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丹
1993年,考古工作者在湖北省荆门市沙洋区四方乡郭店村一组发现了一座战国楚墓。根据墓葬形制和墓葬特点,发掘者判断该墓应为士一级墓葬,下葬年代当在公元前4世纪中期至前3世纪初,即战国中期偏晚。①该墓的墓葬等级虽然较低,但却出土了一系列十分珍贵的遗物,例如竹简、龙首玉带勾、鸠首杖以及刻有“东宫之”铭文的漆耳杯等,引起了学者们对墓主身份的好奇。经过研究,学者们纷纷对郭店一号墓墓主的身份提出了自己的观点,目前来看,学界主流观点可以分为两个大方向:一是墓主为某位“太子之师”;二是不可确知墓主为何人。本文试从这两个方面对郭店一号墓主身份的研究做一梳理。
持这一观点的学者们均将漆耳杯的铭文作为最直接证据,并用竹简进行补证,而鸠杖则被用来证明墓主年事已高。姜广辉先生对墓中出土的两根鸠杖进行了详细的考证。他将鸠杖与《后汉书·礼仪志》②的记载相结合,认为鸠杖为八九十岁老人的手杖。墓主人既有鸠杖陪葬,则其必是一位老年男子。③李学勤先生同样认为鸠杖为老者手杖,并且在对漆耳杯的铭文“东宫之”进行了详细的分析考证后,将其释为“东宫之帀”,即“东宫之师”,二者结合,认为墓主是一位年迈的楚“太子之师”。④李先生的观点在学界引起了轰动并且得到了许多学者的认可,由此,“墓主人为东宫之师”的结论成为了进一步解读郭店一号墓墓主身份的起点。在李学勤先生这一结论的基础上,罗运环、庞朴、黄崇浩、李裕民、姜广辉、范毓周、姜国钧、陈成吒、高正、高华平等先生纷纷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他们均认同墓主为“太子之师”的身份,但是对这位“太子之师”具体是谁的问题则各有主张。
庞朴先生将漆耳杯铭文与发掘者所给出的墓葬年代(公元前4世纪中期至前3世纪初)相结合,认为墓主应是楚怀王太子横的老师。⑤庞先生虽没有给出具体的人选,但已经将可选择的范围大大缩小,且墓主为太子横之师的观点为各家学者所接受。高正先生持“墓主屈原说”。高先生认为,虽然墓葬的等级显示墓主的身份可能为士,但墓中出土的竹简证明他的身份特殊,而龙首玉带勾又是国君才能使用的玉器,所以他很可能曾与楚王有密切交往。屈原曾出使齐国,墓中记有子思思想的竹简很可能便是那次出使带回来的,“墓主仰身直肢双手交叉于腹部双腿分开”的葬姿与屈原抱石投江的死姿相合,墓中鸠杖证明墓主年逾70,这又与屈原的卒岁相符,另《九章·橘颂》中“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证明屈原“可师长子”,即曾为太子老师。⑥但墓主的葬姿实为楚人最常见的葬姿,且《九章·橘颂》中的“可师长”应是“以师长之礼敬之”的意思,并不能作为墓主曾为太子师的证据。黄崇浩先生不同意“屈原说”,他认为郭店一号墓的下葬年代应为公元前300年左右,而屈原卒年偏后,与墓葬年代不符,而且屈原从未做过太子师,因此墓主不可能是屈原。黄先生排查了所有战国中后期见诸文献的楚国太子师后,认为慎到的卒年与墓主的下葬年代最为接近,提出墓主应为慎到。⑦但慎到是从公元前300年太子横质于齐时才开始做太子师的,这与黄先生推测的墓葬年代冲突,虽然不排除慎到甫为太子师便去世的可能性,但这种可能性确实比较小。李裕民先生赞同“慎到说”,他认为,漆耳杯铭文可证明墓主为“东宫之师”、竹简可证明墓主熟悉儒道杂家的著作、鸠杖可证明墓主年龄在80岁以上,而该墓的墓葬年代应在白起拔郢前后,即公元前280—前290年左右,在这段时间内只有慎到符合上述条件。⑧姜国钧先生亦赞同“慎到说”,他从竹简的内容与楚太子的学习经历等方面入手分析,认为墓中出土的竹简是太子横质于齐时由慎到亲自编写的,是太子上课时使用的教材。⑨罗运环先生虽然赞同墓主为太子横老师的观点,但却认为绝不会是慎到,因为慎到是从公元前300年太子横入质齐国才开始为太子师的,而该墓墓葬年代是公元前4世纪中期至前3世纪初,即墓主去世的时候,慎到还不是太子师。因此,罗先生认为墓主应该是太子横入质秦国时的老师。太子横在秦国犯了错,老师理应当承担责任、接受惩罚,所以墓主虽曾为太子之师,却只能以士礼下葬,这也是为什么墓葬的等级较低却出土了高级玉饰的原因。⑩姜广辉先生虽然也认为墓主应为太子横早期的老师,但却认为应是陈良。姜先生认为陈良的卒年在公元前325年至公元前320年之间,与公子横任太子的时间(公元前328年至公元前299年)相符,而且陈良不仅悦慕儒学,还有“北学于中国”和数十年的教学经历,因此他很有可能做过太子横早期的老师。⑪但韩旭晖先生指出,墓葬年代应在白起拔郢前后,即公元前278年左右,这与姜广辉先生考定的陈良卒年有出入,且文献中并没有陈良做过东宫之师的记载,所以墓主不可能为陈良。⑫同样不赞同“陈良说”的还有高正先生。高先生认为,陈良虽然是“楚产”,却不是贵族出身,因此不可能葬入楚国贵族墓地。⑬范毓周先生认为墓主应为环渊,其理由是墓葬中随葬的竹简中有环渊所著的《太一生水》,而且环渊曾为齐宣王座上客,后又去楚国,这与墓葬中所出竹简所反映的墓主学术背景吻合,并且以环渊的学识与地位声望足以当太子之师。⑭高华平先生赞同墓主为环渊之说。高先生认为,墓中随葬竹书的内容表明墓主生活在思孟学派盛行的年代,而且这些竹书之所以会被随葬,很可能是因为它们是墓主曾直接学习或研讨过的,所以墓主人应该十分了解思孟学派的思想文化,生活时间与学术背景全部符合上述条件的楚国学者只有环渊一人。⑮我们认为环渊之说可能存在一些疑虑,“因为墓主的随葬竹简中有环渊所著的《太一生水》,所以墓主就是环渊”,或者“因为环渊的学术背景和生卒年代与墓葬透露的信息相符,所以墓主就是环渊”,这样的推论似有逻辑上的不妥之处,而且史籍中并未有环渊为太子师的记载,所以我们不能因为环渊地位声望高就认为他曾经担任过太子之师。陈成吒先生认为墓主为世硕。陈先生认为墓中随葬楚简是墓主亲自主持编修的,因此墓主应是一位极端尊崇子思的儒家学者,可能是子思的亲炙弟子世硕。加之世硕为楚人,所以应该对老学也极为了解。⑯这一说法同样缺乏直接的证据。
以漆耳杯铭文、竹简和鸠首杖为物证,上述学者们均认为墓主是寿终年龄在70岁左右的某位太子师,但是除慎到之外,其他的几位墓主人选,如屈原、环渊、陈良、世硕,均未从文献中发现其曾为“太子师”的记载。另外还有一点值得注意,那就是墓葬的断代结论严重影响今人对于墓主人身份的推断。因此,在墓葬年代未能得出准确的结论之前便对墓主的身份进行讨论,甚至将其具体到某一人,这似乎是很难服众的。学者们对墓主具体身份的判断大都是在确定了大的时代背景后,将当时最有可能为太子师的人列为“候选人”,再将各位“候选人”的学术背景、生卒时间、生活经历等与墓葬年代和出土器物相结合进行筛选,最终得出具有唯一性的结论。但仅仅依靠一句存在不同解读方式的漆耳杯铭文、两根功能颇具争议的残断鸠杖、一批未曾记载墓主信息的竹简和一个暂无定论的墓葬年代,就在浩如烟海的史料中寻找“太子之师”,这样得出的结论难以让人信服。
相较于部分学者将漆耳杯铭文释为“东宫之师”,进而将墓主人身份认定为太子老师,甚至精确到某一人的做法,一些学者认为墓主的具体身份是不可确知的。他们中有人对前文学者做出的漆耳杯铭文“东宫之”的释读和解释结果提出异议,认为墓主不是太子老师,且墓中出土的遗物只能大概证明墓主的身份等级,并不能将墓主确定为某一人。
在认可“东宫之师”这种铭文释读方式的学者中,裘锡圭先生对铭文做出了不同的解释。裘先生认为,铭文中的“师”不是指“老师”,而是指“师工”,所以铭文“东宫之师”只能说明这个杯子是由东宫的师工制作的。⑰彭浩先生虽然赞同“东宫之师”的铭文释读方式,但却认为漆耳杯铭文反映的信息与墓主的身份没有直接的联系:如果墓主的身份是东宫的一位师工,那么我们很难解释为何墓葬中会出土只有上等贵族才能享有的、华丽精致的随葬品,而且“师工”的身份与墓中的竹书也没有必然的联系;但如果墓主是太子的老师,我们又很难解释为何他的墓葬规模会仅相当“士”的等级。因此,漆耳杯可能是墓主生前所得或别人赠送给他的礼物,至于耳杯上的铭文,则可能是物勒工名制度的反映。彭先生根据墓葬形制和出土遗物认为墓主应该是一位出生于贵族之家的男性,生平好儒道之学,但未取得爵位。⑱方旭东先生在其文章中对“师”字与“太子师保”这一官职进行了考证,认为“东宫之师”未必就是太子师傅,耳杯上的铭文也不是物勒工名制度的反映,因为铭文的字迹过于随意,而且按照制度,器物上所留的铭文应是督造者之名,而非器物所有者之名。⑲龙永芳先生认为墓主是东宫的门客,可以替主人出谋划策,耳杯则是墓主人死后太子特意为其制作的,因此上会刻有“东宫之师”的字样。⑳综上,“东宫之师”的铭文不能作为证明墓主人身份的证据,即墓主为楚太子之师的猜测其实根据不够充分。㉑
还有一些学者认为将漆耳杯铭文释为“东宫之师”的释读方式不正确,应释为“东宫之不”,即“东宫之杯”,只因古文字“师”与“杯”字形相近,所以导致了误读。李零先生在对比分析了古文字中的“师”字与“杯”字的字形和源流后,认为此铭文应释为“东宫之杯”,并指出漆耳杯铭文的释读方式对解释墓主身份并没有太大帮助。㉒李先生的观点中肯且客观。与李零先生观点相同,郭店一号墓的发掘者在发掘之初便将漆耳杯铭文释为“东宫之杯”,并将“一条墓道、有封土但已被夷平、墓坑无台阶、葬具为一棺一椁”的墓葬形态与《荀子》《仪礼》等传世文献相结合,认为该墓为“士”一级的墓葬。由于墓中出土了铜及仿铜陶礼器,所以墓主应为有田禄之士,即上士。㉓周建忠先生在总结对比了数十座同时期墓葬的形制和遗物出土情况后,认为郭店一号墓墓主极有可能为下大夫。他赞同“东宫之杯”的释读方式,并且指出,就算铭文释为“东宫之师”,它所透漏的信息也只能认为墓主与太子有某些联系,而且此杯有可能是太子所赠之物,并不能认定他就是太子之师,且根据目前已有的资料暂无法确定墓主身份。㉔周先生从整体出发得出的结论值得重视。王葆玹先生同样赞同“东宫之杯”的释读方式,由于墓主持有东宫之物和其他贵重物品,所以王先生认为墓主应是一位身份等级较高的贵族,其墓葬等级较低,则应是楚地被秦军攻占后的无奈之举。㉕饶宗颐先生赞同“东宫之杯”的释读方式,并进一步指出墓中出土的竹书反映了道家音乐思想且墓中陪葬有雅琴,这说明墓主人可能与环渊存在一定的关系。㉖张正明先生认为墓主可能是一位出生于楚公族且雅好音律的学者,可能做过下级军官。虽然张先生将漆耳杯铭文释读为“东宫之不”,认为墓主生前也许与东宫有某些交往或曾在东宫任职,但其墓葬等级仅为士,为太子之师的可能性较小,认为墓主可能无师之名,却有师之实,并以与墓主大致同时代的宋玉进行了类比。㉗刘传宾㉘、刘杰伟㉙二位先生均认为在现有条件之下不应将墓主身份具体到某一人身上。
至于学者们对用以证明墓主年龄的鸠杖,许多学者对其功能做出了不同的解释:发掘者㉚与周建忠㉛先生认为它是一种兵器,龙永芳先生认为它是纺织车上的构件㉜,而彭浩先生认为它可能是车马器㉝。
郭店一号墓较低的墓葬等级和精致贵重的出土遗物之间的矛盾引起了学者们探究墓主身份的兴趣,经过研究,墓主身份存在多种可能性,暂时没有得一个统一的结论。目前学界用以研究墓主身份的最主要证据是漆耳杯铭文。但是,墓中出土的17件漆耳杯中只有一件是带有铭文的,而且铭文字迹不规整且格式不符合基本的物勒工名制度㉞,或许如李学勤先生曾指出的,此铭文可能是在使用或流传中刻写的㉟。而用以旁证墓主人年龄的鸠杖出土时木柲已残,仅剩杖首㊱,不知其具体长度和用途,所以将鸠杖作为墓主年龄的证据亦是有不妥之处的。
墓中出土的遗物是目前证明墓主身份仅有的证据,但通过这些证物,我们能得出的结论仅是墓主生前可能是一位地位不高的贵族,好儒道之学,或曾与东宫有过某些联系,但无法进一步推测墓主的具体身份。
注释:
①㉓㉚㊱ 湖北省荆门市博物馆:《荆门郭店一号楚墓》,《文物》1997年第7期。
②《后汉书·礼仪志》记载:“年七十者,授之以玉杖,饣甫之靡粥。八十九十礼有加赐,玉杖长(九) 尺,端以鸠鸟为饰。鸠者,不噎之鸟也。欲老人不噎。”
③⑪ 姜广辉:《郭店1号墓墓主是谁》,《人民政协报》1998年12月26日。
④ 李学勤:《荆门郭店楚简中的〈子思子〉》,《天地文物》1998年第2期。
⑤ 庞朴:《古墓新知》,《中国哲学》第20辑,辽宁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7—12页。
⑥⑬高正:《郭店竹书在中国思想史上的定位——兼论屈原与郭店楚墓竹书的关系》,《中国哲学史》2000年第2期。
⑦ 黄崇浩:《郭店一号楚墓墓主不是屈原而是慎到》,《光明日报》2001年1月21日。
⑧ 李裕民:《郭店楚墓的年代与墓主新探》,《陕西师范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3期。
⑨ 姜国钧:《从郭店楚简内容看“东宫之师”》,《中州学刊》2002年第4期。
⑩ 罗运环:《论郭店一号楚墓所出漆耳杯文及墓主和竹简的年代》,《考古》2000年第1期。
⑫ 韩旭晖:《“郭店楚简与历史文化”学术座谈会论点综述》,《西安联合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 2000年第7期。
⑭ 范毓周:《荆门郭店楚简墓主当为环渊说》,《人民政协报》1998年12月26日。
⑮高华平:《环渊新考——兼论郭店楚墓竹简〈性自命出〉及该墓墓主身份》,《文学遗产》2012年第5期。
⑯ 陈成吒:《郭店楚墓主及其儒家化老子学》,《江淮论坛》2017年第2期。
⑰ 王博:《美国达慕斯大学郭店〈老子〉国际学术讨论会纪要》,《道家文化研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1—12页。
⑱ 彭浩:《郭店一号墓的年代与简本〈老子〉的结构》,《道家文化研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13—21页。
⑲㉑㉞ 方旭东:《郭店一号楚墓墓主身份考异》,《北京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6期。
⑳ 荆门市博物馆《简帛书法选》编辑组:《郭店楚墓竹简——老子甲》,文物出版社2002年版,第54页。
㉒ 李零:《郭店楚简研究中的两个问题》,《郭店楚简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7—52页。
㉔㉛周建忠:《荆门郭店一号楚墓墓主考论——兼论屈原生平研究》,《历史研究》2000年第5期。
㉕ 王葆玹:《郭店楚简的时代及其与子思学派的关系》,《郭店楚简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645页。
㉖饶宗颐:《涓子〈心琴〉考——由郭店雅琴谈老子门人的琴书》,《中国学术》第1辑,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142—152页。
㉗ 张正明:《郭店楚简的几点启示》,《郭店楚简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3—46页。
㉘ 刘传宾:《郭店竹简研究综论》,吉林大学2010年博士论文。
㉙ 刘杰伟:《由“师”、“杯”之争谈学术研究应把握的尺度》,《中国典籍与文化》2008年第4期。
㉜ 龙永芳:《湖北荆门郭店一号楚墓出土器物补遗与研究》,《楚文化研究论集》第8集,大象出版社2009年版,第251—257页。
㉝ 龙永芳:《“郭店楚简国际学术研讨会”综述》,《荆门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4年第2期。
㉟ 李学勤:《先秦儒家著作的重大发现》,《中国哲学》第20辑,辽宁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3—1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