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风茕子
幸福是一种感受,更是一种目的,除了内心深处最原始的驱动,还会有一些细微的、弦外的驱动。
魏山以前没觉得自己难找对象,他读研时谈过恋爱,分手是因为女孩要到英国去留学。可后来去相亲,却屡相不中。他渐渐明白了,他对女人的好,是需要很长时间慢慢去体会的,但长相是他的短板,他相貌平平,白、胖、宽。而且他不懂对女孩谄媚,也装不出非对方不可的稀罕样儿。现在许多女孩都浮躁,见男人不帅还不懂巴结,自身条件也就那回事儿,一般都没兴趣。所以每次相亲之后,只要女方没有表现出想真诚交往的意思,就不了了之了。
快到30岁,再有人叫魏山去相亲,他都不去。浪费时间。
有天他们部门8个人去庐山旅游,另一家公司也有个部门去。导游给拼成了一个团,小巧就坐在魏山后面。
跟小巧坐在一起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一路上都在不停地教导她去相亲。小巧说:“我不去。”女人说:“你这丫头,吃了一次败就这样,上次是那个男的没眼光。”小巧说:“不是的,吃一顿饭就能让人觉出我的好,我做不到,可相亲都是一眼定结局,不适合我。”
魏山回头看了她一眼。挺普通的一个姑娘,白白净净的,圆脸,扎个小马尾。他心里不知怎的就起了怜惜。
这使他不由自主地又回头看了两眼。
小巧发现有人看她,就也看他。一下子把魏山看慌了,赶紧把头转过来,再也不敢往后扭。
到酒店后,大巴车司机先开货仓,大家都抢着去拿行李,好像先抢到了自己的行李就能先入住似的。其实还不是要等导游发房卡。小巧没去抢,她等别人都拿完了才去拿自己的。魏山没拉行李箱,他就一大背包,上车下车都背着,图个方便。他等在小巧后面,小巧说:“没有啦。是不是你的箱子被别人拿错啦。”魏山说:“我没箱子。”“那你等在这儿干嘛?”魏山一时语塞。
小巧也不是个傻瓜,她笑笑,跟他讲话。
“你们是什么部门呀,怎么才8个人呀?你看我们部门多宏伟,20个人呢。”
魏山说他是做药剂检测工作的,就是新生产出来一种药物,他要拿小动物先做实验,大剂量地喂,然后解剖它们,看它们的肝啊肾啊有没有损坏,或者有没有催生癌细胞。
“太残忍了。”小巧说。
“是有点。”魏山说:“但是我们都很人道,还给小动物买玩具呢。每次做完手术,也是要为它们默哀的。我们养殖室的标语就是——感谢为人类做贡献的每一只生灵。”
小巧笑了:“虚伪。”
“没有办法。但是你想想,有时候研制出来一种新药,能救很多人的命。”
第二天去爬山,魏山一直和小巧不远不近地吊着。走太近了老说话,怕被人开玩笑,玩笑一开就变了味儿,两个部门都有领导在呢,对女孩子不好。远了,又到处转头找她。有一会儿她买水去了,他半天找不着人,等看到她,发现她竟躲在一边观察他。他一下子松了口气,她察觉了,咯咯地笑。
就剩一层窗户纸了。
回程的时候,小巧故意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魏山上车来,也坐到最后一排。他坐在中间,跟她隔了一个位置。
“喂,”她说:“你们做实验的都是什么动物?”
“猴子、白鼠、兔子,还有……”
“还有什么?”
“狗。”
小巧像牙疼一样吸溜了一下。“你养狗?”
“嗯,养过。”小巧觉得很悲伤。“我知道养狗人对狗的感情……但是,为了科研,总要有牺牲。”
“其实我一直想问……为什么不去牺牲那些死囚?人类的实验效果不是更好一些?”
“你跟我第一次进实验室时想得一样……”
他们互相对望着,小巧忽然觉得自己问得天真了,同时没有想到他也有如此天真的过去。说媒的大姐走过来发矿泉水,直接递了两瓶给魏山,小声笑:“小伙子,一路上表现不错啊。”窗户纸到底被捅破了,两人都低头笑。
交换电话和微信是必须做的事。接下来是查户口:你哪一年的啊?你什么星座啊?你为什么没有谈对象啊?
都是朴实的人,都是朴实的对话,关系再近一点,约着去吃了两次东西,看了两次电影,坐了一次过山车。他拉她手的时候她没有闪躲,那就是关系确定了。他们谈起了甜蜜的小恋爱,下雨时在鼓点般的雨滴里狂奔;喝醉了背着她;送她礼物时让她猜是在左手还是在右手,结果左右手都有。
他们是最默契的伙伴,不端、不装,不矫情。朋友都叹是天赐良缘。有次魏山说起他有个姐,是残疾人。在准备结婚的时候出了车祸,整个右臂被截肢。但是他姐夫不离不弃,他们的婚礼如期举行,现在孩子都念幼儿园了。
小巧听得特感动。世上好人还是很多的。
小巧也有个妹妹,但是这个故事和魏山的家庭故事正好相反。她父母去的早,她在叔父家长大,叔父的女儿小她半岁,长相漂亮,无比娇纵。说好听点是清高,说难听点是谁都瞧不起。小巧从小就被她欺负,这欺负可能永无止境了。
魏山听完更疼爱她,觉得她是个可怜女孩,他不疼谁疼。
恋爱谈了一年,向双方家长都汇报过。两人开始看房子,魏山决定买离小巧公司近的房子,她上下班方便。还要选在好吃一条街边上,小巧喜欢吃。房子让小巧的同学来设计装修,全按她的喜好来。他说:“你看装修我都不用操心,多省事儿。”其实眼睛里是满满的溺爱。
房子看得差不多了,双方经过充分准备,去见对方父母。魏山的父母和姐姐对小巧是没得挑。第二个周末,魏山拎了厚礼到小巧家。
一进家门,魏山就愣住了。小巧的妹妹也愣住了。小巧的婶婶和叔父与魏山寒暄过后,婶婶去厨房做饭,小巧的妹妹跟进去嘀咕,听不清在嘀咕什么,只听到母女两个像老鼠一样的笑声。
魏山窘得脸都红了,叫他坐,他也不敢坐。
小巧说:“我带你去我房间看看吧,我养的多肉长得特别好。”
进了房间,小巧问:“怎么了?”
“那是你妹妹?我跟她相过亲……”
“后来呢……”
“没有后来……”
小巧沉默了。她明白了背后七七八八的事——两人去相亲,妹妹没瞧上他,回来还在她妈面前把他好一顿讥讽。“相亲的男人全是矮穷挫,一个比一个奇葩”是她妹妹最爱挂在嘴边的话。她谁也看不上,她每天朋友圈里转发的都是《我背这么贵的包,你配我坐你的车吗》之类的“励志文”。小巧想着她不知道在背后怎么损魏山的,心里极不是滋味。她看到魏山,他穿着XXL的衣服,胖胖的,憨憨的,她突然觉得所有的甜蜜都打了折扣。她又捡了妹妹不要的东西。她明明知道妹妹是那个德行,还是抑制不住地沮丧。从小到大,都是她妹不要的东西才轮得到她,连找了个男朋友,也逃不过这魔咒。
这回轮到魏山问她:“怎么了?”声音挺忐忑。
“没怎么。”
她心里暗恨自己不够争气。
吃饭的气氛很怪。大家都在说话,魏山的筷子却一直在同一道菜和嘴之间来回。小巧很想给他夹菜,妹妹在,她又觉得那样做失了士气。尴尬地吃完饭,魏山和小巧走了。一路上,谁都不先说话。
到了魏山的出租房,小巧说:“我就不上去了。”
魏山说:“那你送我回来干什么?”他的意思是她没必要跑来跑去。小巧却听出火气:“不能送你吗?算我闲着没事做好不好?”再说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跟他回来却又忽然不想上楼。魏山说:“那我送你回去。”小巧拒绝了。趁魏山上去拿外套,小巧跑了。
她乘了一辆出租车,白色的坐套发黑,车里全是烟味,脚垫破烂不堪。司机一直在用某个频道和他老乡扯闲话,小巧听不懂是哪儿的方言,只觉得特别的不舒服,特别的孤单。她把窗户咯吱咯吱地摇下来,风灌到胸口里,心也有点凉。
叔父看她又折回来了,淡淡地问:“怎么穿得这么少?”妹妹和婶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瞅了她一眼,迅速交换着讥笑的目光。
“叔,你觉得魏山这人怎么样?”
“工作、学历都不错,只要对你好,我和你婶都没意见。”
妹妹尖声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上班认识的。”
“嘁。”
“怎么了?”她有点生气。
“没怎么——一个萝卜一个坑,挺配。”
小巧想辩解,婶婶讪笑的表情毫无痕迹地制止了她。
小巧躺在床上,看魏山发来的几十条微信。
他说:“这么冷你不穿件衣服就走了,我很担心你知道吗,电话也不接,以后不许这样。”
还说:“我和你妹妹相亲只是一个巧合,我要知道有这种巧合,我一辈子也不相亲,一直等到你出现。”
小巧郁闷得很,迷迷糊糊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魏山在楼下大声喊她:“小巧!小巧!我送你上班!”
小巧扯开窗帘,看他用一次性筷子挑着一袋包子:“快下来,周铺子家的包子,快凉了!”
小巧说:“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不是说好了吗,不管你在哪儿,我天天接送你上班。”
他确实是经常接送她上班的,但也没有“说好”过,更没有“天天”。小巧知道他是说给她妹听的,女孩多少有点虚荣心,他要爱她爱得叫所有人嫉妒。原来他是懂的。
“我给你拿了外套在车上,我给你送上来啊。”他继续喊。
妹妹从房间里出来:“还不快下去,你情郎这么早就吆喝,还让不让人睡觉了。真是。”
小巧套上衣服,跑下去。
“上车吃,还是暖的。”他把包子和豆浆递给她。
他眼睛有点泛红,他肯定也一晚上没睡。人想通是瞬间的事,小巧知道她妹妹肯定在窗户偷看,她忽然踮起脚尖,在他嘴唇上嘟了一下。
魏山受宠若惊,正想抬头,小巧压低声音:“别往上看。”
他懂了。他们都懂了。
两人上车后,小巧吃得很撑,也很爽。她打了一个响嗝,抚着肚子像小猪一样发出舒服的哼哼声。魏山说:“我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老婆啊!巧啊,我一定会对你好,一天不落地对你好,我们一定要把日子过得漂漂亮亮的,让那些瞧不起我们的人,知道自己是错的。”
小巧觉得温暖中有点辛酸,但她很快就释然了。幸福是一种感受,更是一种目的,除了内心深处最原始的驱动,还会有一些细微的、弦外的驱动。但是不管怎么样,他们的目标何其一致。
小巧和魏山结婚了,他们吃得更胖,而且两个人都胖成这样,还生怕有人惦记对方,早查岗晚汇报的。他们腻歪得身边所有人都要疯了——她贴完面膜觉得上面还有精华,扔了可惜,一定要再贴他脸上,他贴着面膜睡着了,面膜干掉了,她就拿彩笔在面膜上画鬼脸,一边画一边笑得喘不过气。他醒来,还装睡,直到听着她的笑声,自己也忍不住把面膜笑掉。
她怎么摆弄他他就怎么任她摆弄,拍相片发朋友圈,大家觉得这也太搞人了,他们怎么可以爱得这样天真和弱智,却又让人羡慕。日子过得越久,她越庆幸自己当初坚持了跟魏山在一起。她必须要像妹妹一样,用世俗的眼光去考量另一半,为之打分吗?不是的,如果她有足够的安全感,碰到对的人,她便可以永远天真。
后来他们有了女儿,跟小巧一样爱摆弄魏山,给他扎十个小辫子,给他画手表,逼迫他带着画的手表去上班。再后来,他们的爱情成了一段传奇,和他们同龄的亲朋好友婚姻都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连小巧的妹妹都结婚又离婚了,可是他们呢?
他们爱得还和当年一样好,喜悦万丈,水阔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