的要求:克服由主体性的分化所导致的现代性危机。“对黑格尔来说,时代意识走出了总体性、精神自身发生了异化这样一种状况,正是当时哲学研究的前提。”黑格尔提出“绝对精神”的概念就是要克服哲学和社会生活系统中的分裂危机。“借助‘绝对’概念,哲学才能真正证明理性是一体化的力量。但理性应克服这种分裂的状况,因为在这种状况下,主体不仅使理性自身,还使‘整个生活系统’都陷于分裂状况。”(27)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第25页。问题的核心在于,主体性原则的现实历史化是现代性危机的根源,但在现代世界的时代处境之下,克服现代性危机唯一能借助的也仍然是“主体性”,也即反思,“为了实现这一计划,除了反思之外,批判不能也不允许使用其他工具,因为批判发现,反思乃是新的时代原则的最纯粹的表达”(28)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第26页。。因此,对于现代思想来说,关键的问题是:“主体性和自我意识能否产生出这样的标准:它既是从现代世界中抽取出来的,同时又引导人们去认识现代世界,即它同样也适用于批判自身内部发生了分裂的现代。”(29)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第24页。这就意味着从主体哲学的内部克服主体性,克服主体性原则的现实化所导致的生活世界的分裂。在哈贝马斯看来,黑格尔的启蒙辩证法正是从这一视角来展开其的思想建构的,而青年黑格尔派包括马克思则通过重新关注被黑格尔的普遍精神遗忘了的“意义深远的短暂瞬间”,从人的感性实践、物质生产和个体性的历史存在的角度,修正了这一思路,这是一条坚持现代性原则的思想道路,他们企图从现代性内部和主体性原则的内部寻找克服现代性危机的路径。相反,由尼采所开启的后现代思想则告别了现代性的主体性原则,从先于和高于主体性的“理性的他者”之处寻求对现代性危机的克服,这是一条告别现代性的思想道路。哈贝马斯则坚持另一种选择,以主体间性原则修正主体性原则,从而在批判现代性危机的同时,坚持和重构现代性理性主体性原则的诸多合理性因素,这是一条修正和改良现代性的思想道路。可以看到,在应对现代性危机的这三种选择中,主体性及其原则一直都处于论争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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