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角转换与范式改变:对清末川滇边务大臣赵尔丰评价再论

2019-02-19 15:17徐君
西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9年1期

徐君

(四川大学中国藏学研究所 四川成都 610064)

晚清时期,在内外交困、藩篱渐失、西南边患日益严峻的形势下,清中枢把川边①川边,又称川滇边。晚清时期,指称今四川与云南、西藏、青海交界处的藏族地区,这一地区古称康。宣统三年(1911)六月傅嵩炑奏请设省,以川滇边古称“康”而拟命名为西康省;民国时,秉承清末赵尔丰等人遗志,一直为川边建省而努力,因此民国时多改称川滇边为“康区”或“康”。纳入西南边防的总体谋划中,使之从区区川藏通道抬升至援藏基地的地位,在谋划西藏设省不成的情形下,转而着意在川边开展系列整治与经营活动,以图谋“筹边援藏”“固川保藏”。在图谋加强对西藏统治、稳固西南边防、经营川边的诸种策略中,时任川滇边务大臣的赵尔丰扮演着重要的施政者角色,赵尔丰在川边改土归流,实行“新政”,前后七年间,把川边诸土司之地改由原来的羁縻间接统治为以“军府之制,督地方之责”的川滇边务大臣为象征的中央直接管辖;同时,图划川边的自谋利益和自保利权,施行屯垦、开矿、通商、修路架桥、畅通道路、架设邮路等新政措施;兴学易俗以儒家文化同化川边,意图“开化固边”。赵尔丰之经边,使川边发生了历史上最大、最彻底的一次改变,成为近代川边藏区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变革的起点。在当时国力衰弱、内忧外患十分严重的情况下,赵尔丰在川边的措施,有力地促进了晚清朝廷对西藏的管辖,同时也起到了抵御英俄窥视藏地的作用。

赵尔丰之经边,与同时代的驻藏大臣们的迁延、急思退回等形成鲜明的对比:在英人紧逼之时,驻藏大臣文海在成都拖延不进,讨价还价并夹带私怨,不顾国家大局,与成都将军一起报复川督鹿传霖;裕钢则面对英人的所谓商谈视而不见。新的驻藏大臣有泰上任,在还没有真正接触到藏事时,就知难而退,不愿进藏,即使最后不得不进去,也不思如何为国分忧,天天与友人赏景唱和度日。[1]把赵尔丰与其同时代或稍早时代的诸位驻藏大臣们的不顾大局、急谋脱身的情形相比,用鞠躬尽瘁、一心筹谋边藏等词汇形容他一点也不为过。

对于这一段历史和赵尔丰本人,过去史学家主要从评价赵尔丰施政角度进行研究。因政治背景、意识形态及不同阶段学者所关注的问题不同,有着不同的态度与看法。自上个世纪80年代末期以后,为了解决藏区治理的现实问题,又有一些学者从总结历史经验教训的角度进行研究。近几年国外一些年轻的学者,兴起利用地缘政治学、新清史理论及研究方法,重新看待和解读这一段史实的热潮。[2]本文就不同背景及视角下的赵尔丰评价问题进行梳理,力图通过对赵尔丰的评价折射中国史学研究的视角转换与范式改变。

一、对赵尔丰的评价:几个时段不同视角

赵尔丰(1845-1911年),字季和,祖籍襄平(今辽宁省辽阳市),清汉军正蓝旗人。捐纳出身,由四川建昌道员而炉边善后督办,升为川滇边务大臣,护理四川总督,继而又升为驻藏大臣兼川滇边务大臣,后又专任川滇边务大臣,最后调任四川总督。因经营川边之功,被清廷封为钦命头品顶戴、尚书衔、武勇巴图鲁,被当时川边人称之为饮差。

赵尔丰在进入川边之前,署理四川永宁道时就已有“赵屠夫”的称号,1905年进入川边也是伴着武力进入巴塘,“七村沟血案”以及随后的征伐乡城桑披岭寺的善后措施,使赵尔丰在川边树立起威信的同时,也在川边僧俗心目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民元鼎革之时,又因是被代表新生的力量所格杀,成为了“晚清王朝的殉葬品”。“赵屠夫”的声名与“镇压革命者”这一印记成为后世研究者和经边者对赵尔丰及其经边或歌之或怒之,不断争辩的根源。

赵尔丰从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六月进入川边,宣统三年(1911年)六月回到成都,前后经边七年,实际在边四年(光绪三十一年六月到三十二年十月,三十四年八月到宣统三年六月)。伴随着清王朝对境内羁縻间接统治之区进行大规模改流,变为直接统治的潮流,赵尔丰以武力为前导,“恩威并施”进入川边,并在短短七年时间内,改土归流,实行“新政”,改变了川边的政治状况,使近代意义的川边经济开发和文化教育从空白到缓慢起步,今人(指民国时期)考察康区之地方实业、现代教育、医疗等之发展,无不追溯到赵尔丰时代。

因受意识形态、政治语境、时代背景以及各个时代学术研究所关心问题不同等诸多因素影响,对于赵尔丰及其川边经营的评价,不同时代、不同语境、不同视角各有不同。大致归纳有以下视角:即晚清时期的中枢、同僚的官方视角,下属与民众的视角;被改流地区普通藏民视角、土司及喇嘛僧侣视角、西藏上层视角;同时代英国等国外的视角等;北洋军阀时期及民国期间的学者与治边者视角;民主改革后直至1980年代之前的革命者视角;1980年代之后的历史唯物主义论者的所谓客观视角,等等。

总体而言,赵尔丰时代的藏人对其敬之畏之,或歌之①赵尔丰返经巴安,当地民众学生均远赴外南数里之桃园子欢迎,时学务局总办吴嘉谟撰了首欢迎歌:“督办钦差赵大人,好副军,好忠臣,赛过汉朝诸孔明,前年奉旨领戌兵,剿七村,下乡城,救我全家出火坑,练就人才保大清,这些恩,海样深,子子孙孙不忘赵帅恩。”命学生合唱。参见永和.欢迎赵帅歌[J].康导月刊(卷5,第7—8期),1943:31.或恨之;清中枢则仰仗之支持之,除此之外“别无可简之人,可用之才”;四川内地人则讥讽之为“赵屠夫”。民元以后,经边者敬之仰之;解放后民主改革到80年代,持基本否定态度;80年代之后,则逐渐肯定其川边经营的抵御列强目的。

(一)晚清及民国时期

具体看,晚清时期各地所办的报纸及国内的舆论界基本上对赵在川边的行动持肯定态度。尤其是创办于1904年的《四川官报》,经常有关于川边的捷报或新闻。①如《四川官报》[N]《新闻》“铜币通行”“菜蔬广种”,1909年11月上旬第32册;“留铜铸币”“保赤盛德”“边地兴农”,1910年3月下旬第7册;“咨取药物”“夷地设场”1910年4月上旬第8册;“推行铜圆”1910年6月中旬第15册;“化及夷妇”“地气转移”“白玉兴学”;“中渡桥工近情”“电购衡器”1910年8月下旬第22册;“开垦边荒”1909年9月下旬第28册;“振兴林业”“药村转运”,1909年11月上旬第32册新闻;新闻“学务进步”,1909年12月上旬第35册;新闻“营学校果”,1910年3月中旬第6册,等等。这些报道或新闻虽从官方角度看赵尔丰在川边的政绩,其初衷和目的与吴嘉谟教巴塘学生唱欢迎赵帅歌一样,不免有粉饰的性质,但确实也能反映出赵尔丰在川边的经营给川边所带来的积极效果。

川省内地人评赵尔丰,可用当时流行于民间的一副对联来表现:“凤老子称了多年,舞爪张牙,威声不减赵屠户;狗奴才也有今日,粉身碎骨,报应还看沈躭娃。”②沈躭娃,名秉堃,四川道员,为人狡猾,后调外省藩司,升巡抚后被人毒杀。参见:刘鼎彝.赵尔丰经营川边闻见记述[G]//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四川省委员会.四川省文史资料选辑(第6辑).成都:四川省省志编辑委员会,1979.“喂,别哭,赵道台来了!”“在五十年前,古兰人经常这样地骇住了小孩子的啼哭。”[3]赵尔丰在任叙永道台时因“剿苗沟”杀人三千,而被当地人称为“屠户”,由此在四川得“赵屠户”之名。

从清政府的角度,清季藏事紧急,朝廷极需一位具有雄才大略、远见卓识而又不畏险苦的大臣经营川边,援助西藏以图藏事。赵尔丰在川边的一切经营活动及主张措施等,则使朝廷能够逐步实现图谋藏事之解决的宏大规划,因而朝廷在短短的七年时间内屡委以重任,加以崇衔,而且有诏谕示:“朝廷苦心筹画,斟酌至再,舍此别无可等之策,亦别无可简之人。”③参见:《清德宗实录》卷587,第6—7页,光绪三十四年二月癸亥条。朝廷对赵尔丰之倚重由此可见。然而,赵尔丰并未因此而得群臣交口赞誉,相反,却被一些中枢大臣称为做事操切过急,甚至为“孟浪”求功。不过中枢机关军机处、外务部却认可赵尔丰在川边的经营效果,认为赵的“频年渗淡经营俾川边一带群知向化,藏事亦赖底定”。[4]其兄赵尔巽认为:“至川边布置经营数年,自炉关以至察木多纵横数千里,蛮民安居乐业,不复有前此战争兵革之苦,声教所及,倾心向化。”[5]同为谋划川藏事宜的驻藏大臣联豫对赵尔丰送川军入藏及在边的声名也言“番众慑其声威,用能使拉里以东,风鹤无警。”[6]赵尔丰的老部下刘赞廷评价赵尔丰“边地吏治成绩,比于川中。比边务大巨中之始绩也。……然尔丰为中国开拓疆土至数千里,其功不仅在一代。”④刘赞廷在民国初年收集资料编辑《边藏刍言》时,根据自己对赵尔丰的了解情况写成《赵尔丰列传》云:“计尔丰所收边地东西长3000余里,南北横4000余里,设治30余区,岁征国税银14万余两。立学堂数百所,边民男女入学者数千人,入制革厂学习者亦众,咸使通晓汉文、语言。内地农民应募往边垦荒地者达万余亩之多,所谓部款仅费去1/3,而油糖两捐收入存川,备铸藏应尚未动用。”

外国人评论赵尔丰“不像大多数满州贵族那样,他兼备勇敢、诚实和忠心——尽管无情——却不计较个人的困苦。……倡导了有关行政、经济、土地和赋税的广泛改革,他废除了乌拉劳役……”。当时在四川成都市的一位英国官员评论他:“尽管由于他声称喜欢大规模处决……然而他却享有一个公正的个人声誉……是一位个性不寻常的人,至今(1922年)西藏东部对他既正直公道又历害仍记忆犹新。”[7]

辛亥鼎革,赵尔丰成了清王朝的殉葬品,被杀于蓉城,川边的文治武功也随人亡而政息,继之北洋政府及国民政府先后在川边设经略使、镇守使、镇委会,图谋对川边的进一步经营。这时,进入川边着手川边治理的一大批人开始围绕现实问题,研究、探讨赵尔丰经边的经验教训,收集赵尔丰经边时的资料。然而面对着与汉区完全不同的民族文化氛围,新的经边者们感到乱而无序,由此而对赵尔丰时代的经边产生今非昔比的景仰态度,大有“不胜今昔之感”。[8]

民国时期,赵尔丰及其在川边的施政措施,几乎被当时人们作为研究和开发川边不容忽视的,甚至是必不可少的、可资借鉴的镜子。然而民国时的研究者们或曰关注者们都是从经世致用的目的出发,或者准确地说是从中央王朝政权对民族地区实施有效统治的角度出发来进行探讨的,他们叹息川边又变回了原本的面目,感叹赵尔丰的能力及个性非时任经边者们可以对比。康区的复杂形势更令民国时的历届经边者手足无措。学者和经边者从国家治理的角度,一方面吸取赵尔丰经边的教训以利川边经营措施的更加完善;另一方面又总结赵尔丰经边经验以针砭时弊。[9]尤其是对比昔日赵尔丰在川边的威令言行和当时的经边主帅者们的作为,莫不感慨良多。从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军事等方面分析今非昔比的原因,以供川边当政者采纳,以促进川边的进一步发展。有人称清季赵尔丰时期是西康教育之黄金时代。[10]有人称赵尔丰身死蓉城是“经营康藏史上之一大损失也”,①“金沙江以东十九县,尚能归附(指改土归流),皆清季赵尔丰之余威,于民国以来诸边将无预也。”参见:李思纯.赵尔丰经营西康时之军制[J].边政,第6期。等等。整个说来,民国时期图谋经边者对赵尔丰是持肯定态度的,目的是吸其之长、补己之短。甚至有人提倡并仿效赵尔丰时代的措施,比如蒋君章、余松琳等人曾吸收赵尔丰改革川边乌拉差役制度章程的有关内容,制定了乌拉改革及牧运公司的章程。[11]

民国时期,川边藏人仍有以“赵尔丰来了!”作为吓唬不听话小孩的专门语言;②主要是巴塘地区,现在当地仍有这样的习语;赵尔丰初入巴塘,痛恨朝廷命官竟然被劫杀,因而痛剿巴塘事件参与者,其中包括许多无辜被裹挟者,尤其是巴塘七村沟一带民众,被称为“巴塘血案”,至今巴塘人民提起赵尔丰无不想到巴塘血案,咋舌相惊。根据调查和访问巴塘人。也有乡城等地民众把赵尔丰当菩萨供奉;③《定乡县志》记载:乡城人民崇拜边务大臣赵尔丰,家家供之,俗传赵尔丰为观音菩萨转生。参见:刘赞廷.定乡县志(刻印本)[Z].民族文化宫图书馆,1960.有称之为“刚正廉明,能耐劳苦”,“至今川边老人,无不如此称道赵氏。”④任乃强,等.编《川边历史资料汇编》第2册《赵尔丰经营川边的军事活动》第一章《有关赵尔丰的传记》;陈渠珍:《艽野尘梦》附《赵尔丰传》及任乃强先生根据二十三年代的调查资料的考证。

有把赵尔丰改土归流所设汉官与藏官相比,形成藏族谚语:“最坏之汉官,优于最好之藏官。”⑤《康导月刊》卷5,第11—12期《藏族谚语》。直接歌颂赵尔丰的词句直到1940年代仍然有人会传唱,民国年间(1940年代)深入边地的永和根据一位五十多岁的藏人的传唱,记下该首歌谣,⑥清末时学堂学生到1940年代已大多年近五十左右,据永和所记,尚有能歌《欢迎赵帅歌》者。永和.欢迎赵帅歌[G]//康导月刊(卷5,第7—8期),1943:31.虽然是由清末学务局总办吴嘉谟编写命学生歌唱的对赵尔丰的溢美之词,但时隔30多年,当地人仍然能够传唱的情况,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巴塘人对赵尔丰的复杂感情。只是时代去今远矣,无法深入探明。

(二)1980年代前后

民主改革后,对于晚清最后几年发生在川藏地区的这一段历史,由于意识形态等原因,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作为特殊区域的特殊历史和敏感话题,学者们通常采取小心慎言的态度,甚至是不愿或不敢涉及相关研究。因此,与民国时期对晚清川边经营极力推崇和研究者众多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民主改革后直到1980年代,由于意识形态以及对已经覆灭的封建王朝的定性问题,前后几乎有30年时间,再也无人提及赵尔丰,即使偶有提及,也是把其作为封建王朝的卫道士和垂死挣扎者定性。研究上基本是处于空白期,态度上也是完全否定的。正如离晚清川边经营时代较近的冯有志⑦冯有志,康定人,民国西康政委会时就读于西康师范讲习所(现康定师范学校),是西康师范讲习所创办时的第一批学员。⑧格桑群觉,汉名刘家驹,曾就读于巴塘官话学校,毕业后通过努力,藏汉文达到了很高的水平,历任国民党中央大学藏文教师以及班禅堪布会议厅相书长等职。著有《赵尔丰对川边的统治及措施》,被《四川甘孜州文史资料选辑》(第2辑)收录。所言

“囿于环境,不读一书,不写一字者三十余年”。[12]

直到1980年代,人们才又重新提笔回忆往事。这时对赵尔丰及其在川边的评价基本上是先以批判为主,最后才对他在经济、文化等方面的建设进行肯定,持这种评价态度的包括赵尔丰时代的受益者,如格桑群觉⑧及赵尔丰在川边时的老部下刘鼎彝①刘鼎彝1908年进川边为关外学务局调查员,民国时任九龙县县长,一直在川边工作到1950年西康解放。著有《赵尔丰经营川边闻见记述》,被《四川文史资料选集》(第6辑)收录。等。学术界思想解放的结果,开始有学者重新研究清末赵尔丰川边经营问题,1986年冯有志在编写《西康史拾遗》时记:赵尔丰经边“只有七年,但因他立志经边,锐意经营,时间虽短,建树颇多,把沉睡千年,宛如一潭死水的边境,搅得沸腾万丈,百故鼎新。”[13]对赵尔丰其人的评说,也不再坚持以前所持否定的趋向,转而趋于彰显其治理川边地区的政绩。[14]

到1990年代,为了加强对西藏问题及四川藏区有效治理,一些学者回到民国年间“阅古知今”的传统,又重新从历史中寻找治理边藏的经验教训,如四川省民族研究所李绍明等在回顾与梳理清末赵尔丰经边的历史基础上,提出“稳藏必先安康”;[15]以杨嘉铭为代表的康定师范专科学校专门成立了“甘孜州政治稳定与经济发展研究”课题组,对“安康”问题的由来与发展进行研究。[16]1999年,四川大学徐君以“清季川边经营”为题作其博士论文,深入探讨赵尔丰川边经营的背景、具体措施以及在筹边援藏、固川保藏过程中与中枢及其他川藏边臣之间关系等等,把赵尔丰经边与晚清局势、西南边防、西藏新政等联系起来思考,对于赵尔丰的经边给予了全面论述。[17]

与1980-90年代对于清末边藏经营的研究尚存在着小心谨慎的态度不同的是,进入21世纪,国内学者更多地或从国家治理或从推动藏区现代化角度,正面肯定赵尔丰的川边经营效果。[18]还有些学者在对其进行定性的探讨,不过多数是从其川边施政一个侧面进行探讨,[19]时至今日,也涌现了一大批硕士、博士以清末边藏经营或者其中某一施政措施为题的博士硕士论文。[20]

二、今天的地方视角

在研读爬梳了清末中枢与边藏大臣们的来往奏牍官文之后,笔者一直在思考地方视角、当地百姓是如何看待这段历史的。2006年委托李茂(雀丹)先生在甘孜各个寺庙高僧及代表人士中所做的口述调查,现实而又生动地反映了新清史学者们所强调的地方适应大的历史进程的能动性。

道孚县惠圆寺活佛尼麥兰木加(副县长):“赵尔丰嘛,我们康巴人从小没有一个人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的。特别是那个外号赵屠夫,一说都知道的,我们小时候不听话,大人们一说赵屠夫来了,小孩子都不敢再哭叫了。他的厉害我们从小就知道,也是从小就对他恨之入骨的。后来,我参加了工作,当了副县长,县人大副主任,开会学习多了,对赵尔丰也历史地有了一些了解,他虽然是封建制度的一位忠臣和走狗,但是,他对国家的统一和守固边疆,那是付出了他极大的牺牲。他在康巴地区倡导的教育改革,设置布防都是对国家和民族的根本利益相关的好事情。所以,我们从前对他的看法,现在我是有了不同的观点和立场的……”

这个访谈很有代表性和典型性,甘孜民众从民间口传了解了赵尔丰的杀人如麻的本性,听闻者除了心惊胆战之外,情感上不可避免地生出一种仇视和仇恨。然而随着视野的扩大,转而生出更宏大的胸怀和历史的眼光,从而逐渐会改变原来的思想认识。

又如,甘孜寺活佛香根(县人大副主任):“赵尔丰在我们甘孜就更是一个有名的历史人物。我们从小就听老人们常讲的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和妖怪,就是今天有些小孩子不听话,老人们都说再不听话,再哭我去把赵屠夫喊来先割你耳朵,小孩子都会害怕的,可想他在我们康巴人民心目中的形相是如何?我在寺庙中时才几岁,就听说赵尔丰这个赵屠夫,杀害过很多喇嘛和尚,就像是一个魔鬼,既恨他也很怕他,生怕他历史上还没有真正地死掉,万一那天在寺庙中出现,真吓死人的。后来长大了,参加工作,走了不少地方和学习开会也多了,对历史和历史人物也有点研究,我对这个杀人狂不是老人们所说的那么的可怕和仇恨。听说赵尔丰来康巴地区时,英帝国主义正侵入我们的西藏,若康区失守,西藏就会有大麻烦,他是来固守边疆的将领,而且从他来康区的设防和倡导的文化教育,从今天的眼光来看,他是很有改革开放眼光的人。至于杀人也要看是在什么情况下,杀的是什么人应具体分析,当然和平环境下杀错人少,在混乱时期杀错人是多的,这也不奇怪的。”

色达县五明佛学院僧人多尔吉和尚:“赵尔丰这个人在康巴地区是很有名的人,经文中我虽然没有看到过他的记载,但在一些藏文文史和文献中我见过对他的有些记载。在民间当然有不少关于他的传说和评论。这些谁是谁非,我也不懂。不过我认为,赵尔丰这个人我有三点评论:第一不管他是借口或是撞上了机会的,总之当英帝国主义入侵西藏这是一个历史的事实,赵尔丰来康区是以治藏安康的招牌,而且他所行之实也是为国家民族的安危出发,这一点我们不能否认。所以,以阶级观念和立场,不承认赵尔丰的为国家统一民族的根本利益出发,只是一个封建制度下杀人不眨眼的魔鬼来看他我是不赞成的。第二赵尔丰在治藏安康和安康筹藏过程中,从地方设置、剿灭土匪、提倡国学、培养人才、布防武备多方面,为我们今天的治理藏区,都是具有积极意义的,这一点上我们必须承认他的进步一面,不能以什么封建人物、杀人成性去否定他。第三是赵尔丰的杀人,既要历史的分析和评论,也要从他错误的本质上去剖析,在这个问题上,千万不可一种倾向掩盖另一种倾向。赵尔丰的杀人,如果能自我谨慎,是非分明,我看不至于他死后就一切政绩毁灭。这正说明他是靠杀人来维护统治的典型。这就是说赵尔丰杀人有错误,他过于相信武力的弹压,而伤害了人民的心,这也是他失败的根本原因。据我调查他杀僧人是第一个遭到广大人民群众反感的事,他这个人失去民心也在这一点上。”

多尔吉和尚颇有见地,可谓完美地运用了马列主义的历史观,思辨性地谈到赵尔丰的功过与历史影响。

丹巴县墨尔多神山自生塔宗教人士穹山兰木卡:“赵尔丰我们都知道他,我今年七十多岁,几岁时就听老年人讲他的故事,他是清朝时的驻藏大臣,是一个将军。他杀人很得行,我解放初入伍参军,解放军的首长给我们讲话都说,今天的解放军不是清朝时的赵尔丰那个赵屠夫,我们是人民的子弟兵,是人民的儿子,绝不是来杀人民的军队。这就说明赵尔丰这个人是杀了不少的人,而且是杀了人民的人。后来我学了文化,转业在丹巴云母矿当工会主席,从很多文献上了解了赵尔丰这个人,我才知道了他的一些事情。我对他的看法有两点:一是他为了在川边藏区实行“改土归流”,虽然搞大汉族主义,确实有些太过火的行为,伤害了康巴地区人民的感情,但在当时确实稳定了这里的局势,不仅受到清政府赞许,也遏制了英帝国主义的嚣张。这点上我们说他为国家民族是有功的事情。其二他不仅是不懂民族心理和地方风俗文化,而且他的改土归流是很不彻底的,他偏听偏信,听不进反面意见和好的建议,是一个独断专行的人,所以他的过急、偏执带来的是他人死政灭,复旧势力立马还复了旧制,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惨痛的教训,这与他靠杀人维护统治是分不开的关系。”

这种对赵尔丰的认知途径,也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民主改革前后以及1980年代前后对这段历史及历史人物的评判标准与态度。

塔公寺喇嘛巴登:“不管怎么说,我对赵尔丰这个人是不改变看法的,我认为你不管是为了国家的统一和边疆的固守有多大的功劳,你对地方老百姓毫无疼爱,动不动就以杀人来维护自己的统治是不对的。据老人们的传说,赵尔丰这个人把一切不同意他观点的人都视为仇敌,说他当年杀人是不分男女老幼,不分僧人和俗人的。这样的将军,这样的大臣能真正治国安邦吗?他们的杀人成性是本质所确定,就是没有英帝国主义入侵西藏,他们也是会杀人不眨眼的。例如乾隆皇帝时的金川之役,很明显是土司家族的纠纷,四川地方官员的腐败无能和调解错误,而把事态扩大成土司的反叛朝廷,就是在清史中至今都可查得到,大金土司在行刑前都再三诉说我没有反抗大皇帝,是心不好的土司和官员们心不好而加害我……。可是,清兵进攻金川把金川人民百分之七十杀害,两金川河面尸漂如流木,他们是绝不手软杀人民的。所以,现在有些人以抗英入侵和治藏安康的提法来掩盖赵尔丰的杀人我是不赞成的。对他倡导国学,就是提倡教学汉语文和办教育有功,甚至引进技术,包括藏汉通婚,移民屯垦的作法,是有进步意义的壮举,我一点都不否认的。不要把这些政见和施政上的明智之举,同封建制度本质视人民、视边疆少数民族为牲畜的观点相混在一起。古往今来的统治者,向来对宗教都是敬崇保护的,而赵尔丰却从僧人头上开刀,从寺庙上下手,这对一个封建王朝的大臣而言的行为准则说得过去吗?难道这是他的改革和开拓精神?我看这才是他死而灭绩的根本原因。一个根本没有人民和社会基础的人他是不会成就事业的。”

巴登一语道破了赵尔丰川边经营人亡政息的根源:“一个根本没有人民和社会基础的人他是不会成就事业的”,与唯物史观颇为相合。

三、新视角与范式的解读

对赵尔丰及清末川边经营的评价,不同时代的学者、川边经营及其施政者,基于时代变化而呈现出不同的同时,也存在着因研究范式的改变而带来的研究旨趣与角度的变化。如国内有学者把清末的川边经营纳入到晚清权利格局中进行探讨。[21]台湾学者冯明珠则从梳理中英西藏交涉历史出发,把清末赵尔丰及川边土司的改土归流,作为中英交涉影响结果的一个方面进行了考察。[22]与研究范式变化相关,有从民族国家建构的角度进行探讨清末川藏新政,如扎洛对张荫棠西藏新政的分析和对赵尔丰在康区的法制改革的分析等。[23]

与此同时,西方视角及研究范式也不断在变化,从早期以荣赫鹏(Francies Younghusband)为自己入侵拉萨的合理性做辩解、查尔斯·贝尔对西藏之过去与现在的认识、彼得·霍普柯克对闯入世界屋脊的人的梳理以及彼得·弗莱明回顾英国入侵西藏的历史等,[24]到1980年代的加拿大学者谭·戈伦夫从英国入侵拉萨引起晚清王朝对西南边防(西藏)警觉的角度,提到了赵尔丰、张荫棠等在川边及西藏的改革,肯定了清末边藏经营的效果,等等。[25]这些研究基本与国内的研究一样,都是基于历史史实的传统史观下的叙事角度,虽然也有不同的视角,如史伯林对赵尔丰的评论,[26]等等。

由于康区对外开放时间晚(1998年),西方学者能够进入到康区(川边)做实际调研及口述的研究较晚。此前的国外藏学研究的主要区域集中在西藏,[27]随着四川藏区的对外开放,越来越多的国外学者有机会进入到康区进行田野口述调查。最关键的是越来越多的国内学者也有到国外学习的机会,有些在国外取得博士学位获得研究职位,转换分析视角,用西方的学术分析体系及话语重新看待清末的川边经营这一段历史,尤其是最近几年,从美国兴起的新清史运动,被这些学者们充分吸收,用来分析清末川边经营历史,得出了与以往国内外史学家都完全不同的看法。

1998年,夏威夷大学的William以《书写藏族历史:中西史学有关封建主义和农奴制度的讨论Writing Tibetan history:The discourses of feudalism and serfdom in Chinese and Western historiography)》[28]做硕士论文,以巴塘为例解读川边历史。实际把新清史方法运用于川边研究的典型代表是王秀玉,2011年王在其博士论文基础上出版了《中国最后的帝国边疆:晚清在川藏边境的扩张(China’s Last Imperial Frontiers:Late Qing Expansion in Sichuan’s Tibetan Borderlands)》①该书以英文出版,书名为China’s Last Imperial Frontier:Late Qing Expansion in Sichuan’s Tibetan Borderlands[M].Lanham,MD:Lexington Books,Rowman and Littlefield Publishing Group,2011.,采用新清史研究的“帝国”概念,考察川边地方势力与官方的关系,然而过分强调地方视角和帝国概念,使该文的分析有点脱离实际。另一位是玉珠措姆(京红梅),在《近代中国》(Modern China)上发表了《驯服康巴:民国时对康区的建构》(Taming the Khampas:The Republican Construction of Eastern Tibet)一文,[29]对民国时期以任乃强为代表的川藏历史研究者等叙述策略进行了讨论,以说明康区是如何被建构出来的。这几位年轻学者(王和京都是华人学者)显然受到了“族群理论”“帝国主义理论”以及“边缘”和“区域”视角的深刻影响。

新清史有关民族认同和多元文化、性别、帝国和殖民主义、战争和军事文化、地区和仪礼、公共和私人空间以及物质文化视角的基本特点,强调重视少数民族文字及地方视角,其研究理路与视角对中国传统史学研究造成了一定的冲击。然而这些研究在国外主要是一些重要的学术性问题,运用到中国则会涉及到某些敏感的现实性问题。[30]国外学者最近几年有关晚清川边的研究很清楚地显示了这种现实性冲击。虽然目前国内外的学者也在致力于把“解说新边缘理论用于‘藏边’研究”,提出以朝圣、族群与文化认同政治、族群观光、教育与认同构建、宗教、仪式与社会变迁、帝制与民国时期历史、地方王权体系(朝贡与朝圣)等多元化主题作为切入点,以其实践性、社区关怀、现代性、历史性与表征性,从而淡化中国现实问题的敏感性。[31]但其强调汉藏边缘研究的跨区域性走向的同时,意在凸显康区和安多在汉藏关系史上的能动性,对帝国、国家与族群边界构建的重要作用,以及在一些大的历史进程中,这些区域的历史与文化内在部分是由当地人自己构建的,而不是完全靠外部势力的强加。①此类代表性研究有:Alex McKay,ed.Pilgrimage in Tibet(西藏朝圣)(Curzon,1998);Melvn Goldstein,ed.Buddhism in Contemporary Tibet:Religious Revival and Cultural Identity(当代西藏佛教:宗教复兴和文化认同),(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8);Toni Huber(Ed.).Sacred Spaces and Powerful Places in Tibetan Culture:A Collection of Essays(藏文化的神圣空间和强力性地方:论文集)(Dharamsala:Library of Tibetan Works and Archives,1999).;Lawrence Epstein:Khams pa Histories:Visions of People,Place and Authority(康巴历史:民众、地方和权威)(Brill,2002);Ashid Kolas,On the Margins of Tibet:Cultural Survival on the Sino-Tibetan Frontier(藏区边缘:汉藏边地的文化生存)(UW Press,2005);Dai Yingcong,The Sichuan Frontier and Tibet:Imperial Strategy in the Early Qing(四川边地和西藏:清初的帝国策略)(UW Press,2008);Koen Wellens,Religious Revival in the Tibetan Borderlands:The Premi of Southwest China(藏边世界的宗教复兴:中国西南的普米)(Univ.of Washington Press,2010);Lin Hsiao-ting,Tibet and Nationalist China‘s Frontier:Intrigues and Ethnopolitics,1928-49,(西藏与民国边疆:1928-49的权谋和民族政治)(UBC Press,2011)Wang Xiuyu,China’s Last Imperial Frontiers:Late Qing Expansion in Sichuan’s Tibetan Borderlands(中国最后的帝国边疆:晚清在四川藏边的扩张)(Lexington,2012),等等。参见彭文斌《新边缘理论与“藏边”研究》,第三届康藏文化研究论坛会议论文摘要,2013年12月27-29日,西南民族大学,中国藏学研究中心主办。着重强调“地方性知识”和“批评性地方学”的一些特点,以自下而上的基层观点,批评传统藏学的主流历史框架,对地方政治与文化进行不同于传统史学的再阐释。②典型的代表有:玉珠措姆(京红梅)的Taming the Khampas:The Republican Construction of Eastern Tibet.Modern China.Vol.39,No.3(May).2013:319-344;玉珠措姆.史学家对工布朗吉土司形象的构建[J].民族学刊,2012(5);王秀玉.中国最后的帝国边疆:晚清在四川藏边的扩张(China’s Last Imperial Frontiers:Late Qing Expansion in Sichuan’s Tibetan Borderlands.Lexington,2011);清末川康战事——川西藏区改土归流的前奏[J].尼玛扎西(杨公卫),译.彭文斌,校.民族学刊,2011(2).

最近几年最有份量的有关20世纪早期川藏问题研究的成果当数芝加哥大学李浩同(Scott Relyea)的博士论文《定睛青藏高原:20世纪初主权与中国国家权利的扩张(Gazing at the Tibetan Plateau:Sovereignty and Chinese state expansion in the early twentieth century)》,Scott把清末川边经营与随后民国时期的川藏地方变化一同考虑,放大了川边改土归流的影响及历史图景,提出应突破川边经营的反应——抵御视角,而应从地方、国家和全球化三个视角考察。[32]

若顺着国外的地缘政治学或新清史研究理路,在全球视野中解读晚清川边,则可能会陷入国外学者对新疆问题研究的路径:将新疆视为清帝国于18世纪中期领土扩张的结果,并指出新疆是清朝、俄国和中亚共同竞争的对象,这种“研究成果”不仅在学术上是错误的,而且在实践上又为国外某些支持泛突厥主义者提供了借口。③原祖杰.2011史地文献信息论证材料[G].2013.这不仅是一个值得担心的政治问题,更会为现实问题的解决增加复杂性。

边缘研究新范式对于学术活跃的推动无疑是有益的,然而就“经世致用”的角度,还是回复到传统史学看待清末川边西藏治理问题,更能够体现为解决相关现实问题的学术研究价值。正如阿来写《瞻对:终于融化的铁疙瘩——一个两百年的康巴传奇》[33]的意图一样,“写的是历史题材,但它要回答今天的问题”,用作家的眼睛,关注冲突和现实,通过写作有助于现实矛盾的解决。与文学家通过创作讽喻现实一样,研古鉴今也是史学家们当负之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