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熔炼:关于“革命”与“文学”的结缘与冲突

2019-02-12 08:19殷国明
关键词:章士钊胡适革命

殷国明

如果把《新青年》作为中国20世纪社会变革的一个文化界标,那么“革命”就是这个界标上最醒目的关键词之一,正如陈独秀所言,这是一场“青年之精神界欲求此除旧布新之大革命”(1)陈独秀:《新青年》,《新青年》第2卷第1号,1916年9月1日。。它在文化和意识形态的各个方面都引发了深远反响。就文学而言,毛泽东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一文中曾有论述,认为“革命”是“文艺界的主要斗争方法之一”(2)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毛泽东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868页。。文学和文学批评属于“文化战线”的一翼,自然要以“文化军队”的姿态去展开文化和文学斗争。这无疑把文学推到了社会政治斗争的最前沿,推向了持久、残酷的文化战争之中。

正是在这种特殊语境中,“革命”成为文化和意识形态领域争夺的第一个高点,它不仅代表了社会历史发展的先机,而且也为文学的自身变革提供了思想动力。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在历史变革的关键时刻,如何获得“昌”的前景、避免“亡”的结局?这也意味着所有改革者都不能不接受新的考验,在风起云涌的革命浪潮中争夺社会变革的先机,先行一步,通过“革命”占据思想文化最有利的位置和空间。

一、“鸿沟之界”:关于“革命”的艰难选择

要真正理解中国20世纪这场史无前例的文化战争,就不能不关注和研究中国近现代史上一个重要现象——革命的发生与由来,以及百年来的转折、变换和变化。

当然,作为描述20世纪中国文学的关键词,“革命”难免与历史上过度“阶级斗争”化的倾向有所牵连。尤其对经历过“反胡风”“反右”“文革”“清除精神污染”和“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等一系列运动和事件的文化人来说,难免会牵动某种心理创伤和隐痛,不断引起新的反思和探索。对于这种历史记忆的形成与结果,郑敏教授曾总括为一种深刻的文化心理情结:

世界上各民族由于不同的历史情况、生存境遇,而产生其不同的精神情结。有的是宗教情结,有的是种族情结,而我们近百年的斗争史使我们留下政治文化情结。我们的文化观被长期绑在政治的战车上,它的价值,如同一个仆人,看它能为主人(政治)的目的作出多少贡献而定。它是主人每一场战役的马前卒,杀身成仁在所不惜。回忆我们近百年史,哪一场大战不是从文化开始?反帝、反封建、反资本阶段反修正主义以至最后的大战役,十年混战,不都是以文化战开始以政治战告终吗?(3)郑敏:《学术讨论与政治文化情结》,愚士选编:《以笔为旗——世纪末文化批判》,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425页。

在这个意义上,“革命”所牵动的不仅仅是现实状态,还有中国深层次的文化欲望和结构。从文化到政治、从“文化战”到“政治战”,始终有一条贯穿历史的思想线索。徐中玉在《批评的伦理》一文中指出:“二十世纪是一个批评的时代——或者索性就说革命的。因为一切的改造或革命都要从批评开始,而真正的批评也不能不以改造或革命作为它的目标和结局。”(4)徐中玉:《批评的伦理》,《徐中玉文集》(5),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440页。这一说法可反方向来理解,即20世纪文学批评从一开始就带着革命色彩或倾向,携有或显露着某种叛逆、反抗乃至革命的激情和欲望。

辛亥之后,“革命”之潮继续发酵,把“思想战”推向更为广泛、激烈和深入的状态。其中,陈独秀《文学革命论》的发表无疑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它意味着“革命”面向的一次新转折,是以文学的名义向中国既定的旧社会、旧体制发出的挑战书,也是向中国传统旧文化发出的宣战书。在这篇文章中,文学实际上只是一个起因、一个杠杆,最核心也最撩拨人心的力量来自于“革命”二字。陈独秀把当时整个时代变革的欲望、想象和能量都凝聚在了文学方面,把文学首先是文学批评推到了文化和意识形态的最前沿。

这是“革命”的一次世纪转向。由此,“革命”成为比“新文化”“新文学”更为敏感、更能搅动人心的思想话语。戊戌变法失败后,社会各个领域的“革命”呼声不断,但也一直只在文化的外围炸响,一个等待爆炸的“深水炸弹”,期待在中国文化最关键、最深处发生爆炸——五四新文化运动提供了这种可能。“革命”矛头直指中国传统文化最关键的部位——孔孟之道,并在精神最敏感的地方相继引爆了“文学革命”“思想革命”这两枚炸弹。这或许正是陈独秀在1916年所说的形成新旧时代“鸿沟之界”的历史契机(5)陈独秀:《一九一六》,《青年杂志》第1卷第5号,1916年1月15日。。

在这个过程中,“革命”与“改良”经历了长期论争,不断触及中国古老的文化神经,在文化和意识形态场域产生了一系列炸锅式的效应。所以,五四新文学革命不仅成为一个新时代开端的标识,把“革命”扩展到中国文化和意识形态的核心部位,震撼中国思想和精神生活的方方面面,而且也把一个历史转换的“鸿沟之界”摆在了当时文化人面前,这是对知识阶层能否跨越、如何跨越的考验。

很多曾经极力主张和鼓吹“革命”的骁勇猛将,此时不能不面临新的挑战和选择,包括梁启超、章太炎和章士钊等在20世纪初文坛呼风唤雨的文化人。梁启超固然是多次提倡过文化界和文学界“革命”的前辈,但辛亥革命后逐渐平息,显示出向中国传统文化靠拢的倾向。章太炎也是如此,他是最早鼓动并参与革命的志士仁人之一,但五四前后,章太炎在文化和意识形态方面则开始有了新的考虑,转向对于“国粹”的固守和研究。在这种转换中,章士钊(1881-1973)更是一个不能不提的人物。1903年,章士钊追随黄兴创建华兴会,从此与“革命”形影不离,其命运随革命思潮和运动变化起承转合,他和他的实践活动是考察20世纪中国文学批评史乃至文化史的一个重要参照。

章士钊创办和主持了《国民日日报》《苏报》《民立报》《独立周报》等,刊行、出版了邹容的《革命军》等革命小册子。他身兼民国政府司法和教育两个总长,积极策划革命暴动、组织暗杀活动。1912年,他发起并参与了反对袁世凯的“二次革命”,数年后却成为“文学革命”的对立面。他一生坚持用文言写作,几乎在文化变革的每一个节点,都留下了自己深浅不一的脚印。他与梁启超、章太炎、陈独秀、蔡元培等文人志士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其中与章太炎、邹容等人的“革命结义”,尤为值得回味和分析。

1903年4月,受革命思潮影响,年轻气盛的章士钊与林为山一道,带领从南京陆师学堂退学的三十多名学生到上海参加爱国学社。他与章太炎、邹容、张继等人一见如故,立刻结为异姓兄弟,因志同道合而“革命结义”。20世纪中国的“革命”是多种文化和思想交织的产物,既受到来自西方各种革命思想和运动的影响,也带着中国传统文化和精神意识的胎记。且后者赋予了“革命”在文化和人文精神方面特殊的中国意味,特别是在人际关系、组织机制和操作谋略方面显示出了浓厚的中国特色。这种新的“结义”方式表现出了文化和意识形态的趋同性:一见如故或者相见恨晚皆出于一种共通的革命意识和要求,都是从读书、结社和写文章开始的。

资料显示,当时结义四兄弟中,章太炎、邹容和张继皆有著作和文章面世,唯独章士钊少有文章刊行。有感于章太炎作《驳康有为论革命书》,邹容作《革命军》,张继作《无政府主义》(6)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长沙:岳麓书社,1986年,第447页。,章士钊立即编译了《大革命家孙逸仙》一书,随即出版。该书受到章太炎的高度评价——这也许是章士钊在“结义兄弟”簇拥下踏入中国20世纪文学批评场域的契机。

章士钊在反抗专制、推翻清朝的斗争中表现英勇,在此后反对袁世凯复辟帝制的“二次革命”中也奋不顾身,表现出一个革命者的不凡气节。袁世凯任民国大总统后,步步向称帝迈进,但对孙中山、黄兴等革命党领导人仍然礼遇有加,章士钊与章太炎等人也一度受到隆重款待。尤其是1912年章士钊与黄兴到达北京时,袁世凯借口家族旧情,对章士钊极尽诱惑和拉拢:“礼遇稠叠,计无不从,欲总长,总长之;欲公使,公使之;舍馆广狭惟择,财计支用无限,所责于钊者,亦《宪法》为之‘管家’而已”(7)丁仕元:《章士钊与近代文人》,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6年,第8页。。两人促膝长谈,袁世凯甚至准备把自己图谋帝制一事全数委托于他。章士钊虽然享受到了权力者能够给予的最隆重的礼遇和恩宠,却决然放弃,即日连夜出京回到上海,随后参与、策动了“二次革命”。他撰写了《讨袁之檄》,直接参与讨袁战争,体现了一种十分崇尚的革命志向和意志。章士钊的决绝在于其内心的坚定,在于他对袁世凯倒行逆施的不满,而宋教仁被暗杀事件更是深深刺激了他,使他感到不能久留。

关于宋教仁被暗杀事件,丁仕元在《章士钊与近代文人》中曾有记述:“1903年3月20日,袁世凯派人暗杀了宋教仁。‘宋案’发生。当宋教仁的‘开心,布公道’的遗电到达袁府时,章士钊正好在场。袁世凯假惺惺地叹息说‘纯初可惜,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继而散布谣言说是黄兴与宋教仁争当国务总理,国民党两派已经决裂,污蔑黄兴为宋案主谋”(8)丁仕元:《章士钊与近代文人》,第52页。。也许只有参加过暗杀活动的人,才能如此敏锐、真切地感到袁世凯话中的杀气,意识到危险正在向自己逼来。况且自1904年在日本相识后,宋教仁一直是章士钊心中敬仰的革命者,交情甚厚,他被暗杀自然对章士钊有很大震动。因此,尽管袁世凯对章士钊极力拉拢诱惑、封官许愿,但章士钊一方面执着于自己的革命理想,另一方面也感到了背后的杀机,立即逃脱魔窟当是最佳选择。这促使章士钊和章太炎在历史转折关口再一次与梁启超等人相悖而行:后者选择了寄希望于袁世凯,拥袁护政——尽管后来他们又一起选择了继续革命,采取共同反袁行动。可惜不久,“二次革命”失败,袁世凯杀戒大开,章太炎遭受幽禁,章士钊远走他乡。这不能不说为后来生发的“文学革命”做了铺垫。

袁世凯病暴之后,《新青年》崛起,新的文化变革大潮滚滚而来。此时,章士钊却失去了继续革命的动力和意愿。在《进化与调和》一文中,他认为,进步绝不等同于“火车由驿站呜呜以行,径前直迈,绝不反顾”,而是一种新旧传承的“时代相续,每一新时代起,断非起于孤特,与前时代绝不相谋,而所有制度文物皆属异军苍头,——为之制事而立名也”(9)章士钊:《进化与调和》,《章士钊全集》(四),上海:文汇出版社,2000年,第102-103页。。

二、“革命”之辩:文化争锋和争夺的观念话语

出于对革命乃至社会进步全然不同的理解,章士钊难以跨越陈独秀所说的新旧时代之间的“鸿沟之界”。他对新旧交替的进步景象和蓝图自有一种不同的想象和论述,说:“尝论时代衔接,其形如犬牙,不如栉比,如连线波,新旧两心,开花互侵,中乃无界不如两点相次,无间而不相撄。又尝譬之,社会之进程取连环式,其由第一环以达于今环,中经无数环,与接为构,而所谓第一环者,见象容与今环全然不同,且相间之时,窎焉不属”(10)章士钊:《进化与调和》,《章士钊全集》(四),第103页。。基于此种认识,章士钊提出了“调和”妙方,认为“宇宙进化之秘机全在乎此”(11)章士钊:《进化与调和》,《章士钊全集》(四),第104页。,紧接着发表了《新时代之青年》演讲。章士钊借当时来华讲学的杜威之口,重申了自己的主张:

昨阅报见杜威博士在北京教育局演说,谓教育所以不可少,因人有生必有死,人死而学问经验与之俱死,后一代之人又须从新学问,从新经验,岂非文化永无进步之日。故教育云者,即将此种学问经验传递下去之谓云云,其言殊有至理。以知新时代云者,决非无中生有、天外飞来之物,而为世世相承连绵不断。有可断言,既曰世世相承,连绵不断,是历史为活动的整片的,如电影然。动动相续,演成一处整剧,从而指定一点曰,此某时代也。(12)章士钊:《新时代之青年》,《章士钊全集》(四),第109页。

这是一种“借力打力”的批评策略,几近无懈可击。从胡适、陈独秀欣赏的杜威那里,章士钊为自己的“文化调和论”增添了论据,委婉批驳了胡适、陈独秀等人激进的文学革命主张。此时,他依然在新旧之间寻找相通点,为打通其观念的隔阂架桥铺路。但是,逻辑毕竟代替不了时代语境。被压抑、未完全释放的革命欲望,已经在文坛引发了一场争论——思想文化界的深度变革已经开启,“革命”正在滚滚向前。它直接触及中国社会的传统价值观和人生观,开始动摇中国文化意识的深层结构和整体状态。正因如此,章士钊用“世世相承”“连绵不断”“动动相续”的逻辑来消除、弥合或调和这种针锋相对的文化意识场域的斗争已绝无可能。而且,这种革命性的斗争很快扑向旧文化和旧文学的各个领域,危及章士钊等人学术与思想的根柢,危及知识分子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园。于是,在旧文学领地完全濒临崩溃之际,章士钊最终放手一搏,于1923年8月下旬发表了《评新文化运动》一文,表达了自己最深层的文化困惑、担忧和恐惧。在文章中,章士钊指出:

呜呼!以鄙倍妄为之笔,窃高文美艺之名,以就下走圹之狂,隳载道行远之业,所谓俗恶俊异,世疵文雅,文欤化欤?愚窃以为欲进而反退,求文而得野,陷青年于大阱,颓国本于无形,甚矣运动方式之误,流毒乃若是也!(13)章士钊:《评新文化运动》,《章士钊全集》(四),第216页。

这难道是陈独秀等人发动“文学革命”的初衷吗?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此时革命或不革命,或者反革命,将再一次成为20世纪中国文化史上分兵列阵的“鸿沟之界”,五四新文学运动已经发出“逆我者亡,顺我者昌”的挑战书,已经不接受甚至不容许任何人挂免战牌。

短兵相接勇者胜。历史再一次把伤筋动骨、极度惨烈的文化考验摆在了中国文化人的面前。这种情形尽管在新文学运动爆发之际就已显露无遗,但令许多人想象不到,这次考验竟会持续如此之久。关于革命或改良之间的分歧、裂痕和搏斗,贯穿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批评。这是一场决定中国命运的持续革命、不断革命和连续革命的战争,从风俗到文学、从学术到社会、从政治到文化,不断把革命的要求、斗争方式和暴烈程度推向多样乃至极端。

如果说从戊戌变法到辛亥革命,社会政治领域的争辩和选择已经水落石出,那么文化和意识形态领域的争论与博弈正趋于一种白热化状态,这就是“文学革命”得以爆发的基础。

胡适《文学改良刍议》发表之后,陈独秀立即写了《文学革命论》一文,其反应之快、态度之坚决都是前所未有的。而早年办《苏报》、唱响“革命”的章士钊,却在辛亥革命取得成功,成为革命“功臣”和“元老”之后,难以丢舍传统文化和旧文学,转向寻找告别“革命”之道了。时至1926年,在遭受多方攻击,面临四面楚歌、大势已去的时候,章士钊竟把自己早年献身的“革命”与“乱天下”等量齐观了。他说:

任公曰立宪立宪,今时宪安在者?稚晖曰革命革命,无命不革,己命且莫之逸,遑言其他?独秀曰共产共产,试问民穷财尽,尚复何产可共?于是语其义也,莫不粹然成章,闻者悦服。至语其效,则同是乱天下有余,无足称也。(14)孤桐(章士钊):《吴敬恒——梁启超——陈独秀》,《甲寅周刊》第1卷第30号,1926年2月6日。

这些话语似乎有点过火。其中固然有遭受攻击后的愤怒、难过等因素,但回顾章士钊1919年“文学革命”急风暴雨时挂出的“告别革命”的免战牌这一“前科”,我们就不难理解此时此刻他困兽犹斗的心境了。

十八年前,愚持极端之革命论,并主废学以救国,后亡命往东京,渐变易其观念,竟由废学救国,反而为求学救国,已因与革命老友握别,留学英伦,而极端之革命思想变化不少。民国八年间之所经验,可以证明吾逐变化之理想不大谬者,其例甚夥。故吾之新旧调和论,即或字之为守旧论,亦由证例归纳所得,与先天假说之说大大不同。(15)章士钊:《新时代之青年》,《章士钊全集》(四),第112-113页。

这段“告别革命”的现身说法,为后人了解百余年前中国文化乃至文化人心理的变迁提供了很多信息,并足以说明:即便在革命洪流势不可挡,时人从不革命、怀疑革命到走向革命的变革时期,文化人也多选择从“极端革命”回归学术或“守旧”。当然,这并非易事。回到“桃花源”般的怡然自得,同样需经历诸多内心搏斗、冰火相触、曲折纠结的挣扎。

作为一个学贯中西、对中国社会状态有切身体认的文化人,章士钊“告别革命”的过程还有一些微妙的因素。他接触马克思主义之后立即开了心窍,意识到中国所面临的最重要、最根本的问题,不是权力机制,也不是文化传统,而是“饭碗问题”。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这居然也成为章士钊“告别革命”的一个理由:

黎元洪他说:“有饭大家吃。”究竟饭在哪里?他不过从片面的观察,不主张抢人家的饭碗罢了!解决这“饭碗问题”的方法,一种是革命。这个方法虽是改造社会的一种手段,但是民国十一年来,差不多年年有革命,甚至于一年有二回以上的革命,我革了人家的命,即刻又有人来革我的命,这样循环的革命下去,怎么得了!所以这革命方法恐怕不能解决“饭碗问题”了。(16)章士钊:《农村自治——在学术研究会讲演》,《章士钊全集》(四),第148页。

确实,一连串的革命包括成功建立民国的辛亥革命,并没有解决这个问题,但这不是革命本身的错。革命什么时候结束?其实是一个延续百年依然悬而未决的问题。在临近1927年的那个历史当口,章士钊、蔡元培、吴稚晖、胡适等人都将面临一次新的、更严酷的革命考验,何去何从将决定他们在文学批评中所扮演的角色,甚至他们日后的命运。

三、“革命”与“告别革命”:一种持续的文化纠葛与选择

在20世纪初的中国,“革命”依然是一个神秘的、充满诱惑的幽灵。这不是胡适等人借助杜威实用主义的“先天假说”所能框定的,更不是章士钊借英国经验主义的“证例归纳”逻辑所能阻拦的。当时,“革命”已成为一匹充满欲望的脱缰野马,在中国大地上肆意奔驰,但还没有一种思想或学说能够给它套上理性的辔头,使之转化成真正能够改变中国社会政治状态乃至命运的历史力量。

辛亥后“革命”似乎有了新的转向。从改变政治、政制和权力状态的价值取向,迅即转到了文学、文化和中国传统的方向;清政府倒台、共和实现、民国建立,迅速消解了原来的“革命”。但是不久之后人们就发现,“革命”尚未成功。在鞭炮齐鸣的盛大欢迎仪式之后,“革命”脱去了喜庆的装饰和外表,从虚幻和虚假的“成功”中显现出来,期待新的出发和复仇。而这种期待和重新选择,既是影响和支配五四新文化运动走向、争夺意识形态话语权的焦点与核心,也是贯穿20世纪中国文学批评的方向标。

20世纪中国文学批评正是在这种不断变换的革命浪潮中行进的。而诡谲之处在于,袁世凯暴毙、1927年国民党成功建立一党专制,乃至1949年共产党建立新政权之后,相似、相同的问题竟再次出现。革命的传统理路被弃置,新的考验摆在批评家面前,文化和意识形态变革的波澜导致一轮又一轮生死搏杀和竞争。

民国政府成立之后,作为革命元老的章太炎和章士钊处于极其复杂、险峻的政治文化情势和语境中。袁世凯对他们厚礼相待,以期利用他们在文坛的地位和名声。此时的袁世凯需要他们及他们背后深厚的文化学术为自己站台。章士钊们显然了解袁世凯的意图,但他们备受康有为、梁启超等温和改良“鼎革以文”式的革命思想影响,对袁世凯抛来的橄榄枝没能作出旗帜鲜明的反对。即便最后他们与袁世凯不合作,也是在经历左右摇摆、前后思虑之后。由于各自不同的人生境遇和社会处境,不同的观察、情感和态度,章士钊、陈独秀和胡适作出了不同的选择。如章士钊确实“反叛”了他的前期思想,但有关“反叛”的理由,并没有胡适批评的那般简单,更不是能用一句“不值得一驳”就可以完全否定的。胡适能在《“老章又反叛了!”》一文中简单给出断语,显然借助了时代发展之威和“文学革命”之势。他说:

行严是一个时代的落伍者;而却又虽落伍而不敢落魄,总想在落伍之后谋一个首领做做。所以他就变成了一个发动派,立志要做落伍者的首领了……行严却没有向前跑的兴致了,他已甘心落伍,只希望在一般落伍者之中出点头地,所以不能不向我们宣战。(17)胡适:《“老章又反叛了!”》,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10),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740页。

“革命”之得势得理皆不饶人。胡适在得风气之先后更是盛气凌人,说:“我们要正告章士钊君:白话文学的运动,是一个很严重的运动,有历史的根据,有时代的要求。有他本身文学的美,可以使天下人睁开眼睛的共见共赏。这个运动不是用意气打得倒的。今日一部分人的谩骂也许赶得跑章士钊君;而章士钊君的谩骂,决不能使陈源、胡适不做白话文,更不能打倒白话文学的大运动。”(18)胡适:《“老章又反叛了!”》,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10),第743页。正因为有“历史的根据”“时代的要求”等框架和理念作为基础和后台,胡适的批评才有了“正告”的底气,才如此夸张地把章士钊这个“落伍者”赶下文坛。

这其实已经是两年之后的事了,章士钊彼时已远没有发表文章时候的凌厉锐气。经过鲁迅等人的迎头痛击,章士钊在文坛的地位和威望皆如强弩之末,岌岌可危。而东山又起的胡适,此时正迎来自己在文界官场最辉煌的日子。所以在章士钊与胡适的相互辩驳诘难中,两种当时或许并不引人瞩目的现象,在20世纪中国文学批评中幡然浮现:一是“告别革命”的线索,从章士钊的自我反省开始直到20世纪末李泽厚、刘再复等的再次提出,余绪不断。这种自五四新文学运动至1980年代文学新潮的革命,悲欢离合,确实表现了文化人在文化革命和意识形态漩涡中的复杂心态。二是一种所谓合乎进步、进化“时代要求”的思维逻辑和叙述话语,在胡适从“文学改良”到“文学建设”的不断建构中已经形成,并为一种“正告”和宣判式的文学批评方式提供了足够的理论和学术支撑。

章士钊的“反叛”还体现了作为“革命者”的文化人在参与权力体制、获得权力之后某种思想变异过程。此时,文学革命已成燎原之势,文言文不可能继续占主导地位,章士钊竟再举“反叛”新文学大旗,与陈独秀分道扬镳。这并非全然出自理论观念之不同,因为这是完全可以“调和”的,而是决定于章士钊身份地位的转变。正如有学者指出,章士钊与陈独秀之决裂出现在前者出任段祺瑞政府司法总长兼教育总长之后,因为此时他的身份地位与陈独秀、梁启超、吴稚晖、鲁迅等人均大不相同。梁启超自1918年从政界告退后在学术上辛勤耕耘,不断有成果问世。吴稚晖(19)吴稚晖(1865-1953),出生于江苏省武进县雪堰桥一带。1902年加入上海爱国学社,曾参与《苏报》工作。1905年在法国参加中国同盟会,出版《新世纪》报,曾醉心于无政府主义理念,鼓吹革命。1924年起任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国民政府委员等职。1927年支持蒋介石反共清党活动,1953年卒于台湾。名义上依然在坚持革命,但革命的对象已经丧失,或者说正在转移,其处境与胡适相似,革命正以越来越激烈、越来越极端的要求向他们逼近或扑来,以社会主义革命或共产党革命的方式危及他们过去所依归的国民革命及其政府。于是,他们的思想开始转向,革命气势和意志也随之退萎,并试图在强力支撑的政治和政府体制中找到庇护,在日趋激烈的文化意识形态对抗中寻找相对公允和平衡之道。

唯独陈独秀的处境一直艰难。他在五四运动时期身陷牢狱之灾,后在胡适、蔡元培、章士钊等社会各界人士的合力救援下幸获自由。由于趋向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思想激进,他最终不能被权贵容忍。革命往往是被逼出来的。陈独秀以一个手无寸铁、赤手空拳的文化人身份,开始参与创建中国共产党,公开拥戴和鼓吹社会主义革命,其生存和话语空间必然会受到打压和限制,个人安危也愈发得不到保障。

陈独秀的言语峻利、好为断制,让章士钊感到不快甚至感到有所冒犯、无法容忍,同时也表明陈独秀不再满足于以往模棱两可、温吞水般的文学改良,而对这场即将来临的文化风暴具有更多期待。陈独秀对文坛形势了如指掌,蓄势待发,早就准备来一次破釜沉舟的文化决战。所以就新文化运动来说,陈独秀不可替代。与胡适《文学改良刍议》相比,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最大特点不是激进和激烈,而是彻底。其锋芒所向不仅是中国当时的文坛和文学状态,也不仅仅是中国的传统文化禁锢,而是整个中国的社会和历史整体,体现了一种对于中国社会和文化整体性的否定和批判精神。这不仅是当时胡适、蔡元培等文化人一时还难以完全接受的,即便是谭嗣同或邹容般的激进、章太炎般的激愤和激烈也难以企及。

这是“革命”首次在中国文化意识形态场域的精彩亮相。在之前数千年的中国历史上,革命并不陌生,但是主要表现在政治、经济和社会生活领域,即便触及到了文化和意识形态领域,也几乎都是表面的、轻微的或者是不彻底的,并不涉及对中国传统文化整体的、深层次的反思和批判。鸦片战争之后,文化和意识形态场域的革新运动络绎不绝,并数次触及到了中国文化意识形态的深层结构,但是也有所保留,未能形成气候。唯有到了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革命的锋芒终于触及中国文化的主体结构,在整个意识形态场域掀起滔天巨浪。所以在20世纪中国文学批评史上,“革命”不仅触碰了现实,而且撞击到了历史。如果不了解革命及其来龙去脉,就无法真正把握中国20世纪文学批评的时代境遇和历史宿命,也不可能对这个时代所发生的种种激动人心又残酷无情、波澜壮阔又伤痕累累的人和事,予以精准地描述和判断。

就文学革命来说,胡适无疑坚持到了最后。直到革命再次进入武装斗争和暴力模式,“革命文学”开始向所有主张改良的人兴师问罪。1928年,章士钊黯然下台,胡适开始鼓吹“好政府主义”,主张首先解决中国当时最要紧的问题——贫穷。当然,与梁启超、章士钊不同,胡适告别革命的方式相当委婉和隐蔽,而且以一种理性的学术方式探头露面。他最有影响的作品当属《建设的文学革命论》,在文章中对“文学革命”作了建设性的重新定义,说:“我们所提倡的文学革命,只是要替中国创造一种国语的文学。有了国语的文学,方才可以有文学的国语。有了文学的国语,我们的国语才可算得真正国语。国语没有文学,便没有价值,便不能成立,便不能发达”(20)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赵家璧主编:《中国新文学大系》第一集《建设理论集》,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第128页。。

这篇文章发表于1918年4月,自然是为“革命文学”倡言的,同时也是对“文学革命”的一种限定。他强调文学和国语的关系,掩抑了其向整个旧文化和意识形态发起挑战和攻击的锋芒,而且把尖刀突进的“革命”变成了正襟危坐的“建设”。如若没有陈独秀震惊四座的“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之言,这场“文学革命”很可能顿失摧枯拉朽的锐气。至1935年,胡适再次以“建设理论集”为名,强调“白话文学为中国文学的正宗”,强调“要用那‘国语的文学’来做统一全民族语言的唯一工具”(21)胡适:《导言》,赵家璧主编:《中国新文学大系》第一集《建设理论集》,第26页。,足以说明胡适当年所持的“革命”已经完成和结束,而唯一剩下的问题则如胡适所述:“在文学革命的初期提出的那些个别问题之中,只有一个问题还没有得着充分的注意,也没有多大的进展,——那就是废汉字改用音标文字的问题(参看钱玄同先生《中国今后之文字问题》和傅斯年先生的《汉语改用拼音文字的初步谈》两篇)。我在上文已说过,拼音文字只可以拼活的白话,不能拼古文;在那个古文学权威没有丝毫摇动的时代,大家看不起白话,更没有用拼音文字的决心,所以音标文字的运动不会有成功的希望。如果因为白话文学的奠定和古文学的权威的崩溃,音标文字在那不很辽远的将来,能够替代了那方块的汉字,做中国四万万人的教育工具和文学工具了,那才可以说是在中国文学革命的更大的收获了”(22)胡适:《导言》,赵家璧主编:《中国新文学大系》第一集《建设理论集》,第32页。。

时过境迁,“革命”依然是最激动人心的观念和话语,在中国历次文化浪潮和运动中依然承担着最为重要的催化剂和推动力作用,是文化变革巅峰状态的时代表达和呈现。所以,如果把中国20世纪的文化场域比作一个战场,把文学批评的进程看作是一场殊死搏斗的文化战争的话,那么,“革命文学”的提出就是一个“亮剑”的过程,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初露锋芒的文学批评就是一把利剑。这把利剑的锋芒来自外部世界的冲击和西方文化的影响,也来自中国本土文化中潜在的、长期被压抑的革命欲望和资源。但是这把文化之剑是如何打造出来的呢?又是如何在20世纪初闪亮出鞘的呢?

四、“革命”之魅:关于“天下至变”的文化玄机

20世纪初,陈独秀提出“文学革命”的主张,但关于革命理念和精神的锻造至少在19世纪末就已拉开序幕,从波澜壮阔的太平天国运动到维新变法的戊戌新政,都能看到革命的幽灵在中国大地上游荡。文学领域的变化时时与革命形影相随,如晚清发生的“诗界革命”“小说界革命”等都不约而同地挂起了革命的旗帜。拿“诗界革命”来说,“革命”不仅意味着求新,用新的词语和形式来写诗,还酝酿着一种新的改变社会的方式,随着社会变动持续发酵。戊戌变法前后,维新派代表人物梁启超对新诗的态度是不同的:之前,他对黄遵宪等人的新诗尝试是赞赏的,但并没有很高预期,此后却对新诗提出很高要求。他说:“革命者,当革其精神,非革其形式。吾党近好言诗界革命,虽然,若以堆积满纸新名词为革命,是又满洲政府变法维新之类也。能以旧风格含新意境,斯可以举革命之实矣。”(23)梁启超:《饮冰室诗话》,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54页。到了“小说界革命”时期,梁启超再次提升了“革命”的高度,将其扩展到中国社会大变革的场域之中,赋予其建构新中国的神圣使命。当然对这场“小说界革命”,后人尤其是文人,大多把关注点放在小说及其功用上,而忽视了对于“革命”的考察。此时,“革命”在梁启超的思想中也正在进行一次痛苦的文化转生。

近代以来,“革命”一词渐渐走红,但对其身世并不清楚。为此,梁启超在1902年写了《释革》一文进行考释(24)梁启超认为,“革命”一词最初来自日本,是英语revolution的译词。就当时中外文化交流的语境来说不难理解,如在由日本元良永次郎和峰岸米造合著的《万国史编》中,著者就把西方历史中的希腊罗马时代、黑暗时代、复兴时代、宗教改革时代和政治革命时代连带在一起。梁启超等近代知识分子就日本向近代西方学习科学的明治思潮做过大量译介、普及工作。。然而梁启超的考释模糊不清,呈现出一种纠结心理,体现了他对革命本身的矛盾态度,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一是梁启超清楚“革命”一词在中国古已有之并有确切的历史内涵,却还是认为它是一个外来词并从西方文化中寻求解释;二是他诠释“革命”却把双音词“革命”拆分,变成单音词“革”,将题目定为“释革”;三是他列举了西方种种“革命”的先例,讲述了很多“革命”的好话,最终却还是选择了“变革”而不是“革命”。这种“释革”与“释革命”之间的选择,或许包含着更多的文化纠葛和困惑。“革命”原本是动宾结构,极具对象化,即“革”是有目标的,有明确指向的,那就是“命”,所以不能仅仅用推翻、颠覆等来阐释和界定其意义。梁启超把“革命”拆开解释,一方面与接受西方历史观念有关,另一方面则凸显了梁启超对革命犹豫不决的态度。他是最早使用“革命”一词的批评家之一,却未能超出改良主义的樊笼和禁忌,不能把“革命”对象化,或者说一直回避革命的这种对象化,因此也不能把“革”的矛头指向“命”,指向那个规定和制约中国社会之“命”的终极文化威权——“天”。

从梁启超这种丧失对象化的阐释中,我们能够窥见其内心的纠结和无奈。戊戌变法失败让许多作家对清廷自身的革新不抱希望,而转投以推翻清朝为目的的革命,但梁启超却念念不忘囚禁中的光绪皇帝,依然对清政府权力机制抱有希望。这意味着“革命”还未到炉火纯青的地步,需要进一步的社会实践的熔炼——尽管此时的“革命”早已被卷入中国社会的大变革中,几度重重撞击了中国社会变革的大门和文化人的心房。换句话说,就是尽管世界已经进入革命时代,中国社会也到了不能不革命、不革命不足以改变的时候,但还有很多人不理解、不接受革命,“忌革”者、“骇革”者、“忧革”者等不一而足。梁启超写这篇文章,就是试图消除人们对革命的种种疑虑,为“革命”正名和开路。

此时,一种文化与意识形态构成的特殊夹角已经形成,即民众与权力政治的对峙。“革命”在民众与权力政治间盘桓,时而矛头向上,直指专制权力政府,形成极端和极致的要求和手段,其中不乏对暗杀等暴力方式的张扬和鼓励;时而又掉头向下,把改良、变法、革命失败甚至把中国落后的原因,都归结于民众的落后和不觉悟,归结于民风日下和社会道德沦丧。在20世纪初的文学批评中,这两种倾向交替出现,忽而相互交汇,忽而分道扬镳,在不同时期、不同批评思潮和流派中都有所表现。

在中国20世纪“天下至变”的语境中,“革命”是激动人心的话语,也是撬起社会变革的历史杠杆。作为公共文化和意识形态场域的敏感话语和话题,“革命”本身就不能不一直处于矛盾和斗争的涡流之中,不断转换和变化。换句话说,人类文明的发展与更新是在矛盾、冲突和搏斗中实现的。革命及由其带来的文化革命、文学革命显示了人类思维的日益复杂化,但也为文化和思维的内部张力创造了空间。文学、文学批评中不同话语尤其是相互矛盾和冲突的话语的接触与融合,体现了人类对于世界整体性认识的提高和扩展。

20世纪,“革命”开始了又一轮向历史本原状态的移动。“革命”是一次精神意识形态领域的大变革,那么打破既定的、旧有的“天”的规训,则是“革命”得以对象化的传统依据(25)古汉语中,“命”原本表达人之自然属性,具有天赋之意。《诗·周颂》“维天之命,于穆不已”,《周易·文言·乾卦》“各正性命”,《周易·说卦》“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等,它们都有把“命”的归宿指向自然和天的意向。但这种意向进入某种权力和意识形态话语建构的时候,就不可避免地促成一种相互阐释的关系,并通过这种关系形成一种叙述方式。《尔雅·释诂》:“命,告也。”所谓“告”就来自神谕,只有“天”才能告之。《左传·成公十三年》“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命也,是以有动作礼义威仪之则,以定命也”的叙述,更是实现了天命、人事和法理的统一。。作为最早出现的双音词之一,“革命”显示了人类语言和思维史上的一次跳跃和变革,而且隐藏着多种文化和文明碰撞、融合的秘密,这是一种难得的超越单一文化常规、穿越不同文化壁垒的属性。也就是说,“革”与“命”的组合,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近亲关系,而意味着在文化阶别和社会等级方面的一次跨越,体现了一种跨文化、跨阶别的融通和融合。而“天”与“命”这种神圣同盟和分崩离析的不同状态和状况,实际上反映了文化信仰与政治权力、意识形态与国家体制的关系,也决定了“革命”在中国不同历史时期的遭遇和命运。

从这个意义上说,五四秉承了中国传统的革命基因,它所显露出的新的思想锋芒,包括激进的“反传统”批判精神,就是一次前无古人的“破天”之举——这个“天”,既是董仲舒所说的“天不变道亦不变”中的“天”,也包括现实中种种阻碍、妨害和压抑人性追寻美好、完善状态的清规戒律。这正是葛兆光先生把“天”之裂变作为中国思想史上重大事件的原因所在。他把“天之裂变”视为中国近代思想转型的重大事件,并从中西文化交汇和碰撞中沉钩细论,颇有见地。“当思想与知识的依据在一个很长的时期中被逐渐确立之后,它会被生活在其中的人们忽略不计,成为不言而喻的背景而渐渐淡出,只是遥遥地在背后支持着各种知识与思想的合理性。可是,历史在不断地变动,在那些知识与思想以及使其得以确立的背景都被剧烈的变动摧毁的时候,旧的知识与思想就仿佛漂泊的无根之舟,很快就会被新知识和新思想淹没,这时人们就不得不为自身另外寻找奠定知识和思想的基石,于是,就产生了李鸿章所谓的‘变局’和福柯所谓的‘断裂’。”(26)葛兆光:《中国思想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49页。葛兆光先生对“天”的破解和冲击,是“革命”在中国20世纪升级换代的标志,也是他更加贴近中国本土化内涵的表达。“革命”之所以敏感,之所以能够承载“天下至变”的内涵,就在于它所具有的改朝换代的历史作用及其在中国文化脉搏和精神谱系中的特殊地位。“革命”不只是改朝换代,而且是改天换地,它意味着对人类既定命运的改变,意味着对“命”的重新认识和建构。这就是“革命”在人们想象和建构中不断变换的原因。

作为中国20世纪最具开拓性的观念话语,“革命“自身经历了一系列转换、转折和重铸过程。这种情形也足以使“革命”本身陷入历史漩涡,成为意识形态争议、争锋和争夺的焦点。正是此种充满诡谲的变异、阐释空间的巨大留白以及异质因素的不断掺杂,“革命”正不断以新的话语、思想和方式谱写着新的篇章和传奇,在20世纪文学批评中留下了深深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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