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杨明义
吴作人先生祖籍在安徽泾县,但他的1岁到19岁却是在苏州度过的。这是80年代初吴老师在北京花园村的画室中亲口给我讲的。大概因为这个原因,哺育他长大的苏州一直使他难忘。同样地,对我们来自苏州到北京学画的后生也同样怀有着深厚的感情。
记得那时是1966年,在文化大革命中,我辗转南北、历经千辛万苦串联终于到了北京,在11月26日中午,天安门广场上我们受到毛主席乘车检阅。第一天的晚上,我借宿在中央美院的教室里,在学院走廊里昏暗的灯光下,墙上自上到下贴满了批判反动学术权威的大字报,徐悲鸿被称为反动画家,第二名即为吴作人,说吴是徐在中央美院的反革命接班人。下来全是被红卫兵定性为反革命的反动名画家的批判文章,黄永玉、叶浅予、李可染、李苦禅、董希文、艾中信……。我和同去北京串联的何企新,见到有几位从走廊后面走来的红卫兵,竟不由自主地问,“牛棚”在那里?真想去看一眼我崇敬的这些牛鬼蛇神,那人马上警惕地问我:你要做什么?去反革命串联?吓得我再也不敢吭声……。
文革中,苏州文化局成立文艺创作室,我们一批绘画人集中在狮子林内“指拍轩”楼上创作。
1973年,吴作人先生来了苏州。当时在指柏轩楼上创作的我们,听说后兴奋和激动无以言表。刺绣研究所长顾文霞来电说,吴老师在创作一幅金鱼扇页画,需要问我们借一支大的斗笔。吴老师与我们一起的张辛稼老先生早年是同窗好友,他即刻拿出了他惯用的大斗笔,交给我和马伯乐一起送去。那天我在现场幸运地看到了吴老师亲自创作游鱼图的珍贵全过程。等到吴老师画就此作,把画提起,不料,那衬在下面的那张毛边纸,渗下去的墨成了另一幅画,并且特别的有味道,大家惊叹不已,顾所长对我说:小杨,你喜欢,这衬纸就送给你了。等到文化大革命结束,1981年,我去北京中央美院学习时,拿了此衬纸上的金鱼给吴老师看,吴老师高兴地在上面题跋如下:“1973年重访吴门时为刺绣研究所作扇面稿,因纸薄衬染,岂余真能力透背哉!杨明义同志善画,惜而藏之,得幸免于两批之危,余感而为之志。1982年岁首作人补记”。于是,此幅二层之画成了我珍贵的收藏品。
吴作人先生(右)与杨明义
令我难以忘记的还有我在中央美院学习的那阶段,和吴老师、萧老师相知相交的许多往事,吴老师为我们画院的“中国画廊”题字,并附信给我,他还让教务科的老师亲自送到宿舍里交我,并传言请我周六晚上去他家做客,那天吴老师特别热情亲切,给我看刚从印刷厂里送来的吴老师新版的画册打样稿,还让我提意见。以后我就成了他们家常客。有天晚上我正好要告别返校,一出门,骤降倾盆大雨,我刚要疾奔去门外车站。听见萧淑芳老师大声呼喊我的名字,一回头,见老师拿着雨伞冒雨递给我,待我回到宿舍,没多久电话来了,萧老师焦急地问我:“淋到雨了吗?”你一人在外,要多加注意身体!”顿时,我默默流下了眼泪。
学习结束后,向吴老师告别时,他又挥笔为我留写了诗词题句并记上:杨明义同志将返吴门,书此留念的字样。
1987年我决定赴美留学,他知道后,即刻来信希望我能在去美前和他一唔,我带着自己创作的表现水墨江南作品去京和他告别,他沉默了一会,说:“你去美国一定要多看世界上的各类艺术精品,中国有好多艺术珍品流失在那里。他随即拿过我的速写本,在上面写道:你在纽约可以找某人,在大都会博物馆去看什么中国名画,去费城找某某人,看唐代的石雕等等……并说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你去找他们,就说你是我的学生就好。那天画家侯一民教授也在座,他们一起观赏我带去的最近创作的水墨水乡作品,吴老师边看边动情地说:“不是真正的苏州人是画不出这样典型美丽的江南风景画来的。”
美国留学时,吴老师每年圣诞节都会寄贺卡来,我也常写信向吴老师汇报学习和创作的情况。待旅美十年归国,我在苏州吴作人艺术馆举办归国画展,吴老师、萧老师特意从北京发来贺电:上面写道:祝贺杨明义的画展成功!在吴老师重病期间,我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去北京探望他,病中的他已几乎无法执笔了,但他还以不懈的毅力不断练习书写,一次他听说我要去台湾开画展,马上说我要给你题字,但吴老在重病后由于手脑不听话,有时经常会笔划结构写错,但他坚持写了好几页,我担心地看他在我的速写本上写一个字又一个字 ,连续不断地书写,写了好几页,在许多字中挑出能看懂的题字来,凑成“杨明义画展,作人92、12”几字(92,12,是1992年12月),然后由我把它重新组合复印后再请萧老师盖章,作为了永远的留念。
杨明义珍藏的吴作人先生的“二层之画”
在最后一次去北京见重病中的吴老师的那天,我静静地陪他了大半天,一起吃了午饭,看着阿姨慢慢喂他吃完饭,我推着他坐的轮椅,通过直直的走廊送他进卧室休息,突然他对着迎面的一面大镜子说:“镜子里的人,还能活多久”?我听后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心里只有无限的悲伤和无奈。
吴作人老师自苏州走到世界,为我国美术事业贡献了一生, 2018年是他诞生110周年,追录以上,以此思念他,永生铭刻他的音容与笑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