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乘玲
现代汉语中“有+数量结构”得到了不少学者的关注,且引发了争鸣。温锁林《“有+数量结构”中“有”的自然焦点凸显功能》一文(下面简称“温文”)将“有”视为自然焦点标记,对此宗守云《说“V+有+数量结构”构式》一文(下面简称“宗文”)并不赞同,认为“V+有+数量结构”是用来表达说话人对数量主观估测的构式,强调数量结构共现,“有”是主观估量标记。宗文试图从另一个角度来解释“V+有+数量结构”的特殊性,具有启发性,但是文章的论证和观点也有可商之处。
一、同一性与关联性
温文研究的是“有+数量结构”,包括“有+数量结构”整体做谓语(如“他的身高有一米八”)和做动词补足语(如“我一口气跑了有一千多米”)两种情况。温文将所处句法位置不同但具有相同语用功能的这两种“有”进行了统一处理,将其认定为自然焦点的标记词。
宗文研究的是“V+有+数量结构”,是温文中“有+数量结构”做动词补足语这种情况。宗文认为“有”前有没有V,性质是不同的,强调语法研究对象应具有同一性,但温文已经说明了在“有+数量结构”做动词补足语或做谓语两种情况下,“有”的虚化程度有一定区别,而且在3.2小节也就是文章最后一部分已经详细阐释了不同的句法位置是如何影响“有”的虚化程度的。也就是说,温文正是因为看到了“有+数量结构”前有V和无V这两种不同情形中“有”具有相同的语用功能,才将这两种情况放在一起进行讨论和解释,并不涉及研究对象不具有同一性的问题。宗文之所以会认为温文研究对象不具有同一性,是因为宗文从形式出发,只关注“有+数量结构”前有V这一种情形,没有注意到“有+数量结构”前有V和无V这两种情形之间的关联。
二、构式的界定
宗文从构式的角度来研究“V+有+数量结构”,关注到构式是形式和意义的匹配体,认为形式和意义不能从组成成分预测出来的就是构式,且把“V+有+数量结构”的构式义概括为:说话人对某事件所及的数量做出主观性估测。我们发现,宗文对构式的界定和归纳不够严谨,文中界定的构式为“V+有+数量结构”,但是所举例句全都是“V+了+有+数量结构”,宗文也提到“V+有+数量结构”在情态上要求或然性,在时态上要求已然性,也就说这个结构少了“了”是不成立的,但是在所界定的构式中并没有“了”,这就造成了形式和意义不匹配。
此外,我们知道,构式的形式应具有凝固性,不能随意增删成分,但是“V+有+数量结构”内部的结合程度并不高:“有”前面可以插入“足足”“起码”“至少”等副词,例如:
(1)a.老师可怕的脸色足足保持了有一分钟,随即突然变得笑眯眯了。(余华《在细雨中呼喊》)
b.于国庆将那张纸看了起码有三遍,他伸手抓过韩小芳的笔,将阿拉伯数字一个一个工工整整地抄进支票右上角的方框里。(乃枫《风雨天堂》)
c.刚才您说我们等了五分钟,其实我们等了至少有七八分钟。(朱则光《永不停滞的追问》)
数量结构后也可以带语气词“呢”,例如:
(2)a.这条鱼有四斤多呢!
b.我吃了有两碗饭呢!
综合以上情况,我们认为宗文对于“V+有+数量结构”这个构式的界定并不准确。“V+有+数量结构”内部的分析型较强,“有”前必须出现时体标记“了”,结构内部又可以插入副词、语气词等句子成分,“V+有+数量结构”更像是一个普通的句法结构,而非形式和意义凝固化的构式。
三、表估量与表大表多
表估量和表大表多的主观量是不一样的,估量指的是对数量进行模糊、不确切的估计,和数量本身有直接关系,而表大表多的主观量是表达说话者的一种心理预期,与具体的数量没有直接关系,每个人预期不一样结果就不一样。不同的说话者对同样的数量可以有不同的心理预期,比如同样是“半碗饭”,例(3)表达了主观上认为多,而例(4)表达了主观上认为少。
(3)他今天吃了有半碗饭呢。
(4)他今天才吃了半碗飯。
事实上,“V+有+数量结构”与是否表示估量并没有直接的关系,其中的数量结构既可以如例(5)那样表示估量,也可以如例(6)那样表示定量。
(5)奶奶在院子里坐了有两个多小时!
(6)妹妹一下吃了有两个苹果呢!
若数量结构本身是估量形式,则整个结构表估量,若数量结构不是估量形式,则整个结构表定量。但无论数量结构是哪种形式,“V+有+数量结构”有一个共同的表意效果:表达主观上认为数量多或时间长,有强烈的表大表多的倾向。
我们发现,宗文所举的表估量的例子,其实都是表示定量的。例如[依次对应宗文例(3)(4),本文重新进行了排序]:
(7)小三、小四偷着把供佛的年糕上面的枣子偷吃了五个。(老舍《老张的哲学》)
(8)我姥姥也吃了很多,她吃了有五个包子,看她吃得很香,大家都很开心。(网络小说《乡村异事》)
宗文认为例(7)“偷吃了五个”反映了客观真实世界的数量状况,而例(8)“吃了有五个包子”则是说话人估测的数量状况。我们认为例(8)并不是一个估测的数量,“五个包子”本身就是一定客观的定量,就是“五个”,只不过和例(7)不同的是,受“V+有+数量结构”表大表多倾向的语用制约,例(8)还有一种主观上认为姥姥吃得多的含义在里面。
另外宗文认为“‘有前面有没有V,情况是不同的,有V,就是主观估量,没有V,既有可能是主观估量,也有可能是客观定量”,并举了以下两例[依次对应宗文例(5)(6)]:
(9)老头把鱼放在秤上称了称,说:“这些鱼有十斤多呢。”(客观定量)
(10)老头看了看地上的鱼,说:“这些鱼有十斤多呢。”(主观估量)
宗文把例(9)中的“这些鱼有十斤多呢”看作表客观定量,把例(10)中的“这些鱼有十斤多呢”看作主观估量,我们有些难以理解,两例中的“这些鱼有十斤多呢”除了前面的语境略有不同之外,表意是完全一致的,无论是放在秤上称了称还是看了看地上的鱼,说话者都是要表达主观上认为鱼多。因为:首先,两例数量结构“十斤”后都有表示概量的词“多”,“×多”本来就是现代汉语表示估量而非定量的结构(如果要表定量应该说成“这些鱼有十斤”);其次,这两句话中都有用来表示主观大量的语气词“呢”。这说明这两个句子在表示主观大量的功能上并无二致。基于此我们认为这两个例句中的“V+有+数量结构”并没有表客观定量和主观估量的差别,都表达了主观上认为鱼多之意。
宗文认为“有”后的“数量结构”有概数性质,因此把“有”看作主观概量标记,但其实这种概量并不需要“有”来标记,“有”的有无并不影响概数的表达,下面我们以宗文例句[依次对应宗文例(7)至(11)]进行说明:
(11)约莫过去了有二十多个人,突然电杆一滚,两个伪军便翻身掉下外壕里。(马烽、西戎《吕梁英雄传》)
(12)他把脊背挺直,而把脑袋低下,拱好的拳头放在头上,停了有五六秒钟。(老舍《四世同堂》)
(13)在我们间间杂杂的谈话中我问他“你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喜欢我”,大概问了有六遍。(安顿《渴求一份真爱的感觉》)
(14)红红顿了一顿才道:
“假的,昨天虽然来了有五十个姑娘,但大都是客串的,独有我们这一些才是真正在班的。”(古龙《圆月弯刀》)
(15)坐了有十分钟,钱会长的脚前一堆一堆的烟灰已经像个义冢的小模型。(老舍《新时代的旧悲剧》)
例(11)(12)中的数量短语本就是表概量的,例(13)中有表概量的词语“大概”,这些例句去掉“有”照样能表达概量,即“约莫过去了二十多个人”“停了五六秒钟”“大概问了六遍”。再看例(14)(15),宗文认为这两例是以确数形式表达概数意义,我们表示怀疑:首先,汉语里表达概数的方式很多,大体可分为相邻数字相连(如“五六个”)、加“多、来、左右、上下、前后、把”等以及“两、几”活用以表概数(如“教室里有几个人”“才去了这么两天”)三大类,三大类下面又包括将近十种小类,概数表达形式如此多样,无须由确数形式表达概数意义,例(14)(15)中的数量结构不是概量形式,本身并没有概量义。其次,例句中的“来了有五十个姑娘”“坐了有十分钟”去掉“有”,是一种客观数量的描述,增加“有”也并非为表达概数,而重在表达主观认为数量多。因此,刘丹青提到的“有”字领有句和温文提到的“有+数量结构”表大表多的语义才是最本质的,与表估量义并无关系。只是由于在表达说话人主观上认为某事物大或多时,有时候会选择概数形式,但并不绝对,数量结构中使用确数的例子比比皆是,有时候甚至可以加上“整整”“足足”等词语,后面再接确数。例如:
(16)我们停在那个地方整整有一个钟头,静观那火石光辉下的广阔平原。(儒勒·凡尔纳《海底两万里》)
(17)心情开朗了,饭菜也显得格外有味道。这顿饭,吃了足足有一个半小时。饭罢,几个人回到书房,又闲谈了一会儿。(刘军《大收藏家张伯驹》)
(18)为了保护宇航员不受太阳和各种宇宙射线辐射的伤害,阻挡微陨石的袭击,宇宙服必须里三层、外三层,足足有15层不同的合成纤维材料。(《中国少年儿童百科全书》)
例(16)至(18)中“有”后接的都是确数,且“有”前有“整整”“足足”等词语来强调这个确数。这些例子不表概量,都是重在表达说话人主观上认为时间长或数量大,可见“有”并非概量标记。
我们认为,金晶的“复数性”和宗文的“概数性”都不能解释为什么单数出现在“V+有+数量结构”中[如例(19)(20)]句子也能成立;也不能解释,有的句子明明有表示估量的数量结构,为什么出现在“有”之后十分不自然[如例(21a)
(22a)],而同样是表概数,如果把数量增大句子就可以成立[如例(21b)(22b)]。
(19)奶奶的病好多了,今天吃了有一碗饭。
(20)平时好动的他,今天自己玩了有一个小时呢。
(21)a.他拿了有一两个苹果。
b.他拿了有七八个苹果。
(22)a.他流了有一两滴眼泪。
b.他流了有十几滴眼泪。
这说明,“V+有+数量结构”与“复数性”和“概数性”均无直接关系,而与主观上表示量多或量大有直接关系。宗文认为数量结构如果是确数形式,还需要有一个限制条件,就是不能太过具体,因为太过具体就无法表达概数意义。然而我们发现其实数量结构是具体确数的例子也比比皆是。例如:
(23)我今天跑了有5.4公里呢!
(24)弟弟今天唱了有十二首歌呢!
现代汉语中的“有”可以表达领有、存在等多种意义,“有”字领有句或“有+数量结构”确实是現代汉语中很有研究价值的表达,前辈学者们从不同的角度,对“有”的用法和功能进行了分析和解释,很具启发性,同时也留下了继续研究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