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业军
万历年间,国子监监生李甲游教坊司,偶遇相传“院中若识杜老媺,千家粉面都如鬼”的十娘杜媺,一见倾心,郎情妾意,两个人就在院内做起了恩爱夫妻。过了一年,李公子囊箧渐空,鸨儿要把他扫地出门,幸赖十娘和友人解囊,他奇异地为十娘赎身,二人束装还乡。临行,十娘假托姐妹馈赠,带上一只描金文具,装有自己数年积攒下的不下万金的百宝箱(盒)。彤云酿雪,船泊瓜洲,公子鬼使神差,竟把十娘卖给孙富以获千金,悲愤的十娘抱着宝匣跃入江水。这一则出自《警世通言》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可谓家喻户晓,我在这里重提这个老故事,是想重审宝盒在杜十娘心中的分量以及宝盒与爱情之关系的古今变迁。
沦落风尘的十娘必须世故。她懂得宝盒的沉重,乡关万里,人生漫漫,跨出去的每一脚都可能踩空,听到的每一句承诺都未必作数,但只要有宝盒在,就不会有穷途之忧,宝盒才是她在卖笑生涯里听到过的唯一靠得住的承诺,才是虚无的世界里永远不会背弃她的最实的实。她不可能像《锁麟囊》里骄矜的富家千金,一遇到啼饥号寒的贫家女就赠出锁麟囊,还若无其事地说:“分我一枝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锦衣玉食的薛湘灵哪里懂得穷通未有定数的道理,我猜,她在日后的劫难中应该设想过:假若锁麟囊还在……世故给十娘一双慧眼,她早就看穿了李甲的不可靠,或者说她太明白世界的不可靠,她真害怕她爱的人不过是一丘之貉,她只能近乎自欺地想:这个人说不定是一个例外呢?于是,她一定只能掏一百五十两银子,逼着他去筹措另一半的赎身钱,她要看看他娶自己的决心到底有多大。她一定要把沉甸甸的宝盒轻描淡写成姐妹的一点心意,她想试验一下他与自己厮守,也许还是做一对贫贱夫妻的诚心究竟有多深。她最恐惧的是万一他看重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钱,她要自己在他面前是绝无仅有的有,而宝盒是空无一物的空,虽然世故如她,很清楚宝盒是他们日后琴瑟和谐的物质基础。但是,他竟然把她卖了,为了不足宝盒一成价值的银子。那么,她只有死,因为宝盒再神奇,也只是生之保障,而没有了爱情,生已经没有意义,甚至就是荒诞和嘲弄。
我想,她的临终之眼一定在冷笑:你果然不过如此。至此,我可以总结,杜十娘的故事说的是爱情之于宝盒的优先性、唯一性以及唯一之爱情的不可能性—太灼烫、太纯粹的爱情,凡人如何承受得起?不过,就算再不可能,还是要飞蛾扑火一样地追求下去,这正是古典爱情命定的悲剧性。
戏曲片《锁麟囊》剧照
到了五四,罗家伦以一声“是爱情还是苦痛”的追诘,宣判既往的婚姻无非是苦痛,而爱情的绝对悬欠正是一种热烈的吁求和呼唤:那种属于灵魂的,就像“我和一株顶高的树并排立着,却没有靠着”(沈尹默《月夜》)一樣的崭新的现代爱情,快些来吧,来得更汹涌些吧!是鲁迅最早揭穿现代爱情仍旧是苦痛的,因为爱的每一天怎么离得开宝盒的支撑?涓生说:“人必须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这是诿过,也是痛定思痛,因为涓生如果拥有一只宝盒的话,他就还能跟子君谈易卜生、泰戈尔、雪莱,子君也一定还能说出“我是我自己的”,眼睛里闪烁着稚气、好奇的光亮。宝盒真是诱人啊,知识分子说要还说得含混、支吾一些,下里巴人则是明火执仗地夺了,抢了。于是,施蛰存《春阳》中的昆山婵阿姨就算抱着牌位成亲,也要得到上海银行里的一个保险柜,只要攥着保险柜的钥匙,她的世界就是稳妥的,她为之付出的一切,都是有报偿的。当然会有摇摆、失重、恍惚的时刻,特别是当春天不由分说地来临,而且那个年轻的银行职员还是不可思议地好看、可亲时。但是,刹那的走神还不足以把她拉出既有的轨道,走神甚至反过来证明她躺在宝盒上的世界的固若金汤。小说结尾,她喊:“黄包车,北站!”走神如艳遇,艳遇一结束,她就要回家,最稳定的家里是一定要让爱情走开的。
所以,我们不谈爱情,给我们一个宝盒吧,这才最实惠、最来劲。王安忆《长恨歌》里的王琦瑶一辈子阅人无数,但她觉得,要说是做夫妻,就只有和李主任了,“不是明媒正娶,也不是天长地久,但到底是有恩又有义的”。王琦瑶深知,爱情是属神的,人间哪配拥有。与古典时代不同的是,王琦瑶不再仰望那一片不可能的神奇,她要的只是扎扎实实的恩义,而李主任对她的恩义就是那一只西班牙风格的雕花盒子,盒子里装满金条,哪怕李主任早已与失事的飞机一起粉身碎骨,盒子在,他的恩义就还在,有了这样的恩义,不也跟恋爱差不多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宝盒是她的后盾、靠山,也是她的不谈爱情的爱情,她的现世里的乌托邦,她誓死捍卫它,哪怕女儿跟她要,也坚决不给。她的悲怆在于,誓死捍卫的宝盒其实是捍卫不住的。小说结尾,长脚掐死王琦瑶,抢走宝盒,她的临终之眼闪回四十年前的片厂,一张大床,一个女人横陈床上,头顶也是一盏摇曳的电灯,她这才明白,这女人就是她自己,死于他杀—躺在宝盒上的世界哪里稳妥,或者说生而为人就不可能稳妥,因为世界只是一个巨大的片厂,导演一声令下,灯就熄了。到了王安忆的另一部小说《富萍》那里,宝盒化身为一只樟木箱子,奶奶的硬气全来自它。奶奶揭开箱盖,在箱底摸出一个小包,兜底往床上一倒,倒出金戒指、金顶针、金锁片、两个元宝,对伤了她的心的戚师傅说:你讨我?你讨得起我?语气是硬的,也是悲哀的。但悲哀的奶奶绝不会像杜十娘一样怒沉百宝箱,她还要靠这只宝盒支撑着度过余生、养老送终的。我想,每一个像奶奶一样,悲哀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过下去的凡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宝盒吧,大家都在心头默默地念咒语一般地念叨着:宝盒宝盒我爱你!
紧紧攥住宝盒不放手的人们终究是悲哀的,相比较而言,我还是喜欢自称“小市民”的祖师奶奶的态度。张爱玲厌恶避讳谈钱其实却把钱算得极清楚的母亲,因为这样的假清高是对于现实生活的倒错;她理解七巧自愿戴上黄金的枷,因为那即便是枷,也是黄金打造的,饿不死人。但是,当一座城的陷落成全了一对自私的男女时,张爱玲突然有了一种动人的领悟。她让白流苏拥被而坐,听着窗外悲凉的风,想:“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钱财、地产看起来天长地久,但战乱让它们瞬间就烟消云散,流苏提前拥有了一双王琦瑶的临终之眼。把生命看得如此通透的她才会认识到,靠得住的还是睡在身边的这个最靠不住的男人。靠不住是因为他的自私、滥情(她知道婚后他的油嘴滑舌将全部奉献给别的女人)。但谁说爱了就一定要无我、专一,一定要永远地看着我,绝不会忽然掉过头去?难道李甲“终弃”了,就一定要把他爱时的深情缱绻抹除得一干二净?其实,只要有一个刹那的彻底的谅解,不就够了?因为这一刹那的谅解就是爱,这样的爱就能够照亮天长地久的晦暗,让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的。写《小团圆》时,张爱玲说:“这是一个热情故事,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也就是说,就算“完全幻灭”,也不必怒沉百宝箱,因为毕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这一点东西支撑不了她和胡兰成一起过下去,但足够她反刍一辈子的,反刍时的她真是热情啊,不信请看《小团圆》的结尾,九莉梦见“青山上红棕色的小木屋,映着碧蓝的天,阳光下满地树影摇晃着,好几个孩子在松林中出没,都是她的,之雍出现了,微笑着把她往木屋中拉”,醒来后,九莉快乐了很久。我想,既不奢求全有(那是杜十娘,结果是壮烈),也不必全无(那是王琦瑶,结果是虚无),而是在不完满的现世追求刹那的谅解,在一片冰冻中保留一些不灭的热情,这正是张爱玲的独异处,也是她的“苍凉”和“不彻底”的由来。
二0一八年五月二十三日,玉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