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勇
他姓王,闰桃是他小名,小我三岁,与我同在故乡的一条等高线上成长。四岁时,不小心被一盆炉火烫伤。由于家庭贫穷,拿不出治疗的费用,最后拖延成烫伤面感染和扩大。后来用土药治疗,才慢慢康复,但走路没有那么灵便了,一跛一跛的,还影响到智力。到了读书的年龄,父母也送他去上学,因走路不方便,再加上学习困难,就放弃了学业。
去年夏天,我回老家看父母,一天晚上,睡到半夜,两只猫在窗外撕心裂肺的怒吼把我吵醒。“这破声音好烦人!”我迷迷糊糊中咒了一句。睡不着,我翻身坐起,顺手抓起手机看看是几点了,一组符号出现在信息里,“——·—— ——”,一横,一点,再两横。我先是莫名其妙了一阵儿,再仔细看,是邻居闰桃给我发来的。他不识字,但能玩手机,许是想和我聊聊,苦于找不到文字的方向,在里边乱点,便点出这组符号给我。我心里蛮感动的!不必追问和解释。这符号带有纯朴的情谊和心底的善意,没有负面,一切都是未尽之意!
翌日,薄雾笼罩着群山,晨曦从对面山头上慢慢升起,薄雾随之退去。邻居们早早地到地里忙活去了。我依习惯,在村子边的一条平路上来回跑步,露水将裤脚浸湿。往回跑时,远远看见了闰桃,跑近一看,一件黄色军上衣(这衣服是民政发给他的);一条深蓝色裤子,左边挽了几道折,右边没挽;一双带着黄泥色的解放鞋。走路的姿势依然是那派头,轻飘飘的,活像一些电视剧里的挑担人物。他微笑着先开口:“大哥,这么早就跑步啊!”“是的,你去做什么?”我问。“嘿嘿,看看庄稼。”他笑着说。“昨晚给我发信息了?”他没有说发还是没发,就这样微笑着盯视我,反倒是我不好意思起来了,我不再提及发信息这事。随后各自忙碌在清晨的轨迹中。
闰桃的父母与我父母的年龄相差不了几岁。他父亲长年疾病缠身,要经常吃点儿药才能缓解疼痛,可是药钱从哪里来呢?所以,“拖”字成为一种延续生命的日常。早年,不存在低保的说法,生活全靠自己辛勤劳作来糊口。他母亲,我叫婶娘,农闲时,从另一个乡镇去买点儿别的东西来本乡镇卖,从中赚取微薄的利润,加上种点儿庄稼,养点儿牲口,倒还过得去。
可这样的日子没持续多久,婶娘就病倒了,病情来得突然。那天下雨,我和母亲去看望她。才几天时间,婶娘身体虚弱得连翻身和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房间昏暗,她脸色苍白。墙壁上挂着一盏煤油灯,灯影形成一个圆形光环,好像一只空洞的眼睛凝视着天花板,她就这么安静地躺着。看着我们到来,婶娘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并拉着我母亲的手说:“我知道日子没几天了。”她像是知道结果,耗尽最后一口气,“麻烦你多教教闰桃,他生活还不能自理……”我母亲抹着眼泪说:“你会好的,你放心,我会教他。”
就在那天深夜,婶娘去世了。那时闰桃才九岁。那几天,我心里有一种慌乱,又或是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我在想,闰桃还年幼,他父亲的身体又不好,他怎么承受得起生活的轴心?
自从闰桃烫伤以后,没少被人奚落。每每看到他被人奚落,我总是要站出来打抱不平。他很懂得我的用心,每天看到我放学回家,他都会站在村头的路口用微笑迎接我。
我穿上军装离开故乡后,他从我视线里消失了许多年。第一次探亲,他像是知道我要回来一样,老早就跑到村口等着我。帮我提包,问长问短,很是热情。“闰桃,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我问他。“嘿嘿,老样子。”他笑着说。回到家的当天,母亲给我讲起闰桃的父亲已经去世了,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人。我无法推想,他是怎么走过这些日子的。
第二天见他时,他同样灿烂地微笑,感觉他依然那样淡定,当然也苍老了许多。我随意问起他父亲怎么去世时,很少流泪的他,一个劲儿地抹眼泪。我当时很自责,不该问他,也无力安慰他。我想,这哭,是一种无望,也在无望中寻求希望。在我看来,许多事物早已具备流失的方向,浮沉明灭,纷纷扬扬。而他,总是将孤独的身影伴随着石头和流水、风和白云,并把日子打理得井井有条。我内心是敬佩他的。
我当即拿了两百元给他,他笑着推托了半天,我说,你拿着用。他立刻转身跑回家中。一会儿,他提了一块七八斤的腊肉来。我说,你这么辛苦地养猪,就别提了。他又是一阵儿微笑。我提着肉,在心里称了称,感觉到,这既是一种重量,更是一种崇高而质朴的品行。
母亲讲,他做活儿特别勤快。养牛、养鸡、种庄稼,生活虽苦,却也不缺少温饱。原来的土墙房子,政府补助一部分,他拿出一部分,重新修了三间大平房。只是家里常乱乱的,母亲说她实在看不下去那被子的脏,偶尔帮他洗洗。他也常跑来帮母亲做点其他活儿。“没妈的孩子真可怜。”母亲说这话时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
村里但凡红白喜事,他都雷打不动地帮忙到底,他仿佛有一股使不完的劲儿。乡村在变化,没有人把他当残疾看待。相反,许多人一见到他都很热情。他也从不和别人閑扯、说长论短,更不翻箱倒柜地刨隐私。别人讲话时,他总是送去一阵阵嘿嘿的笑声。他心里知道,唯有用善良和宽厚去维系人与人之间的平衡,才会在生活上过得安稳与踏实。他没读过书,也没走出家乡,小山村就是他的天地,但他懂得隐忍,懂得暖意,懂得尊重,这已经足够了。
前不久,开车回家看父母,行驶到老家盘山公路时,天空中挂着白云,日光柔和,空气温暖。我往前方看,有一个人在急速地行走。上身依然是黄军装,蓝色裤子,并将裤脚挽得老高,穿一双解放鞋。走路姿势有点儿跛,仿佛飘逸成山水间一道完美的弧度。多么熟悉的身影!接近他时,一看是闰桃,我停下车向他打招呼。他很惊讶的样子,并高兴地说:“大哥,你怎么突然就来了,也不打个电话,我好接你。”这话像是带着责备,也带着些许的温暖。我笑笑说,没必要回趟家还到处告示一下。
我曾半开玩笑地问他:“闰桃,有没有想找个媳妇过日子?”“你帮我找一个吗?”他笑着反问我。毕竟内心里还是想找的,只是因为残疾,他无法组成家庭。
责任编辑:海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