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舟
从21岁开始第一次相亲,期间不间断地寻找、尝试、努力,今年30岁,李聪明终于要结婚了。
结婚日子定在了2019年正月初十,老黄历上说,这是开年之后最好的一个日子,比初二和初四还要吉利。虽然结婚日期是两个月前就和亲家商量好的,但按照鄂东南的农村习俗,还是要在婚期将近时,由男方在红纸上写好日期,郑重地送去女方家,叫作“报日子”。这一天,准新郎赠付最后一笔彩礼,并与准丈人一起吃一顿酒,就可以回来仔细忙活婚礼的事了。
2018年的腊月二十七,是原定李聪明去女方家“报日子”的时间。但“报日子”前一天,直到晌午,李聪明还躺在床上不起来。
他想悔婚,趁最后一笔彩礼还没给。
李聪明的母亲劝不动他,只能出来找宗族里的叔伯姨娘帮忙,把能说上话的逐个请回去,“你去跟我聪明说一下,现在的女娃不好找。”叔伯姨娘在里屋劝,李聪明的母亲站在门口等,搓着围裙小声问:“聪明说么事了没?”人一摇头,聪明妈眼睛就红了。
半刻钟不到,李家冲村的小山洼里,一个宗族上上下下六七家都知道了,“这回甩出去的十万元结婚订金怕又收不回了,聪明屋的娘老子要掏空了。”
李聪明起床喝酒,醉了吐,吐了又哭。
他妥协了,答应结婚。
不止因为付出去的十万元,还因为李聪明隐隐知道,也许这真是他最后一次结婚的机会了。他相亲10年,如今30岁了,只算认识的,全村和他差不多年纪的未婚男青年60多个,女娃却不到10个。这笔账一算清楚,他就妥协了。
李聪明出生的时候,李家冲村的计划生育管得严,妇联工作是全狮子镇好几年的标兵。但农村重男轻女的思想没有被计划掉,李家冲村的妇女们一怀孕就躲到山头上去,直到生出男孩为止。后来有了医术,更不得了,总有办法能叫女人的肚子只生出男孩来。
“现在遭了殃了,当年的那些人是万万没想到。”聰明爹说。
李聪明的大伯李应时是村干部,他认为不止是男女比例失调的原因,“现在哪个女孩子想嫁到村里来。”改革开放几十年了,李家冲村村内没有一个产业,村支部一直靠卖山林卖宅基地给村干部发工资,今年没得卖了,四个村干部辛苦一年,年终工资一分钱没发,白条一张。
不止李家冲村没有收入,全狮子镇都如此。早些年的盘龙村有个碎石场,盈得了利,但把附近的住房都震裂了,在村民的抗议之下被迫关闭。自此之后,全镇都没有产业。
这一坨土地穷了多少年了!村民们也早就知道了,种田不是出路,早些出去的有人发了财,后面出去的叫“农民工”。现在李聪明的这一代叫“农民工二代”,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在农村里种不起田地;知识短缺、见识有限,在城市里也谋不到称心如意好出路。
聪明爹听到“农民工二代”这个新鲜词,没有感受到被讽刺,反而觉得很好笑,应和说:“就是说啊,现在的女孩子结婚,起码要在县城有套房子,哪个要嫁给农民工二代?”
归根结底,李聪明能够捞到女孩子结婚,已经可以了。
“结婚就是胜利!”聪明爹笑出一脸皱纹,热呼呼的。
他不在意李聪明想要“骑驴找马”,也不介意“农民工二代”还是“三代”,他的良心时而残酷、自尊,时而混沌,但是又对他人展现出宽厚、宽容。死理只有一条,生个孩子才有希望!
李家冲村有一千五百口人左右,是个大村。以姓为前缀,加上特定后缀,是中国乡村的常见取名办法,但显然不同于北方常见的“庄”“屯”,李家冲村的后缀是“冲”。此地另外常见的还有“铺”“畈”。
聪明爹听到“农民工二代”这个新鲜词,没有感受到被讽刺,反而觉得很好笑,应和说:“就是说啊,现在的女孩子结婚,起码要在县城有套房子,哪个要嫁给农民工二代?”
只要往后山登高,朝下看一眼,就知道什么是“冲”。一条明显的道路冲进群山里来,冲出一块大的中部盆地,四围山色中,平整的水田连成一大片,水田与山的交接处飘起袅袅炊烟,是一群又一群的同姓宗族人家。
李家冲的“冲”字,在夏天更为明显,山与地都是绿的,只有一条灰色大路冲了进来。或者说,一条灰色大路,将这个湖北省大别山山区中的平凡村落,引冲向了外部世界。
但这条路在春节期间,就显得不太够用了。
粤A、沪B、赣A、皖Q、鄂J,外地和本地车牌们纷纷拥挤在了平日里空落落的乡间路上,总有几个地方错不开车,司机相互探头望一眼,“哎呀我说哪个!原来是你啊!”碰见熟识的人,是常见的事,按辈分排总还要叫个叔伯,丢根烟到对面车窗里,多是平日里不抽的好烟,“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叻?”语气扬一扬,一股节日的喜庆。
李家冲村在镇上有很高的辨认度,再不认路的陌生人来了一次也记得,“好大一棵樟树的那个冲子”,李聪明家就住在樟树旁边,和他的6家血缘最近的叔伯比邻而居。
抵着年关,李聪明筹备结婚,除了他的父母里里外外忙得团团转,就属李吉祥最忙。
李吉祥是李聪明的亲叔叔,也是个小老板,在新疆喀什包工程,同时开着两家玉器店。从新疆喀什回湖北的小山村,最快的飞机联程要一整天,最慢的火车要65个小时,还要再转汽车。每一年吉祥叔家的婶娘都说懒得回来,买票难、家乡冷、琐事多,前前后后要跟吉祥叔嘀咕上几天,但吉祥叔一说今年侄儿聪明要结婚,婶娘就立刻答应下来,店也不好好看了,翻东找西,准备回家。
吉祥叔一回家后,就忙着开始接人,在广州读书的李琳,在越南做食品生意的李智慧,在武汉当程序员的几个侄辈孙辈……都是他一趟趟接回来的。从李家冲村到县城单程30公里的路,吉祥叔每天最少要来回跑一趟,不然两趟。接归送往,一叫就到,没收过油钱,烟都很少收。
“樟树下”的人向来不在外过年。不仅过年时如此,他们平素日也喜欢回家来。专门回来结婚,回来养孩子,回来看牙齿,回来割痔疮,放假回来玩两天。不管反复思量,还是不假思索,总会回来。
李家冲人对回家有一股固执的热望,即使回来遭遇一百次失望和沮丧,即使李家冲村是全国贫困县中的贫困村,他们每年还是要像候鸟一样,从四面八方飞回来,回到自己的家,攒起劲儿来,享受一段短暂的轻松、快乐和幸福。
“回来有什么好的呢?尤其过年!”李聪明也会怀疑。比如此刻一个人在县城的餐馆里等位等了一个多小时,心中很是不忿。他想不通,小小一个县城,怎么会有那么多张要吃饭的嘴,平日里没什么人的馆子,现在个个都有胖姨娘拿着小本子喊人排队,甚至偷偷塞人插队。
这正是腊月二十七,李聪明去准丈人家“报日子”的当天。日子报完了,李聪明该跟吉祥叔的车回家的,但他今天不愿意回李家冲,而是提出要一个人去县城“散散心”。县城里起了大变化,新建的商品房多得数不清,过去的老商业街已经全部翻新、扩建。可扩建的县城,也容不下从都市回潮的巨量人口,他转到哪里都是堵车、鸣笛、下雨,最后饭也吃不上。
以饥饿为引,在离家30公里的县城里,李聪明爆发了一段乡愁。
村里的人再爱热闹也不能一整天赖在县城里不走,尤其小县城已经发出警报,它张大巨嘴也一时吞不下所有返乡的人,饭馆吞不下,商场吞不下,道路更吞不下。李聪明感到剧烈地可悲,面前这群流动的人,城市从来不是他们的家,回来县城也是个客罢了。
心散不成了,心已经散回了大樟树下。不愿意回家的李家冲人李聪明,此刻恨不得插上翅膀就回去:“还是村里好!”
第二天从县里回去,还是吉祥叔来接,车上还有李聪明的堂哥李国庆。
国庆哥在县城里有房子,但住得少,过年仍旧回李家冲村住。不仅国庆哥,村里在县城里有房子的中年人还有很多,更年轻的人则要去武汉市或者工作地点买房子了。即使水泥路修进了李家冲村的角角落落,大樟树下有路灯和垃圾桶,李聪明也不笃定,没有工作机会和妻子选择的李家冲村,一定能留得住“农民工三代”—如果有“农民工三代”的话。
吉祥叔的车子开出门不久,就开始堵。堵是一定的,整个蕲春县的上半县7个镇子,都要经过这条4车道的主干道进出县城,而且道路坑洼,占道的人很多。一路开,吉祥叔就一路骂人,“现在是个人就要上路!车这么多,还跨在线上开!”
即使水泥路修进了李家冲村的角角落落,大樟树下有路灯和垃圾桶,李聪明也不笃定,没有工作机会和妻子选择的李家冲村,一定能留得住“农民工三代”—如果有“农民工三代”的话。
农村人暴躁是常见的,出外做生意大半辈子,吉祥叔也还一直是这个耿直的脾气。埋头做事嗓门大,向来不与人理论来理论去,说不清楚就锄头来了,“拳头说话”。
李聪明笑吉祥叔,吉祥叔不承认,说自己年纪大了,现在的脾气已经很好了。
一路上的国产车居多,国产SUV尤其地多,这些品牌李聪明几乎没见过,但在县城工作的国庆哥全都认识,宝骏、瑞风、力帆、众泰……他总结这些车的共同点:底盘高,能跑土路,体型大能装载,最重要的是全套搞定,成本在10万元左右。“现在日子好过了哦,个个有车。”
回家来,叔侄三人撞见大路口的人家一身桑麻。原来,是这家的男老儿在腊月二十八日的凌晨去世了,他不是李聪明宗族里的老人,但是是同村的长辈,是个每天笑眯眯、一辈子不招人厌烦的老人。
他一去,引发了同齡人的悲哀。樟树下7家,原本有7个70岁以上的老人。一个多月前,李聪明的奶奶,年纪最大的94岁老太太去世了,坟还是新的,与这回新下葬的老人是“邻居”。现在就只剩6个老人了。
李国庆的母亲,今年74岁了。这一晚临睡前,她跟小孙女数数,1个、2个、3个、4个,今年一年,李家冲村死了8个,包括自己的亲婶娘—李聪明的94岁老奶奶。
等到2019年正月初十,李聪明结婚这一天,樟树下的老人,就只剩5个了。
这一天,李聪明家的鞭炮响了又停下,新娘到屋坐稳了,欢声笑语,同宗族里一个83岁的老太爷,才咽下气去。
同一棵青翠的大樟树下,一栋房子红光热气,在举行婚礼,另一栋房子冷雨寂静,老太爷去世。“大樟树下”其他5家倾巢出动,用行动分享和分担这两家完整的喜悦和痛苦。
猩红的鞭炮纸,伴着连接的炸响飞上天,又像树叶一样飘落下来,细碎的雨滴一滴一滴砸向它,乱舞的鞭炮纸被砸回泥泞而又柔软的土地,归于向来的平静。
只有大地知道感受。
李家冲村,婚丧嫁娶都是天大的事,但也不过都是小事。
人是主角,也是配角,看天吃饭。但有人活着,且继续活着,就是胜利!
(应被采访者要求,村名和人名采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