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鹏
又一通电话,无非劝他该上场跑跑了,否则生锈了,老了,再也跑不动了。他说他会来的。挂上电话又像上次、上上次一样决定待家里,哪也不去。可以帮着苏丽拖拖地洗洗碗,还能带上三岁儿子出一趟远门,给他买一辆电动玩具车。周末一晃就过去了。眨眨眼就过去了。没必要扎进海埂。没必要满场飞奔到头来夜里膝盖疼得睡不下去再遭那茬罪了。真没必要。
他拎起花洒接满水,转身上了阳台,没听清苏丽在厨房里大声说了什么。
“哪样?”
“问你卤面还是米线?哪样帽子?没肉了,我带儿子出去买。”
“哦,哦,随便。卤面、米线,随便。”
“没有随便。你不跑,那就我跑。”
“米线嘛。米线。鲜肉帽的。”
“好,粗的细的?”
“当然酸浆的粗米线。”
苏丽牵着儿子小手出门了。出门之前儿子溜达过来捅捅他说:“你浇花吗?”“是的,浇花。”他答。儿子吐吐舌头说:“你听话啊,你要听话,我们马上回来。”
“嗯,听话。我听话。”
他笑了。
转身看见角落里的蓝壳塑料箱子。几分钟后,他小心翼翼打开它。
全在这里。躺着,一动不动。两双黑色阿迪猎鹰,两双白色耐克刺客、一双低廉的灰色美津浓。只是躺着,带着浑身皱纹和皮革气味躺着,又皱又黑的细处像开裂了。最下面,他找到那双红色阿迪CORE。硬塑料鞋钉如楔子般直立,鞋面也有深深的纹路,像他的额头。鞋带也是红的,散开着。两只鞋像生病了一样摊开,无精打采。鞋子冒出淡淡汗臭味、皮革味,当然,他还闻见丝丝缕缕的青草气味。他倒退两步,蜕掉拖鞋,将两只球鞋套上脚。很舒服,一种由内而外的爽,硬得像铠甲,又软得像风。两年前市体育馆参加的最后一届业余联赛,就是这双鞋,帮他进了十六个球。整整十六个!赶上传奇射手穆勒啦。
手机又响了。
“来,还是不来,赶紧!”贵子很不耐烦。
他动心了。看见这双鞋的第一眼就动心了,更不用说他已经把它们穿上了。
“几号场?”
“五号。”
“好,我来。”
开车去海埂大约三十公里,最少一小时。他提前两个半小时。时间足够了。从环城路上二环有些堵车,挡风玻璃火辣辣的。他有点着急。车里放着齐秦的老歌。他就喜欢齐秦,偶尔也听张国荣、张学友。再新一点的,什么汪峰、李宇春都听不惯了。崔健最棒。唐朝和魔岩三杰也很棒。白龙路口也堵,绕过花鸟市场,从新迎路口右转进入铁皮巷,往里五十米,过米线店、当铺、服装店、滇菜馆,最深处有一家小诊所,老木牌子的黑底白字已经斑驳了,上面写着“饶子龙骨科”。他下车,挑门帘进去,诊所很小,也很暗,过一会才看清蹲在地上的饶子龙。他该六十了,虚胖,头发花白,面皮黝黑,像个少数民族;穿白大褂,一手捧着漆黑的药膏罐,一手拎一支小木棍子来回搅动。药膏黏糊糊的,气味刺鼻。他觉得这气味很香,让人想起一头温柔的、受了伤的母豹子。
“来啦?”
“嗯。忙啊?”
“早上忙,早上,排队的干到铁皮巷口。”
“下午没人?哦,对,你下午只看三個。”
“你是第四个。”
他笑了。饶子龙也笑了,从地上起身,让他坐下来。问他好了?他卷起裤腿。
“就是让你看看,好没好。”
他把膝盖亮出来,它看起来好好的。髌骨支棱着,关节窝没有肿大,没有积水。饶子龙凑近了捏他膝盖,上下错动。他感到骨头和肌肉之间像插进一把刀子。他轻轻叫了一声。
“好没好,你自己认不得?”
“我可是按时敷药的。”
“不敷我的药你早废了。”
“行不行啊。”
“还行。疼?”
“有一点。”
“股四头肌下面,还是韧带。”
“我想整一场。今天我想整一场。”他说,“我想得要命。”
“这把年纪了,莫踢了。换个运动嘛。游泳啊,慢跑啊。足球么,伤人。任何一个球星,牛逼到马拉多纳、齐达内,过三十还整个哪样。你四十?四十五?”
“四十三。”
“就是嘛,四十三啦!当年,当年喀麦隆米拉大叔……也才三十九。”
“我想整一场。”他看着饶子龙。这些年来他敷了他多少药膏啊,肩上手上背上膝盖上。饶将罐子放下,在白大褂上擦擦手,看着他,很认真地看着他。
“整吧。跑慢点。莫急停急转。记得我的话,回家要练股四头肌,一天扎半小时马步。记得?”
“记得呢。”他说。
饶子龙又在他膝盖上捏了捏。深深叹口气。他回头发现墙上有一副小小的十字架。黑色的。上面没有基督。
“来,你过来,我祈祷上帝保佑你。”饶子龙很认真地双手合拢,口中念念有词,然后睁开眼睛看着他,“去吧。”
他一动不动。
“做你喜欢做的事情。你是有福的。”
饶子龙向他伸出宽厚的手。他握了握。出门时怀疑自己的手也沾染了药味。
“你是有福的,所以你会好的。”饶子龙说。“我老伴七天前走了。床上躺了五年。她也是有福的啊。”
“哦。”他说。接着,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想买他手里这罐药膏。可终究什么也没说。
“去吧。没事。我没事。”饶子龙笑了,“我都六十一了。我也是有福的。”
路过新闻路口,他想起当年就是在冷杉树下的天堂鸟碟店买的崔健、唐朝。再过去就是阿迪达斯专卖店了。阿迪CORE就是在这里买的,一千四百八十块,来来回回想了好久,最后一咬牙,买。他缓缓靠边,停下。天堂鸟不再是天堂鸟,现在是一家按摩店,店面又大又亮,像灌了水银。往右,数过去第五个店面,阿迪达斯也消失了,铝合金大门关着,上面有一页A4纸,不知道写了什么。他也不想知道写了什么。
都消失了。
身后突然响起喇叭声,他发现自己的老福特挡了一辆黑色奥迪,他挥挥手,赶紧发动,开走。奥迪追上来,超车时长长的鸣笛像要活剥了他。他看清楚了:戴墨镜的小子,一头长发,紧身白T恤亮出微黑的前胸。小子冲他伸出中指,一脚油门向前飞驰而去。他张了张嘴,奇怪自己连起码的愤怒也没有。是的,毫无感觉。就像旁观者。滚蛋,小狗日的。外面,天空像烧着的塑料一样闪闪发亮,雪白的云头山一般耸立。著名的海埂基地就在没完没了的高楼背后的最远方,远得好像你永远也无法抵达了。
买下新鞋直奔海埂那天多兴奋啊。每一双新鞋都让他兴奋,但是这双很不一样,它包脚,前脚掌鞋钉偏高,耙地有力,跑起来飞快。前锋的战靴没有比它更合适的了。从前的挚爱是F30,灰色,梅西代言,性价比超高,征战三个赛季正式退役。后来的几双都不行,要么太硬要么太窄。直到这双阿迪CORE,直到它妥妥帖帖上了脚,直到它帮他在七场联赛里整整打进十六个。
多久没碰它啦。
离开球只剩半小时了。从前,任何一场野球,他必定提前四十五分钟到场。今天也许会迟到。老了?看来是老了,老到自己竟然已经不再在意时间或在意了也毫无办法。滇池路变化真大,一座新的高档别墅小区就像大爆炸的遗迹;有的路段被拓宽,有的路段又忽然变窄,甚至有一段变得坑坑洼洼,碎石子砰砰敲打着老福特的底盘,灰尘漫上来,他关上车窗。也就缺席半年多吧,不到一年,还不到一年。他就快成为另一个人了,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你是有福的。他想起饶子龙的话。但是,不踢球的男人还有福吗?
兄弟们就在场边,贵子、小蒋、许立、段凡、本杰、小孙……已经凑齐首发十一人。贵子说他胖了,他不太相信,说每天走路锻炼啊,饮食也很注意,怎么就胖了?小孙说他是胖了,虚胖,脸很白,腿也铁定白了。他换上行头,发现大腿小腿果然很白,白得像刚退完毛的猪。
“跑哪去了?你快消失一年啦。”段凡说。
“带儿子,拖地扫地煮饭炒菜当牛做马。”他说。
“家庭妇男?”小孙说。
“是啊。”他说。
“嫂子真好,”小孙说,“这年月,不让你出门苦哈哈挣钱。”
“是啊,大半年啦,她一个人撑着。她一个人咬牙撑着。”
“该来就来。你不来,哪个进球?”许立说。
他没吭声。
贵子大声说:“三个月了,我每星期一个电话。狗日的殺手李,你狗日的就是不答应。”
“你不想我们兄弟?”小蒋说。
“想,我想。但是——”
但是什么?他无法解释。先是要命的膝伤,之后是歇战,再之后辞掉工作,之后就不再跑海埂了。
“没找个活干?”小蒋说。
“没有。”
“慢慢来。”
“慢慢来。”
“那个小杂种,铲你那个,消失了。后来消失了。不来海埂了。”
他没说话。
“够狠的。操!”
过了很久,他说:“会找个活干的。不找不行。”
“人人都会有个活干。”
“就是。”
“伤好了?”
“差不多了。”
“新鞋?”小蒋盯着他的阿迪CORE。
“旧的,”他把鞋子穿上,非常包脚。他把鞋带系得很紧,“上回进了十六个。”
“记得。有三场球你打疯了,一场三个,两场四个。”罗坤说。
“还有两个任意球。很漂亮的弧线,直接越过人墙。梅西、C罗也就这样吧。”
“谢谢,兄弟。”
眼前出现两年前的联赛:过人,狂奔,推射,破网。任意球非常靠谱,紧贴人墙窜进右上角。
他们起身慢跑,压腿,折返跑。他忽然累了。很累。没跑多远就气喘吁吁了。一种仿佛被人拖住捂住嘴巴鼻子的疲乏,就好像昨夜根本没睡一样,就像兄弟们都离他相当远,无论怎么使劲都无法靠近他们,无法上场,无法带球,甚至没办法调整呼吸。好在膝伤没感觉,没一点感觉。它好好的,还没溜出来烦他。他转身打量贵子和小蒋,打量其他兄弟。折返跑、冲刺依然有力。张勇带球走向球门,让彭翔选好位置,在禁区前沿大力施射。彭翔扑出三个。张勇哈哈大笑,说你今天可以啊,彭翔拍拍巴掌,上乘的耐克胶套声音发闷。张勇终于打进一粒低平球,之后回身看着他。他走过去,张勇将球回拨,他迎球怒射,飞了,高射炮,直接轰到后面桉树上,带着树叶噼里啪啦掉下来,就像泥石流一样掉下来。
他知道自己完蛋了。他知道自己进不了一个球。咬牙跑吧,尽可能扛过极限,尽可能为他们传球,有机会再射门。这不难。他知道该做什么动作,知道如何吸引防守,也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起脚,但是没用。小蒋两次直线塞得多漂亮,他赶上去,但无法过掉任何一个后卫。后卫的动作多慢多业余啊,可就是过不掉。抓住空档也很难射门,两脚软绵绵的,甚至没法挪动。每跑一下肺部就传来要命的嘶嘶声就像什么东西张嘴咬他。眼前发黑,黑晕像一群亮晶晶的甲壳虫绕来绕去。也许半小时都扛不住。也许二十分钟,一刻钟。四十五分钟是不现实的,更不用说九十分钟了。幸运的是膝盖没事。还没事。从前,两年前,哪场球不踢满九十分钟?十六个,整整十六个球啊。
张荣左路助攻,皮球在防守后卫腿上折射后落他脚下。非常好的机会,也许再也没有更好的机会了。他带球突进,竟然摆脱了拖后中卫起脚射门,皮球像鼻涕一样乏力,被守门员稳稳抱住,对方起身之后挑衅地冲他撇了撇嘴。他后退着,一步步退出禁区。狗日的。狗日的。他暗骂。前面可真是一马平川了,再也没有多余防守了。那么大的球门敞开着离点球点非常近后卫还没拍马杀到,可你偏偏回传给了门将。太丢人啦。两年前,哪有单刀不进的道理?他喘得厉害,肺部像快拉破的风箱。上半场踢一半就跑不动了,他弯腰,撑住膝盖。没有球传过来。是的,很长时间没接到球了,他们不再传给他,无论横传还是直塞球,他们好像有了默契,故意让他慢下来,或者在等他去对方后卫身前站着,歇口气,尽量歇口气。是的,他连左右扯动的气力也没有了。两年前他满场飞奔,一个人就把对方后卫杀得人仰马翻。现在他明明知道该拉边该接应,可明显跑不动了。还好,膝盖好好的,没给他添乱。没有折磨他,试探他。中前场失误太多,因为缺乏他背身拿球或直面后卫线的猛攻。压力撂给中场。小蒋、段凡明显有些吃力,只能一次次回传、横传。段凡试着给他直塞,他接球后刚要转身,对方后卫立即把球断了。段凡挥了挥手,小蒋也挥了挥手。小孙大喊:“哥哥,你丫没吃饭呐!”
“吃了,兄弟。我吃过了。”
他想伸手让场边的贵子换下自己,但抬了抬手就又放下。此时张荣像疯狗一样缠住对方前锋,王胜回收,段凡补位中路。每个人大汗淋漓,脸像揉皱的砂纸一样又糙又亮。都上了年纪,都老了。没关系。这有什么关系?他示意助攻的罗坤传球,罗第一时间传到脚下,力度再合适不过。他接球向禁区突进,对方5号大步追赶,在禁区前沿截住他,他想象自己左晃右突以漂亮的假动作闪开空档准备射门。然后他停住了,暂时停住了。眼前一片空白。所有人都等着。再做动作已经晚了,5号粗暴凶狠。他摔下去,就像倒塌的房子。和上次一样。一模一样。鞋子忽然变得夹脚,像是小了一号。两侧的皮狠狠摩擦脚弓,就像铅笔刀削着一支铅笔。膝盖钻心地疼。能听见呲呲的声音,像布被划开,像胸膛被撕裂。还是喘不上气。倒地时已经闻到强烈的青草味泥土味水味汗味甚至血味。是的,血味。真正的血味。不信来昆明海埂基地闻闻看。就像成千上万的人洒落的,也像是鲜血才把草皮浇灌得这么漂亮。它们滋润着草,浸入地底和泥巴。然后他听见他们上来围住他,问他怎么样了。他摇摇头说:“没事。”
“真没事?”小蒋说。
“没事。”他说。
“还行?”贵子说。
“你换我?”他说,“行。我还行。”
起身后觉得膝盖没问题,骨头好好的,还能跑。但跑了几十米后,髌骨偏左位置像被斧头劈了一下,接着又一下。他站住,解开鞋带。好一点了。把脚解放出来就好多了,膝盖似乎找到了可以托付的东西。然后他坐下来,就连贵子大声喊他也没听见。比赛没有中断。没有因为他坐下就中断。贵子跑上场说:“嘿,兄弟,下来吧。”
“再跑五分钟。”
“扯蛋。下来。”贵子说。
“就五分钟。”
“你下来。”
他穿好球袜,拽上鞋。
“阿迪新款?”
“旧鞋。两年前……”
他说不下去了。不知道说这些有什么用。
“吹牛逼吧,那一大堆球是这双鞋进的?”
“是。”
“旧鞋把你搞成这泡尿样?”
“是啊。”
“我靠,你絕对搞错了。”
“我自己的鞋还会错?”
“我看,就是新的,没踩过场。”
他没回答。
“我靠,你他妈真老了,杀手李。著名的杀手李,连自己战靴都认不出来了。”
“半年没上场啦。”
“就是,你半年没上场啦。”
“你不认得这双阿迪?”
“我咋认得?”
他坐在场边,膝盖支棱着。它好好的。它肯定好好的。好了,回去敷上饶子龙药膏,过三天就会好。会的。慢慢就好了。不疼了。过两三个月再来吧。现在贵子代他飞奔,一次次接球前进,还射了一次门,可惜打偏。他低头看着这双阿迪CORE。两年前帮他摧城拔寨的伙计。袋鼠皮面料,很软,鞋带和扣眼之间有新新鲜鲜的草沫子。鞋子里有新新鲜鲜的汗味。不臭,一点也不臭。是他刚刚留下来的。鞋底也是红色的,白色鞋钉根根直立,像尖溜溜的狼牙。
他收拾东西,踩着帆布鞋,一瘸一拐走出去。一个人走出去。兄弟们还在奔跑。小蒋、贵子冲他挥了挥手。海埂大门还很远,还得穿过桉树林荫大道,穿过五块优秀的球场。那些奔跑的球队,那些来回拼抢的小子,年轻得像嗷嗷叫的牲口。他找到老福特,上去,趿着帆布鞋的脚连开车也不太利索了。
返程似乎比去程远得多。一个半小时才进入西城区。他在人民西路调头,沿翠湖开往文林街。几分钟后,他认出西站那座弯腰驼背的立交桥,想起小时候每天去体校训练都要乘1路车从它身上碾过。还好,它还静静趴在那里,年迈又孤单。驶入桥下,巨大的阴影像毯子一样披下来,他感到丝丝凉意,桥底举着纸牌想做家教的大学生没有了,一只脚踩着栏杆等候雇主的小保姆也没有了,只有一些摆摊小贩:卖水果的、卖菜的、卖打火机和雨伞的。左转出去,他开得很慢,转向灯滴答滴答响着,立交桥渐渐抛在身后。前面一公里处就是西门驿站酒吧。就是那里。他是冲它来的。他的心怦怦跳。
在一二一大街和建设路十字路口,在一树火红的三角梅掩映下,从前的西门驿站直面夕阳,咖啡色大门半开着,门头上的店名不见了,前廊的桌子椅子也不见了。过去,每到夜里就十分扎眼的霓虹灯也都不见了。
他靠边停车,顺窄窄的走过无数次的石阶一瘸一拐走上前廊,来到前院。过去这里有硕大的白色遮阳伞,伞下站着穿得很少的卖啤酒的姑娘,每次他们来,都打七折。现在,除了满地落叶,除了一张梨木桌子、几把白色椅子,院子里空荡荡的。
他走到木桌前坐下。他知道店里有人。
他大喊一声:“喂!”
一个小伙子走出来:“有事吗?”
“这里不是西门?”他说。
“是西门。”
“关门了?”
“差不多了。刚转手。早就没得生意了。”小伙子穿一件黑色鸡心领T恤,懒洋洋的。
“不做了?”
“大半年了,生意不行。”
“还卖酒吗?啤酒?”
“现在?”
“对。”
“我帮老板盘点呢。不卖酒。”
“还有酒吗?”
小伙子回头看了看:“还有两箱哈啤,可能过期了。”
“来一瓶。”
“一瓶不卖。最少,半打。”小伙子咧嘴笑笑。
“好,那就来一打。”
“你开车了?”
“开了。”
“你真要喝酒吗?”
“你就不用管了。”
他坐下来。小伙子折回酒吧。奇怪啊,苏丽一个电话也没打过。手机上没有任何未接。她好像把他遗忘了。她不是带着儿子出去买米线和肉末了?
他知道比赛结束了。他给他们打电话。一个一个打。
“贵子?来吧,我在西门。”
“小蒋,你叫上兄弟们,都过来,酒我叫好了。来吧。”
“张勇,来来来,一定要来,我在西门……”
但是每一个人都说来不了。回家的回家,看孩子的看孩子,饭局的饭局。总之,没有一个人。
“那地方关门了,”贵子大声说,“你认不得?早不去西门了。都不去了。”
“你们去哪?”
“随便,随便去哪,只要有酒有肉。”
“那过来啊。过来。有酒啊。过去我们他妈的赢了球就——”
“西门关张了我靠。哪个还去西门?”
小蒋也说来不了,媳妇催了,要回丈母娘家。
“你最喜欢西门的蛋炒饭。你来,我请。”
“真来不了啊来不了。改天。”小蒋说,“你伤咋样?”
“我没事。”
“都说你那双鞋就不是上回那双,说著名的杀手李连十米冲刺都不行了。”
“嘿,兄弟,”他说,“来嘛,过来喝酒。”
“没人去西门喝酒了,”小蒋说,“哥哥啊,西门早就完蛋了。”
他挂了电话。
现在,小伙子将半打哈啤端上来,酒瓶在夕阳下闪闪发亮,金色的啤酒几乎是透明的,像融化的太阳本身。从这一头,能看见酒瓶脏兮兮的,到处落满灰尘。小伙子打开一瓶,接着是第二瓶,第三瓶。他制止了他,说够了,足够了,莫再开了。小伙子诧异地看他,说你确定?不开也要算钱的,退不了。他说:“好吧,那就都打开,都给我一瓶瓶打开。”
砰砰的开瓶声不绝于耳。十二瓶哈啤冒着泡沫站在夕阳下。酒沫子顺着瓶壁流下来,把梨木桌子打湿了。桌上有灰尘,酒淌过的地方留下或深或浅的痕迹。他抬手将一小溜酒水抹掉。啤酒的金色反光照在他脸上身上。他低下脑袋,让酒瓶高过头顶,这样他就能待在它们金黄的阴影中了。他是有福的。金色影子闪烁朦胧,让他想起两年前十六个进球。不,其实最多想起其中三个,其他的全忘了。但他知道它们有的干净利落,有的拖泥带水,有的不可思议,有的简简单单。十六个,不多不少。他,惠恩足球队著名的杀手李,队中10号核心,一共进了十六个。连续三个赛季的最佳射手。
手機响起来,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回家了?”苏丽说。
“马上。”他说。
“你跑哪啦?我肉酱做好了,米线也烫好了。”
“儿子呢?”
“刚睡。闹一天了。”
“我马上回来。”
“你到底在哪?”
“最多半小时。你让我待一会儿,好吗?”
“随便。”
他挂了电话。啤酒就这么敞着,不再有沫子溢出来了。它们安安静静站在一起,像一排人墙肩并肩站在一起。夕阳暗下去。暖金渐渐变成铁灰。小伙子出来过一趟,问他为什么不喝酒,又问他还需要什么?
“不要。什么也不要。”他说,左膝越来越疼,像一头狮子在咬他,“我会给你钱的。一分不少,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