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琼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莎士比亚研究理论化趋势日益显现,尽管人们对此趋势尚莫衷一是,但理论莎评的出现的确在事实上对应了文学研究在学科交叉和多元视角下的发展态势。亚登书局的莎士比亚理论系列(Arden Shakespeare and Theory)聚焦21世纪初以来批评理论的发展趋势,从诸多理论视角关注莎士比亚作品,已出的9种涉及经济学、心理分析、文化唯物主义、女性主义、新历史主义、后殖民主义、电影批评、生态批评、生态女性主义等,计划中还有后人本主义、当下主义等。每一部作品均由一位或两位学者撰写,针对性强,内容结构关联紧密,行文风格统一,给当下的莎学研究带来了不同理论视域下的启发。
作为跨学科特征比较明显的莎评理论,经济学莎评自有其独特的意义和成就。经济学几乎遍及人们的衣食住行等细节和生存思索,加之近一二十年来,文学经济学已全面登场①,莎士比亚与经济理论的相互关系自然会引发学者关注,霍克斯的《莎士比亚与经济理论》②正好为经济学视域下重读莎士比亚剧作提供了新的视角。
经济学元素渗透于人们的生活之中而不可或缺。事实上,莎士比亚作品中的各种经济利益关系,剧中人物对于金钱和价值的观念,以及由此而起的心思和行为等,在传统的研究中也多有涉及,不过《莎士比亚和经济理论》一书在梳理经济概念、经济语境分析、作品案例解读等方面,系统综合地分析了莎士比亚在其创作内外的经济观察、考量和思索。此书在经典戏剧大师莎士比亚的伟大形象背后,揭开了莎翁身为地主和剧场生意人的经济身份,称其具有“资产阶级不断向上攀登的发展动力,又在意识形态上对封建主义无比忠诚。”③
作为戏剧家的莎士比亚在对历史、政治、社会生活的观察和反思上具有天才的敏锐和细致,他生活的时代经历着各种经济转型和重大变化,封建生活形态不断遭遇新兴的资本和市场冲击甚至破坏,而当时的人们也逐渐意识到生活中的一切,甚至包括个人的生命,都具有交换价值,能够成为商品,进入商品化进程。莎士比亚当然不会忽略当时这种新经济语境下社会、心理、美学、伦理等方面的微妙变化,而他通过作品来进行的经济把脉,必然成为当下文学与经济理论研究的重要案例。
《莎士比亚和经济理论》的作者霍克斯(David Hawkes)现任美国亚利桑那州立大学英语系教授,是国际知名的莎士比亚学者,多年致力于莎士比亚与经济学领域的学术研究,此前还发表过诸如《市场的偶像:英国文学(1580-1680)中的偶像崇拜和商品拜物》(IdolsoftheMarketplace:IdolatryandCommodityFetishisminEnglishLiterature,1580-1680, 2001)和《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高利贷文化》(TheCultureofUsuryinRenaissanceEngland, 2011)等专著。基于对莎士比亚时期的经济发展状况和经济理论的丰富知识学养,霍克斯的这部专著《莎士比亚和经济理论》也必然会为读者拓展关于莎士比亚研究的视域,带来不同角度的思考和洞察。
《莎士比亚和经济理论》从关于经济学的关键词这个看似微小的视角切入,从诠释概念的变化分析出经济的转变,并通过莎士比亚生活时代的社会语境、莎剧细节、作品影响等分析,全面而深入地揭示了莎士比亚与经济学的关系,尤其是将莎剧放在当时的政治、社会、经济发展的语境中,从而论述经济因素对于莎剧创作的意义,为莎学研究拓展了新的视野。
首先,《莎士比亚和经济理论》宏大建构的基石就是“经济”(economy),其希腊词根是oikos,原意指的就是“家庭”(household)。因而被我们称为“经济学”(economics)一词最初的意思就是“贵族家庭的资产”。④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生活的发展,古希腊人渐渐地难以确凿而精准地区分或统一越发多样的家庭共同财产,它们逐渐渗入和遍布生产和贸易的各个过程和环节。尽管当时这样的含混并没有给希腊人带来太大的困难,因为各种资产元素在“家庭资产”(economics)与“理财学”(chrematistics)上的区分还是比较明确的,后者更具有专门性。因而,前者被希腊人用来表示物品的使用价值,主要包括如何实现和利用资产的使用价值,后者则针对交换价值,即以货币为目的的交换价值的实现。因此,作者在此着重强调:“真是自相矛盾啊,我们今天称为‘经济学’的概念,在当时的希腊人那里被称为‘理财学’。”⑤
梳理这个概念十分必然,理财学关乎将物质自身的使用价值转化为具有象征意义的、人为的交换价值。在希腊人眼里,这种理财的实现在当时主要是与奴隶买卖直接相关,因而此概念自身缺乏高贵性。由此看,经济学概念在其最初的形成中,古希腊人的理解与当今的经济学家们的想法大相径庭,从古希腊人的视角看,实现交换价值的货币服务于更高的目的,即为人们提供滋养心灵的休闲时光,修心才是人的最终目的。但是现代的金融理财和经济学概念与修身养性等艺术美学泾渭分明,彼此范畴客观明晰,并无错综关联,若是在古希腊人看来,则体现了一种“堕落的、物质的,尤其是卑屈奴性的世界观。”⑥
这种观念的差异,尤其是对物品的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的辨识,对于价值类型的区分,当然会反映在各个历史发展时期的文学作品中。在16世纪之前,人们将理财学视为实现经济价值的更高目的,亚里士多德将其目的指向美学高度,区分了以赚钱为目的的、低级的理财技艺,以及更高的、具有自身目的的艺术。总体而言,现代主义之前,艺术家们对商业利益和考量带着某种积习已久的轻蔑态度。据书中所言,马克思的美学和经济学观念就传承自亚里士多德,他完全赞同以自身为目的的艺术观:“作家从不认为其作品带有某种目的,它们就是目的自身。”⑦
有趣的是,《莎士比亚和经济理论》从马克思与莎士比亚影响的关系揭开了莎士比亚与经济学的关联。马克思热爱莎士比亚,熟读莎翁作品,不仅受到其深远影响,还频频以其作品为例证来建构他自己的经济学理论。可偏偏矛盾的是,莎士比亚并未遵循美学轻慢商业的传统。他一生中不断为金钱所迫,甚至为金钱驱动而创作,并且十分关注其作品的市场效应和戏剧的卖座率。书中提到的鲜明例证就包括我们熟悉的作品,如《麦克白》中女巫戏份的增加和渲染,还有《温莎的风流娘们》就是专为观众喜爱的福斯塔夫形象而特意创作的,剧本的主要推动力就是卖座和商业利益考虑。这样的利益驱动在莎剧创作中无处不在,尤其是身为剧团经营者之一的剧作家,理财是必然考虑因素,因而经济利益与戏剧美学并行不悖的原则才是莎士比亚的生存之道。在此,传统观念中艺术的自足目的,不计商业利益的纯粹,在莎士比亚身上形成悖论,但这种矛盾恰恰也是莎剧被当时以及之后各个历史时期的英国观众喜闻乐见的重要原因之一。
莎士比亚的时代,使用价值向交换价值的经济学转变日益深入,特别是曾经被人们视为不可能商品化的三样东西,即土地、劳动力、金钱的商品化趋势,强烈左右着人们的认知。土地的商品化意味着人类外部生存环境的商业变数,劳动力的交换价值更是动摇了个体生命的自足和高贵性。随着土地和劳动力的商业价值确立,人性的经济异化就加速了,传统理解中的个人独特性渐渐被市场的商业价值取代。人类的生存悄然演变为商品化过程,而人性对于市场规律的臣服也在本质上改变着人们的世界观。莎士比亚观察和见证了这一变化,也自然在他的作品中展现着这种不可逆转的市场化进程,传统财产观念的改变固然令人怅然忧虑,可是历史发展的必然性缔造着这样的无奈。
对这一转变的洞悉和把握,以及详尽的分析,也是全书的基石之一。在进一步了解莎士比亚与经济学的关系之前,我们必须认识到,今天的经济学概念与莎士比亚时代之前的传统理解截然不同,它已经从具有主体性的使用价值转变为客体性的交换价值,具有财富增值和理财目的。由此,人们的世界观也随之改变,从之前注重事物本质的定性方式,转化为注重事物之间价值关系的定量方式。在这个前提下,作者得出了这样的关键性结论:“今天我们喜爱莎士比亚的原因,很可能是因为他对于这个历史转变具有非凡的洞察力。”⑧因为,经济上的观念变化,对应的是人们对于生存的认识改变:古代和中世纪社会,人们将经济与道德伦理、政治、美学等视为密不可分的整体;而到了16和17世纪,经济范畴缩小限定在货币、利益、信用、债务的财政系统中,自成一体,追求财富不再与提升道德捆绑,无论是人还是物品,都具有成为交换客体的功能,其价值可以被货币数额衡量,人类社会因此步入了符号世界,其价值越来越被其表征,而非物质本性所决定。
《莎士比亚和经济理论》的基本立题就在于此:从经济学演变的视角看,莎士比亚的核心意义就是他身为见证经济社会变化的一员,以其敏锐、犀利、精准的目光和戏剧手法,通过剧作家的身份,创作并记录了这栩栩如生的过程,同时也参与了经济结构的形成。
莎士比亚生活在现代经济学诞生的历史时期,也是“政治经济学”概念的形成和初始阶段的积极参与者和见证者,其影响力恐怕英语作家中鲜有人能比肩。莎士比亚也是大量英语词汇的创造者,甚至有不少经济学词汇出自莎翁之手,直至今日人们依然在使用。
值得关注和反思的是,莎士比亚的戏剧在创作和诞生之初,其本质就是商品,是为了市场交换价值的目的而生产的。剧作家从大量早已存在的传说、故事、史料等戏剧原材料中进行挑选和改编,创作出符合市场需求的作品,即使是历史剧都根植于休闲文化消费和叙述商品的本性,在很大程度上要考虑观众,包括底层文化消费观众的喜好。也正是因为莎士比亚对于普通民众的关注,无论是底层社会等级的观众,还是戏剧作品中的普通老百姓,其阶层的边缘性和次级性都引发了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研究兴趣。
马克思是莎士比亚的忠实书迷,甚至视莎剧为圣经,熟读并详细了解剧中的每一个人物,并常常在自己的写作中运用莎剧的典故。“马克思与恩格斯坦言,莎士比亚对经济问题的处理,经济隐喻的巧妙运用,尤其是他那些瞬息万变、敏感的经济词汇,对于他们的诸多理论有着深远影响。”⑨在马克思眼里,莎士比亚几乎就是早期资本主义经济学的权威。
对资本主义的批判,莎士比亚的批评态度相对保守,他对资本颠覆了曾经稳固而传统的阶级关系表示不满和哀伤,但是与马克思主义关于资本主义是自己的掘墓人的鲜明观点大相径庭。尽管如此,他们之间不乏共鸣,两者都赞同亚里士多德反对交换价值的经济观,对其中的金钱贪欲、自私、唯利是图等强烈抨击。书中以《雅典的泰门》为例,揭示了金钱异化与腐蚀人性的负面影响,也反映了生活在市场经济萌芽时期的莎士比亚对于金钱在社会中错综复杂关系的敏感把握。马克思更是在其《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明确提出了莎士比亚通过泰门揭示了金钱的真正本质,其显在的神性,即转换一切价值的可塑性,以及卑劣性,即疏离、异化、瓦解人性的作用。正是在莎士比亚的诠释基础上,马克思建立了自己的“商品化”理论,提出商品化就是将具有象征意义的交换价值凌驾于真实的使用价值之上,将工资作为对人性的系统和具体量化手段,并以此继续影响了马克思之后的诸多后现代理论家,如德勒兹(Gilles Deleuze)、德波(Guy Debord)、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齐泽克(Slavoj Žižek)等人。
尽管学界关于莎士比亚对经济学的影响有着各种意见和观点,但大都认为,他对于普遍人性的真实把握,在短暂多变的历史社会语境中真实再现与捕捉人类的恒久共性,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诚然,19世纪中叶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强调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鲜明矛盾与对立;而在21世纪的历史语境下,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差异并非泾渭分明:尽管资本和劳动力的矛盾依然存在,但资本在异化和表征性再现劳动力的同时不断内化,体现资本与劳动力矛盾的阶级斗争随着时间的推进甚至逐渐淡化,而个人的心理变化进程不断彰显。在文学创作中,除了阶级矛盾,心理的、伦理的、美学层面的矛盾越发复杂丰富。这些特性,莎剧从不缺失和落伍。当强调政治和阶级矛盾的马克思主义在文学批评领域式微,莎士比亚的影响,尤其是他激发马克思进行政治经济角度的思索,关注资本市场对于个体在价值观、生活、审美、情感上的渗透,其更为重要的市场交换价值,始终体现着强大的生命力。由此而兴起的“新经济批评”(new economic criticism)正是通过其历史主义的视角分析文学作品的历史语境,以形式主义的范式审视经济和语言的关系,提出:“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戏剧就是一种全新的、理财经济的美学关联物,而莎士比亚就是其中最深刻的分析者。”⑩
莎士比亚戏剧的超越性正是因为他在经济的美学关联物中体现了在资本增殖的追求过程中的道德性,当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评揭示其中的生产和阶级关系时,新经济批评则将语言视为交换载体,具有本质的经济特征,而在经济开始渗透人际关系的文艺复兴时期,金钱作为衡量价值的唯一途径,具有符号的功能。随着时代的发展,曾经与宗教、美学、心理再现等界限分明的金钱符号,日益被学者视为对艺术创作具有强烈的决定性作用,而经济的影响几乎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苏格拉底和亚里士多德认为使用价值才是真正的、实在的价值,这一价值观贯穿了整个中世纪;然而到了文艺复兴时期,从市场的货品交换和贸易开始,交换价值日渐占据价值的主要位置,从而改变了人们认识世界的方式。莎士比亚恰好生活在这一价值观念转变的关键时期,他恰逢其时地给由此而生的社会与心理变化把脉。在莎士比亚生活的历史时期,英国经济发生了重要的变化,其中最关键的就是雇佣劳动的发展和普及,还有人们对于商品化理解的渐变。莎剧对情感商业化的道德批判和抵制,也反映了英国资本主义社会初期人们所遭遇的意识形态震动和困惑。
莎剧中自然充满了可作经济分析的生动案例。例如,在《威尼斯商人》中,放高利贷的犹太商人夏洛克对于安东尼的违约要求一磅肉偿还,他的金融增值操作,对金钱交换价值、奴隶贩卖和人力商业化的理解等,在莎翁笔下都与伦理、宗教、政治、美学、情感等息息相关,多角度揭示了当时欧洲经济发展进程中人们的思想变化。按照霍克斯的观点,莎剧让人们看到了“现代经济在概念和术语的逻辑架构上的逐步成型”,而我们并非仅仅将经济学作为一种批评视角来研究莎士比亚,反而是莎士比亚通过作品在实证和运用着经济理论。
从福斯塔夫在《亨利四世》(下)中关于用金钱购买名声、甚至将自己的痛风当作商品来获得价值的“高论”来看,商品化的贬义和腐蚀性特征显露峥嵘,交换价值似乎隐含着人性屈服于欲望的堕落,正如《约翰王》中的菲利普认为商品干扰人的理性,扭曲了人的意识,而通过交易获取利益本质上是不道德的。《雅典的泰门》中的弄人甚至将放债的与做皮肉生意的相提并论进行嘲讽,而将商品交易和商人业务进行贬义批判的,在《无事生非》与《驯悍记》等作品中也不时出现。
莎士比亚还不断以修辞比喻的方式使用经济学和商业语汇,并扩展丰富了不少词语。书中提到bawd(鸨母、娼主)一词本意是pimp(男妓、皮条客),正是莎士比亚将其意义扩展为任何交易行为的中间人。他还给诸如commodity(商品)、commons(平民百姓)、price(价格)、dear(高价)等词赋予了市场经济语境下的意义。在莎士比亚写戏谋生的年代,剧场和妓院共同被视为激发人声色欲望的消费之地,戏剧生涯本身就是建立在市场交易的金钱利益之上,剧场就是人们能形象生动地领会交换价值的所在,金钱换来的是看似无形的娱乐享受,这已完全不同于传统的物质使用价值。交换价值让一切更具有流动性、自由性和象征性,而市场供需决定了相对价值,甚至是人际价值。《皆大欢喜》中,罗瑟琳对牧羊女菲比就婚姻恋爱中的个人价值进行了这番揶揄:“有买主的时候赶快卖去了吧;你可不是到处都有销路的。” (3.5.70)这种将个人商品化的表述,尤其是雇佣劳动的存在,揭示了当时人们在市场经济发展过程中对个人价值的新认识,因为商品化让人们从使用价值的关注渐渐转向交换价值,而在价值衡量方式上,前者是定性比较,后者则是定量比较。
在《特洛伊罗斯和克莱西达》一剧中,莎士比亚就worth和value进行了经济学角度的深入比较,提出前者是固有的、自然的、客观的价值,而后者是相关的、主观的价值,展现出了市场转型时期社会的价值观念变迁,尤其是心灵、思想层面感受的价值与客体的价值发生偏离,表象与实质分化。今天当我们研究这样的作品时,也能从中看到海伦作为欲望的交易客体,其中的价值增值和转化特性。在赫克托和特洛伊罗斯的对话中,涉及到海伦的交换价值是否值得损兵折将、牺牲多人来保卫,价值究竟是否取决于个人的意愿等,都反映了其中不无矛盾和困惑的价值反思,尤其是当相对客观的经济价值与情感或审美倾向彼此难辨,或是发生偏离时,当表象掩盖实质时。时至今日,这些疑问和困惑依然会贯穿在当下的价值讨论中。
表象掩盖或扭曲实质的趋势也同样影响了莎士比亚时代的阶层变化,即传统的、世袭的贵族阶级逐渐衰弱,脱胎于市场经济的资产阶级不断兴起。个体的定量化价值让民主政治成为某种政治市场,民主选举和舆论压力由此具备了商业交易和价值交换的特征,这些变化在《科里奥兰纳斯》《裘利斯·恺撒》等作品中都有丰富生动的体现。更有甚者,量化价值还渗透在人们对于情感的认识和表达上,《李尔王》中道德情感在价值量化中遭到损伤、扭曲和玷污,老国王让三个女儿各自表达对父王的忠孝敬爱,并以此衡量高下多少,可是主观情感的客观量化,金钱标的忠诚的价值取向,必然带来感情本质的异化。不仅是《李尔王》,在其他的悲剧作品中,莎士比亚都提出了一个思辨主题:交换价值能否衡量主观情感,后者能否客观量化,而微观的个体困惑是否适用于宏观的国家政治?李尔王的主观情感定量化直接导致了他封建王权的失落和政治秩序的瓦解。同样,在《安东尼与克里奥帕特拉》中,当女主人公希望安东尼告知爱情的多少时,她的情感定量价值观被对方批判为感情的丧失和堕落。剧作家屡屡通过定量情感的细节,包括通过十四行诗的创作,来揭示这个重要的文化症结,倾向于对情感的商品化进行批判和警示,一旦情感有了经济学的商品买卖特征,就等同于虚假、肤浅与不忠诚。
在金钱和资本的力量崛起不断改变人们认知的同时,莎士比亚的创作中还有不少涉及雇佣劳动、奴役和物化等经济现象。剧中不同人物对于劳动力的雇佣关系的态度也各有差异,甚至成为阶层区别的标记。封建社会的个人忠诚在商业利益下受到冲击,不计得失的效忠、唯利是图的人际利用,取之有道的付出与回报等等,不同的价值取向引发人们的思考。莎剧中不乏获得劳动力报酬被视为粗俗、不道德行为的细节,雇佣关系也被贵族阶层轻视。剧作家不时对劳动力的交换价值予以道德上的讨论与反思,其中可见马克思所揭示的个人对于劳动的心理疏离。同样,金钱的商品化体现在高利贷的合法性上,放债人通过占用交换价值从他人身上获取利益,因此高利贷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另一种奴役人的形式。在《威尼斯商人》中,同样以交换价值为生的安东尼奥和夏洛克,唯一的区别在于后者将钱币商品化,即将货品交换的媒介再次变成交换的货品,展现了一个更为庞大、复杂、多层次的经济体系,而其中人物的冲突在本质上就是经济观念的差异与矛盾。其中夏洛克关于法律的咬文嚼字,他坚持的契约遵守,以及通过债务违约奴役个人生命的行为等,一直以来都被生活在不同经济发展时期的人们进行视角不一的解读。此外,《暴风雨》也为人们提供了一个理想案例,从奴役和雇佣劳动力的异同中,揭示被异化的劳动力如何转化为一种象征形式,受到占有者的操控;而这种奴役性思维,这种将主体性不断转化为金钱之客体的、象征的媒介的过程,早已超越了时空,至今依然是人们反思劳动和生存的重点。
《莎士比亚和经济理论》还引用了著名莎学学者格林布拉特(Stephen Greenblatt)评论莎士比亚创作背景的一句话:“地位关系……在我们眼前逐渐转型为财产关系。”在市场经济日臻成熟的趋势下,传统的出生背景和血统关系的影响渐渐让位于金钱关系,17世纪的英国社会正从本质主义走向对人际身份关系的重视,而莎剧的魅力正是在于它关注了这一变化过程中产生的复杂的经济和心理现象。当财产从有形可见的物品,逐渐变成无形、表征的金融价值,经济关系就具有了某种超自然的魔力。相应的,在伦理、语言符号、金融关系的多重交叠下,莎士比亚的创作正反映了这种本质与表象的疏离趋势。身为语言天才,他不断铸造新词,赋予各种词汇表达不断拓展的表征意义,例如在《辛白林》等作品中,他用与铸币相关的词汇,如coining、stamped、coiner、counterfeit等词汇来表示非婚生身份,并在交换价值的异化作用下审视道德和情感关系,尤其是《哈姆雷特》中王后对哈姆莱特所言“这是你脑中虚构的意象”(This is the very coinage of your brain. 3.4.139),这里的铸币coinage被表达为虚妄的想象,显然与当时的经济观念密切相关,交换价值的媒介就是一种非自然的、超现实的、虚妄的影像,较之自然和现实物体,显得虚假而低级,由此也可见莎士比亚对于金钱相对保守的批判态度和质疑,这也是他身处市场经济发展早期的经济观念,其中的疑虑、矛盾、批评、反思等,对此后的社会人际和伦理价值,甚至对当下人们经济生活的困惑,都富有启发意义。
《莎士比亚和经济理论》的经济视角与社会背景分析,让人们得以从不同的视野重新认识莎士比亚,尤其是对其文字表述与经济发展的密切关系有了印象深刻的认识,对于莎翁所擅长的转喻、象征、双关等修辞进一步深入理解。本书作者基于文本细读和历史社会语境下的语言分析,让我们再一次了解了莎士比亚对于当时经济术语的敏锐洞察、深入理解和创造性运用,深感经济关系对艺术创作无孔不入的渗透性影响,而艺术创作也对经济生活有着能动的反作用力。
莎士比亚与经济学理论的关系,从批评理论的角度进一步验证了这一系列莎士比亚批评的关注焦点:对于文学文本进行反思与疑问,这是文学批评,而思考我们对文学文本应该提出怎样的问题,什么角度的反思,这就是文学理论。理论一词看似复杂、神秘,实则就是关注反思和质疑的视角,进行有系统、结构的诠释。
霍克斯的经济学批评理论诞生于后现代时期,为莎士比亚和早期的现代戏剧提供了一种视角,尤其是对新经济批评予以关注,即追溯和梳理金钱和语言的关系,将两者都视为再现和表征体系,以此为枢纽将经济批评的不同视角和观念综合。尤其当经济学的表征越发变得自主独立,经济学的“修辞性金融手段在本质上与语言符号(逐渐)难分彼此”,当经济在交换越发甚于生产的语境下,这样的视角就能补充并拓展传统的文学和文化批评,予以人们不同的诠释和理解,关注莎剧语言中的经济因素,从经济学视野重新解读作品。最重要的是,全书给当下的莎学研究,包括文学批评提供了这样一个富有启示性的观念,即在人类的整个经验图景中,经济是不断扩展、渗透、充斥的,而莎士比亚身为具有典型代表意义的作家,见证并参与了商品化社会逐渐成熟,交换价值不断生成的过程,超越时空地为人们提供了经济和文学相互作用,不断交织和深入的案例。
总之,莎士比亚为经济社会中的人们揭示了两个重要的心理启示:其一,人之主体逐渐被物化和理解为客体。其二,具有再现和表征功能的媒体(如金钱)对主体的思维和客观世界具有实际的影响和控制。上述两点,可以总体概述为主体的客体化和客体的主体化过程,此过程同时发生,并行不悖。通过莎士比亚的创作,我们领悟了人类和金钱相互主客体转化的现象和进程,也深入观察和了解了莎翁时代英国社会在心理、文化和社会上的变迁。
从更深远广阔的人类社会发展过程来看,在亚里士多德时期,未被异化的劳动力不断要挖掘开发个体的潜力,灵魂指引着人的行为符合真善美准则;而到了欧洲基督教文明时期,追求真善美成为获得终极救赎的途径,劳动的具体内容与伦理道德脱钩,但是劳动的目的决定了劳动力的性质,因而哪怕是艰难困苦的劳动付出,也会因为其高尚的目标而变得神圣。然而,随着物质生活的发展,美德渐渐受到各种外在和内在因素的挑战与威胁,理性时常臣服于欲望的引诱与僭越。当市场经济逐步发展,交换价值与使用价值的重要性发生逆转后,人们的情感与行为的矛盾性与复杂性在经济社会中不断错综深入。资本的影响,拜物主义的萌芽,商品市场的繁荣,贫富差距的不断扩大,债务与信用的伴生,贸易的发展,高利贷和金融衍生品的出现,卖淫和拉皮条的肉体生意让人之物化更为彻底。莎剧创作、表演和莎士比亚时代的剧场究其根本并非单纯的美学艺术事业,更是市场经济的产物,是商品化过程的重要影响因素,也是可以量化、交换、增值的文化商品。
因此,再深入一步,我们借助这样的认知前提,甚至可以从经济学视角反思莎学研究与批评,看到其参与社会经济的本质意义,进而反思一点:当代的某些“文学批评”是否也在创造着“交换价值”,逐渐取代并异化着作品的“使用价值”?此为后话。
① 如:Linda Woodbridge ed.,MoneyandtheAgeofShakespeare:EssaysinNewEconomicCriticism,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3; Michael Watts ed.,TheLiteraryBookofEconomics:IncludingReadingsfromLiteratureandDramaonEconomicConcepts,Issues,andThemes,Wilmington, DE: Intercollegiate Studies Inst. 2003; Matt Seybold & Michelle Chihara eds.,TheRoutledgeCompaniontoLiterature&Economics,London;New York:Routledge, 2018等等。
② David Hawkes,“Arden Shakespeare and Theory”,ShakespeareandEconomicTheory,Series editor: Evelyn Gajowski. London: Bloomsbury, 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