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自然作为河流生态治理的基础
——基于巴拿马运河的分析

2019-02-20 02:06马芳艳
关键词:巴拿马运河行动者运河

马芳艳

(南京大学哲学系 南京 210023)

自然与生态之间的关系一直是学术界讨论的焦点,人类对环境的影响及后期的治理,建立在对自然的无偿使用之上,本质上是传统二元论思想把自然和社会划分为俨然对立的两极,再进行知识生产所致。正如近代科学论的领军人物布鲁诺·拉图尔在《自然的政治》一书中批判的,人类将公共生活划分为自然与社会旧式两院制的“洞穴政治”,把现代社会一直存在于网络链中的自然行动者忽视为沉默者,虽然操纵着复杂的社会网络,但始终没有发言权,而只有凭借近代大写的单数科学自然和社会才能进行交流。[1]因此,一方面,技术和政治霸权成为社会发展的决定力量;另一方面,使我们走上一条遗忘自然真理的道路。这在拉图尔看来正是当下生态危机的根源。因此,为了摆脱生态危机,需设计出一种新的机制,将被遗忘的自然作为技术人工物的基础设施来对待。也即抛弃传统主体——客体划分模式,对称地看待自然和社会,用非自然和非社会的拟客体模式替代传统的主体——客体模式。本文试图通过巴拿马运河从危机到修复的过程来论证这种关系。巴拉马运河从危机到恢复的过程,能为我们今天河流生态治理提供借鉴和指导。

一、运河建设对自然的改造

(一) 巴拿马运河的背景及分析

巴拿马运河是世界七大工程奇迹之一,地处中美洲最狭窄地带,连接着大西洋和太平洋,使两大洋之间的航程缩短了一万多公里。最初是热带森林中的沼泽地。1903年2月法国一家公司开始在此建造运河,但这种超级工程的建造难度超越了私有公司的建造能力。美国为了进行扩张,需要一条联通大西洋和太平洋的通道,于是借用政变的方式从哥伦比亚分裂出一个巴拿马国,并与巴拉马签订了一个不平等条约——《巴美运河条约》。该条约使美国拥有“如主权所有者那样所拥有的一切权利”,并声称不允许其它政府修筑或控制该水域。

美国政府在巴拿马流域依赖不易惹起争端的意图,通过改造巴拿马的自然环境,获得经济收益和霸权统治。美国在该地区的所有项目都与当地的自然环境紧密相连,所以自然不可避免地被重塑。同时,随着经济利益的不断加深,美国选择与自然结盟,将政治霸权最大化,表现形式就是肆意破坏这一地区的原始自然构件,扰乱当地居民的社会生产方式。拉图尔指出“西方人的世界具有彻头彻尾的政治性,自然只是在西方人之间以及在西方人与他者的政治关系中扮演着一种临时性角色”。[2]美国在巴拿马地区修建运河,实质上是将巴拿马地区的自然作为其意识形态扩张的工具。美国为实现其政治霸权的最大化,通过建造运河,控制两洋之间的交通枢纽聚敛利益。同时,运河流域原始生态随着霸权式的技术植入被重新塑造。当政治霸权达到最大化时,在该地区建造了技术人工物以控制两洋之间的水域,修建了跨地峡的超级工程来聚敛利益,而运河流域周边的原始生态环境,随着社会改造过程慢慢淡出人类的视线,为巴拿马运河生态危机的出现埋下了隐患。

(二)技术对自然的改造

美国对巴拉马流域的控制是通过技术的方式进行的,受启蒙思想发展起来的水文科学,用自然状态下的水用数学公式表示。例如,为运河建设提供精确水文流量的卡斯特利公式,Q=AV(其中,Q代表单位时间内体积流量,A代表流体截面积,V代表流速)是运河建设的一个理论工具。[3]通过水流量计算,为运河船舶、航道船闸等设计提供科学依据。美国正是借助水文科学对流域的解释,在巴拿马地区进行社会改造,使“自然”沦为被科学控制的自然,运河成为被技术控制的运河。修建运河的技术被赋予具有特殊意义的社会工具,由搁置自然上升至与自然结盟、参杂科学技术和社会因素占主导地位来完成。

美国通过巴拿马运河修建的技术,改变了自然的原始存在状态。巴拉马运河所有的社会实践过程都依照单一的科学公式被联结起来,自然处于从属地位,无论优劣都没有发言权。因此,巴拉马运河的建造是由被科学化了的自然、美国政治霸权、水文科学、工程师等人类和非人类的异质性行动者组成的杂合体(Hybrids)。虽然运河的修建使两大洋间的航程缩短了一万多公里,但是在运河建设的网络链中的自然是被科学化了的自然,是没有发言权的、恒久不变的非人类行动者,这为运河日后的危机留下了隐患。

二、 运河危机的表现

拉图尔认为我们越是从容地主张对自然的社会建构,自然中真实发生的事情就越是被搁置一旁,因为自然被遗弃给了所谓的“科学”和科学家,人与自然间从来都不是对等交换。[4]美国政府为扩张其政治权力,依靠先进的科学技术修建运河,将技术和政治霸权嵌入自然,重组了巴拿马运河流域的环境和社会,建立了新殖民霸权政治秩序。

(一)社会制度的变化

1914年,巴拿马运河建成后美国在该地区获得了 “国中之国”的地位。建成后的运河本该为当地居民带来物质和生活上的改观,但巴拿马运河公司在运河区开设了商业区,经营各类与航道运输无关的企业,这不但使巴拿马产品难以进入运河区市场,还引起了从运河区到巴拿马全国难以控制的走私问题,造成了当地社会政治经济的混乱。美国不但从运河获取了巨大经济利益,更是借保卫运河之名修建了多座军事基地,利用武装力量压迫当地居民。运河区的官员、引水员、技师等高薪职位几乎全由美国国籍的“运河区人”所掌控,且美国政府在运河区所执行的生活与工资政策也渗透着种族歧视和民族偏见。

撒加诺夫在讨论技术的社会构成时指出,“国家干预是技术的社会构成的表现形式,军事技术就是一个例子”。例如,美国任命军人为运河的总督,并兼任巴拿马运河公司经理,负责运河的运营权,掌管运河区的全部事务,在运河区升降美国国旗,以英语为唯一的官方语言,施行美国法律。[5]

美国在当地的政治霸权,改变了当地居民的生活模式。人类学家沃兹沃思在走访运河流域村庄时发现,当地农民为了生计大都参与了运河的建设。例如一位农民这样描述他的经历:“美国军队到村庄来招工,宣称获得的月工资比他们种地一年的收入还要多。在高薪诱惑下,他们放弃耕种土地,随军队来到运河公司。可是当他们到运河公司后发现,情况并不是运河公司宣称的那样。运河公司的高薪只是骗取他们来劳动的幌子,居住条件差,蚊虫蔓延,当时黄热病几乎夺取了所有劳工的性命。因种族问题被军队处死的当地人更不在少数,政府给劳工子女学校开设的课程并不符合当地的本土文化,是纯粹的奴化教育。因此,为了摆脱压迫,大多数劳工们冒着生命危险寻找时机企图逃跑,重新回到他们赖以生存的森林”。[6]

贾萨诺夫曾指出,“制度作为社会关系的调节器,与社会和谐之间具有内在的必然联系,制度安排状况会直接影响社会的稳定和发展”。[7]美国在运河区的殖民统治,迫使当地居民重返森林,这使农民对森林的依赖比之前离开森林时更加强烈。他们开始大肆砍伐森林,开垦土地,造成巴拿马流域森林的大面积减少,水土流失严重。同时,社会变迁背景下的环境质量,是以政治生态学作为基础,重组自然和社会的关系,将自然作为决定运河未来发展的根本参与者。[8]因此,美国政府在运河流域的殖民政策成为最后运河生态危机的一个重要原因。在此意义上,制度本身寻找生态危机的根源。

(二) 生产生活的变化

美国在运河流域的不平等制度迫使农民砍伐森林,对森林造成前所未有的破坏,这直接导致运河的水流不足。建成初期时,运河可通过4万吨至6万吨位的船,但到1961年,运河流域极端天气频现,航道水位下降,管理者不得不降低通过船只的吨位。如果降雨量不足,运河水流流速下降,导致运河水位高度不够,来往船只只能抛锚等待时机。而到1977年,随着运河内船只的增加、水力发电站的建设以及附近城市生活用水供应的增加,更加剧了对运河河水的消耗。加通湖水位甚至下降到了 3.1 英尺以下,无法满足通航所需的水平,这条国际运输的大动脉面临威胁。水文学者认为“如果不采取果断行动应对巴拿马运河流域环境的退化,这条人类关键航运线将永久停业”。

三、 化解危机——自然作为运河生态的基础

面对生态危机,我们的认知必须发生转变,即打破由人类社会所主导的自然和社会的二分模式。从拉图尔主张的广义对称性原则出发,把自然和社会视为具有同等地位的行动者重组自然和社会的关系。

基础设施往往是指用钢铁和混泥土建造的构件,这一以技术为背景的坚固物重组了人、能源、信息以及硬件技术系统。然而,近年来这个词的使用范围在逐步扩大,基础设施不仅指混凝土这些硬件,还被越来越多地涉及“软”的系统组件。STS学者艾希礼·克瑟(Ashley Carse)等提出基础设施应该包含自然的概念,支持教育、生态治理和公共卫生服务等。艾希礼·克瑟提出,自然作为基础设施而言,自然不是处于从属的地位为其它组件提供背景,而是作为构成基础设施的有生命的行动者。巴拿马运河作为连接两个大洋的技术人工物,具备基础设施的属性。对自然而言,森林是维持该流域生态平衡和保证基础设施运行的基础;对社会而言,森林是保障运河区社会经济稳定的基础性资源,这一过程中自然和社会相互交织,不可分割。

(一) 森林作为运河生态治理的基础

把森林作为运河生态治理的基础,目的不是用建立土木工程的方法对森林实施管理,而是对“依靠森林才能恢复和稳定这条运河的运输能力”这一理论的长期思考。运河畅通面临的水危机,转化成运河流域的生态危机,如何化解危机成为运河管理者面临的首要问题。有学者提出建造大坝、从别处引流淡水、暂停城市生活用水供应(开采地下水源)等各种方案,但运河流域的自然条件无法再建大坝等人工技术物。人类学家福兰克·沃兹沃思的一份《森林砍伐——巴拿马运河的死亡》研究,引起了当局的关注。沃兹沃思认为,“当地农民对森林的砍伐改变了运河流域水径流系统,使可用的淡水量逐年减少。在与运河源头毗邻区的森林砍伐种植,则加剧了水的损失。” 因此,森林作为陆地生物总量最高的生态系统成员,既是重要的自然资源,也是不可替代的环境资源。[9]重点应集中于把森林作为恢复运河生态的核心,使其以非人类因素身份参与基础设施建设,为恢复运河往日繁荣提供支持。与此同时,克拉克·拉尔森认为,由于种植和牧场扩建对森林的砍伐,不仅增加了运河的泥沙沉积,更减少了其蓄水能力。至此,森林以生产运河水的身份开始被重视,森林以自然行动者的身份进入了管理者的视线。美国运河管理委员会采纳了他们的建议,提出“维护运河,保护森林是一个积极的、内在的政治进程”的结论。

(二) 对森林的管理

将自然作为基础设施的一部分,重视森林的恢复,才能恢复运河的畅通。虽然认识到了森林是运河治理的基础,可森林砍伐仍在继续。因为森林周边农民对美国官僚的霸权感到失望,农村的本土文化,都是对森林的潜在威胁。正如拉图尔认为,“人类和非人类的纠缠中涉及的任何对话,都是在社会领域完成的,这一过程中对自然知识生产者的地位不能隐而不显。[10]因此,森林的管理想要取得效果,必须以当地土著居民的生活现状为基础,制定相应的管理政策,将公众参与森林基础设施的建设纳入政府决策者的规划。这需要制度层面的改革。

第一,在运河流域土地管理上,林业虽然有很重要的地位,但没有政府职能部门的森林教育培训机构,而当地少数护林员为一些科学家做助手或地理顾问,尽管对当地森林的恢复有推动作用,但没有引起当局者的重视。因此提高当地农村地区护林员的地位,改善生活现状,是运河管理者面临的问题。

土著护林员虽然没有能力使用精确术语描述森林的意义,但对森林管理经验有自己积累的一套经验,他们认为森林是“自然的水库”。于是,在1978—1983年间,由美国国际开发署提供贷款,支持巴拿马地区基础设施建设,当局制定了《巴拿马运河治理规划》,提出提高环保意识及相关工作,尽可能将流域内人口转化为森林的管理者。例如,在70年代末,一位叫卢乔的当地农民为生计,带着家人从市区来到运河,像很多迁移者一样,卢乔的梦想是做一位耕种的农民。但在1975 年,他正在农场削减新长出来的树杈子时,受到了当地农业部门的邀谈,让卢乔放弃自己从事的农耕,带着家人替政府做事。如果他愿意加入政府的自然资源管理行列,政府会提供他免费的教育机会(护林员培训)。虽然卢乔对做自然管理者没有多少兴趣,但他还是答应放下砍刀,承担起了保卫森林的工作。像卢乔一样的人,在当地被认为是受领导尊重的人,虽然政府发给他的福利远远不及他自己的耕作所得,但身份的认同使他积极参与政府组织的森林管理行列。因此,依靠熟悉当地自然环境的农民,给予经济上的支持,转变他们的身份,不仅能协助政府管理运河流域的生态问题,而且还从根源上杜绝对森林的砍伐。

第二,社会制度问题使农民生活得不到保障,农民选择砍伐森林来放牧和耕种,使水土保持失衡,造成了运河的危机。因此,为了解决危机,政府不仅要依靠当地土著居民从源头上遏制这种行为,还需要制定相关政策进行引导。巴拿马农业部(MIDA)和多边机构,如美洲开发银行,共同寻求农村农业生产的现代化方式,包括流域内农村道路改善、农业推广、市场开发和农业信贷等。对农业基础设施进行特别鼓励和支持,收集了相关农村人口和土地之间关系变化的数据。

1984年以后,管理有了强制性通道。巴拿马军队与森林警卫开始联合巡查,监督和管理的范围逐步增大,涉及水、空气、土壤、人口、森林等。新的森林法规定生长超过 5年的树木即为森林,不得砍伐。同时以宣传和强制的方式要求农民将土地闲置。当然,阻抗也一直存在,森林警卫受到农民的敌视虽时有发生,但生态却在逐步好转。

综上所述,巴拿马流域的森林和社会文化是基础设施的基础,当地农民的生活模式是恢复和保护森林的主导因素。这一过程中,(1)农民不是作为陌生的他者闯入和占领传统的领地,而是作为利益相关者在与政府协商过程中被招募,发挥特长,加入到森林管理,实现身份的转换。(2)政府森林文化建设依靠当地农民的思路,将自然作为运河基础的根本路径。森林改变着当地农民,农民也在改变着森林,自然和社会纠缠在一起,体现了自然和社会的对称性。人类行动者和非人类行动者共同加入了运河生态治理中,正如拉图尔所言,生态治理建立的是:“一种社会、政治新秩序,是对旧式的自然观念进行重新排列,自然作为恒久不变的行动者的特长不是被唤醒,而是重新被确立一次”。巴拉马运河从危机到生态的恢复,最根本的是通过本地居民的参与唤醒了被遗忘的自然。

结语

约翰·贝拉米·福斯特在《生态危机与资本主义》一书中写到:“生态危机与资本主义是一种相伴而生的关系,因为资本主义体制把追求利润增长作为首要目的,因此,就要牺牲环境及他人的利益,采取短期投资行为而一味地追求经济增长,其后果就是环境的快速衰退”。[11]巴拿马运河的危机正是忽视了自然的能动者地位导致的结果,本质上是自康德以来自然和社会二分在观念的体现。巴拿马运河的建设,一开始就建立在被科学化了的自然基础上,一位没有话语权的沉默者。正如拉图尔所批判的:“如果自然不是现实的一部分,而是一种促使政治生活成为可能的宪政安排,那么,没有了自然,政治又会是什么?”。也就是说,忽视自然的能动者地位,是生态危机的根源。巴拿马运河的生态治理把自然和社会视为具有同等地位的能动的行动者,共同参与基础设施的建设和管理,反映了拉图尔提出的自然和社会的对称性原则。

基础设施不是僵化的人工物或技术系统, 而是一个关系持续的建构过程。自然科学的发展使得人类控制、改造和利用自然的能力得到提升,但过于依赖科学技术改造自然的力度越大,就越容易引起束手无策的生态危机。因为技术导致人类为了获取利益而遗忘了自然的做法,正是我们当下生态危机的根源。面对生态环境问题,我们传统的理性思维必须转变。

基础设施生产环境, 反之亦然。一方面, 水库、湿地、森林等“自然”景观反映了设计、管理的被组织。另一方面, 基础设施周围共生的生态对环境影响及基础设施功能的正常运作是不可缺少的。换句话说,自然作为基础设施行动者的地位无法回避,自然是人类生存的依靠。因此,将自然作为河流生态治理的基础,自然不是被科学搁置的简化背景,而是基础设施得以稳定运行的必要条件。巴拿马运河的生态治理,可为我们的生态治理提供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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