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艳荣
凤凰禀赋儒家之德的思想观念完成于先秦,春秋战国时期即已流行“以凤比德”,凤凰被赋予了仁、义、礼、信等德目。“凤兮,凤兮!何德之衰?”(《论语·微子》)这句千古一问,即揭示了凤凰与德之间的密切联系,它反映了两方面的问题:其一,凤凰有“ 德”;其二,以“ 德”为纽带,凤凰与人间有着神奇的感应与互动关系,也就是说凤凰之“ 德”对于人间政治或社会生活具有一定的作用力。那么,凤凰之“ 德”从何而来?凤凰之“ 德”在官方与民间分别有怎样的作用方式?保障凤凰之“ 德”在人间践履的根本因素是什么?凤凰之“ 德”有什么样的社会意义?这些都是我们需要探究的问题。
商代“ 德”的观念已经出现。晁福林先生认为,甲骨卜辞中的“ 德”更多的是“ 得”之意,是指由于神意指点迷津而获“ 得”。①李泽厚先生认为: “‘德’似乎首先是一套行为,但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行为,主要是与以氏族部落首领为表率的祭祀、出征等重大政治行为。”②此外,还有观点认为“德”的原始观念来源于人们对“ 效能”和“ 能力”崇拜,是古代君王通过“ 巡省”方式树立自己的权威和影响力的反映。“ 德”字之初义就是“ 政治控驭能力和权威影响力”,这种观念大概产生于部族联合体的尧舜禹时代,所以“ 德”不是周人的首创,周人只是提出了不同于商人的“ 明德”观念,以“帝迁明德”为自己的政治合法性依据。③“德”开始只是作为天地的品格、自然之性,为人们所效仿;后来逐渐跃升为政治范畴,成为对“ 王者”的特殊要求;最后才成为后世广泛使用的伦理范畴。④
可见,“ 德”的内涵比较复杂,其形成经历了长时期的积淀、演变过程,早期是关乎神意、政治、权力、权威、最高首领身份等因素的政治范畴,到周代又延伸到伦理范畴。
其一,德源于天。看两则周代青铜器铭文。《史墙盘》:“ 上帝降懿德大甹,匍有上下,迨受万邦。”道出了“ 德”之本源在天,并强调上帝降德的同时也送给文王能够辅佐他的重臣,因此他才能匍有四方。《 班簋》:“ 彝昧天令,故亡,允哉显,惟敬德,亡逌违。”记述了毛公讨伐东域凯旋一事,并认为这场战争取得胜利的原因是敬德,勿违天命。这两篇铭文中非常明确地表明“ 德”乃天之所降,“ 敬德”即意味着尊崇天命,可以得到天之护佑;不“ 敬德”即是违抗天命,会遭到灭亡。“ 德”不仅是周取代商的重要依据,也是周人历代相传的“ 保命符”,“ 德”逐渐与君臣融为一体。⑤
其二,天命、德、王权。《 尚书·咸有一德》:“ 天难谌,命靡常。常厥德,保厥位,厥德匪常,九有以亡。”《 左传·僖公五年》:“ 皇天无亲,惟德是辅。” 显然,“ 德”成了人们能否回应“ 天命”的关键,这是殷商时期人们所普遍抱持的“ 天命”观中所根本不具有的精神质素。“ 以德配天”的出现,表达的是伦理政治的终极关怀,重新规范了人与天之间的基本秩序,“ 德”开始意味着人对“ 天命”的感领和回应,人的积极而主动的精神追求得以强调。有“ 德”者,能够深刻感领并成功地回应“ 天命”者也。“ 以德配天”在周人的思想中,虽含有个体道德修养的意味,但主要是着眼于政治意义,是一种高明的政治策略。⑥
其三,以凤比德。先秦时代,大量“ 鸟兽草木之名”进入时人日常语汇,形成“ 比兴”之习。自然对象、现象成为社会民众自我言说最便当的语言材料;成为人们描述自我、表达自我、相互理解不可或缺的参照;成为人类经验、知识、情感与智慧的重要源泉。自然界已全面融入人类现实生活各领域,这是极为重要的历史文化信息,它说明时人在天人之际已然建立起普遍、稳定、深刻、细致的精神性联系。⑦儒家“ 比德” 观代表了时人道德德性意识的自觉,其目的是要对个体社会成员的道德品格做出评价,促进良好德性塑造。在此意义上,“比德”当从属于中华早期主体伦理德性的自我塑造,它首先是一种伦理观念、道德建构事业,其次才表现为一种审美现象。⑧
《 山海经·南山经》云:“ 凤皇,首文曰德,翼文曰义,背文曰礼,膺文曰仁,腹文曰信。”《 山海经·海内经》又云:“ 凤鸟,首文曰德,翼文曰顺,膺文曰仁,背文曰义。”表示凤凰身上不同部位的毛羽代表德或各种德目,凤凰俨然成为“ 德”的化身,被赋予了人类的伦理情感。凤凰秉德是西周时期大的文化背景使然,在“ 以德配天”神权政治学说与道德政治的文化大背景下,在先秦“ 比习”之风的兴盛中,与政权密切联系的神鸟凤凰也被配上了“ 德”的神性光环。
其四,凤凰串联起天命、德、王权。商代甲骨卜辞记载:“ 于帝史凤,二犬。”⑨《诗经·商颂》:“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玄鸟为凤凰的原型之一。《史记·殷本纪》:“ 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三则史料,传递、延伸出的主要信息有:凤鸟与上帝的关系密切,帮上帝向人间传递信息;凤鸟奉上帝之命,遗卵人间,诞生商族;也意味着商王朝的崛起是上帝所赐,上帝护佑着商王朝。
再看《国语·周语上》:“ 周之兴也,鸑鷟 (凤鸟之属)鸣于岐山。”凤凰鸣叫,喻示了周族的兴起。凤凰之鸣,显然是受了天命的指使。再配上“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信息:指使凤凰的至上神身份发生了转移,由“ 帝”转为“ 天”,凤凰由“ 帝使”化为“ 天使”;凤凰传递天命有了辅助条件,那就是君王有“ 德”。 反之,时局动荡、列国纷争,凤凰则隐而不出。 《论语·子罕》:“ 凤鸟不至……吾已矣夫!” 这是春秋时期孔子身处乱世的哀叹。
从周代开始,凤凰将德、天命、王权政治贯串起来。周初政治思想的特征与商代政治思想不同的地方,就是周人特别突出了“ 天命”和“ 德”在政治中的作用。⑩既然德源于天,那么凤凰的德性也是天之所赋,并应承天命,昭示人间民族兴起、帝王有德。“ 周之兴也,鸑鷟鸣于岐山”,创造了凤凰象征天命王权的政治神话,后世则演绎出凤凰衔诏的史事,颇有比附之意。《 论语·微子》记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这里有两重意思,一方面,因为凤凰是“ 德”的象征,所以呼唤凤凰来感叹世间“ 德”之缺失;另一方面,以凤比喻有德的孔子,诘问其为何世间执政者“ 德”之衰败。
凤凰之“ 德”在官方与民间的不同践履方式可以分为三个层面。
在儒家思想里,帝王有德是一种政治需求。德性意识自觉的起点是对天子个人德性之于王朝政治命运的意识,《诗经》中即出现了关于君王理想德性、理想人格的概念,曰“ 明德”“ 令德”与“懿德”。⑪《大雅·皇矣》:“ 帝谓文王:予怀明德。”《大雅·假乐》:“假乐君子,显显令德。”《 周颂·时迈》:“我求懿德,肆于时夏。允王保之。”
凤凰与人间帝王之德之间的感应互动,其导因是有德之君即将兴起,或是帝王治世有“ 德”,凤凰出现表示预兆或嘉奖,其后的政治背景是“ 天命”。基于先秦已经形成的这一政治“ 信仰”,先秦以后直接以凤凰出现来证明帝王有“ 德”。《白虎通·封禅篇》载:“凤凰者,禽之长也,上有明王太平,乃来居广都之野。”以凤凰作为政治祥瑞出现次数特别多的汉代为例,赵翼《廿二史札记》云:“ 两汉多凤凰,而最多者,西汉则宣帝之世,东汉则章帝之世。”《太平御览》曰: “昭帝始元三年,凤凰集东海,使祠处……又曰宣帝幸河东之明年春,凤凰集翔……又曰凤凰集上林,乃作凤凰殿以答嘉瑞。”为了回应凤瑞,汉代皇帝还会更改年号,如汉昭帝即位时年号“ 始元”,后因三年中,凤凰比下东海海西乐乡,于是改年号为“ 元凤”。汉宣帝有“ 五凤”的年号,也是为凤凰集而立。
看一则汉代的诏书,《赦诏》(神爵二年二月):乃者正月乙丑,凤皇甘露,降集京师,群鸟从以万数。朕之不德,屡获天福,祗事不怠。其赦天下。⑫这里“ 朕之不德”自然是客套性的谦辞,“德”与“ 不德”就是皇帝自己的一句话而已,重点在于凤凰出现了,代表着政权的合法性、天命的支持、上天的褒奖。
总之,凤凰与帝王之德的感应与互动包含了几个方面:其一,有德之君兴起,会有凤凰出现呈现瑞兆,以示天命;其二,人间帝王施行德政,上天会派凤凰降临,以示嘉许。其三,凤凰承载天命,在上天与人间帝王之间的互动关系中起着枢纽作用,而且这种互动关系仅限于良性的,也就是当人间帝王秉承了源于天的德,施行“ 仁政”“ 德政”的时候,凤凰才会出现。当然,这是一套对政权有利无弊的政治逻辑,因为凤凰出现的“ 新闻”,是可以人为制造的。
这里将“ 感应与互动”加上引号,是因为不用出现“ 有形”的凤凰,凤凰只是作为精神存在,与文人之间的“ 感应与互动”属于象征性的喻指,及其对文人形成的精神振拔力量与情感抒发。古代以凤凰喻文人,多有德才兼备的赞誉之意。《 楚辞》中,屈原喜好高傲地自比鸾凤(鸾为凤凰之属),而把谗佞干进的小人斥之为鸡鹜燕雀。如《涉江》中写道:“ 鸾鸟、凤凰,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 怀沙》中写道:“ 凤凰在笯兮,鸡鹜翔舞。”屈原自矜“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表明自己既有内在的美德,又有才能,只可惜如同“ 凤鸟在笯兮”,美德与才能都得不到施展。先秦以凤喻人既是称颂有贤德的人,也是借凤凰表达儒家的人才观、政治观,希望有贤德的人辅佐君王治理国家,以达到一种理想的社会状态。屈原作品中的美政理想充分表明其自身是肩负这样的政治使命感的,他借凤凰赞美自己的德才能识,表达政治理想抱负,反映出强烈的建功立业、强大楚国的儒家治世思想。
将凤凰之德与儒家的仁爱思想、济世精神紧密结合起来的是杜甫。在杜甫笔下,凤凰是仁爱的化身,是诗人济世理想的体现。大历元年夏初杜甫移居夔州,写下了《壮游》一诗,诗中回顾了自己年轻时的抱负:“ 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这是杜甫第一次咏凤凰,表现了诗人强烈的求仕愿望。后来,杜甫分别创作了《凤凰台》《朱凤行》两首以凤自喻的诗歌,想象自己就是一只德才兼备的凤凰,希望能实现“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政治理想。
可见,凤凰与文人之间围绕“ 德”的感应与互动,焦点在于政治理想,在于有济世报国之心。
在西周及其以前的历史上,“ 德”是不能轻易许人的,因为“ 德”是与“ 天”“ 天命”“ 天道”等标志至上性和神圣性的概念紧密相连的。在当时的政治话语谱系中,“ 德”与“ 得”是相通的:“得”乃获得政治统治权力,而有“ 德”就能获得政治统治权力。⑬那么有意思的是,与君王、文人(君子)能够自身拥有“ 德”相比较,百姓与“ 德”之间是分离的,是“ 德”的需求者,这种需求不在于拥有 “德”,而在于客观上能得到“ 德”之践行所带来的和平安宁。于是,秉德的凤凰飞来了。
凤凰之“ 德”与人间百姓“ 德”之需求间的感应互动,其导因是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渴盼有“ 德”相助。此时,凤凰自身之“ 德”焕发,主动飞入人间救苦救难。凤凰的出现包含了百姓的祈盼,他们把凤凰视为有德的神鸟,拯救人间疾苦是其社会属性使然。百姓从自身的生存境况出发,以儒家的视角看待凤凰或者说接受了儒家思想赋予凤凰之“ 德”的观念认识。
民间传说⑭《百鸟朝凤》里,凤凰能成为百鸟之王,是因为将自己积攒的食物分发给众鸟,帮群鸟度过了饥荒。在鸟类世界中是这样,在人类世界中,凤凰也是代表着真善美,造福众生。民间流传着很多关于凤凰的神话与传说,凤凰肩负着除暴安良、造福百姓的社会使命,如西藏《神灯》传说,凤凰的眼珠化为神灯,照亮了黑暗的自然世界:
很久以前,天地混沌,一片黑暗。是一只金色的凤凰欲改变此状,它飞到念青唐古拉山一带,将自己的一颗明亮的眼珠抠下来,从空中扔下,正巧被一位神女接住。神女将凤凰的眼珠高高捧起,这眼珠变成了一盏光芒四射的神灯。于是,人们告别了黑暗,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此外,福建潮州《凤凰山》传说中,凤凰帮百姓排涝、除旱、治疗瘟疫……宁夏银川别称凤凰城,传说是凤凰让宁夏变成了 “塞上江南”。可以说在百姓心里,凤凰是吉祥鸟,哪里有凤凰,哪里就有幸福和谐。诚如水族民间《凤凰歌》⑮中所唱:
它落在,哪座山上,
哪一带,幸福吉祥,
凤凰鸟,飞越高山,
山隔山,千里迢迢,
山再高,无法阻挡,
凤凰啊,幸福吉祥,
凤凰鸟,在我心上。
百姓有难时,凤凰主动出现,帮助百姓解决困难;然后百姓对凤凰感恩戴德,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纪念凤凰,永久地铭记凤凰。
“ 以儒家思想为代表的传统文化体系其强大之处在于,它能构建出既深不可测的神圣信仰又接地气的操作手册”⑯,与儒家思想结合紧密的凤凰也是神圣与世俗兼具,人们既神化凤凰,让它具有超自然的力量,赋予它天帝使者的“ 神使”身份;随后又将它人格化,让它具有人类的道德情感,从而能感应人类的道德情感,发挥相应的作用。
如果凤凰不具备神性,就无法传达富有神圣性的天命,无法作为政治祥瑞营造政权的神圣性,从而形成凝聚力。另一方面,人格化后的凤凰秉承儒家之“ 德”,才能知晓、感应帝王之德。如汉代贾谊《吊屈原赋》:“ 凤皇翔于千仞兮,览德辉而下之。”这是说凤凰一旦发现人间帝王有盛德,便会降身人间。
如果说凤凰的神性被帝王阶层充分所用,那么凤凰的人格化则多体现在文人身上,秉承仁、义、礼、信等德目的凤凰与具备仁、义、礼、信的古代文人在自身修养与政治追求上达到了一致的理想高度。从以凤比德到以凤喻人,似乎是一个顺承的过程,凤、德、人三者间以“德”为纽带,形成了可以互喻的关系。如《诗经·大雅·卷阿》:“ 凤皇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诗的主题言贤士君子来游王所,此以凤皇喻贤士,是说帝王有德,吸引贤士纷纷而来。《尔雅注疏》曰:“ 梧桐茂,贤士众,地极化,臣竭忠。……凤凰应德鸣相和,百姓怀附兴颂歌。”既然“ 凤凰(能)应(帝王之)德鸣相和”,被喻为凤凰的贤士自然也是有“ 德”的。那么,凤与帝王之间是否可以因“ 德”而形成互喻关系呢?也是有的,如杜牧《雪中抒怀》:“ 天子号仁圣,任贤如事师。……如日月恒生,若鸾凤葳蕤。”⑰总体来说,以凤喻人以文人为多,其主导思想在于凤凰的社会属性,凤凰为王权服务,文人为帝王服务,凤凰与文人之间形成了功能属性上的平衡点。由此,凤凰的人格化将文人与帝王之间服务与被服务的关系象征化、写意化,增添了虚拟的意象,表达起来可以朦胧、含蓄,也可以激昂、慷慨,根据文人们自身不同境遇时候的胸臆来决定。
凤凰之“ 德”在百姓层面的践履,其神化与人格化都有充分体现,如果没有神性,在自然灾害或黑暗势力面前,凤凰就不可能有帮助人们的资本与力量;如果不具备人格化后的道德情感,面对百姓遭受的苦难与困境,凤凰又怎能闪现扶危济困的人性光辉?凤凰还是百姓的“ 德”之使者,它以自身禀赋的 “德”之使命,感应老百姓的 “德”之需求,来践德、履德。
凤凰之“ 德”有何积极的社会意义?总体来说,主要是为社会和谐、天下太平服务。
《山海经·南山经》云:“凤凰……见则天下安宁。”同书《西山经》云:“ 鸾鸟,见则天下安宁。”(鸾鸟为凤凰之属)道出了凤凰存在的意义——为了“天下安宁”。细析起来,凤凰之“德”的社会意义比较复杂,既有官方与民间的区别,又有时代发展的变化。
周取代商,将凤凰与天命以“ 德”为枢纽联系起来,宣扬政权更迭的合法性及其政权的神圣性。此后,在权力的角逐中,凤凰会成为新上台的政治势力营造舆论声势的工具,象征其获得政权是上应天意,下顺民意。如汉代天下一统后,凤瑞大盛,为粉饰太平服务,凤凰成为稳固神权政治的有力工具;三国时期,孙权借用龙凤等符瑞称帝;唐代将凤凰列为大瑞之一,宋代亦视凤凰为首要的祥瑞之一。⑱也就是说,在统治阶层,凤凰是辅助政治权力的工具,无论是新的政治权力的上位,还是政治权力的稳定维护中,均借凤凰营造有神的力量与意志参与,以获得政治支持。与此同时,凤凰在皇家礼制、礼仪中逐渐固定下来,成为维护等级、权威的标志符号。如凤冠成为皇后的象征;在宫廷雅乐中,借凤凰美颂盛世和谐。
以凤凰为主题的民间传说,大约兴起的比较晚,相比较统治者喜欢以凤凰美饰太平,民间凤凰出场总是在百姓有难的时候,为的是解救众生。
那么我们可以看出,凤凰为社会和平而生,在社会治理中发挥着不同形式的作用。在统治者阶层,凤凰以标志性、符号性的象征意义为主,重在精神意义,形成政治凝聚力、号召力。凤凰在民间则是具体有所作为,发挥其自身的神性力量,帮助百姓做了许许多多的好事,为百姓过上安定祥和的生活而奉献。因此,凤凰深深烙刻在各民族的心灵深处,承载着深厚的民族情感。在文人阶层,将凤凰人格化能带来神奇的精神力量,获得自信,张扬自我的德才,追求为社稷苍生服务的政治理想。
儒家政治文明作为中国传统政治文明,是几千年来儒家对于人类 “美好生活”的自我体认、自觉追求与自主创造的结果。⑲《周易·明夷·彖》曰:文王“内文明而外柔顺”。孔颖达疏曰:“内怀文明之德”。《周易·乾·文言》:“ 见龙在田,天下文明”。孔疏: “天下文明者,阳气在田,始生万物,故天下有文章而光明也。”意思是说,通过人文的教化所形成的文明国家,如同生机盎然的、暖意融融的明媚春天一样美好。《山海经·南山经》云:“ 凤皇……饮食自然,自歌自舞。”同书《海外西经》:“诸夭之野,鸾鸟自歌,凤鸟自舞。凤凰卵,民食之;甘露,民饮之,所欲自从也。”此外,《大荒南经》《大荒西经》和《海内经》中也写到“鸾鸟自歌,凤鸟自舞”。凤凰自歌自舞的怡然状态,既象征着天下太平,也可以象征和谐社会里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
凤凰之 “德”的践履体现了社会的等级差异性。回顾前文所述凤凰之“ 德”的践履方式,可以发现凤凰的出场有虚与实的差异。凤凰为“ 有德”的君王现身,有史料确凿记载时间、地点、当时的情状等,呈现凤凰“ 真实”降临人间的时空特点。如“ 周之兴也,鸑鷟(凤凰之属)鸣于岐山”,地点是岐山;时间虽然不是一个精准、固定的具体时候,但是有一个大的时代背景,即周族要勃兴的时候;凤凰的情状是鸣叫。再看上文列举的汉代诏书——《赦诏》(神爵二年二月):“乃者正月乙丑,凤皇甘露,降集京师,群鸟从以万数。”时间、地点了然。按现在的话说,不仅表明凤凰出现过,还有凤凰曾经在场的“ 痕迹”证明。囿于时代局限,这份“ 痕迹”证明不是照片,是正史的文字记录。
再看凤凰与文人,凤凰多在文人的诗歌里出现,凤凰与文人之间是一种神交,其互通的渠道是象征性的比拟、精神性的喻指、理想化的存在,是虚拟的,凤凰在文人的精神世界里存在,并无现实的在场。文人们的道德文化修养使他们可以尽情地想象,其文化层次与身份也使他们能够成为有“德”的一员,有望成为权力构建中的一份子。
民间传说里,凤凰似乎总在百姓不经意的时候出现,给他们带来意外惊喜。不同于正史的寥寥几笔,不同于文人诗歌里的含蓄凝练,传说有故事性,情节丰满,娓娓道来,凤凰如何消除天灾人害,有详尽的描述。百姓与凤凰关系亲密,能与凤凰亲密接触,并得到凤凰的帮助,对比帝王有“德”时凤凰的昙花一现、文人与凤凰的虚拟沟通,百姓才是凤凰的真正拥有者,但反思一下,似乎不那么简单。
其一,如果说“ 德”致凤凰,如《艺文类聚》卷99引《淮南子》曰:“昔者二皇 (伏羲、神农),凤至于庭;三代(尧、舜、禹),凤至于门;周室,凤至于泽。德弥粗,所至弥远;德弥精,所至弥近。”那么百姓与 “德”是悬远的,也代表着政治、权力是百姓的身份所不能参与与拥有的。
其二,在天灾人祸面前,百姓是最底层的弱势群体,是需要被关心、被扶助的对象,此时凤凰飞来以自身所秉之“ 德”来 “践德”“ 履德”,解决百姓的苦难并赢得百姓的尊崇。
其三,如果说,民间许许多多关于凤凰的传说,其创作者是百姓自身,其原因是出于最直接的生存需求,希望有神力与德性的凤凰帮助自己,而凤凰总是直接出场,似乎是斩断了与天命、王权等政治背景的联系,其实不然。凤凰为何飞来?追根溯源,因为凤凰秉 “德”,秉承了儒家之“ 德”,而儒家之“ 德”在于敬天保民。“ 天”将“ 命” 托付于一个新的王朝之后,“ 天”随时随地都在注视着“ 民”的动向。如果受“ 命”王朝努力工作,建立起一个使“ 民”满意的“ 礼”治秩序,这便证明它“ 敬德”,因而可以继续保有“ 天命”。反之,它将失去“ 天命”, 即所谓“ 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⑳那么,凤凰飞临百姓面前,其背后依然充满了政治因素,即天命、王权、儒家之“ 德”等。百姓的思维逻辑,无疑是深受了儒家政治思想的影响,顺应的是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
总体来说,凤凰之“ 德”是儒家“ 德政”的维护与补充。凤凰原本是为王权、政治服务的一个工具,儒家思想诞生后,对凤凰的文化内涵进行了充实、改造、完善,凤凰秉德,使原本具有神性的凤凰有了神格与人格的双重特点。在统治者的“ 德政”宣传中,凤凰是很好的代言或形象使者,它有美的形象,有亲和力,有神性,有美德,有才智,容易打破阶层界限,赢得普世性的尊崇与喜爱。在儒家 “德政”力所不及的地方,如百姓遭遇天灾人祸时,凤凰以自身的超能力和背负的道德使命,帮助百姓获得安宁。凤凰之 “德”从官方传播到到民间,形成了稳固的信仰与情感。
注释:
① 晁福林:《先秦时期“德”观念的起源及其发展》,《中国社会科学》2005年第4期。
② 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86页。
③ 孙董霞:《周人之“ 德”为“ 明德”论——兼论殷周之“德”的区别》,《长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2期。
④ 秦维红:《“ 德”在儒家学说史上的演变及真实内涵》,《南京政治学院学报》2007年第1期。
⑤ 王晓玉:《“德”之下移:西周铭文中的“ 德”》,《太原师范学院学报》2016年第3期。
⑥ 赵明:《先秦儒家政治哲学引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78页。
⑦ 薛富兴:《先秦中华天人关系的五种形式》, 《贵州社会科学》2006年第1期。
⑧⑪ 薛富兴:《先秦“ 比德 ”观的审美意义》,《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4期。
⑨ 郭沫若主编:《甲骨文合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4225正片。
⑩ 刘泽华:《先秦政治思想史》,南开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37—38页。
⑫[清]严可均校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汉文》(卷7),中华书局1958年版。
⑬ 赵明:《先秦儒家政治哲学引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82页。
⑭ 庞进: 《凤图腾——中国凤凰文化的权威解读》,中国和平出版社2006年版。
⑮ 胡萍:《水族服饰中的吉祥文化》, 《黔南民族师范学院学报》2002年第5期。
⑯ 邓斌、张伟莉:《中华传统核心价值观的历史变迁与传承》,《重庆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6期。
⑰《全唐诗》卷 520,中华书局1960年版。
⑱ 吴艳荣:《 中国凤凰:从神坛到人间》,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09—113页。
⑲ 马云志:《论儒家政治文明》,《 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4期。
⑳ 余英时:《论天人之际:中国古代思想起源试探》,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9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