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世芬
鲁迅的照片,我最心动的,是眉间气象。
与他“对视”数秒,仿佛从眉间真的就飞出一支冰剑,“嗖”地楔入心底那些软弱、那些奴性、那些游移……总之,那诸多鲜为人知的不堪。
怎样的男子,拥有一双剑眉?常识里,眼睛为心灵之窗,其实再想想,烘托双目的,恰是双眉呵!于是,女子“柳叶眉长易觉愁”,男儿则剑眉星目、气贯长虹。无论鲁迅是否符合“剑眉”的生理标准,在我眼里,鲁迅的眉一定是属于剑的。少时读“笠翁对韵”,每读“女子眉纤,额下现一弯新月,男儿气壮,胸中吐万丈长虹”,我会下意识地把“胸中”悄悄改为“眉间”,并自觉地想象为鲁迅———仿如他的《铸剑》,那雌雄并倚的“两条冰”,端卧于星眸之上,剑气森森,傲睨群雄。
《铸剑》中的“眉间尺”,那个懵懂少年身上,鲁迅告诉我们何为“不惜身”。从对一只老鼠的忽擒忽纵、犹豫不决,到担心背上的剑误伤无辜,眉间尺最后毫不犹豫地以头颅献祭为父雪仇,其间爱与恨的灵魂洗礼,不正是从《彷徨》到《呐喊》之心路吗!他险些放过“一匹很大的老鼠”,但母亲终于让父亲的死真相大白,“你从此要改变你优柔的性情,用這剑报仇去”。穿过“夜气”终于迎来了“晓色”,眉间尺明白一个道理,“仗义,同情,那些东西,先前曾经干净过,现在却都成了放鬼债的资本”。
眉间尺最后成为“眉间冷”,这是一种全新的美学样本。眉间的鲁迅,一定是冷的,这样的冷构成了鲁迅的人格辨识度。相对于“热血沸腾”的阳刚,鲁迅则是暗流汹涌的“阴刚”。那个战乱频仍的春秋战国,小小的眉间尺为了报杀父之仇不惜献身,鲁迅目睹了民族苦难胸襟被撑大、再撑大,“爱父”远远不够了,从医而文,是大爱,民族与天下的大爱。一生襟抱,在文字中展开。
作家毕飞宇曾指出,冷,是鲁迅的“基础体温”。我则从鲁迅的眉间感到凛然和冷意。剑眉,一定不具备“柳叶眉”的妩媚和风情,其冷凛逼人决定了连他的“呐喊”都是冷静和沉默的———历来,带“喊”字的词语和动作哪有不激情澎湃、汪洋恣肆的?但是呐喊到了鲁迅这里就成为暗流、地火,汹涌的语言,恣意的灵魂,透着静冷。这样的“静”告诉我们,真正的“厉害”大都不动声色,从内部积蓄能量,悄悄提速,似一位寡淡的看客,表面如湖水般宁静致远,内心却波澜壮阔,人世攘攘皆储于眉间,然后就是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爆发。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鲁迅往往用再正常不过的音量一语道破、一针见血,最后抵达“于无声处”,正如他的《野草》题词:“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他与生活短兵相接,“冷”就成为显影剂,真作家归队,伪作家显形,鲁迅的冷向世人托出一个真作家。
在鲁迅的眉间,凛然和冷意,往往指向一个词———奴性。看他笔下那些奴性十足的人:闰土的被奴役、被异化,眉间尺穿行于龙辇前叩首的民众,更有“血馒头”吃人……洞庭木落楚天高,眉黛猩红涴战袍,一些“复仇”的必须,也成为我们这个民族曾经甚至正在不得不付出的沉重代价。他只在呐喊中,偃仰歌哭。
使用理性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个世界不缺少安逸,满眼的耽缅和沉溺还不够么,满耳环绕的靡靡笙歌还不够绵软么,满世间的灯红酒绿还不够香腻么,小富即安的昏眠,以及一夜暴富的滑稽,还不足以胸无大志么……于是,鲁迅带给世人的撕裂与震彻,就显得格外扎眼。然而软乎乎的绵软世界多么需要这样的撕裂,那些麻醉的神经何尝不需要这种“撕裂”式的迎头一击!
眉间鲁迅,秋波渺渺———皆离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