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科
摘 要:按照科学研究对象化的原则审视运动身体,要么将身体物质化,要么将身体符号化,由此错过运动经验本身,也滑离了运动哲学研究问题的本质;运动身体作为活性的存在,在运动的同时表达身体图式,投射出身体的意义;运动的直接经验蕴含在运动身体展现的鲜活现场,把握运动身体的直接经验、捕捉运动身体的投射意义需要回到身体运动第一现场。基于此讨论与评价了口述史还原与综合还原两种身体经验还原方法,指出身体直接经验还原的困难在于动作知觉、动作意识、动作反思意识的分异。
关 键 词:体育哲学;运动;身体;动作知觉;动作意识
中图分类号:G80-0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7116(2019)01-0013-07
Body movement in sports philosophy research: returning to
the sports site or restoring direction experience
HU Ke
(School of Physical Education,Hunan City University,Yiyang 413002,China)
Abstract: According to the principle of scientific research objectification, the author examined the moving body: the body is either materialized, or symbolized, thus missing the moving experience itself, also deviating from the essence of issues in sports philosophy research; the moving body as active existence expresses body schema and reflects body meanings while moving; the direct experience of moving contains at the vivid site where the moving body performs, it is necessary to return to the first site of body movement in order to grasp the direct experience of the moving body and to capture the meanings reflected by the moving body. On such a basis, the author discussed and evaluated such two body experience restoration methods as oral restoration and comprehensive restoration, and pointed out that the difficulty of body direct experience restoration lies in the differences in action perception, action awareness and action reflection awareness.
Key words: sports philosophy;movement;body;action perception;action awareness
長期以来,学界围绕运动所做的生理、生化微观物质研究或者宏大身体文化研究由于忽视了运动当下的直接身体经验,所得到的成果乃是身体缺场的。遗漏了运动的直接身体经验,依靠认识论范畴的现代科技萃取或者逻辑分析推演所获得的只可能是运动身体过去式的有限回溯,如此,不仅不可能完整地把握运动的全部意义,构建的理论体系亦存在重大缺憾。
问题研究困局的倒逼加之哲学现象学身体理论的传播,使越来越多的学者感受到认识论视域下逻辑论证运动问题所存在的局限。于是,运动研究领域逐渐有了回到运动身体现场、再现身体直接经验的意向与呼唤。
1 滑离的问题
运动始终是与身体关联的,因此,研究运动,离不开身体。大凡与运动相关的研究,其逻辑起点必然需要落在身体之上。于是,对于身体的预设,也就决定了运动研究的整体走向。
身体,原本是不可对象化的意义整体。但现代科学的整体特征是对象思维的,受此影响,运动研究的基本范畴也就趋向对象思维。如图1,原本进行时态的身体运动以完成式的对象形态予以审视。在科学思维的处置下:其一,运动被还原为物质范畴。自然科学是关于物质的科学。科学视域下的身体,乃是物质化的躯体。物质躯体,隔离了意识,可以无限切分,但自身又与意义无涉。将运动还原为身体,再进一步还原为物质,按照科学的精确性、可重复性、可操作性原则对运动身体进行物质范畴的精细化研究,诸如运动生理、生化、心理等领域的研究,由此将物质的解释给予躯体,再进一步赋予运动。其二,运动被泛化为文化范畴。无可置疑,身体运动是被赋予了文化含义的人类创设。人类在自我生存、自我发展的过程中,将宗教、军事、艺术、劳动领域的身体动作制度化、规范化,赋予其独特的文化意义,由此衍生出当下可见形式多样的运动形式。运动蕴含的文化意义传递给运动的身体——身体被符号化,由之而将运动泛化为宏大的文化形式与符号。
应当承认,按照科学的对象思维原则建立起的运动研究体系,本身是合法的。无论是自然科学视域下的物質身体研究,还是文化视域下的符号身体研究,均为运动提供了合乎理性的解释,让人们可以从物质与符号的视角理解运动的运作、发展机理。
然而,合法的并不代表就是真实无妄的。运动的身体,本身即是意义完整的整体。运用自然科学的法则进行物质透视,可以为运动提供自然科学层面的解释,但却是剥离了运动的直接经验;同时,运动本身富含的意义也被抽取一空。将运动泛化为文化符号,即使可以为运动提供管理、经济、伦理、宗教、社会、文化的多视角意义,但在泛化意义的过程中会将原本的运动意义与直接经验冲淡。
可见,无论是将运动还原为物质,还是泛化为符号,本身都忽略了运动自身的意义与真实。那么,运动的意义与真实为何?第一,运动具有完整的身体图式。运动本身就是身体,就是身体的表达与意义创造,运动的身体具备完整的身体图式,不可对其进行任何的身心切分,任何切分都将是对运动完整意义的肢解。在运动中,身体蕴含时空,前意识、意识、反思意识内摄于中,与运动一体呈现。在运动中展现身体,在身体展现中表达运动;第二,运动乃是身体的进行时,而非身体的过去时。运动是身体当下化的展现,在运动过程中,身体的时空转化均与自身的意义相关。当采取事后反思或对象思维的方式重新审视运动,必然将漏掉直接的身体经验、遗失掉部分的身体意义。因而,当采用过去时的对象化方式处理运动,得到的要么是一堆物质,要么是一串符号。
2 渐有的共识
采取完成时、对象化思维方式处置运动身体,不能从根本上体现运动身体活性、进行时的特征,也就不能完整地呈现运动的原始经验与全部意义。
把握住运动身体的意义本质,需要重新回到身体,回到活性的身体运动进行时态中。沿着这一问题逻辑,学界逐渐形成了一些对于运动身体的新共识。
2.1 将运动研究的逻辑起点建立在现象身体之上
传统认识论视域的运动研究,其基本方法论是身、心二元的。无论是自然科学视域下的物质身体还是符号文化视域下的文化身体,其身体均是过去式的对象客体。认识主体依靠认识论的基本法则对身体客体进行审视与拷问,由此而建立相应的运动学科理论。身、心二元认识论审视下的运动,躯体是躯体、心灵是心灵、文化是文化,各者虽相关,但却是机械的结构关系。躯体、心灵、文化的分异,使得躯体对象沦为单纯的工具而失去其本来蕴含的生命意义。身心二元论扭曲了原本交融的身心关系,将二者分割对立起来,由此导致在基础理论层次的失误和实际操作的失当,给体育带来了根本性的伤害[1]。
基于身、心二元的方法论以及对象思维将运动或还原为物质或泛化为文化的研究技术将运动研究的核心问题导离了基准位置,使得原本为运动研究奠基的生命身体失去了合法的身份,也导致构建的运动理论体系无法把握运动身体直接的直觉体验,也就不能有效地诠释运动经验如何作为身体知识予以传承。心理学、生理学以及病理学的某些研究,虽然可以走出笛卡尔主义的身心二分,把身体当作一个完整的整体来研究,却仍然无法摆脱把身体“摆在对面”、当作外在对象来看待的立场。于是,以身、心一元替代身、心二元,将现象身体而非客观身体视为运动研究的逻辑基点逐渐成为共识。
梅洛-庞蒂在《行为的结构》中强调身体是活着的身体。事实上,活的身体还不仅仅是有生命的身体,有生命的身体依然是对客观身体的对象性描述。而活的身体,本身意味着一种活着状态的体验与直接呈现。现象身体便是“活的”身体。现象身体不能作为现成的对象摆在那里为我们审视,“活的”现象身体也不能切割出一个死的躯体或活的灵魂。现象身体是一个在处境中不断变异、不断生成,不断通过“活”而“去是”的身体。
由此,运动身体,即现象身体,在运动中,运动是身体,身体是运动,身体“去是”即为运动,运动展现即为身体。
运动身体“活的”特性还表明运动身体始终是进行时而非过去时的。运动身体的当下与过去、将来浑然一体,运动转瞬即逝,由此,我们难以把握定格了的运动,也无法把握一个定格了的运动身体。
当把研究视域从客观的身体躯体转换为活的现象身体,便可明晰只有在活的运动现场展现出的身体才是统摄时空、蕴含意义的本质身体。从不可还原的身体出发,才有可能进一步探讨运动身体的意义、运动经验的构成、运动身体的时空场、运动技术的内涵等。
2.2 认同运动身体具有整体图式
自然科学的生理、心理、病理理论,将身体从运动中抽离出来,再将运动的身体还原到肌肉、神经、感觉等具体的物质身体层面。通过肢解身体、研究身体,从而为运动提供微观物质视域的身体解释。然而这种依据物质广延性所开展的精细化研究永远无法回答运动身体在各种处境中是如何自动化展现出身体动作的。
事实上,现象身体是具有完整身体图式的,也即身体并不是器官与器官的机械拼凑,身体具有整体的意义结构关系。身体图式表明:我在一种共有中拥有我的整个身体。我通过身体图式得知我的每一个肢体的位置。身体图式使得我们的身体不是各种器官的组合,而是一种场域上的共有。所谓的共有,并不是从原本上先有各个器官,然后再组成身体;而是说,这些器官之所以是器官,我的胳膊之所以是胳膊,就是因为他是我身体上的胳膊[2]。
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中探讨了运动身体所具有的身体图式。他举了幻肢现象作为例子。幻肢现象指的是某个人的肢体被截掉了后,他的身体感觉里还会有截掉的部分,甚至还会有活生生的痛痒感觉。这表明身体具有实践场的整体身体图式。身体的整体性知觉使得即使肢体残缺后,仍然蕴含那个原本存在、尚未消失的身体场。另一个昆虫的例子则表明,当断掉一条腿后,身体图式的存在会使得剩下的身体发挥替代性的身体功能。程志理讲的一个实例也证明了身体图式的存在:一个站着的被试者,研究者要求他抬起手臂,机电测试的结果是脚部先有一个动作,而当这个人坐下来,再次被要求抬起手臂,脚部就测不到肌电反应了[3]。身体运动始终有个前意识的实践场,任何具体的实践性要求,身体都会在身体图式的意蕴下表达出整体性的身体功能。每一个局部运动只有在整体位置的背景中才能显现,每一个身体事件,尽管它是能揭示身体的“分析者”,只有在意义的背景中才能显现[4]。这种身体的整体性的实践调适,便是身体图式的内涵。
运动身体,不管是慢走散步,还是折返加速跑动;不管是跳跃投篮,还是凌空抽射,躯体的各个部分都會以整体的功能协同方式表达出身体的整体性特征。如此,我们不难理解足球场上那些伟大球星是如何在球场的各个位置依据位置需要所表现出的精湛身体技术的,甚至由此可以理解马拉多拉的上帝之手。
当然,运动身体的身体图式是以前意识、含混的身体方式所表现出的身体能动实践能力,它是身体在可能世界中无言、无思的行动。
2.3 运动身体的直接经验不能遗漏
传统关于运动身体所做的对象化研究,有一个根本的预设,即将活的身体作为现成的摆设置于研究者面前。诸如,运动生理的研究,研究者通过适时的呼吸、血液监控而把握躯体的机能情况;又比如说研究者通过回访,要求运动员说出他在做某个动作时的身体体验。尽管研究者采取了适时的办法,以把握运动第一现场运动者某个方面的身体指标,但这类研究要么获得的是运动现场躯体的局部物质信息,要么获得的是对运动现场的反思、回忆与重现。在研究的过程中,均有可能忽视掉运动身体在运动现场完整的原始意义,其中就包括了身体在运动现场的直接经验。施皮格伯格强调扩大和加深我们直接经验的范围[5]。遗漏掉了运动第一现场的直接经验,所有的局部探索、事后还原也就不那么完整与合法了,也无法把握运动发生、发展的完整机制。
运动是身体活的表达,在运动过程中,处境的复杂性要求运动身体做出整体性的适应性回应。在运动的活性过程中,运动身体、运动场、运动时空、运动意识均一体化地指向了实时的身体实践。由此,运动身体的直接经验有如时间中的“现在”,当我们说“现在”的时候,“现在”事实上已不在了,“现在”已经消逝在时间流中,运动的直接经验也如是。在运动的过程中,身体图式的整体性意蕴,使得对运动的反思意识无处容身。也就是说,任何的运动过程,运动者不可能同时完成运动与对于运动的反思。从时间的逻辑来看,对于运动的反思无论如何都晚于运动本身。因而,我们常说的运动感觉、运动感受、运动体验,不过是事后运动者的回忆性重构。运动反思自身所带有的处境性特征使得很难在运动反思与运动直接经验二者间划上等号。可见,运动中的直接身体经验,随同运动一同发生,也随同运动一道消逝,任何对于直接身体经验的额外索取有如从原本身心不分的整体中切割出个身体来。
运动现场的直接经验,本身是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它内在的隐藏了运动的内在机制,也表达了运动身体的差异性存在,因而,这应该是任何运动研究最不应漏过的重要元素。但运动直接经验于第一现场的时间性特征,使得我们难于去把握这种不断过去了的“现在”,也就使得诸多的研究成果在诠释运动知觉时存有缺陷。
2.4 存在超越传统认识论的身体智慧
传统认识论,强调了意识主体的强大认识功能。将意识主体挺立,意识主体依据逻辑的法则、按照知性的原则以求得对客体对象的认知。在认识的过程中,主体拥有绝对的权威,也把握了认识的主动权。传统认识论,由于预设了主体、客体,因此在对象化客体的过程中,客体是以现成的摆设物身份置于认识主体面前,以“完成式”的呈现方式任由主体审核、察视。概念、判断、推理、理论则是传统认识论常用的认识手段。
传统的认识论对运动的研究秉持与贯彻了从概念出发、讲求逻辑、注重演绎的研究理念。一般而言,以“事实”为对象的理论学科,诸如物理、化学、数学,秉持与贯彻从概念出发、讲求逻辑、注重演绎的研究理念,能够有效地建立复杂、系统的理论体系,也能较为高效地解决人们对于既成“事实”的认识问题。然而,运动,事关活的身体,活的身体时时刻刻都是处境化的、都在不停变化与生成,它的进行时态特征决定了运动身体的非完成性质——运动身体不可还原为完成时态的躯体或动作。由此,运动生理、运动生化等事实学科在应对活的运动身体时显得力不从心——运动身体,无法从一个原初概念的设定中达成对于运动身体的最终理解。
正是由于运动身体的活性特征,使得概念认知、形象认知等传统认识论的认知方式效力受限。
事实上,身体自有一套不同于传统认识论的世界认知逻辑,也即常说的身体知觉,也有学者称之为“体知”“体认”。身体知觉,作为不同于逻辑思维的身体逻辑形式,它依靠活性身体“去生存”“在运动”的实践特质而具有前意识、前对象的适应生活场的能力,能够前意识的处境化时空。这种身体知觉并非单纯意义的知识,它还意味着(主体)对突发事件做出适当的判断,并予以完善解决的身体智慧[6]。
运动身体不完全遵从传统认识论的逻辑,它本质蕴含超越传统认识论的身体智慧。由此,我们可以理解生长在江南水乡的小朋友,依靠长期的水边嬉戏而自然而然地学会游泳,也可以理解足球场上那些天才运动员竟可在高速的跑动中敏捷地完成一系列的传切配合动作,最后完美将球射入球门;甚至还可以理解卖油翁、庖丁的技艺神奇。
处境性身体具有的身体智慧,极大程度地超越了身体知识,更具艺术的特质。
2.5 运动身体的默会知识性质
身体知觉是前意识的时空处境知觉,它实现出来,便表现为身体智慧。这种超越了传统认识论的身体智慧,还具有一个显著特征,即可以不借助传统语言表述系统而表达意义。波兰尼区分了人类知识的两种形式,一种是以书面文字、图表和数学公式进行表达的,称之为明确知识或名言知识;而另一种是不能以上述形式表述的知识,只能在做某事时、在行为过程中所拥有的知识,称之为非名言知识或默会知识[7]。
传统的知识传承,需要借助文字、标记、语言等各种媒介,通过建基于人类共同生存逻辑的意义表达系统,知识得以创立、得以传承。而运动中,身体自身便是意义丰富的表意系统,身体能够无言的表意。运动身体的表意方式显然便是波兰尼所描绘的默会知识类型。
区分名言知识与缄默知识对于理解运动身体独特的表意机制以及运动经验的传承具有重要意义。运动身体活性的特征,决定了运动知觉具有直接性、现时性特征,而运动知觉作为处境性时空的前意识存在,让其永远处于反思意识之前;同时,运动知觉的非主题、非对象化又决定了运动身体的运动知觉具有含混性特征。这种类似于视域晕圈的结构特征使得运动身体的身体知觉没有办法按照语言逻辑而完整的述说出来——语言无法完全表述含混的身体知觉。
虽然语言无法完全表述含混的身体知觉,但这丝毫不影响身体在运动处境中形成区别于语言表意的意義系统。身体作为“去生存”的存在形式,世界为身体的“去生存”提供了生存的逻辑,在这一生存逻辑的指引下,作为类存在的身体自然会形成以习惯身体为形式的表意系统,也即我们所称的缄默知识。
运动身体缄默知识的存在,使得运动身体可以在运动处境中实现相互的沟通与交流,也能够让身体知觉适时的表达出来,身体经验也由此能伴随身体的缄默表意而传承。
3 还原的差异
回到身体,从身体出发重新理解运动,呈现运动的直接经验,这已经成为当下运动哲学研究的基本共识。但活性身体的运动表达是一种现时性的展演,运动直接经验具有现时性特征,如何去扑捉这种现场感十足的运动直接经验是让人困惑不已的难题。
事实上,现象学自创立,创立者胡塞尔打出的旗号便是“朝向事情本身”;海德格尔的志向是“让那显现自身者,以自己显现自身的方式,被从它自己那里看到”;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开篇就提出他的现象学是“一种将本质重新放回存在,不让为人们仅根据人为性就能理解人和世界的哲学”。现象学先驱们孜孜以求那个概念体系之外原来的本质事实。唯一让他们的学术主张有所不同的不过是对本质事实的回溯路径与显现方式所持有的差异态度。可见,运动身体直接经验研究的困惑与现象学研究者的根本性困惑并无差异。
2017年11月6日,《体育与科学》杂志举办了“体认的运动心灵塑造与显现论的运动身体图式”学术沙龙,法国体育哲学协会主席Bernard Andrieu以及国内体育哲学研究的多位优秀青年学者,围绕运动的身体表达以及体认的范式展开了深入探讨。中、法学者都认同运动身体具有超越传统认识论的身体表达逻辑,都反对从概念出发来把握运动的直接经验,均认同运动是活的身体的直接表达。虽然这次交流没有明确身体经验还原的主题,但从提交讨论的观点、方法看,均把研究的旨趣引向了运动身体直接经验这一论题。确实,这一论题是任何研究身体认知、身体知觉、技术机制者不可绕开的支撑点。
如何回到身体现场,还原出原始的运动身体经验,中、法学者存在差异。张震[8]从研究路径归纳为:Andrieu是用摄影和摄像的方式,给予某种设计来揭示身体图像的“体认”意义,从神经现象学的学科切入,进行分析,也辅以运动者的询问与口述。程志理所做的体认分析,是直接依赖运动者的口述史备忘录做“意象分析”。从研究指向来看,都在着力打造还原运动身体直接经验的方法路径,都力图通过方法创新实现回到运动的第一现场,通过溯源以恢复原汁原味的运动身体经验。所不同的是回到运动身体直接经验现场的还原路径与呈现方式。
3.1 基于口述史的“意向分析”还原
如何回到运动的现场,还原原初的身体经验?其实早在2016年6月4日,《体育与科学》杂志举办的“体认与体育学学科定性”学术沙龙上,程志理先生便阐述了他的体认路径,他提出了体认的3种方式、4层次模型,明确了从口述史入手来再现运动员身体经验的思路。他认为体认的3种方式为:身体的触感、身体的外展、身体的虚拟;而体认的4层次模型则为:第一层,可观的身体运动呈现,这是体认研究的第一步,主要采用口述史记录的方式;第二层,口述史文本记录的体认分析。即提炼口述史中记录的技术规范,从体认的立场对技术规范呈现的信息进行认识论阐述;第三层,身体运动的本体论解读;第四层,“人学”的体育学建立[3]。
显然,程志理先生提出的体认理论是基于他对传统运动哲学研究从概念出发、由概念及概念,忽视运动身体原始经验的种种弊病的察觉,由此而提出一种与传统认识论迥异的体认技术路线——从而解释运动机能、运动经验的形成与传播机制,最终恢复运动研究的实践面目——重新赋予体育学科一种基于活性身体的新的品格特质。
从其体认4层次模型的逻辑来看,他对于运动员原始经验的再现是建立在运动员口述史基础之上的。他认为运动者对于运动经验的描摹往往是比拟、形容的,就是内在的身体经验的外在“投射”(或者“映射”)的“意义”[3]。
确实,运动员作为运动体验的拥有着,其口述史必然能够重现一部分运动处境下的身体经验,借助于运动口述者对运动动作的描述,也能现象学地还原出部分的动作意义。同时,他强调运动员口述须跳出传统认识论的概念框架,采用体验式的语言,由此才可能在语言中保存原始的身体经验。
显然,程志理先生试图通过外视运动员的运动身体,辅之以运动体验的口述记录,将其二者相互映照,最后来还原运动员原始的运动经验,获得运动身体所投射的意义。
3.2 Andrieu的综合还原
与程志理先生提出的口述还原恢复运动直接经验所不同的是,法国体育哲学研究者Andrieu教授注重运动身体的“显现”,强调采用综合性的还原方法:自上而下(现象学)和自下而上(显现论)两相汇流的研究进路。一方面研究者可以通过现象学的回述,研究运动员身体的知觉体验,通过访谈的方式搜集运动员的体验材料,阐述他们对运动时间和空间隐喻式描述背后的本体形态,以及在演练技术时的身体意向和情绪感知;另一方面,研究者将运动员在运动时的动作拍摄成照片或影片,观察他们的身体姿势、身体自然反应、自我调整、无意识的注视等显现出来的像;然后再在同一个时间轴上汇总两类研究得到的材料,得出更加完整的身体表达方式[3]。从方法论上来看,Andrieu教授所做的现象学回述与程志理先生的口述还原具有较大的相似性,都认同运动者作为运动直接经验的拥有者,其及时的感觉反应、情绪变化、经验述说能够综合性地索引过去了的运动直接经验。当然,除了通过口述采集运动直接经验,Andrieu教授更大程度主张运动身体的显现论:主张运动本就是身体经验的直接显现方式,认为正活着的身体虽然是缄默和不透明的,但仍有从其中逃逸出来的现象。对于这些现象,我们是能够作为外部观察的,譬如我们活动的手势、姿势和运动技术等[3]。基于图像适时的对身体运动记录,能较多地蕴含运动第一现场身体的直接经验信息,而观察则可以动态地记录运动身体适应性的延展与变化细节。虽然忠于现场的原始物理记录不是完全的身体经验记录方式,但其中蕴含的信息可能隐藏运动身体的直接经验。
另外,Andrieu教授的还原还注重综合运用神经现象学的还原技术,也即以脑神经肌电测试的方式,对运动身体运动过程中的意识、无意识行为以及二者相互的转化进行甄别,由此而还原原始的身体经验。
通过综合运用口述现象还原与照相摄像物理还原、现场观察记录还原的综合还原方式,Andrieu教授试图从对运动身体显示方式的截取而全面捕捉消逝了的运动直接经验,以此为基础来还原运动技术发生、发展的完整过程。
3.3 还原的能与不能
在还原运动身体直接经验的过程中,不管是程志理先生还是Andrieu教授,在方法论上都注重提取运动直接经验拥有者的经验口述。确实,运动者是运动直接经验的拥有者,也是呈现运动经验投射运动意义的天然合法者。但,运动经验拥有者口述的运动经验必然能够指引我们回到运动发生的原现场吗?运动者口述的身体经验与运动发生现场的身体经验、身体意义是同一的吗?
通常认为,运动经验拥有者能够通过口述而把运动时的身体经验表述出来。但事实上,运动者事后口述的运动经验在意识的参与下已非那个现场的运动知觉了。
运动发生时,运动者在时空境域中会因身体图式的指引,自动化地做出处境化的身体活动;运动者也能够在动作意识的指引下,作出由意识所筹划的动作。但不管身体场中由身体图式指引自动表达的无意识处境化动作还是刻意为之的有意识动作,在作出运动动作的刹那,该动作是不能够同时在意识中对象化的。这是由动作与动作对象意识的关系所决定的——对象意识在发生逻辑上是滞后于动作本身的。因此,动作的发生与动作的对象化意识不可能在同一时间逻辑中共存——动作发生时存在动作知觉,但对象化的动作意识只可在动作之后才可能生成。虽然,动作与动作意识具有生成逻辑的前后关系,但二者也并非完全分离的关系,它们实际是黏连在一起的——动作完成接着就能有对该动作的动作意识。由此,某些动作对象意识与动作时滞较短的高水平锻炼者,会能在动作现场获得动作的意识,其实这是一种错觉:高水平运动者觉得自己能够在运动同时获得对于该运动的对象意识,事实上时滞的存在,使得运动者不能够在动作同时获得关于动作的动作意识。举个例子,足球竞赛中,高速跑动的运动员与队友进行巧妙的传切配合,在做出传切配合动作那一刹,不管这个动作是事前筹划的还是无意识完成的,他都无法在做出动作的同时获得关于该动作的动作意识,他对于传切配合动作的意识是滞后动作形成的。
除了对于动作的动作意识,还有一种关于动作的反思意識。如果说动作意识是动作现场的对象化,那么反思意识,是对动作意识的再对象化,其形成过程更加滞后。这是基于对动作意识的再对象化可以脱离具体的运动场域而依靠反思意识的介入而对动作意识进行再度的处理——在反思中处理动作。诸如,足球比赛中的点球大战,守门员不管是扑中还是未能扑中,会在动作现场立刻呈现出对于该动作的动作意识——动作是怎样导致成功或是失败的,其动作经验为何?事后,随着运动者对于该动作的进一步回忆,或者他人的提及,抑或影像资料的再现,他又会在动作意识的基础上进一步地进行更加复杂的意识加工,最终形成对于该动作的反思意识。
动作、动作知觉、动作意识、动作反思意识,表达了从含混动作视域到具体对象思维的这么一个渐进过程。其中,运动知觉,是前意识的,它融合在复杂的身体场中,而动作意识是复杂身体场的对象化,也即从一个模糊含混的晕圈中抽取出的部分元素;动作反思意识是事后意识对动作及动作经验的再构造。由此,身体知觉蕴含的内容永远比实现出来的动作意识要多,而动作反思意识作为对动作意识的再构造,有可能放入动作视域所没有的东西。另外,动作意识作为现场的动作知觉对象化,由于时滞短,相对可能较大程度地贴近动作知觉。事后的动作反思意识,由于意识的参与或者时滞的加大,既可能越来越接近运动知觉,也可能出现完全相反的结果,即背离运动知觉。
运动者的口述,即使是运动现场的口述,也是在动作之后对动作意识、动作反思意识的呈现。原本缄默的动作直接经验转换成意识参与的动作反思经验,这种转换的过程极有可能因为个体差异或者对象化与反思过程中处境的影响,而使得转换过程失真。运动知觉、运动意识、运动反思非同一的关系使得运动者的口述经验无法与运动直接经验同一。
单纯的口述还原,由于动作与动作意识的时滞以及动作反思意识的个体诠释局限,使得很难复原那个逝去了的直接身体经验。Andrieu教授寄望通过综合还原,在汲取口述的同时,辅之以动作形式显现的照相摄像,再综合运用神经现象学的测验手段由此而还原原始的运动身体经验以及动作的原初意义。虽然综合方法的运用能够更多地抓住运动身体显现的图式,记录住运动身体瞬间投射的意义。但依旧面临口述还原中动作、动作意识、知觉反思意义不同一的问题,并且,身体场并非简单的物理场,它统摄了社会、文化、身体的多种意义于其中,显现影像、神经肌电要恢复活性身体的身体经验、再现运动身体的动作意义也可谓是困难重重。
运动乃是身体显现本身,运动的意义同身体动作一道涌现。运动身体的进行时特性使得所有将其对象化的研究均在无意间滑落了运动身体本身意义的呈现。所幸,一场回到身体,重现运动现场的身体经验的运动正逐渐兴起,基本共识已经达成,还原方法不断创新。但,如何逮住那活性身体的当场经验,原汁原味地再现那极富现场感的动作经验与动作意义仍任重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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