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彬华
(湘潭大学,湖南 湘潭 411100)
作为一名既具有英国传统文化气质同时又富有时代精神与现代气息的作家,托马斯·哈代(Thomas Hardy)是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典型代表作者,其作品广为人知。《无名的裘德》(Jude the Obscure)(以下简称《裘德》)发表之后曾一度引起轩然大波,支持者与反对者各执一词,针锋相对。支持者认为这是“一部天才之作,表现了极为重要的思想情感。”①但批判者却认为这部书“可以归入为是所读过的小说中最伤风败俗的作品之一。”②在评论家的口诛笔伐中哈代开始转向诗歌创作,而这部毁誉参半的作品也最终成为哈代小说创作的封笔之作。即便如此,国内外诸多学者对于《裘德》的研究兴趣依然有增无减。本文则从重复艺术的角度进行研究。
1.情节重复展现的递推性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指出,“在悲剧里,情节是第一,也是最重要的成分。”③一部小说中,情节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情节的安排直接影响文章的行文与发展。福斯特(E·M·Forster)认为哈代在进行文本安排布局的时候,强调因果律,将情节作为基础,而人物都是奉命遵从情节的要求。“命运高悬在我们头上,而非命运通过我们起作用——这就是威塞克斯小说最突出、最令人难忘的特征。”他认为哈代为了成就情节而让小说中的人物做出了巨大牺牲;“除了他们的乡村气质以外,他们的生命力已然耗尽,已然干瘪了。”④由此可见哈代对于情节安排的重视程度。在《裘德》中,情节主要有两条线:裘德与阿拉贝娜的结合是“合——分——合”,菲洛特桑与淑的结合是“合——分——合”;但是裘德与淑的结合却是“分——合——分”,他们以短暂相守开始,以长久分开而结束。这种结合注定最终只能是一场悲剧,爱情最终走向幻灭。情节重复展现文本递推性的同时也贯穿了对于婚姻与宗教的思考。
2.主题重复展现的承续性
关于对《裘德》主题的探索,学者亦从不同着眼点进行考察探究。诸如学者戴维·洛奇认为《裘德》中最主要的就是“性和教育”;李全福则主要侧重从个体婚姻与宗教主题两大方面进行研究⑤。这些多维度的主题重复展现了故事之间的承续性,代际之间难以逾越社会鸿沟的阶级障碍。
教育和命运主题。菲洛特桑想要获得学识并得到大学学位,但最后依然只是小学教师;裘德受到老师鼓励去基督寺寻求一生渴求的知识,为了寻找另外一种生活而付出了巨大努力,但终究只是一个愁衣忧食的石匠。两人的最终结局依然不如人意,两者在命运主题上的重复毫不留情揭示了阶层流动的困难性,后辈对前一辈的人生轨迹重复,展现了人物悲剧命运的承接与延续。
宗教主题。有学者认为《裘德》展现的文本主题是自由解放的人文精神和传统保守的基督教精神之间的二元对立与冲突。⑥因此淑由反抗宗教到无奈妥协,裘德由宗教依赖走向宗教决裂。人物内心的冲突掩映在社会大环境之下,剧烈的冲突背后突显作者的精神冲突。《裘德》的故事充满悲剧性,正如译者刘荣跃的评点,“这是一首失败者之歌”。哈代通过宗教对底层人物命运的影响,深入揭示宗教带给民众的迫害。
婚姻主题。对于理想追寻的破灭,爱情寻觅的失败,在社会前进过程中“整个西方人失去了他们的原则,失去了对以往上帝、理性、原则、价值的信赖,陷入了一种本体分裂、无所依从的困惑。”⑦淑在巨大社会压力之下,最终无奈地向命运低下了头。在她孩子全部死去之后,她觉得这是上帝的惩罚,是“合理的”对“不合理的”惩处,所谓合理就是她跟菲洛特桑的婚姻,而她跟裘德的婚姻则常理难容,就连上帝也要来惩罚她。这是淑在命运无情捉弄之后对婚姻的妥协,由此可见主题重复上的承续性深深嵌入文本之中。
1.人物语言重复的特指性
小说主要是通过人物的语言与行为动作来塑造人物形象。如阿拉贝拉与其女伴的对话,重复性话语无一不揭露了语词重复背后的人物特指性。恰似学者所说“在语义的层面上,重复使用的词常显露或强调创伤、欲望、焦灼的感觉,暗示某种行为动机。语词的重复在短篇小说中尤为密集。有时是意象,有时是动作描述,有时是人物对话,有时只是字面上无甚意义的套话。”⑧如在文本中阿拉贝拉与女伴的对话,显出阿拉贝拉轻浮与暴躁的性格。在《裘德》中作者将大量的对话作为情节助推器,情节背后的语言塑造了人物的形象,同时对于情节延展也有巨大推动作用。
2.人物行为重复的典型性
福斯特在谈及小说人物时指出“内心的生活自然隐匿不显,内心生活只有表现于外在迹象是才能为人所知。”⑨而所谓的表现于外在迹象也就是当人物将自己的内心活动外化,由自己的具体行为显现,于是人物行为的外在显性表达与反复呈现便成功展现了人物的内在特质。赵毅衡认为“正相重复的意义累积效果就是象征化。”⑩也就是说当符号重复使用次数越来越多,累积达到一定程度时,背后的指涉意义就越来越富厚,最后就会从量的累积走向质的飞跃,就意味着正相重复在意义累积与叠加之中出现象征化。在《裘德》当中,文中人物特殊行为重复出现,也具有浓厚的文本指代含义。例如阿拉贝拉吸酒窝的重复性动作让人注意到阿拉贝拉性格中的虚假与伪善;淑与菲洛特桑传纸条的行为尽显两人的性格缺陷。在人物一举一动中,这些重复性动作彰显人物特性,也正是这些重复行为使人物具有了典型性。
1.特殊场景重复再现
特殊场景的重复再现,展现了文本中相关场景的特殊意义。首先是“褐房子”谷仓。“褐房子”谷仓在文本中出现了数次,当裘德作为一个少年时,他渴望村庄外面的世界,曾爬上谷仓眺望令他无比憧憬与向往的“基督寺”城。裘德青年时期,“褐房子”谷仓是他与阿拉贝拉第一次谈恋爱的地方。日后也是他与阿拉贝拉分手之地,与淑分手的地方。谷仓更是历史的见证人,因为据老寡妇埃德琳所讲,曾经他祖上就在谷仓旁边的绞刑架上被绞死。
其次是里程碑。文本中的里程碑是极其特殊的存在,因为这个里程碑上标记着从乡村到城市两者之间所需要的里程,它是在城乡之间边界上的见证者,它是城市与乡村的连接点。因此文本中精妙地将这个里程碑安排为裘德理想信念的载体,是他一生发展的刻度尺,它真实记载了裘德人生中的重要阶段。由此可见,特殊场景的重复再现与人物命运发展轨迹遥相呼应,共同发展。
2.地理空间重复转换
如果将《裘德》中的主人公如裘德、菲特洛桑、淑以及阿拉贝拉等人物活动轨迹做一个描摹就会发现这样一个现象,人物无不重复着类似于“乡村——城市”或“城市——乡村”的地理空间位移状态,展现了轮回式位移与宿命论悖论。裘德不甘心在乡村中埋没一生,从儿时开始就希望能走出马里格林,于是自学石匠走入城市求学,进入基督寺希冀寻找更好的人生,遭遇挫折与溃败之后,为了与淑的爱情而辗转各地,大病之中颓然回到心心念念的基督寺,最终抱恙而死于基督寺城,在乡村与城市的轮替中结束了一生。菲特洛桑曾经离开马里格林去获得学位,求学无门后从基督寺回沙斯托,与淑的婚姻结束之后穷困潦倒,最终回了马里格林而混沌度日。淑由本身一个极具“伏尔泰精神”的城市女子,在孩子死亡之后,精神失控竟而转向皈依基督教以寻求内心救赎。工于心计的阿拉贝拉与裘德首次婚姻失败后移居澳大利亚寻找幸福,在第二任丈夫死后表面上去教堂日日忏悔,最后却在基督寺玩弄心计将裘德置于死地。因此地理空间不断转换的同时也显示出主人公的理想幻灭,寻求自我实现的失败。
正如米勒在《小说与重复》开篇所强调:“对小说那样大部头作品的解释,在一定程度上得通过这一途径来实现:识别作品中那些重复出现的现象,并进而理解由这些现象衍生的意义。”⑪重复事件不断刺激读者神经,作者将自己所希望表达的意图源源不断地传递给读者,由重复现象所衍生出来的意义也就变得更加明朗。重复在一部小说中具有巨大的艺术价值与意义。而重复艺术的价值与意义在《裘德》这部作品中,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层面。
1.重复增强情节主题的异质性。在情节与主题的成长过程中,法国著名叙事理论家热奈特曾说:“重复事实上是思想构筑,它除去每次出现的特点,保留它同类別其他次出现的共同点,一系列相类似的事件可以被称为相同事件,或同一事件的复现。”⑫正是因为情节与主题的重复,所以不管是个人悲剧命运还是爱情宗教婚姻等主题,都展现了主题的异质性。文本的多重矛盾含义,可能性意义的解读不仅使情节更加丰富紧凑,同样也让主题意义得到最大限度阐释。
2.重复塑造人物形象的饱满性。“重复是经验与意义世界关联的根本方式,每次经验本身就是要融会贯通地深入理解事物,这就需要多次意义活动积累,重复也就成为人类认识的普遍形式。”⑬由最初宗教反抗走向最终的宗教妥协,淑在自我禁闭与自我解脱之间突围。一方面,社会大环境因循守旧,淑希望能与之搏斗,捍卫自我个性与自我理想;另一方面,她的感性与理性不断博弈,希望重生一个新我。两方面的对抗令她感到左右为难。她虽然思想独立前卫,但是却依然无法遵循自己内心,最终挣扎着向顽固势力妥协,屈服于心灵一隅。由此可见,重复艺术使人物形象的塑造更加圆润饱满。
3.重复强化空间意义的延展性。哈代处于世纪之交,他敏感地意识到科学理性加深人的自我异化感。在现代化进程中,随着宗教影响力被不断削弱,十九世纪这种不稳定感以及危机意识越发深重,在寻找自我中个体大量涌现的焦虑,恐惧、痛苦以及绝望,无一不是自我意识加深后在认知上展现的苍白与无力。淑在不停地进行自我找寻,可是最后依然饱尝落入宗教窠臼的苦果。哈代的笔触不断向人的精神更深处开掘,在强化地理空间描写的同时,更在深邃广阔的精神空间中不断寻找,寻找人性的复苏与幻灭,寻找理性与世俗的对抗,寻找时代精神的烛照。因此重复的情节主题、言语行为在文本中大量运用,地理空间的延展都是作者运用重复手法进行文本深层含义深度解读的真实写照。
总而言之,重复理论无处不在,它的突出正是一种对于永恒性的追求。就像卡尔维诺对经典所下的定义“经典就是那些你经常听人家说“我正在重读……”而不是“我正在读……”的书”⑭。而《裘德》正是这样一部经典,哈代作为“边界乡村小说”的重要代表作,在工业化世界即将到来之际,在古老乡村社会走向灭没之时,用笔端撰写社会最真实的那一面,以笔为戈深情演绎了人世对抗的坚韧与奋进。恰似伍尔夫所说,哈代与其作品体现了“世界和人类的命运展现在一种强烈的想象力、一种深刻的诗意天才和一颗温柔而富于人性的心灵面前所显示出来的幻象。”⑮《裘德》对于人类命运的寻求与探索想必也是其经久不衰,成为经典而永久流传的最终原因。
引文注释:
①何宁.论《无名的裘德》之评论流变[J].南京社会科学,2011,(12)
②聂珍钊著.悲戚而刚毅的艺术家托玛斯·哈代小说研究[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234).
③(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著,陈中梅译.诗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74).
④(英)E·M·福斯特(E.M.Forster)著;冯涛译.小说面面观[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87).
⑤李全福,李岗.从小说《无名的裘德》看哈带的婚姻和宗教观[J].兰州大学学报,2000,(01)。
⑥马弦.人文精神与基督精神的对立与冲突——重读《无名的裘德》[J].湘潭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2,(04).
⑦李迎丰.《无名的裘德》:一个分裂的文本[J].国外文学,2000,(03).
⑧李迎丰.重复的艺术:海明威小说文本的一种解读.[J]河南大学学报.1999,(04).
⑨福斯特著,冯涛译.小说面面观.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41).
⑩赵毅衡.论重复:意义世界的符号构成方式[J].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01).
⑪(美)J.希利斯·米勒著.李宏图译.小说与重复七部英国小说[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1).
⑫(法)热奈特著;王文融译.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⑬陆正兰.重复:艺术的基本构建方式[J].中外文化与文论,2015,(03).
⑭(意)伊塔洛·卡尔维诺著;黄灿然,李桂蜜译.为什么读经典[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6,(1).
⑮(英)伍尔夫著;瞿世镜译.论小说与小说家[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