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与宋代笔记

2019-02-16 02:44温志拔
长春大学学报 2019年11期
关键词:笔记文人生命

温志拔

(福建师范大学福清分校 文法学院,福建 福清 350300)

笔记这一文体的形成,首先源自于秦汉以来的野史小说传统,特别是魏晋以后的杂史、杂传,志怪、志人小说和博物杂记的发展。唐代笔记数量渐多,特别是杂史类笔记发展迅速,但总体而言,唐代笔记与小说仍不易区分,这一分化趋势“到了宋代,也就二者分列,少见杂乱之作”,“宋人笔记的体例就要纯粹得多”[1]。宋代笔记体例的纯粹,主要表现为异闻故事、史事传记的知识化、片段化,各类笔记脱离小说叙事而成为博学知识的随笔记录,这一过程的完成,不仅仅是一个文体史的过程,也是宋代“文人”与周边学术交流、交锋、演变的思想史过程。

1 宋代笔记的文体特质

“笔记”与小说杂史传统的真正分离,始于北宋仁宗以后,在历史琐闻类的传统笔记小说之外,真正形成以博杂知识为内容,随笔杂录为体例,体现文人生命精神和学术文化方式的宋代“笔记”。

首先,宋代笔记的主要内容,不再以杂史和神怪传说为主,而以记录朝野士人仕宦言谈、典章制度、游历见闻、博物掌故、佛道逸闻、书画艺文、医术方技等为主,具有突出的博杂知识总汇的特征。宋代笔记的作者,不再秉持补“史氏或阙”[2],或者“发明神道之不诬”[3]的传统史官意识,而是以闲谈自得的文人精神视之。作为宋代笔记的真正开拓者,欧阳修《归田录》跋文中对笔记与史书、异闻小说的差异,有明确的界定:

唐李肇《国史补序》云:“言报应,叙鬼神,述梦卜,近帷箔,悉去之;纪事实,探物理,辨疑惑,示劝戒,采风俗,助笑谈,则书之。”余之所录,大抵以肇为法,而小异于肇者,不书人之过恶。以谓职非史官,而掩恶扬善者,君子之志也。[4]36-37

欧阳修一方面肯定了唐人笔记摒除鬼神报应内容的史学化、学术化取向,同时又提出笔记非史官著述,不应承担惩恶扬善的史臣功能。欧阳修对笔记去史学化倾向的态度,即真正开启了宋代文人笔记的新发展,在欧阳修看来,笔记是“朝廷之遗事,史官之所不记,与士大夫笑谈之余而可录者,录之以备闲居之览也”[4]3,其内容是对文人闲居笑谈、遗事见闻等内容的记录。换言之,宋代笔记的内容不再以外在历史和异己对象为主,而以记录自我生命的经历和思考为主,既体现出以个体经验世界为中心的包罗万象的博杂性,同时也体现出学术文化生活为中心的学术性特征。可以说,宋代笔记,不是记录历史和鬼神的文字工具,而是宋代士人自身丰富多元的文化生命和学术追求的文化载体。

其次,宋代笔记不再以反躬自省内在道德本原为最高价值追求,而是作为自我生命的安顿之所。一方面体现宋代士大夫自身对闻见之知本身的风雅之趣,另一方面也是士大夫之间宴饮雅集的谈论之资及其记录,往往是随性记录且庞杂多样,既有博学知识及考证求索的学术性特征,又有个体审美娱乐的文人化特征。宋代笔记的主要内容,既非梦卜报应的神异,也非道德善恶的经史大义,而是介乎两者之间的现实世界中对具体日常生活经历中的生命思索体验,在丰富甚至琐屑的自然人事处变中所有无法条理化、简单道德化和抽象化的纷杂事物。对大多数普通文人而言,在具体日常闻见之上穷究抽象天理,似乎是难以企及的,南宋理宗时人赵与峕云:

嘉定屠维单阏之夏,得疾濒死。既小愈,无以自娱,而心力弗强,未敢覃思于穷理之学,因以平日闻见,稍笔之策。[5]

个体生命的价值,正在于其具体过程中的多彩呈现,而不是抽象的概念展开,而最能体现这一生命特征的文字形式,显然不是思辨的哲学著作,而是无法被体系化的文字作品。这些文字作品,除诗文以外,最重要的就是笔记。在道德穷理之学之外,为个体生命寻求自我安顿,即在仕宦经历和日常生活中寻求“自娱”,这在宋人笔记的序跋中曾多次提及,其背后表现出明显的庄子式的自由和审美精神。

大抵人生天地间,惟闲中日月最难得。使余块然一物,与世相忘,视笔砚简编为土苴,固亦可乐。幸而精力气血未衰,岂忍自叛于笔砚简编之旧?对越天地,报答日月,舍是而何为耶?[6]

相对于立德和立功,笔砚文字的游艺之乐,显然更为普通士人所接受。刘昌诗也曾言其《芦浦笔记》产生于独任六合县盐官之时,“僻在村疃”,“惟翻书以自娱”[7]。此外,笔记中更有直接体现道家玩世滑稽、自娱笑谈的艺术精神和以文字为戏的风格,如沈作喆《寓简》淳熙甲午(1174)自序云:

庄周氏疾夫世之沉浊,不可与庄语也,则托意于荒唐谬悠之说,以玩世滑稽,而其文瑰玮连犿、諔诡可观。……予屏居山中,无与晤语,有所记忆,辄寓诸简牍。纷纶丛脞,虽诙谐俚语无所不有,而至言妙道间有存焉。[8]5

在笔记作者看来,世间万物之纷纶丛脞、生灭精微,非澄怀观道、研析妙理不能穷尽,因此,《寓简》等宋代笔记多有收录辨析佛道义理,文人与佛道僧众交游机锋的故事等内容。

最后,笔记原本具有的体例灵活、文字短小等文体形式特征,在宋代笔记中被赋予了更多的思想内涵和精神特质。作为士人个体生命和日常自娱精神的载体,宋代笔记中所包含的丰富庞杂内容,往往是著述者生命展开过程中随笔记录并有意识汇集的结果,其不同篇卷之间,并无明确的编次顺序,也无明确的、一以贯之的思想逻辑线索。正如洪迈所言,宋代笔记往往是“意之所之,随即纪录,因其后先,无复诠次”[9],因此,常名之曰“随笔”“漫录”等。同时,无复编次的随性结构中,所收录的文字往往具有篇幅短小、活泼灵机等方面特点,笔记文字或长或短,语言风格也多轻松诙谐,随性运笔。文学艺术造诣更高的笔记作者,如苏轼《东坡志林》各篇文字,正是行云流水之美的文艺散文。换言之,宋代笔记短小随性的文字风格,正是其生命精神和思想内涵的外在体现。从很多角度上看,笔记与宋代同样发达的诗话、题跋具有多方面的一致性,皆为文人士大夫风雅闲谈、交游品评的短小随性文字,也都无严谨的内在诠次结构,只是题跋和诗话涉及对象较为固定单一,主要是诗文、书画品评,而笔记则往往囊括二者,涉及知识领域更为广阔多样。

2 宋代笔记的文人意识

宋代笔记上述特征的形成,与其编著者多为“文人”、作品中体现了浓厚的文人意识密不可分。文人不再只是以文字为业的技术之徒,而是以文章杂著展开现实生命经历的士大夫。宋代对“文人”的态度,转而更多积极的自我肯定,苏辙《贺欧阳副枢启》中曾赞欧阳修“位在枢府,才为文师,兼古人之所未全,尽天力之所难致,文人之美,夫复何加”[10],其中对“文人之美”的赞誉,尽管出于贺启文体的夸饰之需,但所谓文人“位在枢府,才为文师”,确实是宋代文人不同于古人之处。苏轼也有类似的认识,其《答虔倅俞括奉议书》云:

文人之盛,莫如近世,然私所敬慕者,独陆宣公一人。[11]1793

苏轼对唐代文人之盛的赞赏,首推陆贽,显然其标准也在于才位兼得。

要之,北宋士人对“文人”的定位,已不仅限于文辞之才的单一标准,而须以文才兼政事之能,并在其中实践文人自身的社会政治理想。事实上,宋人对“文人”及其文章的理解,正是以文才参与现实社会政治为指向,诗文创作所承载的是对家国天下的参与和道德理想的追求,文章真正成为与道德、政事并存不朽的事业。即如文人的批评者,也肯定了宋代文人超越文章辞藻的局限:“今世文人才士,开口便说国家利害,把笔便述时政得失。”[12]237韩愈、欧阳修、苏轼等人,“皆以文人自立,平时读书,只把做考究古今治乱兴衰底事”[12]3113。

唐宋以降的文章被赋予了更多的思想史、政治史功能,而不再是单纯的辞藻技艺和个人遭遇情感的抒发。以欧、苏为代表的宋代文人,是一个博学多识、有着丰富历史经验和现实经历的群体,同时也是一个富于艺术气质和生命感受以及多方艺术创造的群体。南宋邓椿《画继》卷九云:

本朝文忠欧公、三苏父子、两晁兄弟(补之、说之)、山谷(黄庭坚)、后山(陈师道)、宛丘(张耒)、淮海(秦观)、月岩(李廌),以至漫仕(米芾)、龙眠(李公麟),或评品精高,或挥染超拔。然则画者,岂独艺之云乎?难者以为自古文人,何止数公?有不能,且不好者,将应之曰:“其为人也多文,虽有不晓画者寡矣;其为人也无文,虽有晓画者寡矣。”画之为用大矣。盈天地之间者万物,悉皆含毫运思,曲尽其态,而所以能曲尽者,止一法耳。一者何也?曰:传神而已矣![13]

邓椿此论不仅是对雅擅艺术的宋代文人群体的总结表彰,也是宋人对古今文人意识的清晰界定:它不独是技艺的运用,更是对万物生命神采的传达,对现实社会中人生价值选择、自我精神安顿的思考。在文人世界中,几乎一切文辞艺术都成为承载自我生命感受、哲理反思的有效形式,因此,宋代文人往往在各方面都极具开拓和创新精神,并力图借此表达他们对世界的丰富体验和思考,这其中便包括笔记的发展和创新。典型的宋代笔记,既开始于文人兴盛的仁宗以后,也与欧阳修、苏轼等文人群体密不可分。

纵观两宋笔记的作者,不仅欧苏及其门人几乎都有笔记传世,其他笔记编撰者也与欧苏等文人有着远近不同的关联,或私淑欧苏之学,或与之有家学交游,或至少对文人之学持钦慕、赞赏、同情之意。如北宋诗僧释文莹与苏舜钦唱和交游,又自言曾“持苏子美书荐谒”贬官滁州的欧阳修,不仅得游其间,分别之时甚至还“蒙诗见送”[14]。北宋末南宋初,不仅是欧苏文章之妙受到广泛追捧的时期,也是宋代笔记兴盛发展的重要时期,众多深受欧苏影响的文人开始编撰随笔札记,在笔记中大量记载文人言行轶事,甚至明确表示其笔记编撰正是效仿苏轼等人而来。此外,方勺、赵令畤、何薳父子等皆从苏轼游,又如龚明之淳熙九年(1182)在《中吴纪闻》自序中,明言其笔记乃“效苏文忠公《志林》体”而成[15]。而另一类宋代文人,南宋作为馆阁词臣的笔记撰者,如洪迈亦时常以苏轼制文才思作参照和比较[16],并在笔记中也对苏轼等人多有推崇。又如南宋高、孝之际的沈作喆,“学则出于苏轼”[17],与一般文人一样,多菲薄抵牾王学、伊川学,其《寓简》卷五云:

程氏之学自有佳处,至椎鲁不学之人,窜迹其中,状类有德者,其实土木偶也,而盗一时之名。东坡讥骂靳侮,略无假借,人或过之,不知东坡之意,惧其为杨、墨,将率天下之人,流为矫虔庸惰之习也,辟之恨不力耳,岂过也哉?[8]46

在沈氏看来,儒者之学不是抽离具体事务的空谈性理,而是呈现于具体事务、文章中饱满丰沛的事理人情。

北宋末年以来,王学僵化、理学中衰,而以苏学为代表的文人之学,却影响日隆,从习者甚众,其中也包含这一时期学派异同消长的背景。文人意识的核心特征,正在于通过融会各种思想文化成果,从生动活泼的现实经验中,体察个体自然生命和文化生命的生生变化之理,视脱离具体经验世界的抽象之理为不近人情和欺世盗名。经验世界的生动活泼,具有不可化约性,即使圣人之心,也是融会天地、博学多闻的,对于这一意识结构的最好呈现,显然不是高文典册的经学论著,也不是终日静坐的抽象冥想,而是书画运笔和短小文字,随笔记录和呈现片段灵机的个体生命感受。不同于理学谨严绵密的学术思辨,宋代笔记体例的“漫”“杂”,并非全然漶漫不清、杂乱无章,恰是笔记作者所追求的文人意识的重要内涵,即不为礼法拘束的萧散从容之美。

深得文人之意的笔记,便在这一文人的思想传统中,得到不断的回应和体认。南宋末成公策宝祐丙辰(1256)为谢采伯《密斋笔记》所作跋中曾言,北宋欧阳修著《归田录》、范镇作《东斋记事》,皆“前辈于文章翰墨,若饥食渴饮,未尝一日废,非有老庄之分,仕止之间也。密斋先生年六十有三,即弭节杜门,淡然无营,惟耽玩书史,远绍旁搜”,成《笔记》一书,“其视欧、范二公风流蕴藉,相似也”[18]。笔记之文对儒者荣乐仕进、老庄恬退自处的闻见之知,皆远绍旁搜、融会于一,仍是北宋文人风流蕴藉之裔。

总之,宋代笔记内容、内在精神和体例等方面特质,都与文人作者关注丰富多样的具体经验世界,着重表达文人群体在其中的灵机体验和自我感悟紧密相关。

3 宋代笔记的学术文化渊源

宋代“文人”群体的形成,是中唐以来科举社会逐渐形成的结果。科举社会之前的汉唐“文人”,或依附权门以文字技艺为业,或出身寒庶,游离于选官体制之外,借诗抒不平之鸣,中古社会的学术资源主要集中在身负家学的文化士族群体之内,“士大夫立身处世,所以仍不失儒家榘矱者,乃从以前门第传统中来”[19]。礼制名物考证的士族繁琐经学,繁复细密的佛经翻译,以及玄学、佛理的名相辨析,均根植于士族门阀社会,在文学上则是讲求文字用典、声律对偶精工的诗赋骈文。而科举社会中的文人,首先表现为突破师法、家学传承的藩篱,而在政治上和学术上均表现出超越现实秩序的创新反思精神,某种程度上也表现为突破学术陈规的自由精神。独特的历史地位,形成了宋代文人兼具博学志道的学者气象和自由开放的文人灵性的两重性,一方面是不据守一家之学的开放,另一方面则是从具体实践的闻见知识和日常泛观博览中,加以思考辨析万物各自之理的自觉。既不同于传统文人“以声律取士”,“杂学而不志于道”,又不同于理学之士专意“求道而不务学”[11]1980,新的文人之学,务在博学于文中求道。大体而言,宋代笔记是宋代学术文化发展的产物,也体现了不同学术文化资源对文人之学的影响。

首先,是宋学观物穷理精神的影响。宋学各家都重视探究事物背后的义理,宋代文人也不例外,只是他们始终坚持通过万物呈现其自身的“常理”,从观物中呈现微妙细致的生命之理,实现真实生命的丰富和安顿。宋代文人对万物一体的精微生命之理的体察思考,不仅仅从诗词歌赋等文学创作中加以抒发,也在书法、绘画等艺术实践中加以表现提炼。苏轼论画,“以为人禽宫室器用皆有常形,至于山石竹木,水波烟云,虽无常形,而有常理”。正如宋代兴起的文人画,超越艺术形式技巧而专注于表现对象背后的意趣情理,是宋代文人整体文学艺术创造的共同追求:对于万物生生之理,“明于理而深观之”[11]367。既要深观人禽、宫室、器用、山石、竹木、水波、烟云等天地人世万物,又要通过深入万物深刻地显明世界的细微真理,既博拾万物又深思哲理,正是宋代文人重新审视传统“文人”价值的渊源所在。这一学术精神在宋代笔记中也得到了贯彻,同样通过记录文人经历中耳目所及的天地万物,探求辨析事物背后的物性道理。何薳《春渚纪闻》卷七“辨月中影”条载王安石与苏轼有关月亮阴影的讨论,云:“以二先生穷理尽性,固当无可议者,然尚有未尽解处。”笔记观物辨析穷理,正是北宋新儒学发展特点的衍生和延续,同卷“花色与香异”条又云:

历数花品,白而香者,十花八九也。香至于菊,则花白者辄无香。花之黄者十亦八九无香,至于菊则黄者乃始有香。是亦所禀之异,未易以理推者也。[20]

在文人看来,万物禀受于天,各有其性,不可以抽象化约为单一之性。宋代笔记所体现的既不同于汉唐笔记小说的史家意识,也不同于明清读书笔记的文献意识的独特精神,而是博学观物,探求独具变化和特点的生命存在的文人意识,世界对文人呈现它的意义,文人则以洒落不拘的语言将其加以描绘、表现和记录。

其次,是文人“杂学”精神的影响。南宋理学家朱熹曾对当时不同思想文化源流谱系进行清理,对合儒于老、弥缝释氏、“学儒之失而流于异端”的诸家学说,专门编撰《杂学辨》一文,展开判教式的论辩[21]。其中对苏轼之学的批判,即博学而不知“道”,以及出入佛老,正反映出文人之学的“杂学”特征。

文人学术知识渊源多不限于儒家经学义理一家,而是融会儒释道乃至草木虫鱼、仙方医术等各种庞杂学问知识,这是北宋以来科举士人读书应举以及中举之后现实事务需求所形成的普遍知识结构。在北宋文人的诗学话语中,博学知识也成为文学艺术创作的重要基础[22]。文人笔记的一个重要内容,便是对这些实际事务所涉及的广博经验知识的记录,以及对诗文作品的知识论问题展开讨论。如赵令畤《侯鲭录》卷一“荆公博学”条载:

东坡在黄州日,作《雪》诗云:“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人不知其使事也。后移汝海,过金陵,见王荆公,论诗及此。云:“道家以两肩为玉楼,以目为银海,是使此否?”坡笑之。退谓叶致远曰:“学荆公者,岂有此博学哉!”[23]

宋代笔记所体现出来的“杂学”精神,显然不止于对博杂知识的肯定,更来自于对文人之学对佛教禅宗精神的容纳。甚至可以说,宋代笔记的内在精神和体例形制,都与宋代佛教特别是禅宗的发展密不可分。

宋代禅宗发展与笔记的关系,从外在形式便可见一斑。南宗神会以后至晚唐,禅林已经形成大量的“语录”,以俗语、个性的文字记录禅僧言行问答。至宋代士僧更是将中唐以来的语录、灯史、传记汇编成集,使不立文字的农禅发展成为不离文字的士大夫禅,北宋大批文人士大夫出入丛林,呈现出“近来朝野客,无座不谈禅”的局面[24]。而与此同时,以“笔录”“漫录”“语录”“丛语”等为名的文人笔记也开始兴起,书名形式的相近本身,即体现出宋代禅宗发展与笔记兴盛及其文体特点的形成之间的内在关系[25]。当然,禅宗对宋代笔记发展的影响,更重要的是体现在文化精神方面:禅宗思想及其语录通过日常生活场景和机锋对答,展现直觉妙悟的活泼禅意,本质上是反对住于名相概念,而强调对生命本性的真实体验,文人参禅的根本契合之处,也正在于对个体生命安顿和存在意义的观照,以及由此形成的审美情趣和艺术思维,这些都深刻而内在地影响了笔记随性活泼、萧散自由的文体特征。如果说,禅宗的活泼体验和心性证悟对理学的影响,主要体现在讲学传心及其对话语录上,那么,对于文人之学的影响,则主要体现在诗文创作、诗话和笔记的编纂记录上。江西诗人谢逸为禅僧惠洪笔记《林间录》所作的序中言,“大抵文士有妙思者,未必有美才;有美才者,未必有妙思”,唯有体道之士,心如明镜,才能二者兼备,“今觉范口之所谈,笔之所录,兼有二子之美”[26],正出于此。在文人看来,禅僧笔录以优美的文辞,同时蕴含了对生命禅意的妙悟,而在禅僧看来,文人笔记也因有了禅心智慧,更显文辞涣然。惠洪《跋东坡仇池录》云:

东坡盖五祖戒禅师之后身,以其理通,故其文涣然如水之质,漫衍浩荡,则其波亦自然成文。盖非语言文字也,皆理故也。自非从般若中来,其何以臻此?[27]

在惠洪看来,苏轼的《仇池笔记》自然如水的文字,也出于文人的般若妙悟。文人和禅僧两方面,对宋代笔记具有相当一致的认识,以随性活泼、自然灵性的文字,表达自由生命本质的妙思。很大程度上可以说,宋代笔记是唐宋禅宗兴盛影响下士僧共同推动发展成熟的文体形态,正因为文人笔记所具有这一杂学特质,正如前引赵与峕自序中表达的,它已经成为宋代一般士人在抽象深奥的义理求索之余最重要的生命安居之所。宋代笔记,绝不仅仅是文人日常文字的随意饾饤记录,而与诗文、书画一样,是文人表达自身存在状况和生命感受的重要载体。

4 余论

在理学家看来,文人知识及其笔记,不过是零碎议论,但宋代笔记正是通过所谓零碎小小的非体系知识记录,表达了不同于理学天人思想体系中道德人格建构的关于丰富饱满的生命哲学思考。不过,理学体系本身的实践指向,使南宋后期理学迅速转向日常化、地方化的伦理实践,以及复归文献典籍的学术化,特别是理学成为科举士人的普遍追求后,宋人笔记中记载理学士人言行、谈论道德劝诫等议论文字明显增加,其中涉及经史、诸子、文章等文献训诂、考证的文字,也逐渐成为笔记的主要内容。宋元之际文人对笔记的认识,已迥然不同于前此之论:

先儒笔记,有漫录,有燕语,为书不一,皆义出六经,事兼百氏,究帝王之则,启圣贤之蕴。[28]

俞德邻对笔记价值的总结,毋宁是理学成为南宋思想文化主流之后的士人新见。理学与文人笔记形式的结合,推动了笔记自身的学术化、专业化,并最终产生了《黄氏日抄》《困学纪闻》等以经史、诸子文献训诂考据为主要内容的学术笔记。从学术史的角度,这无疑是一次符合逻辑的发展,但从文学史的立场,也标志着文人笔记精神的式微。笔记文体也由此逐渐淡出文人的视野,而主要成为考据学者的读书札记,笔记背后的文人精神及其生命存在方式,也随之成为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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