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肃
我知道,谢老爷子一身的病,但一听说老人家住院了,还是很心疼。老辈人说本命年多灾,但愿老爷子挺过这个年,狗去猪来,老人家必定添福增寿啊!
我说的谢老爷子,就是大名鼎鼎的谢辰生。
94岁的谢老在专家座谈会上发言
权威简介:谢辰生,江苏武进人,中国文物学会名誉会长、国家鉴定委员会常委、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专家委员会委员、国家文物局顾问、第七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共“十三大”代表。
毋庸质疑,他是专家,而且是“大师”“大家”“大腕儿”级的。我以为,这些都不够,应该叫“泰斗”。他是北京历史文化特别是文物保护领域的顶尖人物,其学术上和专业上的权威地位都属最高级。
认识谢老,是在4年前,那次历史文化名城专家座谈会上。当时,他在那些老专家里很扎眼:一是他的白发很耀眼,尽管有些灰的底色。90多岁的老人了,头发还很茂密,但明显地不修边幅,一任散乱甚至支棱着;二是那张清瘦的脸,分布着横的纵的颇具深度的皱纹,以及大块大块的老年斑,佐证着一个老人过往的沧桑岁月;三是他的穿着有些怪,脱掉那臃肿的老式羽绒服后,西服里裹棉袄,棉袄里套衬衣,衬衣里有秋衣,蓝色、黑色、绿色和黄色混搭得不免土气。甚至,西服和棉袄的衣襟上,还有点油脂麻花。看来,这是位很不讲究的老人。
后来才知道,他不讲究的地方还有很多。比如,吃喝不讲究营养,说话不讲究方式,是出名的倔脾气和“炮筒子”。当然,在很多方面却相当讲究。比如,讲理讲法讲责任。相比同龄人,相比小他十多岁的那些老专家,92岁的谢老更显精气神。我想,这肯定是个有故事的人。
其实,他的故事很简单,正如他家里那面锦旗上所写的,“平生只做一件事,热血丹心护古城”。
据有关资料,祖籍江苏的谢辰生出生于北京。1946年,青春芳华的谢辰生随大哥谢国桢去上海,给文学史家郑振铎当助手,并参与文物鉴定家徐森玉主持的文物目录编制工作。从此,他把毕生心血献给了他所钟爱的历史文化特别是文物保护事业。
他不仅协助郑振铎先生编撰《中国历史参考图谱》《甲午以后留存日本文物目录》等,还倡导创办了景德镇古陶瓷制作博物馆、铜绿山古铜冶遗址博物馆,主持复制了随县编钟和诸多古代纺织品,是《国务院文物保护管理暂行条例》(1961)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1982)的主要执笔人,主编《中国大百科全书·文物卷》,并第一次明確提出文物的定义。1995年退休后至今,仍到处奔走呼号,为文物保护鞠躬尽瘁、无怨无悔。2009年,他荣获“中国文化遗产保护终身成就奖”。
可以想见,从战火纷飞的年代就参加战时文物的清理工作,并一干就是70余年,这需要多大的决心和勇气,这说明对文物保护事业多么地挚爱与真情。如今,平生只做一件事的谢老爷子病了,其实他早就病着,而且多病缠身。其中,包括癌症和糖尿病。这对于一个耄耋老人,有多致命你懂得。
93岁的谢老在家中与来访客人交流历史建筑保护意见
第二次见到老人家,是在3年前,我有幸走进老人的家。这个自嘲无钱无权的人,家里果然有些穷,甚至有点穷困潦倒。这位国宝级的老专家,竟然住在如此简陋狭小的房子里。十来平方米的小房间里,书籍和资料占了大部分空间,这该是老人的书房兼会客室吧。屋里的各种陈设及物件都很有年代感。比如,窗户是那种铁框的,黄漆斑驳,该也是后换的;一把搭着大毛巾的单人沙发,是那种弹簧、海绵、木扶手的老款式;一张严重掉漆的旧式桌子,堆摞着或厚或薄的书以及资料;还有一只热水壶,壶嘴结着水碱。这些物件恐怕都二三十岁了,是否称得上“文物级”先不说,起码全北京现在没几家几人用了吧?或许有人说,他有恋旧情结。或许有人说,他是勤俭节约。但无论如何,着实太寒酸了些,寒酸得令人心疼。
想象着老人伏案疾书,不免有种被书埋着的情境。起码,他的满头白发甚至脸颊,可能会不时抚着或吻着他的书们。他,肯定很爱他的书们。正当我被自己的想象所感动的时候,老人招呼我们坐下。看来,老人很讲礼节,包括对小他一辈两辈的人。但无论我们让他先坐,还是他让我们先坐,但真没地儿坐。于是,有的坐他床上,有的站着。
92岁的谢老(左一)出席历史文化名城保护专家座谈会
老人虽不健谈,但一谈起北京历史文化的保护问题,便一改平静和温和。这位已然上寿的老人家,话开始增多,音色也清亮起来,甚至是相当犀利,极富感染力,和眼前他的衰老形象形成了强烈反差。
老人一生低调,走到哪里都是个温和的北京老爷子。但在北京古城保护问题上,他有时会“高调”,几番当堂暴怒发脾气,甚至是给中央领导写信。他着急呀!
那种满带焦虑、痛心疾首的紧迫感,那种敢于担当、不计得失的负责精神,还有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工作态度,甘于清贫、乐在学术的人生境界,令人肃然起敬。
这位本该安享晚年的老人,偏爱管闲事,依然把古城当文物、把文物当眼珠子一样,哪里出事儿就往哪里扑。退休20多年了,他的足迹遍布中国文物保护的现场。就是大病住院,老人的眼里、心里装的都是文保区、文物院子和文物。
如果说发挥余热,那就适当发挥吧,偏偏老爷子太倔强。还可以说,倔强得固执,固执得坚定,是个坚定如山的人。正是这个倔老头子,在人民大会堂直言当前文物保护工作中的几种错误倾向,矛头直指某些官员和开发商;他同20多位专家学者上书,直斥拆除古建行为违反北京人文奥运精神;他到处呼吁,竭力推动了《国务院关于加强文化遗产保护的通知》《历史文化名城名镇名村保护条例》和中国第一个文化遗产日的出台。他,就像一座山,无所畏惧、拼上老命地守护着老北京城,守护着全国的文物,可谓热血丹心、矢志不渝。甚至,直接上书总理,坦言他一辈子只做文物保护一件事,为了北京历史名城整体保护,他“决心以身殉城。”
“以身殉城”,这分明是一个坚守阵地的超级老战士,在进行着一场垂暮之战。有人说愚蠢,有人说高尚,但起码英勇而悲壮,可歌而可泣。
忽然,我明白了,老人获奖无数、证书与锦旗多多,为什么单在家中挂一面全国文物保护志愿者的锦旗?那分明是一面战旗,“平生只做一件事,热血丹心护古城”分明就是誓词。
第三次见到他,是在两年前。这位每天要撩衣襟在肚皮上扎针打胰岛素的老人,还是那样精神,还是不改“直言”与“直书”的性格,依然“青山今未老,有言人不轻”。
他说,“文物是什么?文物是民族文化的载体,对一个国家和民族来说,历史是根,文化是魂啊。”“一件文物一旦被拆毁了,依附其上的珍贵价值也就不复存在了。我们怎么能让自己的国家民族断根丢魂?”“保护文物只能保守,不可粗暴。”
他认为,“保守如果错了,不过是多保留了个文物,随时可以纠正;但如果毁了个珍贵的文物,你永远无法纠正,损失是不可弥补的。”
于是,有人暗稱他“保守派”“顽固派”,他倒乐得接受,还加一句,“我是‘死硬派”。于是,他更放得开,对于某些大拆大建的行为,甚至是相当级别的领导,扯着嗓子吼:“你以为你是谁呀?”于是,在我眼里和心里很可爱的谢老爷子,也是招人恨、招人骂的。有人骂他有病,有人骂他老不死的。一身的病、重病缠身的谢老爷子,多少次都从死亡线上站了起来,他视新的每一天都是赚的。我仿佛看到,鹤发童颜的谢老爷子乐呵呵地说:“我就是病而不死,我还得长命百岁。”这话,我相信。我还相信,即使老爷子哪一天真的走了,他也会死而不朽。
第四次见到的老人,明显地孱弱。过去参加活动,他从不用人扶的,这次也接受了。老人发言时,话也少了,音量小了,语速慢了,少了些火气,多了些语重心长:“文物古建筑保护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拆了就永远恢复不了。一听说要拆,我们就去保,最后保下来一部分,但一开始拆掉的那些总是无法恢复了。”无奈与遗憾,令这位95岁的老人明显地伤感。
95岁的谢老出席历史文化名城保护工作委员会全会
这之后,我不忍心再拍他老人家。毕竟95岁的高龄了,毕竟是癌症患者呀。作为一名“谢粉”,我心疼他,心疼得无以言表。
我想,一个出生在北京,又长年在北京工作与生活,几乎一辈子都在保护老北京古城的人,算得上老北京人吗?
我又想,他保护了一辈子文物,保护了一辈子老北京城,我们该如何保护他呢?
可谁有这个能力?他,还有他那些或将离世、已经离世的战友们,是老北京的活化石、老古董,难道不是老北京的福音,不是一个时代最可爱的人吗?
在此,我只能说:“老爷子,看着,敬礼!”
(编辑·韩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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