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徐利明(南京艺术学院教授)
早在1975年,我就开始向启功先生请教书法,当时我的老师田原先生对我说:“你这个小青年为人诚实又很用功,人聪明学得又快,我给你介绍一个更好的老师。”就这样,在田原老师的介绍下,我和启功先生结缘,有了跟启先生学习的机会。启功先生在陈垣先生诞辰百年纪念之际,写过一篇题为《夫子循循然善诱人》的文章,文中回忆陈垣先生提携晚辈、善诱后学的长者风范。而启功先生深受陈垣先生的影响,对学生的教导也具有丰富的感召力,所以,我借用“夫子循循然善诱人”为题感念先生再恰当不过。启功先生对我学习书法的教导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因为我在南京,而启功先生在北京,所以我们之间以信件交流居多。我与启功先生最初的交流就是将我临习的古代碑帖书作、临摹启功先生的书法和一封用工楷写的求教信由田原先生托人带到北京启功先生处。启先生看到我的来信后当即给我回复了一封很长的信,有三张稿纸,每张400个字格,信中说在看到我的作品后有“佩服的心,欣慰的心”,对我表示肯定,同时又告诫我不要学今人的字,尤其不要学他的字。他在信中说:
“写今人的字容易似,因为是墨迹,他用的工具与我用的也相差不远,如果再看见他实际操作,就更易像了。但我奉告:这办法有利有弊,利在可速成,入门快,见效快;但坏处在一像了谁,常常一辈子脱不掉他的习气(无论好习气或坏习气)。所以我希望你要多临古帖,不要直接写我的字。这绝对不是客气,是极不客气,因为我觉得你写的字大可有成,基础不可太浅,所以说这个话。”
之后,启先生又在给我的第二封信中进一步阐发了他的思想,信中说:
“‘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取法乎中,斯为下矣。’也不知是谁的话,因为他有理,就得听他的。这并不是我自己谦逊,因为咱们如果共同学习一些古代高手,岂不更好。学现在人最容易像,但一像了,一辈子脱不掉,以后悔之晚矣。我也常教一些最初入门的青少年,索性把我的字让他临,只一有些‘得劲’了,立刻停止。看来你已并不是为入门,真是喜爱这一路字,所以更不可再写,千万千万!”
在我学习书法的基础阶段,得到了启先生这样高明老师的指点,给我把握方向,使我在重要的时间节点没有走弯路,给我正确的指引,使我对书法的认识、对方法论的把握是超乎寻常的。启先生本着师者传道解惑的学术良知与历史责任,循循善诱地给予教正,这种理念也影响到了今天的书法教育。
在《启功论书绝句百首》中,有一首诗:“题记龙门字势雄,就中尤属始平公。学书别有观碑法,透过刀锋看笔锋。”还有一首诗:“少谈汉魏怕徒劳,简牍摩挲未几遭。岂独甘卑爱唐宋,半生师笔不师刀。”这两首诗中“透过刀锋看笔锋”和“半生师笔不师刀”这两句,有的学者认为启先生是现代帖学书法的代表人物,认为他是强烈反对学碑的。其实,启先生对《张猛龙碑》热爱之诚、研究之深,关于题颂《张猛龙碑》的绝句竟有六首之多。他通过对简札墨迹与刻石书迹的深入研究,提出了“透过刀锋看笔锋”的学碑方法,这是启先生独到而高明的判断。启先生并不是简单地反对学碑,只是反对简单化地模仿刻痕与残迹,他提出的“透过刀锋看笔锋”,是教导我们不要被刻痕与残迹蒙住双眼,失去鉴别能力,应学会透过刻痕与残迹,抓住碑刻书法原本的书写特征与笔法原意,这才是学习碑版包括刻帖书法的正确方法。所以,他的这种理念也影响着我对碑学、帖学的认识。
启功先生在20世纪80年代曾在多种场合对赵孟頫“用笔为上”的论断发表过不同意见,认为应以结字为上(先)。启先生是从初学者的角度阐发“结字为先”的重要性,明确书法基础教学应偏重于结字教学。他认为,不用笔,无以结字;但如不讲究结字,用笔就无法遵循行笔轨道的位置。就我跟从启先生学习的亲身经历来说,启先生1978年9月9日看了我寄呈求教的习作后复信给予表扬鼓励。信中说:
“……足下进步跨度之大,速度之快,真是令人惊异!从前的僵窘之境,一下打开,并且经得起立着看。一张纸上的字,在不成熟时,譬如许多小孩,不是头大,即齿换,以至语言不清,动作不灵。今已个个成人,应对进退,无懈可击。并且排起队来,左顾右盼,全不失误。……”
这是从结字角度对我的作品给予的充分肯定。
我从1988年开始酝酿在北京办展览,启功先生在1989年就为我题词:
“吾友徐君利明,春秋富,记问勤,著述多,挥洒敏。虽暌隔多年,但每于刊物中见其手笔,知于八法之学,一日千里。今将展出书作,属加题识。他日如见真龙,益我必更有多于往日者!”
之后于1994年,我在中国历史博物馆举办书画篆刻第一回晋京展时,启先生题写了“徐利明书画篆刻展”展名。并且,在展览前我将临习的五种书体共173种书作给启先生看,先生对我节临的《张迁碑》指出问题:一是对较为模糊的字,直接跳过不临;二是因只临帖不读内容,导致所临的内容无头无尾。启功先生从文史角度,要求我所临内容文意要完整,这样既学习了书法,也增长了知识,让我受益终身。启功先生提携后学,泽被书坛,无论治学、做人都对我影响很深,今天选择二三与读者分享,表达我对先生的感念之情。
(录音整理:刘瑞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