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秀莹
快下班的时候,领导叫住小苏,说小苏啊,明天有个会。上午九点,大会议室。小苏忙说,好的领导。脸上笑着,心里却说,明天周六,又加班。讨厌。
这栋大楼是一家文化单位,在三环边上,邻着三里屯,国贸,算是北京的繁华地段,人多车多,有点儿闹。好处是交通方便,地铁十号线在这里有一站,团结湖站。小苏每天坐地铁上下班,挤是挤了点儿,可是地下不堵车啊,时间能保证。小苏住在西边,要换两次地铁,再坐三站公交。她跟一个女孩子合租,有人做伴儿,还能分摊房租。挺好的。
刚来北京的时候,小苏在一家房产中介做销售。她性格内向,不大喜欢跟人说话,干销售就很吃亏。她很羡慕那些巧舌如簧的同事们,比方说,范范,就是跟她合租的女孩子,开朗热情,嘴巴甜,身段灵活,回头客多,业绩就特别好。小苏不行。她嘴拙,脸皮儿又薄,心肠又软,总是在关键时刻败下阵来。这可不是在芳村大集上买萝卜白菜哪,一套房动辄就是几百万上千万。她哪里见过这个?后来头儿找她谈话,口气委婉,意思却是再明白不过了。他是在劝退。小苏低着头,脸上滚烫,眼泪硬是忍着没有掉下来。
她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家里。她娘的脾气,她是知道的。她何必叫他们担心呢。还有,芳村到北京,千里万里的,即便是说了,家里能帮上她什么呢?出门在外,她只能靠她自己。好在她平日知道节俭,有一点小积蓄。那一阵子,她吃泡面,馒头就榨菜,嘴角上起了燎泡,天天趴在网上找工作。她尽量不出门,在北京,出门就得花钱,她尝过其中的厉害。
后来,还是多亏了范范的老乡的亲戚,小苏才在这大楼里找到一份工作。算是服务员吧,负责楼里几个会议室的清洁工作,若是有会议,还负责茶水、桌签、话筒、投影等一应杂务。平时也在楼层值班,在值班台的后面,终日坐着。这工作不错,算得清闲,虽说薪水不高,五险一金都加在一起,不过三千出头。小苏是一个知足的女孩子。
城西这一片,多是出租房,因为在城乡结合部,价格比城里便宜很多。出门不远,是大片菜地。范范抱怨说这哪里是北京啊,分明是乡下。小苏却觉得亲切有味。那田野上浮动的雾霭,新鲜泥土的潮湿的腥气,混合着粪肥的淡淡的臭味,都叫人觉得家常,觉得亲近。范范说,她都不好意思请朋友来,怕人家笑话。小苏没有说话。私心里,亲切是亲切,她也不愿意朋友过来,跟家里也说得天花乱坠的。一面说,一面心里劝自己,没事儿,反正他们又看不见。
一大早起来,小苏才发现冰箱里没有面包了。梳洗了一下,匆匆去坐地铁。周末,大街上人并不多。城市好像是还在睡梦里,懵懵懂懂的。夏天的北京,绿影重重,阳光照耀着草木繁花,有一种明亮的蓬勃的生机。鸟在树上叫。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叽叽喳喳。风把云彩吹远了,又吹近了。小苏走着走着,心头渐渐喜欢起来。
地铁上人很少,有闭着眼睛假寐的,有看着窗外发呆的,更多的人在埋头看手机。小苏也把手机掏出来,刷朋友圈。有很多人在晒收到的红包,520?小苏这才想起来,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五月二十日,五二零,谐音“我爱你”。二月十四日,洋人的情人节。七夕,中国传统的情人节。现在又有了五月二十日,民间的情人节。这世间是有多么缺乏爱啊,人们才这样挖空心思过情人节。范范也在晒,是一个宝石蓝古弛包,这一刻的想法是,爱,没有表情,但小苏却仿佛看见了范范此时的表情,甜蜜的、幸福的,闭着眼睛,捂着心口,像是生怕一颗心会忽然蹦出来。小苏不肯承认,她这是嫉妒范范了。嫉妒范范的爱情,嫉妒范范的好运气。小苏也知道自己这样不好,可是她管不住自己。小苏今年二十二岁,要是在芳村,早就该结婚了。她娘急得不行,见一回唠叨一回,弄得她都不敢回家过年了。还有街坊邻居们,七大姑八大姨,个个比她还急。她脸上讪讪的,心里却是恨得不行。他们不是说她眼眶子高么,什么心比天高,下面一句,他们不说,她也知道是什么。就冲着这些话,她也要找一个像样的,给他们看看,堵一堵他们的嘴。
出了地铁,她在便民早餐车上买了一套煎饼。这家煎饼不错,在大楼里口碑挺好。人们单位食堂吃腻了,就来一套煎饼换换口味。院子里,蔷薇已经谢了,木槿花却开得正盛,粉色繁复的花瓣,在风中娇滴滴颤动着。月季有红的、有黄的,也有粉的,一大朵一大朵,一大朵又一大朵,惹得蜂啊蝶啊蛾啊乱飞,是夏日的热烈和喧闹。小苏的粉裙子也花朵似的,一忽哗啦开了,一忽哗啦谢了,摇摇曳曳的。保安大高忍不住喊道,哇,女神早。小苏的脸就红了,刷了卡,逃也似的跑进楼去。
周末,大楼里很安静。小苏坐在位子上,喘息未定。开水间的阿姨休息,她先去把按钮打开了。又找了一张报纸接着,吃煎饼。一面吃,一面想心事。自十八岁从芳村出来,她在北京也快五年了。真快啊。她想起刚来的时候,在中介公司,那个客户,吴先生,白皙的、儒雅的,戴金丝眼镜,一口南方普通话,后鼻音混淆,有一种笨拙的可爱。吴先生喜欢跟她微信聊天,发个表情啦,发个链接啦,发个有趣的图片或者段子啦。她极力敷衍着,生怕怠慢了人家。这是她的工作,客户就是她的金主,金主伺候不好,还有她什么好果子吃呢。公司有要求,销售必须二十四小时开机,以免业务流失。因此,小苏的微信聊天是全天候的。吴先生聊来聊去,只不提买房的事儿。她也忍着不提,心里却幻想着,说不定哪一天,他忽然会要求她带着去看某套房。那吳先生看上去四十多岁吧,顶多不过五十。对于男人的年龄,她总是看不大准。吴先生好像是收入不错,在这个城市,算是中产吧。原本有房子,现在想买二套。大约是因为不太迫切,就格外的挑剔审慎。是在城里呢,还是在郊外?是高层呢还是一楼带院落?是复式呢还是平层?考虑了交通,又考虑生活便利,考虑周边环境,绿化率啦,人文气息啦,审美习惯啦。慢慢的,小苏倒是有点迷恋这种聊天了。吴先生的幽默风趣,吴先生的细腻体贴,吴先生说话的方式,超出了小苏的生活经验,也超出了小苏的想象能力。小苏觉得,又新鲜,又陌生,又迷人,又恼人。她开始关注吴先生的朋友圈。吴先生发朋友圈不多,大都是跟工作有关。参加什么会议啦,到哪里出差啦,什么项目洽谈成功啦。小苏想发现一些他生活中的琐屑消息,却几乎没有。她禁不住猜测,这个吴先生,他这个年纪,应该是有家庭的吧。他的家是怎样的呢,还有,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如果一切正常的话,他也该是做父亲的人了。他过得好不好,他幸福吗。小苏在心里怨自己多事。一个客户,几乎算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怎么竟对人家的私生活这样上心呢。真是痴心妄想。她想狠狠心,把他删了,从此落个干净痛快。可是几次都下不了手。小苏正是心思旖旎的年纪,而那吴先生,也实在是一个知情识趣的人。北京这么大,这么冷漠,傲慢,面无表情,她舍不得这微信里的一点隐秘的温情,还有安慰。
有一天,吴先生发了一条朋友圈,是一张图片。一束玫瑰、一个蛋糕、两杯红酒,烛光闪烁,温馨动人。没有文字。然而小苏却从中看出了很多。开放式厨房,餐厅,亚麻格子台布,异域风味的花瓶,烛台,油画框的边缘。她看着那图片,看着,看着,忽然间就哽咽了。从画面看,那是家居的一角,是一个男人的日常生活的一瞥。圆满的、坚固的、光滑的、美好的,没有任何瑕疵和缝隙。那些微信聊天,那些温暖的迷人的碎片,不过是盛宴之余的消遣,是大戏之余的补白,如此而已。她感到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啪地一声,碎了。窗外,是寂静的北京郊外的春夜。虫子唧唧唧唧鸣叫着。草木初发,风把田野的消息送过来,有熟悉的芳村的味道。月光涌进来,大片大片的,流水一般。她哽咽着,泪水不断淌下来淌下来。哭了一通,她心里轻快多了。
她删了吴先生。
煎饼很烫,作料也给得足。她自小是爱吃葱蒜的,还有香菜,芳村叫作芫荽。芫荽有一种很特别的香气,不喜欢的人吃不惯。小苏这煎饼吃得热闹,哩哩啦啦掉了一报纸碎渣子。范范最看不上她这种吃法,范范也看不惯她吃葱蒜。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能这么豪放呢。就算是再想,也少不得要忍着些。女孩子,必得时刻严阵以待,说不定在什么时候,没准儿在下一个街角,就会遇上自己的真命天子呢。小苏承认她说得有理。可有时候,小苏不开心的时候,也想,凭什么呀。累不累?
差不多八点半的时候,会议室里一切就都准备就绪了。小苏干活利落是出名的。领导过来视察一遍,什么都没说。可是小苏知道,他是满意的。领导说,辛苦啊。是微笑着的。小苏忙说,领导辛苦。站起身来,微微低头,恭恭敬敬的。领导就笑了,小苏——好啊。好好干。小苏看着领导那胖胖的背影,心里头有点小得意。好好干。领导这是在鼓励她,也是夸奖吧。好好干。这种鼓励和夸奖从领导嘴里说出来,有那么一种暗示的意思。当然了,就算再好好干,她也不过是一个临时工。她心里黯淡了一下,暗暗骂自己张狂,不知好歹。
这栋大楼看起来平常,灰扑扑的,没有国贸那些写字楼堂皇,名头却不小。在北京,称得上是文化地标之类的建筑。白天看不出,到了晚上,大楼上方那个巨大的牌子,一行大字闪闪烁烁,十分醒目。她在这大楼里有好几年了,渐渐知道了大楼里的一些人和事。谁谁是上面压下来的呀,谁谁是谁的人啦,谁谁有背景啦,谁谁跟谁谁面和心不和啦,谁谁跟谁谁冤家对头关系微妙啦。这大楼是文化单位,知识分子扎堆的地方,格外是非多。小苏就亲耳听见过五层那个瘦瘦的女处长背后说人家坏话。是在卫生间里,小苏在里面,女处长跟另一个女同事在外面。她们声音不高,说得热烈而兴奋,好像是还牵扯到了大领导。小苏听着,心里扑通扑通乱跳,出来不是,不出来也不是。她只好在里面待着,一直等到外面那两个离开,才做贼似的溜出来。洗手盆前面的大镜子里映出她的影子,慌张的、鬼祟的、不磊落的,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她心里暗暗恼火,等再见了那女处长,觉得别扭得不行。人家倒依然是坦坦荡荡的样子,从容、镇定,有气度,跟部下吩咐这个布置那个。弄得小苏不由得怀疑起自己的耳朵,难不成都是自己的幻觉?
八点五十的时候,陆陆续续有人来了。电梯叮咚叮咚响着,走廊里渐渐热闹起来。小苏拿着签到簿,让来人签到,奉上一本书,再奉上一个信封,信封是牛皮纸信封,印着单位的名称地址邮编等项。人们笑着接过信封,看似漫不经心攥在手里,转身却迅速塞进包里。这是一个研讨会,来的都是这个领域里的专家。这些专家的名字,小苏都熟悉得很。他们都是常常来这里开这会那会的。他们的桌签,也都是小苏打印的。摆放桌签的事情,却非得领导不可。谁坐在哪里,谁跟谁挨着,谁跟谁对着,这些细节看起来平常,其实里面是大有学问的。小苏常常看见领导拿着桌签,皱着眉头,反复掂量,拿不定主意。有时候难免还要拿起电话,请大领导示下。比方说今天,因为有几个不大熟悉的名字,领导就迟疑了好半天。这些人,小苏知道名字,人却不一定能对得上號。有个别平易近人的,会一面签到,一面说,你好你好,辛苦呀。小苏就有点受宠若惊,把信封递上去的时候,就注意地看人家一眼。总觉得眼熟,却认不出。小苏是个脸盲,不大记人。
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一些人,他们彼此寒暄着,问最近怎么样,还好吧。忙不忙,注意身体啊。又说起某个共同认识的人,英年早逝,可惜啊。感叹着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什么功名利禄,都是过眼烟云哇。众人一时都默然。小苏抓空过来,给他们面前的杯子一一沏茶。茶水的热气袅袅升腾,升腾,气氛也渐渐活跃起来。有人谈起了时政,慷慨激昂。也有人悄声聊起了私事,又是拜托,又是感谢。有人说起了天气,这话题有公共性,谁都能插嘴一两句。正说得热闹,有人咳嗽一声,低声说大领导来了。一时鸦雀无声,安静下来。
会议开始了。小苏悄悄关了门出来,坐在外面的签到桌前,长长舒了口气。走廊里的灯亮着,地板在灯下泛着幽暗的洁净的光泽。大叶绿萝长得很茂盛,层层叠叠的纷披下来,小树似的挺立在墙角处。小苏看了看签到簿,有一个人没有签,是迟到了呢,还是缺席呢。她捏着手里的那个剩下的信封,想着是不是应该请示下领导,或者先放抽屉里锁起来。信封里是钱,叫作专家审读费,有时候三千,有时候五千,大概都是这个数字。刚开始的时候,小苏惊讶极了,区区半天的会,两三个小时,就拿这么多钱!她辛辛苦苦一个月下来,早出晚归的,才拿多少。可见这世上的事总有不平。后来,见得多了,她也就习以为常了。人家是专家么。点灯熬油,得熬多少年才能熬出来一个专家呢。而自己呢,不过是高中毕业,连大学都没有读过。小苏想了想,也就慢慢把自己劝开了。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范范的微信,问她加班是半天还是一天,中午回不回去吃饭。小苏知道她这是还没起床,在被窝里赖着。就说不一定呢,要请客吗?范范回了个白眼。范范跟一个男孩子正谈恋爱,好像是在一家4S店上班,安徽人。范范对男孩子好像不大满意,嫌他穷,可那男孩子长得帅,范范说,有点像鹿晗。鹿晗是范范的偶像。小苏却不以为然,觉得鹿晗太阴柔太俊美,少男子气。私心里,小苏还是喜欢孔武有力的男人,强健结实,最好带一点书卷气。就像吴先生。她心里疼了一下。怎么倒又想起那个人了呢。真是犯贱。那吴先生后来又加他,她索性把他拉黑了。眼不见心不烦。小苏看上去好脾气,其实还是很决断的。
高中群里有人在说话,鸡一嘴鸭一嘴的,讨论一个女同学结婚随份子的事。那女同学读的师大,在县中教书,就是小苏的母校。当年在学校的时候,她们两个关系还不错。小苏看着群里气氛热烈,心里有点莫名的酸楚,还有一点说不出的失落。那女同学容貌平平,却也要做新娘了。虽说不过是在老家的县城,可他们有正式工作,有自己的房子,身边有亲人,倒也踏实安稳。不像她。说起来好听,在北京呢,在一家文化单位上班。可是,谁知道她的真实底细呢。她在这个大楼里,不过是一个临时工。她在这个城市,也不过是人们嘴里的外地人,蝼蚁一般,卑微、渺小、微不足道。北京城里人乌泱乌泱的,谁会在乎一个蝼蚁的存在呢。刚来北京的时候,她还是偷偷怀着一点雄心壮志的。她幻想着,说不定,她就能在这个城市找到一条自己的出路,就像他们芳村的凤姨一样。凤姨是早年在省城做保姆,后来嫁了个城里人,在省城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带出去弟弟妹妹一大串,成了芳村人嘴里的一个传奇。当初,小苏她娘本不想放她出来的。娘的意思,是想让她在邻近找个好人家。后来她娘到底依了她,是不是也受到了凤姨故事的激励呢。她从来没有跟她娘讨论过这件事。她娘识字不多,性格急躁,粗枝大叶的,她好像是从来没有跟闺女说私房话的能力。群里的众人依然热度不减,那女同学被人逼迫着,威胁着,羞羞答答晒出了新郎本尊。是一个相貌平淡的男孩子,平头,国字脸,显得敦厚,壮实,略显羞涩地笑着。还有一张婚纱照,新郎单腿跪在新娘面前,吻新娘的手。新娘微微低着头,满脸娇羞无限,那张眉眼平常的脸庞竟然焕发出一种动人的光彩来。真是奇怪得很。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爱情吗。小苏看着那照片,心里头酸酸涩涩。众人都起哄,闹着要发红包发红包,那女同学就发了红包。小苏没有跟着抢红包。
会议室里传来讲话的声音,经了麦克风的渲染和修饰,有一种奇特的画外音的效果。走廊里的墙上挂着一幅幅文化名人的肖像,都是一些如雷贯耳的名字。他们有的静静地看着远方,有的静静地看着小苏。这些人在他们那个时代,也是轰轰烈烈地活过的,他们也有过自己烦恼和心事吧。而今他们却都告别了这个世界,成了历史,成了历史的一部分。他们那个时代的北京,是什么样子的呢。多年前,当他们还在这世上叱咤风云的时候,他们会想到吗,有一天,世界会发生剧烈的变化。而他们,只能是一个默默的旁观者了。小苏想着,想着,心里头渐渐平静下来。那些人的目光,好像有一种奇异的力量,悠远、深邃,洞穿一切。她心里轻轻叹一声。
她拎着水壶,去会议室里续茶。会议室里烟气腾腾,有点呛人。有一个专家正在发言,是个女的。这种会议,女的不多。小苏就格外留意一些。这女的大约总有五十岁吧,或者四十大几,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发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她是个气质出众的女人,化着淡妆,一手拿着麦克风,随着说话的节奏,一对耳环活泼地摇晃着。她声音不高,却显然把众人都吸引了。小苏一面倒水,一面听她发言。她说的很多话,她听不大懂。她引经据典,语调肯定、确凿,有一种真理在握的自信和沉着。在座的各位敛神屏息听着,频频点头不已。旁边有人悄悄提醒她,哎,哎,哎。小苏一愣,原来是水溢出来了。她慌忙拿抽取纸擦着,轻轻说对不起。大领导严厉的目光看过来,小苏吓得吐了吐舌头。
从会议室出来,小苏紧张得出了一身汗。怎么回事呢。这么不小心。她心里不由得怨那女的,又暗暗羡慕人家。在黑压压一片男人中间,那女的显得格外醒目。玫瑰红丝绸旗袍,外面搭一件黑丝小外套,大方、典雅、端庄中暗藏着妩媚。戴一副方框眼镜,很好地修饰了脸型,显得知性、斯文。她看起来气色极好,脸上有红有白,不像那些个传说中的女学者们,容貌丑、脾气怪。她身上有一种淡淡的幽香,十分宜人。她就是北京人吗,或者,也是外地人来北京打拼的。她到了这个位置,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吧。她快乐吗,她幸福吗。无论如何,在北京,她是有了自己一个位置了。小苏摇摇头,笑自己多事。乱想什么呢。人家跟你,有关系吗。真是,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假如说人家是树上的一只鸟的话,她小苏,不过是树下的一棵小草,无名的、卑微的、低贱的,只能风里雨里自生自灭。小苏叹了口气。窗外,汽车的壳子在阳光下闪烁,好像是一颗一颗水滴,缓缓流淌,流淌,流淌,渐渐汇成一条明亮的河流。夏日的风吹过,女孩子们的长发和裙子飞起来。阳光照耀下的北京,有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
会议室的门开了,是茶歇的时候。小苏赶忙把茶点推过来。人们喝茶、喝咖啡、吃水果、尝各种小点心。走廊里空气活泼起来,弥漫着香甜的味道,还有咖啡淡淡的香气。人们伸着懒腰,轻轻揉着太阳穴,揉着后腰,低声说笑,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就爆发出一阵轻松的笑声。那女的显然是个受欢迎的人物,万绿丛中一点红,应酬着、敷衍着,十分自如得体。有人趁机到大领导跟前去说话,小声的、私密的,一脸的恭敬巴结,像是在请示,又像是在汇报。大领导却脸上淡淡的,什么都看不出来,只偶尔说一两句,像是点拨,又像是指示。那人越发频频点头。旁边的人们就有些焦虑,想上前去,又不好贸然打扰。只好拿出手机咔嚓咔嚓拍照。大领导发觉了,说别乱发啊。那人赶忙说明白明白,您放心。大领导趁机去卫生间,说话的人跟着不是,不跟着呢,又不甘心放弃这个机会,亦步亦趋的,一直尾随着,直到大领导进了卫生间。会议室里陡然放松下来。
下半场好像是快多了。会议结束,小苏引导着众人去坐电梯,叮嘱说去一楼啊,一楼餐厅,大包间。走廊里喧闹了一陣子,迅速安静下来。小苏打扫会议室、收拾餐台、清理垃圾、关空调、关灯、锁门。长长舒了一口气。
乍一从空调房里出来,好像是一下子掉进了热汤里面。还不到芒种,怎么就这么热了呢。太阳明晃晃晒着,叫人一阵阵眩晕。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们仿佛也被晒蔫了,没精打采的。大高正在看手机,面前摆着一大桶方便面,塑料小叉子插在上面,抬头看见小苏,说回家啊?小苏不回答,却说,又吃这个?大高刚要说话,小苏却早飘出了院子。大高在后头喊,这么大热天,怎么不打伞哪。
地铁里人很多,等了两趟,小苏才勉强挤上来了。她屏住呼吸,尽量让自己不倒在后头那个胖子身上。那胖子的呼吸很重,咻咻的,好像一种兽类,在她脖子后面热烘烘烤着。她心里腻歪,又无处可躲。她僵硬地站着,明显感觉那胖子在背后蠢蠢欲动。她往前躲一寸,那兽就跟着往前紧逼一寸。灰色大短裤下面,毛烘烘的粗壮的大腿,在她的裙子上紧紧贴着,带着强烈的侵犯性和挑衅的意味,令人又恐惧,又恶心。她奋力往前挤去,一脚踩在一个女的脚面上,那女的破口大骂。她逃也似的下了车。
地铁口附近一大堆小黄车,横七竖八,乱糟糟的。她扫码开了一辆,慢慢骑着往住处走。马路在车轮下延展,延展。她的影子矮矮的、肥肥的,跟车轮缠绕在一起,一会儿长,一会儿短。很多人从身边过去,还有很多车,从身边一掠而过。市声喧嚣,细细的飞尘在刺眼的光线里乱飞,活物一般。立交桥庞然大物一样矗立着。高楼上的广告牌在阳光下闪着逼人的高光。也不知道是鸟鸣,还是耳鸣,夹杂着巨大的人声车声,叫人觉得喘不过气来。
快到住处的时候,眼前才渐渐空旷起来。小苏把车停在胡同口,慢慢往里走。她敲了敲门,没有人应。范范早该起来了吧。说不定,是又出去约会了。她掏出钥匙,打开门。这房子是阴面,屋子里光线暗淡。她打开灯,换鞋,听见范范房间里传来奇怪的声响。她还来不及细想,门却开了,一个男孩子赤身出来,浑身汗淋淋的。见了她,一下子愣住了。小苏夺门逃出来。
夏日的田野一片寂静。风悠悠吹过,有植物的湿润的气息,带着好闻的青涩的味道。菜地里种着茄子、豇豆角、西红柿、芫荽、莴苣、茴香、瓠子……田埂边长着茂盛的野蒿子,散发出浓郁的苦味。马生菜一大蓬一大蓬,连成一片。一只蚂蚱忽地一下飞起来,吓人一跳。快芒种了。芳村的麦子也该熟了吧。芒种到,见麦茬。节气就是厉害,管着农时呢。庄稼人,误了什么,都不敢误了农时。小苏蹲下来,揪了一棵草,那草茎断处,有乳白的汁液流出来。她想起来了,这种草,她们小时候玩过家家,是当作奶来喂孩子的。她一直不知道这种有着雪白乳汁的草,叫什么名字。这一晃,多少年了。
田野里的麦子都黄熟了,金子一样,一大块一大块,在阳光下闪耀着迷人的光芒。小苏在麦田里跑着,叫着,麦芒扎着她的小腿,痒酥酥的。她娘在麦田那边叫她,笑着,风把她的头发吹乱了。小苏跑着,跑着,忽然被什么绊倒了。这才悠悠醒转过来。
午后的田野,安静极了。她茫然看着周围,这才知道刚才是在梦里。早上起得早,她也是太累了。
手机忽然响了,在寂静的午后显得突兀。蝉也凑热闹似的,知了知了知了知了,大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