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天佑在广铁

2019-02-11 13:07陈志雄
中国铁路文艺 2019年12期
关键词:詹天佑铁路

陈志雄

清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癸卯年农历,闰五月,计有383天。

这一年,是詹天佑进入铁路工作15年以来最重要转折的一年。

4月,新(城)易(州)铁路通车,轰动朝野。虽说新易铁路只有42.5公里,是卢汉线上引出的一条支线,可因是完全由中国出经费、中国工程师主持的第一条中国近代铁路,意义重大。

关键是,工程款项不过60万两,且比计划提前两个月竣工,赶在清明节前为皇家祭陵献上了一份厚礼。慈禧太后领着皇家众亲第一次乘坐舒适、豪华、快捷的火车去西陵祭陵,心情愉悦无比。从此,那些曾经视火车为“妖魔鬼怪、奇技淫巧”的守旧派们也不敢再多嘴多舌了。

老佛爷很高兴,洋务派们也松了一口氣。袁世凯特此给慈禧和光绪上了一个奏折,奖励各方员工。其中,作为新易铁路总工程师的詹天佑由选用同知升为选用知府,这也为他后来主持修建京张铁路打下了坚实的政治基础。

说实在,詹天佑并不太看重官职,而是喜欢干实事。“口花花得人憎”,做实事是广东人的风格,也是詹天佑的性格。所以,7年之后的1910年9月,当他担任学部一等咨议官时,特别告诫考生:“你们自国外学了些知识回来,要为祖国做些贡献,要做事,不要只当官。”

詹天佑是个明白人。朝廷之所以起用他们这些体制内的留洋学官,除考虑到政治上的可靠外,实际上是想让他们承担更多的实业兴国责任。

刚过不惑之年的詹天佑进入了清政府的高官行列,踌躇满志。

这一年,也是詹天佑悲喜交集的一年。正当他带着新易铁路成功的喜悦,又奉命回到续修关外铁路的岗位时,老家广州却传来父亲詹兴洪去世的噩耗。

从11岁离家出洋至今,31年,来詹天佑与父母相聚的日子叠加起来也就年把。对于父爱,詹天佑在感恩之时,更多的是敬佩。

遥想当年,一个靠代写书信刻章谋生的人,居然敢写下“兹有子天佑情愿送赴宪局带往花旗国肄业学习机艺回来之日听从中国差遣不得在国外逗留生理倘有疾病生死各安天命此结是实”的生死状言,毅然决然地将长子交给国家,这是多大的气魄和深远的目光啊!

如今,这个享年81岁的广州西关小手艺人走了。

秋日的广州,河涌边的柳叶、街上的红棉已自有些泛黄,满眼的绿黄让这座千年商都更显活力与辉煌。西关十二甫是商都的中心,客来商往,自然是最繁华之地。而这一天,詹兴洪老人的喜丧在芽菜巷柳波涌边举行,单是出殡队伍的亲友戚就有近二百人,炮竹声声震天响,喇叭唢呐齐声奏,使得十二甫更加热闹非常。

热闹带走了深秋,詹天佑从沉痛、悲伤的心境中走出来,转眼间已在家待了两个多月了。按照当时的朝规,官员父母去世可以告假三年在家守孝。可詹天佑的老乡上司、关内外铁路总办梁如浩,早在批准假期时就有过叮嘱,希望他不要拘泥于三年的守孝成规,尽早回到工作中来。

其实,詹天佑的思绪早就被珠江对岸的汽笛声吸引过去了。

1903年10月5日,就在詹天佑从北方赶往南方的奔丧路上,中国第一条合资铁路——广(州)三(水)铁路建成通车了。广三线广州的终点站是石围塘站,在珠江的南岸,与詹天佑家只是一水之隔。也许是奔腾的火车、交织的铁道、闪亮的信号灯传递出的感情太丰润太刻骨铭心了,无论今时往日,天下的铁路人对铁路都有着天然的亲切感。所以,詹天佑在家守孝的这段时日里,常常会忍不住地跳上轮渡,到对面的石围塘站察看一番,并不时与铁路员工交谈。

俗话说,知儿莫若母。詹天佑的母亲陈娇知道儿子的心里放不下铁路,办完“三朝”“头七”仪式后就对他说:“天佑啊,你阿爸走时,儿女子孙都送了终,他知道你为朝廷效力一时半会赶不回来,他为你而骄傲,没有任何遗憾,走得很安详。自古忠孝难两全,稍待些时日你就早点回铁路上去吧。”

一日晌午,詹天佑正与母亲和妻子谭菊珍拉家常,家门口突然一阵喧哗。他出门一看,街坊们围着一顶官轿,轿帘揭开,走出一个身穿四品官服的官员。

原来,此人叫张煜南,广东梅县人。他少时前往南洋打工,发迹后步入仕途,出任中国驻槟榔屿副领事。1903年,在老领导、中国驻槟榔屿原领事张弼士的劝说和鼓励下,他和弟弟张鸿南一起回国投资,集股举办潮汕铁路建设。

张煜南对詹天佑慕名已久,从萌发建设家乡铁路的那一刻起,就想到了请广东老乡詹天佑出马。为此,他来挖人之前做足了功课。

首先,张煜南进京向慈禧太后汇报,建潮汕铁路得到朝廷的准许。然后,拜见袁世凯,拿到了聘请詹天佑为潮汕铁路总顾问的批文和袁世凯的亲笔信函。

木趟栊外,阳光正旺,围观的街坊散去了。张煜南恳求完毕,就坐在厅堂里喝茶。詹天佑捧着信函,眉头时而舒展时而蹙紧,良久不语。

张煜南道:“按理说,詹大人也是该尽三年孝道。可如今大清国铁路修筑处处都急需你,你我都是出洋之人,也就没必要太拘泥于老规矩了。”

谭菊珍也道:“张大人说得在理,为家乡做点事也是应该的,再说潮汕离家近,比在冰天雪地的北方好多了。”

詹天佑把目光投向母亲,见她点了点头,便起身说:“既然如此,天佑从命便是。”

次日,詹天佑就随张煜南去了汕头。

潮汕人好客。詹天佑到达汕头当晚,当地官员、士绅大摆宴席,为他接风洗尘。大家都为能结识这位受到慈禧太后表彰的铁路红人而深感荣幸,纷纷举杯前来敬酒。詹天佑是第一次到汕头,又是个实在人,出于礼节,对慕名而来的敬酒一一喝了。

出了酒店,詹天佑已是醉眼蒙眬。他看到夜里的汕头,繁华间藏着些神秘。

詹天佑是个闲不住的人,次日一醒来就嚷着要马上投入工作。虽然这是一个几十公里的小工程,但潮汕铁路有限公司是第一家中国民资公司,在当时全国各大铁路均系筹借外款修建,路权尽失、朝野同忧的形势下,潮汕铁路与新易铁路是一样的弥足珍贵。所以,詹天佑很在乎,也很珍惜。

詹天佑带着张煜南安排的几位助手,从汕头出发,沿着水网密布的平原往山区推进到潮州。他了解潮汕地区的风土人情,当地人非常讲究风水,因此在设计线路时,尽可能地避免密集居住区和坟墓集中地。同样,在几年之后设计京张铁路时,他也是充分考虑到这一点,避免了不少纷扰。

詹天佑想:交通是国民之命脉,一切设想须从长计议,要经得起历史的考验。更何况,这是自己首次参与家乡的铁路建设,于公于私,都得上心才是。

遗憾的是,急功近利的现实却让詹天佑的赤子之心受到了无情的打击。

甲午一战,致使清朝的独立财政破产,靠向西方大国举债度日。国人对日本既恨又怕。一夜暴富的日本人尝到了甜头,想着海那边的大肥肉便欲火焚身。

就在詹天佑把精心設计的方案绘制出来时,日本人金钱开路,收买了当地林姓等股东,取得了相对控股权,爱久泽直当上了总工程师。于是,一帮日本人另起炉灶,择直线分两头勘测路线,选定出一条比詹天佑的方案短几公里的线路,且造价也少10多万,仅180余万元。

股东大会上,否决了詹天佑的方案,潮汕铁路全部工程设备采购和修建权也落入日本人之手。

顾不到,问不了,詹天佑当此总顾问很不是滋味。伤感之际,中国铁路总公司督办大臣盛宣怀又向他伸出橄榄枝,邀请其前往上海担任沪宁铁路工程顾问。

海边码头,惊涛拍岸。张煜南握住詹天佑的手老泪纵横,深表歉意地说:“本想共同成就一番家乡美事,未曾想会闹出这等事,实在是抱歉啊!”

詹天佑回道:“你我都是为国做实事之人,个人颜面并不重要。如此改动,怕是往后的麻烦少不了,张大人得有思想准备啊。”

果不其然,潮汕铁路在后来的施工过程中,因房屋拆迁、墓地迁移、良田填埋,遭到百姓阻挠,引发了命案。

别了,汕头。

航船破浪前行,詹天佑的心情愈发沉重。浪涛滚滚,往事历历,前方是被日寇劫掠的台湾,海底躺着马尾海战的福建水师战友,詹天佑想着这些事,心如刀割。

大海深不可测,世事更是变幻无穷。让詹天佑预料不到的是,若干年后,他付出过汗水的两条铁路,都在抗日战争中拆除。1939年,为不让潮汕铁路落入日寇手中而拆除。1943年,日军拆毁新易铁路,将路料用于其他铁路。

哪里有铁路,哪里就有詹天佑的身影。

沪宁、京张、京汉、沪嘉、张绥、川汉、洛潼……詹天佑犹如一列救援列车,奔腾于长城内外、黄河长江。就在詹天佑筹划张绥(张家口至绥远)铁路的时候,老家广东人民也翘首以待,盼他早日出任广东省粤汉铁路总公司总理。

1911年春节刚过,詹天佑带着家人南下。这是1905年母亲在河北昌黎去世,和妻儿一起扶灵下广州后,全家人第一次再回乡。

花木蓊郁的广州仍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中。詹天佑没有急于去公司报到,他打算先摸一摸情况后再说。

詹天佑略为知道,公司内部互相倾轧,矛盾不少。首任总理郑观应因被指挪用股本而于1907年去职。第二任总理是曾任大清国驻美公使的梁诚,前不久被上海的《民呼日报》点名批评,引起了很大的负面舆情。

广州的春天反复无常,一会艳阳高照,一会细雨绵绵。詹天佑的心情也随之起伏。烦躁之际,他的几个留美同乡同学相约而至。

西关小屋,红酒飘香。趣味相投的男人喝酒谈笑,一起海阔天空、天南地北,也是人间的一大乐事。他们时而用英语回忆留美时光,时而用粤语畅谈家事,然后才说到工作上。

梁诚是被迫卸任之人,说起话来难免带着牢骚怨气。他说:“各大股东都安插了亲友在公司,干事的不多,搞事的不少,账目不清,责任不明,查不得,也说不得,搞得我头都大噻。”

黄仲良是粤汉铁路广州段总办,最熟悉施工情况。他说:“包工头的情况也很复杂,资金又不足,工程进展缓慢。特别是英德连口一带,连山接水,地形险恶,还得请詹姆斯亲往督战才是。”

邝孙谋是总工程师。1906年9月,粤汉铁路开工时,原本是聘请詹天佑担任总工程师的,可他正主持京张铁路,无法分身,就把身边的得力干将邝孙谋推荐去了广州。如今,命运又将他们拌合在一起了。所以,邝孙谋不想多谈工作,倒想起了老领导前些时来信交待的一件事情。

这时,詹天佑的长女顺容端菜出来。邝孙谋笑嘻嘻地说:“大侄女啊,我给你物色了一个好对象,你得敬我两杯酒才是。”

詹天佑和谭菊珍一共生了8个孩子,老大顺容今年22岁,在新学堂里读到中学毕业,也算是那个时代的高级女知青了,可一谈到婚嫁,还是很不好意思地躲开了。

望着顺容的靓影,梁诚顿时来了兴趣,说:“我看公司的青年才俊里,倒是有一个与她蛮般配。”

邝孙谋马上抢过话头:“你先莫讲,咱俩都把这人的名字写在纸条上,看看是否英雄所见略同。”

结果皆大欢喜,两人写的都是留美回来的广东兴宁人“王金职”,留下了粤汉铁路上的一段佳话。遗憾的是,三年后顺容因难产而不幸离世。

家宴散后,詹天佑又喝了几杯浓茶,关于整顿公司的思路便渐渐地清晰起来。

没人喝醉,也没人敢醉。这四人虽说留洋多年,但他们的行为仪态却比别的官员还传统,还循规蹈矩。出言有礼,举止得法,这是他们在驻洋肄业局练就的童子功。当年在美国,他们分散在各个家庭都得定期回来,接受肄业局中文教习的日课和考评;礼拜日要回肄业局诵读《圣谕广训》之类;向“天地君亲”和孔子牌位跪拜,以及三跪拜九叩首山呼万岁之礼等等,一项都不能少。

做人有礼有节,做事克己奉公,这样的人走到哪里都会受欢迎的。

整顿公司,詹天佑决定从自身开刀。

按照当时的规则,身兼两职可以领取两份薪酬。詹天佑是总理兼总工程师,拿双薪是应该的。可他坚持只取总理的工资。省去了一份总工程师的薪资,股东们心生欢喜。所以,接下来削减机构、清理闲人、整章建制、规范管理,都进展得还算顺利。

突然间,黄花岗上一声枪响,广州局势突变,公司又陷入了危机。

两广总督衙门被烧毁,留下遍地尸首,总督张鸣岐逃往水师提督衙门。大街上官兵、巡警四处搜索,人心惶惶,店铺大多关门,有身份的人家纷纷逃离广州,广三铁路、广九铁路的高管人员也在做准备。

虽因准备不充分,中国同盟会领导的第十次武装起义——广州起义失败了。但战火是否会再燃续呢?一时无人能回答。

当天夜里,全城宵禁。珠江岸边的黄沙,广东省粤汉铁路总公司会议室却灯火通明。喧闹一阵后,便是一片肃静,几十双眼睛都在盯着詹天佑。

詹天佑沉默着,就是在众人争吵之时,也是一言不发。他想起了马尾海战,他想起了义和团,他想起了甲午战争,他想起了八国联军,又想起了他曾经日夜奋战过的京张铁路、关内外铁路、津榆铁路、津唐铁路、京津铁路、萍醴铁路、川汉铁路、远东铁路、津卢铁路……他还想起了慈禧太后在新易线上乘坐火车时的高兴样,又联想到那位受过西方式近代教育的革命者孙中山。

詹天佑渐渐有了主意。于是,他站起身,望了望众人,言近旨远地说:“诸位,依愚之见,我认为不必惊慌。咱们不妨回想一下,这些年来虽说纷争不断、战火时燃,可铁路终究还是在一年一年地增长。我们是修建铁路的,是为国为民服务的,有什么好怕的呢?所以,诸位还是要尽心尽责,安心做好自己手头的工作吧。”

广州终归于平静。

公司人心稍稳,詹天佑决定去一趟最北的工地。一大早,詹天佑在黄仲良等人的陪同下,从广州黄沙站上车。

列车沿着广黎线奔腾,冲出巨大气浪,铁路两边的树木纷纷后仰。车一过,一棵棵树木回过神来像战士一样,又坚挺地守护在长长的轨道边。

长长的绿道总是给人無边遐想。

詹天佑站在守车尾门边,兴致勃勃地对黄仲良说:“咱们南方就是好啊,此线与京张铁路同年开建,那边还是见树不成林,没法同这树影浓绿相比啊!”

黄仲良回道:“这要归功于你倡导的‘要把铁路变成绿色长城的好理念啦。所以,我们搞绿化带时就特别注意,栽种的都是5年以上树龄的大苗,成活率高,长得也快。”

詹天佑笑道:“别把高帽往我头上戴,这都是你们高标准执行的成果。”

忽然,列车“轰隆轰隆”几下,震得人打颤。詹天佑收起笑脸道:“你这线路小坑不少,质量不稳定啊!”

黄仲良道:“运营线只开至旧横石,到黎洞的还在压实期,水平不稳也是正常的嘛。”

说话间,列车到了黎洞站。

一行人下了车,步行前往连江口。工地一路向北延伸,詹天佑走走停停,时而趴在轨面上察看线路水平,时而冲下路基检查沟渠,询问工头,又与民工交谈。天黑时才走到连江口。

次日上午,詹天佑在浈阳古道边看到一棵郁郁葱葱的玉兰古树,急忙展开设计图纸,问旁边的施工员:“这棵大树怎么处理?”

施工员如实回答:“还能怎么处理,不砍就移呗。不过,这棵树这么粗大,迁移的代价太大了,还是砍了省事。”

詹天佑听了很不是滋味,绕树走了一圈,抚摸着树皮,面带愠色对黄仲良说:“仲良啊,这可是百年老树啊,是有灵性的,咱也忍心砍了?”

黄仲良也不敢多言,怯怯问道:“詹总有何建议?”

詹天佑望了望北江东畔,手指着远处一块空旷地,说道:“那里将来是连江口车站,移植到那里倒是很合适。”

奇巧的是,一个月后再次来到连江口时,詹天佑在浈山塘口又遇见一棵玉兰大树,喜出望外,说是“好事成双”,又亲自将此树迁栽在车站。

1988年,衡广复线开通,旧粤汉线大多改道,老连江口站也不复存在了,只留下这两棵玉兰古树。2008年7月,英德市绿化委员会办公室在白玉兰(古树)下立一石碑,刻记中有这么一段话:“詹公甚爱玉兰花馨香,常率技术人员于玉兰树下挑灯议事。其盛赞兰香醒神有助攻坚克难之功,并将连江口火车站站台设于两株百年玉兰树下,来往路人皆可闻兰香观景致,詹公此举传为佳话。”

就在广州黄花岗起义后的第十二天,1911年5月9日(宣统三年4月11日),清政府颁布全国商办铁路干线收归国有的上谕,并让邮传部尚书盛宣怀与英、法、德、美四国银行团签订借款合同,把粤汉铁路与川汉铁路的路权出卖给外国。

中国有句俗话:花人钱财替人办事。詹天佑从事铁路行当20来年,深知当今豪强都是“无利不起早”的角色,尤其是在参与关内外铁路和津卢铁路工作期间,有过借外债修路受制于人的痛切感受。

此刻,詹天佑凝视着邮传部用电报发来的朝廷上谕,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王秘书把黄仲良请进办公室,詹天佑努一努嘴,示意他看电报。

黄仲良放下电报,笑眯眯地说:“好事啊,也省得再听那些股东争利吵嚷了。”

“唉!”詹天佑叹了一口气,沉吟片刻道:“只怕会吵得更厉害啊!更何况,粤汉铁路还是梁诚他们费尽艰辛谈判才从美国手中赎回来的,现在又让我出卖,情何以堪?”

黄仲良说:“眼下资金困难,已经严重影响施工进度了。依我看,此上谕倒也不失为是个良策。”

“良策个屁!”詹天佑有些愤怒了,忍不住冒出一句粗话。他心里想,朝廷向四国借款一定是有更深层的考虑,眼下革命党人四处活动,朝廷深感危机,若是四国出资修路,一旦发生动荡,这些国家就有了出兵干涉的理由,一箭双雕啊。当年太平天国运动、义和团运动,朝廷不就是利用外国势力来镇压的吗?可他不好把这话说出来,喝了口茶水,缓了缓情绪,说:“粤路股份是家乡父老的血汗钱,咱可得尽量守住才行啊!”

黄仲良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咱们都是朝廷命官,还能抗旨不从?”

詹天佑说:“抗旨倒不必,我看拖一拖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黄仲良问:“怎么个拖法?”

詹天佑说:“粤路公司是商办机构,如何处置得听股东的意见,先召开个股东大会吧。不过,邮传部要求我们上报的关于股权、财务、人员和资产等报表材料,我们还得照办先备好。”

端午节过后几天,广东商办粤路公司举行了股东大会,与会者一致反对朝廷收回路权。会后,依照股东大会授权,詹天佑以粤路公司总理的名义,给邮传部发去一封电报:“关于广东铁道国有问题,在十日开会议决,股东一致反对,决心维持商办,乞撤销国有令,以昭大信。”

令詹天佑意想不到的是,朝廷点燃的路权之火很快就演变成了葬身的火海。

说实在的,朝廷收回路权,铁路国有也并非白抢,而是要付费的。然而,绅商们很不乐意。如今的绅商,在经历了1903年新政之后,从报纸、学堂、学会和咨议局的启蒙过程中,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不是皇帝养了他们,而是他们养了皇帝。

明白道理,也是从教训中得来的。

鸦片战争期间,广州前线的清军将领,为了不让英军攻城,答应付给英军赎城费600万两白银。之后再战,杭州支付了400万两赎城费,南京支付了300万两赎城费。这笔钱保住了地方官和前线将领最后的脸面,可都是从广州、杭州、南京商人身上搜刮下来的。老虎借猪——有去无还,商人不敢喊冤,都认了。因为当权者是以皇帝的名义要的。

现在,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当有人又以皇帝的名义要收回他们权益的时候,他们就抗争了。

广东民众率先斥责清廷:“路亡国亡,政府虽欲卖国,我粤人断不能卖国。”

喜好辣椒的湖南人行动了。5月14日,长沙举行万人集会,长(沙)株(洲)线上万余铁路工人罢工示威,反对向外国借款和收回路权。

喜好麻辣的四川人愤怒了。进入6月,保路同志会一声怒吼,掀起了斗争的高潮。湖北新军奉令入川弹压,造成武汉空虚,武昌城头革命党人一声枪响,就将大清王朝送上了黄泉路。

历史的指针滴答滴答地即将转到民国的时空,身穿前清朝服的詹天佑面臨着生死抉择。

这日傍晚,詹天佑一回到家里,谭菊珍就赶忙上前帮着脱官服、摘官帽,然后又递上一套便服催促他穿。詹天佑笑道:“你就这么急着让我当老百姓?”

谭菊珍说:“只要你平安,当啥都好。你应该都看到啦,这西关街上的有钱佬都打包往沙面租界跑了。听说革命党人见到穿朝服的就杀,我真是好担心你的。”

詹天佑拥着谭菊珍,拍了拍她的肩膀,马上又推开她说:“没事的,我一个修铁路的,谁会舍得杀我啊。我饿了,快去厨房吧。”

谭菊珍说:“顺容两公婆回来了,他们在厨房做哩。”

女婿王金职端着一盘菜走进厅来,詹天佑抬头就问:“金职你不是在工地吗?跑回来干啥?”

王金职把菜放上餐桌,搓了搓手说:“阿爸,老实同你讲吧,广九广三线都瘫痪了,我们工地也是人心惶惶,我是回来送图纸的,顺便也打听一下消息。”

谭菊珍转身去了厨房,詹天佑叫王金职坐下来,说:“今天公司开会了,现在时局确实是很乱,每个人都有权作出自己的选择。所以,我宣布了一条规定,要离开的,在公司办理登记后就可以离开;不打算走的,都得按职责坚守好自己的岗位。你有什么打算?”

王金职说:“我听阿爸的。”

詹天佑说:“很好。作为铁路工程师,我们学得一些技能,就是要为国家服务的。你要记住,咱们官服可以不穿,铁路是不能不修的。尤其值此动荡时期,更要坚守好自己的职责。否则,我们前脚一走,铁路器材很快就会被洗劫一空,我们的心血和股东的利益也会付诸东流。”

饭菜做好了,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詹天佑闷头吃饭,大家也跟着闷头吃饭,谁也不敢说话。次女顺香打破沉默,猛然间说:“阿爸,听街坊说,革命党人可厉害啦,捉住皇上了,又要打大仗了,是不是啊?”

詹天佑放下筷子,愕然地望着顺香,过了好一阵才说:“傻女,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喔。”

顺香说:“我可没乱说,大街小巷都传开了的。”

谭菊珍插嘴说:“小孩子可不许乱传。”

顺香马上说:“我可不是小孩哩。”

詹天佑扑哧一笑:“对、对、对,是老大不小了,得赶紧帮你找婆家了。”

笑声一下哄满了屋。

转眼又一春,詹天佑在广州工作一年了。

历史的脚步迈入了民国元年,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宣布废除旧历改用阳历,定下阳历1月1日为“新年”。但民间并不领情这个“新年”,还是在2月18日过起了自己的新年。

2月的广州,春树萌芽,蓓蕾初露,满街鲜活。黄沙车站即将竣工,广州至连江口的铁路也即将开通。铁路上的事就像铁轨一样长得没有尽头,总是忙个没完。而粤路公司是一边运营一边修建,双层压力更让詹天佑忙得团团转。

詹天佑正在埋头批阅公文的时候,三女顺带领着三个弟弟文耀、文祖和文裕进来了。顺带进门就嚷道:“阿爸阿爸,今天是大年三十,阿妈让你早点回去哩。”

詹天佑先是一怔,伸了个懒腰后,辫子一抛,居然爽快地说:“好,我带你们逛逛花街去。”

出了火车站,就有一条花街。姐弟四人簇拥着詹天佑汇入熙熙攘攘的人流。走着走着,詹天佑发觉,像他这样还拖着条长辫子的人不多了,所以不时会引来惊奇的目光,瞧得他很不舒服。

广东革命政府下达剪辫子的命令已有月余,尽管没有“留头不留辫”的强制规定,尽管这条辫子依附于身积下了几十年的感情,可走在民国的大街上,这条被革命党人称之为“猪尾巴”的东西显然是不合时宜了。春节一过,詹天佑就与黄仲良商定:立马剪辫子,筹办黄沙车站庆典,迎接民国新生活!

黄沙车站坐落于离沙面英法租界一水之隔的黄沙,是粤汉铁路的终点站。1912年2月底,“广州粤汉铁路黄沙车站落成典礼”如期进行。3月底,黄沙至连江口130公里建成通车。双喜临门,公司上下倍受鼓舞。

可风光背后,詹天佑却感觉到暗流涌动、危机四伏。就像一个人,忙起来时什么事都没有,稍有空闲,身上积下的毛病跟着就显现。现在,庆典完了,新线也开通了,一些当初忽略不计的问题就变得越来越严重了。在年中股东大会上,詹天佑总结出三大问题:一是资金困扰,股东拖欠工程款严重;二是人员复杂,拉帮结派,赌博吸毒,贪污路款路料,消极怠工,无奇不有;三是连江口往北修筑,技术难度越来越大,资金缺口越来越多 。

詹天佑觉得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来解决这三大问题,只能尝试一下以退为进。当即,他掏出一份辞呈,请求辞去总理职务,让他专心当总工程师。

辞呈没有被通过。

股东们怎么会同意这样的辞呈呢?一般来说,广东人务实、平质、内敛,喜欢去做经验和常识范围内的事情。像詹天佑这样的人,技术一流、人品一流、声誉一流,最紧要的是干两份活只拿一份钱,全广东找不出第二个,全中国全世界也难找出第二个。摊上这样的好事,广东老乡们怎么会轻易放过呢?

全体股东极力挽留詹天佑。几个大股东也拿出诚意,保证管好身边人,在财权物上给予他更大的自主权。

目的达到了,可詹天佑还是没有轻松的感觉。特别是想到连江口以北的线路,更是压力山大,仅靠广东股东的力量,恐怕难以为继。

冥冥之中,还有一位广东老乡似乎也在想着同样的事。

1912年5月17日,孙中山主祭完工黄花岗烈士陵园之后来到了黄沙车站。在车站举行过欢迎仪式,詹天佑就安排了一辆专列北上,陪同孙中山沿途考察。

车到连江口,线路到尽头。下了车,孙中山意犹未尽地问詹天佑:“眷诚先生,咱这铁路何时才能通到坪石冲出广东啊?”

詹天佑叹了一口气,回道:“孙先生,难哪,难在一个字。”

孙中山笑着接过来话:“是一个‘钱字吧。”

“所言甚是。”詹天佑点了点头。

孙中山面向江水,若有所思。

一行人沿着工地默行了一阵,就到了浈阳峡。浈阳峡又称盲仔峡,是北江南流一段10多公里长的狭窄河道。两岸奇峰耸立,峭壁险峻,水势汹涌,为古代水路交通咽喉,兵家防范要地。

一位何姓的老乡绅上前介绍道:

汉代赵佗在南越称王后,就于浈阳峡下游不远的江口咀筑万人城,屯兵扼险,阻止汉兵南下。宋代在江峡西岸修筑栈道,明代曾修复。此峡以其“秀、奇、险、幻”而闻名,江峡沿岸还有九道湾、八丈石、盲仔石、犀牛石、将军石等景观,唐以来为英德著名的游览胜地,留下不少赞美峡谷风光的诗篇,唐代名相张九龄、宋代大诗人杨万里、清代著名文学家袁枚等人写有赞美浈阳峡的诗。

老乡绅介绍完毕,又吟起一首张九龄的《过浈阳峡》:“行舟傍越岑,窈窕越溪深。水暗先秋冷,山晴当昼阴。重林间五色,对壁耸千寻。惜此生遐远,谁知造化心。”

望着滔滔江水,孙中山感慨道:“真乃险处出胜景啊!”

詹天佑道:“景是好景,可我们面对的是大难题啊!这一路上英德,需要挖隧道好几座,盲仔峡隧道、鸦鹰头隧道、九道湾隧道、波罗坑隧道,一座比一座难,一座比一座烧钱啊!”

孙中山笑道:“眷诚先生真是三句不离本行哪。如此说来,铁路穿不过粤北山区,我也愧为广东人了。为了连通粤汉,为了连通京广,为了中国建成十万英里铁路,咱们一起努力吧!”

通过一天接触,詹天佑知道了孙中山是一个富有激情的革命领袖,理想胜于现实。可十万英里铁路的激情梦想,还是深深感染了他:“好啊,为了中国建成十万英里铁路,咱们一起努力!”

更出乎詹天佑意料的是,孙中山并非一时兴起吹大炮。返回广州后,就立即以自己的名义,拟了一份电文,交给詹天佑,请他通过铁路部门电报系统,给湖北、湖南的都督府发电:“粤汉干线,关系民国建设前途甚大,且大利所在,并为振兴实业之首务。弟顷到商办粤路公司,提倡速收三期股款,联合湘、鄂,推广进行,国利民福,望速图之。孙文蓧。”

1912年5月24日,上海《申报》刊登了电报全文。一时之间,在全国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是年7月,詹天佑前往武汉,出任粤汉铁路会办。9月11日,袁世凯委任孙中山為中国铁路总公司总经理。

2013年12月28日,我国铁路里程突破10万公里大关。

就这样,在历史的天空中,连江口闪出的一奇光,让奇峰耸立、峭壁险峻的浈阳峡见证下两位广东人的百年铁路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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