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景和
今年恰值伟大的医学家、医学教育家威廉·奥斯勒(William Osler,1849—1919)逝世100周年,虽然几年前的中国医学界还没有热议他,但现今的中国医师都因其卓越思想和巨大贡献而崇敬他。奥斯勒拥有平凡而伟大的一生。1949年7月12日奥斯勒生于加拿大安大略省,父亲是牧师,他虽然没有继承父业,但是幼年自然的浸染和人性的熏陶促成其从医的兴趣、志愿和品格。后来,奥斯勒进入多伦多大学医学院和麦吉尔大学医学院学习,毕业后游学行医于欧美诸国,并于1889年进入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医院,成就医学巨匠。1905年6月奥斯勒举家迁至英国牛津,被钦定为牛津大学教授,并被授予爵位。1919年12月29日奥斯勒去世,享寿70岁。巨星陨落,举世悲恸!奥斯勒曾非常尖锐、切中要害地指出“医学实践的弊端在于:历史洞察的贫乏,科学与人文的断裂,技术进步与人道主义的疏离”。如今,一百年过去了,一个世纪开始了,这也成为了后奥斯勒时代的警世鸣钟,值得我们深思!
在技术快速发展且人工智能、机器人、基因技术等愈加发力的现在,不妨想象一下未来就医的场景:患者进入医院,经无人分诊台,像是通过海关,被自动传送带送入手术室,由两个真正的机器人施行手术;之后,在流水线上由超级电脑完成各种实验室检查;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甚至面临死亡时,患者都见不到一个医师或护士。整个就医过程如此现代化、自动化,这或许是未来的科学,但不应该是未来的医学,这不是奥斯勒和医学大师们所期望的医学和时代。医学不该是冰冷的,医院也不该是冰冷的流水线,不是机械加工厂和修配厂,不能没有温度。
奥斯勒一贯强调人文关怀或人道主义是医学的本源或医疗的精髓。医学的诞生、延续和发展不仅是知识技术的展现,更应该是人类善良情感和互助行为的表达。从洪荒时代到文明社会,尽管科技飞速发展,数字化医疗逐步代替了面对面医疗,但人文关怀是医学不变的内核,诚如人的心脏,仁爱、慈悲、友善、互助应该是永远跳动的节律。医学或医学的发展,总会涉及人与自然、社会和环境,以及医师与公众、患者的关系。奥斯勒早已有言“人对人所加诸的不人道,远远超过看似自然对人类的暴行”“医患之间应该是交流的、友善的、融洽的”,科学与人文永远不应断裂!在我们生活的这个功利的、浮躁的和情绪化的社会里,在我们或许忘却了古今中外经典中的高贵、自恃、信念坚守和真诚友善的当下,尤其需要一种人文的再教育。
奥斯勒作为医学大师,成就在于其深刻的哲学理念,并因此庇荫后人。从奥斯勒诸多的讲演、著作中,可以追溯到他对古代哲学家如柏拉图、苏格拉底、阿斯克勒庇俄斯的推崇、赞美、接受和发扬,他甚至被誉为“思想的收藏家”,但笔者更愿意称奥斯勒为伟大的“医学思想家”。
一直以来,我们追求“消除病患、长生不老、智人智神”,我们总认为现今的科技进步使我们对人体、对疾病、对防治的认知已经达到了洞悉全部的程度。其实,真理总是相对的,认知终归是局限的。西医的先天性缺陷是过于注重局部,而忽略全局和整体,同时使机械性重于辩证法。分子生物学、遗传学使我们对微观世界透析渐深,但又因囿于此而模糊宏观;科学技术、智能工艺使我们省心、灵动,却让数字遮盖了我们的眼睛和心智。医学家成了纯科学家,成了操纵机器的匠人。无论是遗传学的代系纵性分析研究,还是免疫学的网络横性分析研究,只有将内因与外因、自身与环境进行相互联系、相互作用、相互转化,才是现代医学的命脉与出路。奥斯勒就曾再三宣扬阿氏的名言“哲学始源于医学,医学归因于哲学”,并全面阐述医学发展的哲学理念,如医病的整体性(局部与全面、肉体与精神)、医学的局限性(认知的局限、技术的局限)。由此可见,奥斯勒哲学思想的现实意义是,以哲学的思想方法、思维方式,以整体的、辩证的理念树立我们的现代医学方法论。因此,我们应该为每例患者设计一棵“决策树”,而不是采撷一片枝叶以定“天下秋”。
现今甚至以后的趋势,可能产生“重基础而轻临床”的医学研究偏向。然而,医学研究包括临床研究、临床基础研究和基础研究,这3类研究都很重要。应该提倡、重视、加强临床研究,更应该强调基础与临床的结合和转化,而不是认为基础研究才是科学研究、高水平研究、创新性研究。由此,笔者认为奥斯勒的名著——《医学的原理和实践》,值得再读;2010年欧洲肿瘤大会(ESMO)的口号——“好的科学,好的医学,更好的实践”,值得深思。
奥斯勒是约翰·霍普金斯医院“四大台柱”之一,他一直热情地向市民开放他的家门,在晚年仍然辛勤工作,笔者就曾在他的故居看到他密密麻麻的门诊登记表。奥斯勒重视临床实践,强调任何疾病的表现都是千变万化的,犹如患者不同的面孔,不可能完全相同。他的经典语录:“疾病本身如此,患者独特性又在其中,于是病症大异,唯有其趣”“医师不竞争、不喧嚷,抚伤、救穷、治病是为天职,只用知识、技术、爱心、能力与正直去承担最艰难的工作”,句句掷地有声!他提出的临床医师的3条基线——心地善良、心路清晰、心灵平静,永远是我们工作的座右铭。于此,笔者认为:我们要敬畏生命,因为生命属于每个人,但只有1次;我们要敬畏患者,因为他们把生命交给我们,他们是我们最好的老师;我们要敬畏医学,因为医学是未知数最多的瀚海,是我们庄严的事业;我们要敬畏自然,因为她不是神灵,而是规律和法则。
当代科学技术的飞跃发展,极大地推动着医疗技术的进步,甚至改变着医疗的思维观念、技术路线和实施方法,而它在提高诊断治疗水平的同时,也可能模糊了疾病的图景、施治的方案,甚至是医学的目的。所谓新观念、新技术的理解与使用不当,滥用与“异化”,以及在商品社会中因非医疗因素驱动造成了技术的扭曲。一方面,作为医者或者患者,会更相信和依赖实验报告、仪器检查结果,而忽略对话与交流、关爱与信任。医师的心智会“板结”和“沙漠化”,患者的意念会“孤独”和“迷茫”。因此,双方都可能模糊了“谁是我的医师?”“谁是我的患者?”,或者可能模糊了“这里是医院?”“这里是作坊?”,那会是多么令人担忧的情景啊!另一方面,离开了哲学指导或者悖离于哲学理念的技术发展和医学进步,令人堪忧。人们对科学技术的轻信和对自然斗争的“胜利”的得意,可能是一种盲目乐观和自杀式的行为。人们对医学科学进步的吹嘘,也可能是自欺欺人。奥斯勒曾说过“医学是个不确定的科学和可能性的艺术”,而我们总在想知识的无限可能、科技的无限可能、精准的无限可能、你我的无限可能。然而,无限者,有限也;可能者,不可能也。这就是我们面临的后奥斯勒时代!
作为医学家,奥斯勒有很多令人钦慕的故事。子宫内膜异位症是现今常见的妇科疾病,但其在100年前并不是常见病。可是就在那个时代,作为内科医师的奥斯勒已经提出让100年后作为妇科医师的我们领悟、深省的道理,“懂得了子宫内膜异位症,就是懂得了妇科学”,可见其思想的深刻睿智,使得我们在尊崇、诚服之余,甚至羞赧汗颜。他让我们懂得:伟大的医学家一定有伟大的思想,这种思想不是狭隘的、局限的、固定的,而是哲学深邃的、科学卓见的、辩证演绎的,这同时应该是我们做个好医师的基本思想品质;伟大的医学家一定有伟大的爱心,这种爱心不是单一的、肤浅的、悖逆的,而是广泛的、深切的、伦理的,这应该是我们做个好医师的基本性格特征。
在新时代,医师要做科技潮流冷静的整合者,哲学与人文积极的实践者,不仅要有对知识和技术的渴望,对真理的追求和理解,还要有对人的善良、同情与关爱,以及用毕生力量改善人与社会健康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