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昕悦
(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市400715)
《没有纽扣的红衬衫》是铁凝发表于1983 年的一部中篇小说,曾获1983-1984 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它描写了一个家庭两姐妹之间关于一件特别的“没有纽扣的红衬衫”的故事。铁凝以一对普通姐妹为写作对象,以红衬衫为线索,通过对平凡的日常生活的描写[1],揭示了人物内心世界,并借助人物心灵传达具有时代特征的情绪,深刻反映了80年代初整个中国走向文明、开放的艰难历程。本文以安静为切入点,通过分析安静作为社会中独立个体的多样角色,探析安静对待安然的行为背后的复杂心理,从而揭示安静这一人物形象的丰富性以及现实主体与心理主体之间的分裂。
安静作为小说的叙述者,出现在各个场合中,在她的讲述中,既有她对于故事的整体把握,也有她作为个体在事件中所扮演的各个角色的丰富性:她是安然的姐姐、父母的女儿、编辑部的编辑,还是一个离婚男人的女朋友。
作为安然的姐姐,安静一直是处于一个保护者的角色位置。安然很小就被送到外婆家,和安静一起生活,两个人相依为命。尽管安静那时也是一个孩子,还是需要人保护的年龄,但在幼小的妹妹面前,“长姐如母”,一种母爱在安静心中升起。从此,在她自己的意识以及安然的生活中,就赋予自己家长的意识。两姐妹的关系是微妙的,安然既像尊敬家长一样地尊敬安静,爱她,同时又能够像朋友一般无话不谈,亲密无间。安静以姐姐的身份承担起了家长的责任或者说是以家长的身份扮演着姐姐的角色,这就是这种微妙的关系的缘由。这种“长姐如母”情结是有着很深的历史渊源的,在漫长的社会发展历史中,儒家的家庭伦理道德经过宋儒们的改造,“三纲五常”深入人心,缔结在家庭之上的这种牢固的伦理观念虽然经过五四的冲击,还是埋藏在人们的意识深处,并自觉不自觉地在生活中践行这种伦理观念。“长姐如母”就是这种伦理观念在现代的一种心理意识变体。因此,父母不在身边,安静就自动承担起了姐姐兼母亲的角色。安静不仅在生活中陪伴安然,照顾她,在精神上鼓励她,还在社会这个大环境中尽自己所能为安然争取好的环境。“生活的本质就是生命为了自身生存与发展而不停地进行着的破坏、改造与创造”[2]。如果说安然是一朵未经风雨的小花,那么安静无疑就是她的护花人、温室,替她承担外界的风雨,避免风吹雨淋,安静也为安然提供了一条和家庭、社会之间的缓冲带,所有的冲击都会经过安静这个缓冲带,在到达安然面前的时候,已经柔和许多了。
家庭对于安静来说不是一个平静的所在,而更像是一个火山口,一个矛盾集中点。父母之间的关系并不和谐,两人常常因为一些家庭琐事而吵得不可开交。作为大女儿的安静,认为自己充当的是一个“遮丑”的角色。在此,父母更像是两个小孩,而安静则是家长。面对父母的争吵,安静先去关门关窗,让两人争辩,然后理智地劝解,降低双方的怒火。而不是像安然那样直接指出妈妈的错误,引火烧身并升级战火。当安然加入战局之后,仿佛一家四口有三个小孩,一个大人。安静既要安抚安然,又要拦截妈妈,还要劝解爸爸。家庭没有为安静提供一个避风港,反而成了矛盾旋涡中心,这也是安静过早成熟的一个原因。在家庭生活中,安静对于父母的感情倾向也不同,相对于妈妈,爸爸更得女儿心,安静更能理解爸爸,而妈妈则处于对立面。因为父女之间无形形成了一种结盟关系,使得母女之间的关系更为紧张和冲突。安静能够理解爸爸在画院的不得意,因为他一直坚持走自己的路,不肯把画画得“应时”一些,并且还通过安然之口赞美爸爸的艺术坚守。而对于妈妈,安静则处于一种矛盾的心理,女儿的这种矛盾心理既表现为“对母亲的抵制”,又表现为“对母亲的认同”[3]。一方面,既鄙夷妈妈在“文革”中的积极表现,又不满妈妈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做一个优秀的家庭妇女。另一方面,安静又同情妈妈的遭遇,妈妈的大照片以及照片后的诗都证明了妈妈也曾是个热情、爱幻想的年轻人,而现在却成了一个双手粗糙,平淡无奇,既不能工作好又不能照顾好家庭的妈妈。家庭的矛盾旋涡、妈妈的平凡、爸爸的怯懦、妹妹的幼稚天真,这些都是让安静变成懂事、成熟的长女的因素。
安静的社会角色是一个文学刊物的编辑,这一职位让她身不由己地卷入了生活的漩涡当中。安静无疑是对她的编辑岗位颇为满意的。这里环境清幽,人事关系也不很复杂,而且受人尊敬又体面。在韦婉面前,这也给她增加了一些虚荣的资本与底气——可以利用职位的便利帮助韦婉发表“甩膀子诗”,还可以拿到不易见的外国电影票。因此,在以这些和韦婉“交易”的过程中,安静才不会显得低声下气,反而是妹妹的老师韦婉显得受到了照顾。编辑成了传播名与利的工具,成了利益输送的传送带。然而这个交易却让安静陷入挣扎,陷入了生活的旋涡中。社会角色的扮演带给安静更多的是一种世故,一种迫于无奈、迫于现实的世故。安静在生活的漩涡中感到极度的痛苦,也证明了她还保留着内心的一份纯洁。编辑部中还有老马这种一丝不苟、对工作充满热情的编辑,生活中也还有安然这种天真纯洁,有个性的孩子。
安静作为一个女人,也有自己的隐秘的感情。她和安然逛街时,爱逛家具店,刚开始读者还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后来才知道,这是她爱情荷尔蒙的自然冲动,有了男朋友,当然会考虑到家庭问题。但是这种女人的爱情冲动却常常处于另一些角色的压抑之下。一是姐姐这一角色,安静在安然面前不敢将她有了男朋友的事告诉她,就连思念男朋友都要偷偷出门,一个人的时候想一会儿。她把姐妹之情放置在爱情之上,也就是说安静更加重视自己姐姐的这一角色而刻意压制自己女人的角色。另一压抑是来自女儿的这一角色身份。爸爸小时候就对安静和跳舞男生的交往横加干涉,现在听说女儿的男朋友离过婚,还有小孩,就暴跳如雷,阻止女儿想去照顾男朋友的小孩的意图。女儿这一角色限制了安静对于爱情的自由追求,尽管她和男朋友是一见钟情,倾慕他的才华,但是爱情碰上家庭的阻挠又变得渺小了。最后,安静也是在家庭风波都平息之后才去见男朋友的。安静的女人这一角色始终处于上述两种角色的压抑之下,“心常常分裂成两半”[4],但这也体现了她的另一种“成熟”——一定程度上的放弃自我,重视家庭。
安静和安然两姐妹就是主体的两个自我,是彼此联系而又相互区别的两个自我。因此我们看到两姐妹往往一动一静,一勇一怯,在性格上呈现出鲜明的对照。在矛盾冲突中两人互相映照,呈对称互补之势。如果以叙述者安静为基点,那么潜藏在她性格中未曾明显表露出来的特征往往在另一方安然的身上得以尽情释放。安静代表了外在的自我或现实自我,而安然则代表了内在的自我或心理自我,二者呈一种对话关系。
安然是一个十分有个性的女孩子,她率性、真诚、热情,又免不了有些爱自我表现。安然的这种个性更多是自然形成的,未经社会规范的性格,而安静的各种角色则从小就在她身上培养起了一个女孩应遵循的价值规范,这种后天培养的性格压抑约束了她的先天性格,而得不到释放,因此,就设置了安然这一人物,将这种被压抑束缚的先天性格在安然身上释放出来。
我们可以从安静对待安然的态度上来看这态度背后是怎么显示安静这一隐秘的自我的。首先是一种对安然的保护的姿态。安静会让安然少与米晓玲接触,因为米晓玲给安静“留下了不好的印象”。韦婉给“我”的劝告,“我”也只能委婉地告诉安然,让她搞好群众关系。为了让安然评上三好学生,发表韦婉的“甩膀子诗”和送电影票都瞒着安然。这种保护的姿态是安静对另一自我纯洁性的保护,将外界的污染、伤害、冲击都通过自己隔离开来。其次是对安然所有行为的支持态度。安然负气背着妈妈去找英语老师,“我”会帮着安然挑选衣服,甚至帮着她拟定“谈判须知”;在听见祝文娟在课堂否认老师的错误后,指责祝文娟和韦婉;支持安然与刘东虎的正常交往。在许多时候,“我”都是无条件地站在安然一边的,给她鼓励,支持她的行动,为她的行为辩解,因为安然的这种天然的纯真性格吸引着“我”,安然正是“我”内心心理自我的现实投射。
二者的对话关系也体现在安然对安静的爱护、依恋上,安然对于姐姐的保护的回应就是深深的依恋。安然把姐姐看作唯一的知己、依靠,什么都不瞒着姐姐,一片坦诚,有什么知心话都对姐姐讲。在安静出差时,努力为姐姐占座;在大火中也是安然推开安静去关闭阀门。安然的纯真性格对安静是一种提醒,提醒她不要在现实的世故中迷失自我。从这一点上来讲,安然永远是安静的一个退路,一个依靠。外在自我受到外部世界的打击,就会将自己驱赶到心理自我中。即使家庭、生活旋涡再大,安然永远是安静最后的避风港,安静还可以躲避到心理自我中,寻求安慰。
两姐妹是主体的两个自我,彼此间互为镜像,互相印证着对方的存在,他们之间的对立和冲突就是个人对另一自我的审视。因此,两姐妹的设置绝不单纯是一种形式,而是对应着小说“对人的隐秘心理和灵魂世界的拷问和质询”[5]。题名为《没有纽扣的红衬衫》,这件红衬衫是安静去南方出差,为安然买回来的。文中多次写到安然的女孩身份,“我”买回这件红衬衫也是又一次对安然女孩子身份的强调,对“夹克衫”的男孩印象的拒斥。这件火红的衬衫,代表了热情、坦率、青春、活力,并且它还没有纽扣,背后是一条银色拉链。这是那个年代需要“防患”的,“我”买回这件红衬衫给安然,看到她穿上很漂亮,在镜像中就好像自己穿上了一样,但是“我”又不敢穿,不能穿,因为这不符合“我”的身份和角色。安静对红衬衫是认同的,她渴望穿,却又不能穿,于是就买给妹妹穿,在妹妹身上寻找替代性补偿。但是又提醒安然要“放假以后再穿”,也就是要适时而穿。这就体现了安静的矛盾,安然如果知道适时而穿,那么安然也就不是那个毫无顾忌的安然了,这样也就消解了红衬衫的意义了。因此,红衬衫作为一面镜子,安静通过这面镜子把自己对象化为安然,却发现安然是自己完全不同的另一自我。正是因为安然是那个真诚直率的安然,才会照出安静内心的矛盾。
决定历史起源的是对劳动的需要,而在弗洛伊德看来,这种严酷的需要意味着必须抑制快乐与满足的某些倾向。“人人都得经受弗洛伊德所说的‘现实原则’对‘快乐原则’的抑制”[6]。在安静身上,不可避免地存在着一种现实主体与心理主体的分裂,这体现在对欲望的抑制与满足的延迟上。在现实主体这个层面,安静扮演着各种角色,然而这种种社会角色都在对安静个人的天然性格进行挤压、改造,姐姐的角色让她从小承担起照顾妹妹的责任;作为家中的大女儿又必须要体贴、成熟,不能像妹妹那样任性;作为一名编辑,又要学会圆滑世故,变得老练;作为一个女朋友,要接受男朋友离婚有小孩的事实。种种角色对安静都造成了不同程度的抑制,于是安静便把本身对于纯真、率性,自由爱情的追求与想象的满足都驱逐到无意识中,并在心理自我的镜像安然身上曲折地表现出来。家庭的三角结构是导致安静这种情况的一个原因。安静和妈妈之间并不亲密,在感情上同爸爸更为亲近。但爸爸本身的家长权威也不能永远将女儿留在身边。文中父亲利用自己的家长权威阻止女儿与跳舞男生的交往以及与男朋友的结合,这就使得这个三角结构十分不稳定。安静一直处于父母之间的游离地带,哪一方都不是她感情的依靠,所以她只能自己坚强起来,压抑自己本能的“快乐原则”,从而向“现实原则”转化,也从家庭的小圈子向社会转化。
但是,我们也不应忘记反抗的、不受约束的无意识,也就是心理自我的作用。完成向“现实原则”转化的安静是一个分裂的主体。她是家庭的、社会的以及爱情的网状结构中的一个主体,不安地徘徊于现实主体和心理主体之间,通过“移情”的办法缓解这种分裂。“所谓移情,就是把实际是我们自己的感情和愿望归于别人”[4]。在这个缓解分裂的移情过程中,安静把自己的感情和愿望投射到妹妹安然身上。将她看作自己保持纯真,不完全世故的一个提醒,一个心理退路。也将她看作镜子里自己阳光开朗的另一面,将自己对红衬衫的认同转移到妹妹身上。依靠这种移情过程,安静将欲望的抑制在安然身上释放出来,将满足的延迟在安然身上实现,以一种“寻求兼容和变通的方式”[7]减弱了两个主体之间的分裂。
安静发现自己的某种心理自我被安然反射出来,并将她视为自身的另一自我,与她取得同一,但又不是自身,而是一个异己的自我。站在镜子前的安静在自己的镜像中发现了完整的形象,但这个形象是异化了的,在自己身体内实际上并没有感受到这个统一体。“所有的欲望都产生于匮乏,欲望不断努力争取满足这种匮乏”[4]。安静通过“移情”,用安然这个客体来填补生命中心的裂缝,填补这种想象的匮乏。但是最后却发现这也是一种徒劳的努力,安静永远也不能完成想象中所感知的那种纯粹的自我。文中最后红衬衫的毁灭也代表了主体的另一自我的独特性和个性的消失。安然最终失去了她的个性,无法完成主体的移情任务,现实主体与心理主体的分裂愈合,两个主体最后终于重合,但是这种重合是以心理主体的现实投射被规训为代价。
安静在家庭、社会的各个角色中呈现了她的现实复杂性,在与安然的相互关系中呈现了心理复杂性。两个主体有着某种程度上的分裂。安静通过“移情”将自己的感情愿望投射到妹妹身上来填补这种分裂,最终发现却是徒劳。分裂愈合的代价是以另一方式,即红衬衫的毁灭、安静个性的消失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