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雀,成千上万只悬吊的金铃铎,忽高忽低,忽缓忽疾,摇响钴蓝的天空。
此刻,在祁连山南麓,一波一波的青稞簇拥着秋天。亿万根麦芒闪着耀眼的金光,随风摇晃。随眼望去,那光线相互摩挲、交织、融合,变幻万千,使人感到微醺的眩晕。大约这就是醉秋的一种。
如果把视角从这宏大的场景收窄一些,聚焦大墩岭上我们村那一块袜样儿地,一幅收获青稞的画面就渐次清晰起来——
这是一个农历中秋时节。昨夜的月光还仿佛逗留在山野万物之上。一片微薄的清霜,使这一垄青稞披上了一袭银白的轻纱,显得玲珑而又凝重。
拂晓,炊烟裹着山坳里的村落,亮明星尚在由墨兰转紫红的东方天际闪亮,几只哨鸽飞过村庄,朝远山飞去。我裹着蓝头巾,身着碎花夹袄的母亲以及同村众多的割田人已陆续集结在袜样儿地头。
这时,日头儿即将露脸,山鸟和秋虫的鸣叫声渐渐稠了起来。温和的光线从朝霞的缝隙中射出来,最先落在收割者的镰刃上,金红的光斑在拭挡镰刃拇指的哧哧声中明明灭灭,撒落一地。低头沉思的青稞们也被惊醒了,发出一阵阵骨节扭动伸展的咔咔声……
朝暾一曜,青稞枝叶上针芒上的青霜变成了无数露珠,像无数星子组成的宇宙,浩瀚无垠。青稞的宇宙将袜样儿地以至周边映照得晶莹温润,一层氤氲的雾气飘浮在青稞和割田人的四周,春花的激情,夏阳的焦灼,以及秋熟的骚动和冬日酒醅的醇香,各种意味在心头萦绕、发酵。这时候,不是割田人收获青稞,而是青稞俘获了追到地头的人们。
待艳阳高照,露水晾干,收割的阵势拉开了。那沙沙沙的声响,单纯却受听,急躁却流畅,散乱却一律,那是一曲秋天的交响曲,是一场与觊觎山后的早雪的争夺战。
袜样儿地,酷似一只铺在坡地上的高腰袜子。村里的田地都有很亲昵乃至土俗的名字。我母亲一口气就能叫上许多,比如袜样儿、佛手儿、马鞍子、褡裢头、鸡嗉子、羊肚儿、罗汉背、张家坟滩……
现在,这只二十多亩宽窄的袜子里胀满了青稞。
现在,一线长蛇阵自东向西深入推进。手脚麻利的人,不到晌午,已经在身后撂倒了六七十个捆子,一同挥镰的同伴被远远落在了后面。
塄坎上坐在捆子上一会儿望天、一会儿拭镰的磨镰人也是忙得手足无措。一罐水,一块泛着青光的磨石,将一把把镰刀磨得铮亮、飞快,足可削发如泥。
我母亲是割田快手。这已是第三回磨镰了。母亲站在磨镰人前,左手扶着腰,右手把一缕因汗水粘在脸颊上的头发捋到耳后,望着达坂山上一堆一堆棉花般挽蛋蛋的云团,问磨镰人,今儿不会来过雨吧?
磨镰人抬头望望云彩,抓起一把草叶试了试风向,说吹的是西风,云往东移,不会有大过雨。云往东,一场空。
吃过了晌午,两碗麦茶,一个青稞面油花,是搽了清油香豆的一种馍馍,外带一俩锟洋芋,说笑间,抹抹嘴,青稞田里的午餐就结束了。再往手心里唾一口唾沫,握紧汗浸透了的乌黑发亮的镰把,冲锋陷阵,后晌的战斗又打响了。
一团团云从头顶上飘过,天空越加高蓝,阳光越加热烈,云雀的铃铛稀稀疏疏隐去,而秋蝉的和弦密密匝匝涌来……如磨镰人说的,这天没来过雨,割田,是个难得的好日子。
村里祖辈将秋收叫收黄田,这蕴涵着格外庄严和神圣的意味,所谓田黄一时,龙口夺食,责任重于泰山。若果不及时收粮归仓,一旦遭遇冰雹或狂风暴雨,一年的辛苦、一年的祈盼就全泡汤了,来年的日子就会生出许多亏空。故开镰前,家家户户都要举行传统的祭镰仪式。走油锅,炸大水油饼,最好能打上三两斤青稞酒,杀一只鸡,闹腾一番,祈愿天时和顺,以壮割田人行色。
临近薄暮的时候,袜样儿地里的青稞只剩足尖上那一块了,收割后的袜样儿露出褐黄的土地,一些野草野花露出了身影。萎落在地的牵牛花,削了头的马刺杆(大蓟),还有仆地的灰条菜以及播种或拔草时遗落在地里的向日葵……一些动物也暴露了它们的家园,如云雀养育过雀娃的一窝大小的空巢、四散逃命的老鼠、在洞口惊慌瞭望的地狗子,还有许许多多形色各异叫不上名的惶惶不安的虫儿们……
这一天,在祁连山南麓收获青稞的大叙事中,袜样儿地里發生的事情仅仅是一支小插曲或一个小细节。
明亮的秋阳下,镰刀一闪一闪,埋在青稞里、汗水一遍遍洗过的脸颊一闪一闪,一束束割倒的青稞犹如一束束捕获的阳光,捆扎在一起,作为战利品,给收割者心中注入一缕缕收获的喜悦。
收获是艰辛的,需要巨大的韧性和耐力。但不知谁的一句:腰疼着断哩,恨不得变成个山雀儿,几丢丢一声了飞掉……顿时爆出满地笑声。有人回道:变成个老鼠了洞里栽着,看腰还疼里嘛不疼……这时,一阵风掠过青稞地,呼啦啦,青稞们仿佛也忍不住开怀大笑,从西头笑到东头,许久直不起腰。
有关爱情的喜剧也在青稞地里秘密上演,人们心知肚明,但不言语。前庄年轻的寡妇和后庄的小伙子每次割田都在一块。媳妇不会打捆子结,小伙子教她。一回,媳妇脸倏地红了,偷偷瞅瞅四下,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焦糖,塞进小伙子手里,然后俯身挥镰,一片金黄的青稞扑进她心潮涌动的怀里……原来帮打结时,小伙子的胳膊肘有意碰到了她的胸脯。
这一天,连我母亲在内的十几个割田人在这片土地上收割了一千多个青稞捆子,因为天年好,大约能获五六千斤青稞。
这一天,我母亲割了一百多个捆子,手心里的血疔痂又厚了一层。她把一束束割倒的青稞搂在怀里,一次次直起酸痛的腰身,青稞穗头上的阳光和她满脸的汗珠相互映照,紫黑的青稞与紫红的脸庞相互映照,直至合二为一。不知道是母亲赋予了青稞性格,还是青稞回馈了母亲骨血。
一个细节。母亲每割到一定数量的青稞,总要把脚下周围散落的穗头仔细捡起,裹进捆子,然后用事先打好的秸秆腰子精心捆扎好。
一次次背负青天,面朝大地,一滴滴汗珠砸向镰刃,顺着秸秆渗入黄土,这就是对生命食粮的膜拜和敬惜,也是对自己灵魂的救赎与释放。
实际上,我差点忘了一个真正感人的细节。那个秋日在袜样儿青稞地里,那位割田的年轻母亲生下了一个女婴。真就这么巧。后来,姑娘长大了,但她的小名仍叫“袜样儿”。后来,“袜样儿”远走高飞了,再也没来过袜样儿地,但袜样儿地的青稞永远住进了她的生命。
据传,一位圣人诞生于伯利恒的马厩,而“袜样儿”就诞生在一块叫袜样儿的青稞地里,青稞听见了她的第一声啼哭,并且把最初的阳光撒播在她的身上……
看着烧红了西天的云彩,磨镰人说,明儿又是个好天气!明儿去哪里?
领头的说,明天天气好的话,可以去远儿点的田地,就到大沟脑罗汉背,那块地里的青稞早黄透了。
这时,人们将捆子坐北朝南整整齐齐排成一排排人字形的排子,像一支队伍集结在袜样儿地里。看着这支很有些气势的队伍,心里都在暗自祈祷,最好往后的雨不要下在秋甲子上。雨下秋甲子,要连下七七四十九天,青稞就会出芽,不但影响收成,还只能吃粘牙的芽面饼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祁连山阳的人们与青稞结下了延绵不断的血亲。青稞的谷气在血脉里流淌,青稞的坚韧在骨骼里生长,青稞的火焰在性情中燃烧,青稞的灵魂在酒碗里流轉……
至今,一些上了年岁的人还会常常说一句口头禅,自嘲:我们这些炒面头。意思是吃炒面长大的,说话时满嘴炒面渣子,有些原生态,格局不大。炒面,即青稞炒面,藏语叫糌粑,这种以青稞为食材的食物,很有些原始遗风,用手在木碗里拌食,可捏成尜儿分享。
更久远的年代里,来往于祁连山方圆的匈奴、鲜卑、吐蕃、吐谷浑、蒙古尔等游牧民族都与青稞结缘共生。缘由是青稞原本就是高寒地带的土著物种,不像小麦、豆类、洋芋从远方嫁来,逐渐成为新贵。也许那时候,远征的将士皮囊里就装着青稞炒面、麻麦(炒熟的青稞)酥油肉干、甚至青稞酩馏酒。
我还记得庄子里一户土族人家的老人,是酿造酩馏酒的高手,唯他亲手操持酿出的青稞酒,醇正厚实,回味无穷,饮后欲展翅飞翔,拔蹄撒欢。
老人每年腊月帮隔壁邻舍、甚至外庄的人家酿酒。新酒第一碗,总献给酒神,然后邀约几位相好至交,划拳饮酒。酒酣,唱《一个尕老汉幺幺》,也唱《祁家延西》。祁家延西,是古代一位土族英雄,老年挂帅出征应敌,保家卫国。老人说,祁家延西出征前获胜后,壮威庆贺,喝的就是青稞酩馏。
青稞穿越漫长岁月,走到今天,风雨磨洗,紫外线浸染,最纯正的一族即瓦蓝青稞,这是诗人起的名字,由于其肤色偏黑,庄子上人们一直叫它黑青稞。它就像祁连山下的人们有着阳光的肤色,有着不畏风雪的皮实,有着挺立高地的矫健。
青稞的随性和坚韧随处可见,钻在被废弃的牛车木轮缝隙的青稞,有一年竟发芽结穗了;无意被泥进土墙的青稞,数十年后遇了阳光雨露,芽苗从墙皮里顽强钻了出来……
在我们村子里,青黄不接的年景,一碗青稞麦索儿驱赶了饥荒的阴影,而一口袋青稞换来过一个新媳妇……
兴隆年景,村里传统烧制的青稞酩馏又香飘满巷。那种味道,曾经在草原牧帐里飘拂过,在商旅的驿馆飘拂过……飘过秦时明月汉时关,一直飘到今天。
这一切,都缘于青稞。
再回到袜样儿地。我母亲和割田人正要离开这里。他们回头望了望,背景是肃穆的达坂山,峰顶的白雪仿佛镀了一层紫铜。一排排收拢的青稞恍惚在夕阳下燃烧,那是一派金红色的火焰,在黄土地上熊熊燃烧,如希望在血管里燃烧不灭。
青稞,就那样一直燃烧,在绝望或欢欣的日子里,在贫瘠或丰饶的岁月里……
河湟诗人杨廷成的诗歌《高处的青稞》我多次引用过了,但这里还想引用几句作为结束,那是这一方青稞的礼赞,这一方水土的颂辞,这一方人的青铜雕像——
九月,金黄金黄的阳光下
青稞的子孙们站在高高的山塬上
被浓醇如酒浆的秋风熏醉
它们尽情歌唱与舞蹈着
欢呼于河湟谷地丰收的季节……
(王海燕,男,青海省海东市互助县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大专学历。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海东市作协副主席,原《海东时报》副总编辑。曾创办县级文学期刊《彩虹》,编辑出版《彩虹的故乡》《土族百年实录》《风舞河湟》等多种图书,创作诗歌、散文愈百万字,偶有诗文见诸报章杂志。2008年始习词至今,填词300余首,著有词集《湟柳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