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德良
牌楼街是条老街巷了。街口热闹嘈杂,小摊小贩多。住这里的大多是市井人物,底层人物,是所谓的引车卖浆者流。它因街口的一座功德牌坊而得名,可惜我们都没见过,在拆城墙的那一年被一起拆掉了。听说有人又想恢复重建,但老牌的杨氏面馆、小金陵饭店、回春堂中药房还在。街上的包子铺、剃头铺、南杂店、煤站、酱菜店、酒肆、茶馆,大都还是原址原貌,包括后来建的派出所、居委会、学校、粮店、饮食店大都还完好无损,却旧得不像样了。尤其是街两边的居民楼房,大都是解放以前的建筑了,砖木结构,最高不过两层楼,破破烂烂的,走在楼上咚咚响,楼上的灰直往碗里面跌;讲话不隔音,相看不碍眼,贴着木板缝,能看得见隔壁的一举一动;李家要是打牙祭,张家都能闻得到肉香。所以,家家都用报纸糊墙壁,用竹篾席钉顶棚;有的房子歪了,倾斜了,那样子好像要倒,这也不要紧,就用两根大木头使劲顶住,撑着,照样住。
我家就住在牌楼街中段,往北八九百米是小西门,1944年日本人破城时的老城门,现在是一个十字路口;往南八九百米是解放路,现在是个米字路口,米字的那一捺就是牛角巷,1944年,国军一千名伤兵在这里被日本人活活杀死,其暴行令人发指;笔直往前,可以去体育场岳屏公园,往右是去汽车西站,往左就是解放路口,那就是全市的中心地段了。
与我家住同一栋楼,住我家隔壁的是肖妈家。她家少酉大我一岁,她家少华又少我一岁,他们俩都在下横街小学读书,我却在西湖街小学上学;我们两家紧邻,仅隔着一层壁板,肖妈家在楼的左边,我家在楼的中间;我们楼的前面是街,楼的后面是坪;坪的后面是菜土,菜土后面就是鱼塘了。塘里养鱼,种藕,栽荸荠。到了夏天,荷花盛开时,荷叶滴翠晨风轻拂,这里就是我们的天堂,就是我们的百草园了。
街的对面原来是城墙,城墙拆了后露出来的甬道叫作三官殿,三官殿的底下是硝厂,硝厂的旁边有一座没来得及拆的土地庙,紧挨着土地庙的就是西湖大队的一座草棚了。这里,就是我们跟黄毛头打仗的主战场。
每天清晨,我刚睁开眼,这时蛙鸣还没消尽,塘里的荷叶还滚动着露珠,就听到一阵阵的早读声。我一骨碌爬起来,推开后门一看,肖妈早已拆了一扇门板当书桌,门板两边也摆好了几张小矮凳,少酉已经捧着书在朗读,少华也已经竖着笔在临帖了。
这时妈就在后面推我,说:“还不快去!人家都读了半天了,你还在困懒觉,丑不丑?”
到了晚饭时节,我们都捧着粗瓷大碗站在屋檐下,一边大口扒饭,一边相互说笑,瞅瞅对方碗里的菜,你夹我一筷子,我夹你一筷子。往往这时,肖妈就会端来一碗菜,不外乎是青椒煎鲫鱼,辣椒炒螺蛳,走到我面前,往我碗里一拨,直堆得碗冒尖,往下跌,慌得我赶紧用手去捧,去接,忙说:“够哒够哒!”倚着门框吃饭的姆妈见了,并不客气,反过来,还帮着劝我:“接哒接哒!赶快接哒!”
我家里铺不够,我就在楼梯边的过道上打地铺,这时少酉走过来,一把掀掉我的被窝,不由分说拽起我就走。说:“走,跟我一起睡!”在少酉家的阁楼上,一张五尺宽的床,我们俩抵足而眠。一起呼噜到大天光。
平常要是哪家开荤,打牙祭,或有了什么好吃的,都也忘不了挟上一碗,堆得尖尖的,送到对方的家中去;不管有菜没菜,隔三差五,肖妈总会叫我过去吃上一顿饭;逢年过节,我们都会由父母领着互相拜年,自然,我们的口袋里也塞满了炒黄豆西瓜子红薯片。弄得好,还会有一毛两毛的压岁钱。这样,我们就可以买一挂五十或一百响的炮仗,全部拆散放在口袋里,一个一个地放;或结伴一起,到工人或进步电影院去看一场好电影,彩色的、宽银幕的电影;要不就会挤在一堆,几个孩子头挨着头,贴着墙,津津有味地翻看着一本借来的小人书,“哎,看完没?”“嗯,等等,好,翻!”
后来大了些,我们学会了游泳,就偷偷地下塘里或河里去洗澡。那时穷,家里还没有淋浴,也没有卫生间,洗澡靠用水桶冲。我们就趁父母不注意,拿上一个尼龙丝编织的网袋,装上衣裤,到江边的木排上去洗澡,游泳,跳水。经常被父母发现喝住:“又下河了?”“没有哇!没有?”“我看看!”就用指甲在我们身上一刮,立马就现出一道粉笔印,不消说,轻则就是一顿臭骂,重则就有一顿好打。
后来到青春期了,有了阅读能力,就四处搜寻经典小说来读,《林海雪原》《野火春风斗古城》《青春之歌》《红岩》《革命烈士诗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逮着什么看什么。还将书中的一些经典警句格言摘录下来,抄在本子上,作为座右铭,时刻激励自己。“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人最宝贵的是生命,但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過……”
住我家右边的、与我家共一间灶屋的是仇虎家。小名叫虎子。我俩也是发小。我跟他不是一个学校,但是同龄。他名字听着有点疹人,还经常闹出笑话。“虎子虎子”,我们知道的,这是在叫他;可那不知道的,还以为有人放狗,听了拔腿就跑。
虎子的父亲好像做过铁器匠,又不仅是制铁,像钳工一类的活也很在行。我印象里,他们家在柴埠门的一个河街边,就有一家铁器店,地上摆满了铁钻、虎钳、鉴子、锉刀、钢锯、锤子什么的。小时候去河街玩,或是端午节去河边看划龙船,总是见虎子父亲蹲在地上,咬紧腮帮子,在叮叮当当地敲打着。
虎子父亲身形彪悍,短发,络腮胡子又浓又密地长在腮上,像一圈钢针根根耸立着,手脚骨节也粗大有力,十指一捏,可听得见骨节咔吧作响;他没读过书,不识几个字,脾气性格暴躁,惹翻了他会打人的。有一次,虎子跟马腿淘气时挨了打,回来告诉父亲,他父亲就带他去找马腿爸论理。没说两句就开始发飙:“欺负人是不是?打得他赢是不是?”边说边推虎子,说:“去!给他打给他打!”就势推得马腿爸一个后仰,接着又是一下,推得马腿爸连连后退,并点着马腿爸的鼻尖说:“我警告你!要再敢欺负他,我要你好看!”说毕拽着虎子噔噔就走。吓得马腿爸脸发白。巧的是,第二天三官殿的黄毛头跟我们挑战,要和牌楼街决一死战。少酉少华就学电影红孩子里的镜头,以硝厂为据点,在土地庙与草棚之间偷偷地埋设了一根草索,想绊黄毛头一个狗吃屎。结果三官殿的人没绊倒,却把虎子爸给摔成了一个犬字,碗跌在头边,菜也倒了一地。那之后几天出不了门。我们吓得四处逃窜。好在那天天黑,一个人也没抓到。虎子他爸气得咬牙,立马就想到了马腿。第二天一早,虎子他妈就跳着脚在骂街了:“哪个打靶鬼,缺德少教的,有娘养没娘教的东西!把我们家的嘴都摔烂了。小杂种,想阶级报复是不是?下次要给我抓到了,看我不剁断他一双手!”马腿爸不敢接腔,就拉着马腿问,马腿说:“不是我,我没去。”“真的?”“真的!”“那是谁?”马腿不作声。他爸就明白了,说:“不理她,给她去骂!”接着又叮嘱说,“以后不准跟那个虎子玩,你要再跟他玩,小心我剥你的皮!”
第二天清早,我们从山脚开始,顺着山路蜿蜒而上。先走盘山公路,后又穿插林荫小道,最后走青石板,一步一步拾级而上。半路上,我们遇见一个挑担的邮差,挑着日杂什么的。担子不算重,能合着我们的脚步一起走,一路聊。邮差告诉我们,说他一星期就要上一次山,主要是给山上送信送报纸,再捎带送点副食,然后再把要寄的信件带下山。第二个星期又再来。接着就问我们:“来干嘛?”我们说:“来看日出。”邮差说:“那你们算来对了!这里的日出是城里看不到的。城里的日出都被高楼大厦挡住了,没味道!看不到日出的全过程,到这里就可以看到太阳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的样子,那味道就足多了!”我们盯着他问:“你看过吗?”他说:“嘛没看过?这山顶上专门有一块望日台,上面刻着‘唯我独高四个字,就是专门给你们看的。”我们一听高兴坏了,说:“真的呀?这还有好远?”他说:“早呐,还只走了一半。”到磨镜台时,我们都累得像狗,只想就地休息一下,便与那邮差分了手,在附近转悠。边走边看。见到一座幽静雅致的别墅,我说:“这谁的?蒋介石的吗?”马腿说:“他在这里没有别墅。”我说:“有!”他说:“没有!”我说:“有!”他争我不过,就说:“好好好,有有有!”少酉就作死地笑,说:“你们争个鬼呀!吃饱了是吧?”就在旁边的一座凉亭里坐下来,少华则平躺在一座矮桥的石栏上假寐,不一会儿竟打起了鼾。吓得我们不敢动。这桥底下是山涧,少说也有十几米深,这万一翻身滚下去,怎么得了!少酉就轻轻摸过去,冷不防一把将他拽下来,一下把少华惊醒了,吓了一大跳,就冲着少酉发脾气说:“你干嘛?吓我一跳!”少酉指着桥下深涧,没好气地说:“你看看!还吓你一跳?吓我们一跳嘞!”
小憩片刻后,我们又打足精神继续上。一路走走停停的,待过了南天门,到达祝融峰时,天快断黑了。
山顶上,除了我们没有一个闲人。祝融殿里萧条破烂,东西也被砸得差不多了。当晚,峰顶上一片漆黑,我们又无处可去,就着油灯,帮少华把泡挑了。和尚讲慈悲,又加上萧条,每人只收了我们一毛钱。到了早上,还给我们每人下了一碗斋面,算是赠送。
这时,天还蒙蒙亮,山顶上影影绰绰的,万籁俱寂,一片静谧,只有山风吹得人瑟瑟发抖。心想,怪不得这六月天还要盖棉被。不过还好,我们都带着毛衣,于是一个个翻出来,套上,然后迎着风,都挤在那块翘起的“唯我独高”的岩石上,那岩石太小,挤不下那么多人,少酉就手脚并用地爬上旁边的房顶上,站在铁瓦上,说:“你们那算嘛唯我独高?我这才是真正的唯我独高哪!”我们一看,呃,是的啊!一个个都争先恐后你拉我扯地爬上房顶,都站在铁瓦上,迎风而立,一付舍我其谁的模样。这时,云团大块大块地从我们头顶上滚过,天低得仿佛触手可及。而前方,南岳山脉峰峦叠嶂,绵亘蜿蜒,我们就静静地观赏着,赞叹着。少酉指着那青黛色的山峦说:“你们看!那像不像一幅水墨画?”马腿说:“像是像!可惜我们没有照相机,要是可以照下来就好了。”不久,前方就露出鱼肚白,一抹曙光映亮了天边,不一会,天那边一下子绚烂起来,天尽头像着了火似地烧红了半边天,一时间红霞满天霞光万道,一团火球也似的太阳一点一点地从天地之间露出来。不经意间就升到了眼前。一时整个峰顶,殿宇,脸庞,都金灿灿地沐浴在霞光之中。这时,山腰间仍然是云海翻腾云蒸霞蔚,雾在山间走,云从脚下过,人在其中若隐若现的,就好像画中人,山中仙;不多时,云开雾散,山下也渐渐清晰起来。灯火星星点点的,好像草丛中的萤火虫;山路蜿蜒,就好像一条玉腰带;稻田和水塘被切割成了几何形;房屋竟小得像积木;人如蝼蚁,是怎么也看不见的了。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一次我们是切身体会到了!
这一年的冬天,征兵开始了。我和少酉去应征,是海军,南海舰队的。这让我们俩兴奋不已。可我却蠢得伤心,在体检时因前一天打球后没洗澡,被医生发现内衣的腋窝处有汗渍,被刷了下来。说有骚味,影响集体生活。我一时呆若木鸡,半天没有缓过神来。而少酉就聪明,他不但换洗得干干净净,还随身带了瓶滴鼻液,对着那伤风的鼻子,隔三岔五地滴一下,隔三岔五地滴一下。不到一个月,就要招兵走了。他很担心我,说:“你嘛办?”我说:“没关系。我和马腿他们上山下乡去。”他说:“也好。到时你们把新农村建设好了,成了花果山米粮川,我就来看你们,到时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我说:“好。一言为定!”
下乡那天,马腿跟爸妈辞行,虎子跟同学去挑队,只有我一个人到车站去集合。肖妈执意要来送我。怎么拦也拦不住。她拎来一个红白线的网兜给我,说:“带上!”里面有她给我买的一双平口雨鞋,两双袜子和一个搪瓷脸盆,还要往我口袋里塞钱。我怎么也不肯要,打架一样地往外推。她一下就燥了,吼我:“你臊我是不是?嫌少是不是?好,我再添!”就作势要掏口袋。这下把我镇住了,姆妈也帮着劝我,说:“赶快接哒!赶快接哒!”我只好接过钱,紧紧地捏在手心里,说:“谢谢肖妈!”她这才转怒为喜,说:“这才像话!”就跟我妈似的,在我身后千叮咛万嘱咐,说:“记得写信啊,不行就回来啊!”那样子,就好像我要去炸碉堡,堵枪眼。我那时年轻,一腔子热血,正是充满理想憧憬未来的时候,哪耐烦这个?就站下来说:“姆妈,肖妈,你们回去算哒,你们要再不回去,我干脆不走噠!”就站着不动,逼她们俩打转。她们俩无奈,只好停住脚,抹着泪说:“自己保重啊!莫冷哒饿哒自己啊!”然后目送着我,直到我慢慢地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临上公交车前,我回头再看,寒风中,街上没几个人,只有她们俩人袖着手,在寒风中伤心凌乱,把自己站成了一组雕塑。那一刻,我只觉得视线模糊,街景画面一阵晃动,感觉自己要哭,就赶紧钻进车里,再也不敢回头。
我下乡的生产队人不多,只有九户人家九个全劳力,三十几口人,却有三十九亩水田,十几亩坡地。坡地种小麦,高粱,红薯,花生。但全队却只有一头牛。属于人少田多,亟待补充劳力。所以,我们到的第二天就开始下地,第三天就给我们评定工分了。没过两个月就参加春耕了。那时天气还冷,我们都光着脚,挽着裤腿,站在冰冷刺骨的水田等队长。不一会,队长就拿来一捆绳索,一头系在犁头上,另一头套在我们六个男孩的肩上,说:“拉!”
拉犁?这个只有在电影和戏剧里才有的镜头,却真实地我们身上再现了。我们都觉得新鲜刺激,劲头十足,像猫嚎春一般地兴奋,不是挤三角肌,就是秀胸肌,好像身上涂满了凡士林。队长在后面扶犁,他不说话只是笑。待我们疯够了,就一声吆喝道:“走!”我们立马弓起身子,像纤夫一样地卯足劲拉。刚开始不觉得,但随着队长的手一抬,犁头就深深地吃进了泥里,翻出的泥浪足有一尺多深。我们就渐渐地吃力了。这时,绳索也深深勒进了衣里,人与地不足四十五度角,双手能抓得着泥,头低得像牛吃草,脸憋得通红,汗也开始一点一点渗出来。我们拉了不到三天,人就瘫了下来,咽气一般地对队长说:“队长,我们不能再买头牛吗?”虎子说:“是呀,总不能把人当牛马搞呀!”队长斜了他一眼,说:“没钱呀!”我说:“不能找公社借一点吗?”队长说:“借了,没批。”我说:“那今年再借。报告我来写。”收工以后,我就以队里的口气写了份报告,交给队长。队长看了后点点头,说:“蛮好!”趁第二天赶集就交了上去。转身我就说:“虎子,说你以后讲话要注意语气,不要这样刻薄。嘛叫当牛马搞呀?现在是新社会,谁是牛?哪个是马?”虎子一脸不高兴,说:“我又没讲错。本来就是这样子。再说这也是句玩笑话,你这么认真做嘛?拍队长马屁呀!”把我噎得要死。后来这事经过队长再三反映,公社也鉴于队里实际情况,终于批准了我们的报告,贷款八百块钱,派人到贵州买回了一头大黄牛。
可不知是买牛的人看走了眼,还是这头牛铁了心,就是不会犁田。怎么调教它都不会。这下队长的头就大了。喊破嗓子发炎,竹条子打烂一捆,它就是不听使唤,连犁都不让套。打急了,它昂着头哞哞地叫;打红了眼,它就低着头顶人。吓得没人敢用它。可一闩回了栏里,它又与水牛争栏。买回来不到半年,它与附近的水牛打了几架,把人家斗得浑身是伤,遭到邻队多次投诉,甚至扬言要杀了它。把队长给气坏了。于是就把兽医站的人请来。可兽医站的人看了半天说:“这又不是病,喊我来也没用。”队长说:“那嘛办?”兽医轻松地说:“不行就杀了呗!”“杀了?杀了拿嘛犁田?”畜医站的人说:“你不杀它也不犁田!”队长心痛,舍不得。旁边的社员就怂火,说:“杀杀!杀也这样不杀也这样,还不如捞一口肉吃哩!”
那天,饥肠辘辘的人们,匆匆地把牛牵到了禾坪上,在它面前放了一堆草,旁边放着一把十八磅的大铁锤,一只大木盆,和几把磨得雪亮的菜刀。牛却浑然不觉,还悠然自得地甩着尾巴,吃那最后的晚餐。我们都没见过这架势,心里多少有点打鼓,就远远地站在一边看。这时,只见队里的会计用一块帕子蒙住牛的两眼,然后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拎起那把大铁锤,呼一下抡圆了,对准牛头咬牙就是一锤,只听见“轰”地一声响,牛扑地倒下,四脚抽搐口吐白沫。电光火石间,我也像挨了一锤,心惊得抽搐了一下,跟痉挛似的痛。队长他们则飞快地冲上去,拿起菜刀朝着牛喉管拉锯一般地来回割。血登时像曝管一般地飚出来,飚得他们一头一脸。那场面既血腥又残忍,惨不忍睹。吓得几个女生直往我们身后躲。虎子悲天悯人地说:“太野蛮了!这不是宰杀,是屠杀!”听到的人都朝他侧目,他却不屑一顾,还一副悲悯相。当天晚上全队上下分牛肉吃牛肉,而我仍然心有余悸,一口也咽不下。虎子却捧着碗笑我假斯文,是装相,在作秀。
可这事被公社知道了,书记拍桌子生了气,说借钱给你们是杀牛吃的吗?就派人来查,要撤掉队长。后来求情的人太多,就松口说:“行,但怎么吃进去的就怎么给我吐出来。年终要少一分钱,我罚你们一年的谷!”
到年终分红时,全队三十几口人,加上我们知青,正好四十个人,按人均二十块钱扣,恰好八百块钱。扣得大家眼冒绿光,连苦胆水都吐出来了。
我妈知道后,就到队里来看我。那天,我被人从田里叫了回来。妈见我身上晒脱了皮,皮花得跟白癜风似地,一下没忍住,眼圈就红了。后又见我房里冷锅冷灶的,就问:“你分伙了?”队长在一旁说没人做饭。我妈扭头说:“不是几个女生轮流做饭吗?”队长又说:“做饭的就不能出工,不出工就没工分,而他们又没办法补贴女生工分,就没人愿意做饭了。”妈明白了,说:“所以就各吃各的了?”我说:“没有。我现在队长家里搭伙。”我妈又转向队长说:“谢谢队长,给你添麻烦了!”队长笑道:“这有嘛呀,不过多抓一把米的事。”我妈看了一圈又问:“虎子呢?”我说:“可能是见你要来,就躲出去了。”我妈吃了一惊,说:“你们俩吵架了?”我说:“没有。也不晓得嘛回事,我们俩现在讲不到一起,老是戗火,合不来了,就分开了。”我妈说:“究竟为了嘛事?总得有个原因吧?”我说:“我也讲不清。好像是——是不喜欢我跟马腿一起玩。他不喜欢他!”我妈听了脸上就有气,见队长在一旁,又不好说什么,就默默地帮我收拾了下房间,又支起了那床她带来的蚊帐,完了说:“走,带我去看看马腿!”
在马腿队里,我妈见他瘦成了一根鱼刺,饿得像牢里放出来的一样,就忍不住伤心,说:“这要给你娘看见了,不晓得有多难受哩!”那一晚,她怎么也咽不下饭,半夜了,都还在我隔壁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长吁短叹了一晚上。而马腿,据说拿着那条送给他的生腊肉,就这样躺在床上,生生地给吃掉了。
这样过了一年,就开始大面积招工了。但讓我做梦也没想到的是,虎子居然在得知我被推荐招工时,竟背着人跑到公社,偷偷地找到公社书记举报,说我父亲历史上有污点,生活作风不正派,将我父亲年轻时的一桩风流韵事抖落了出来。登时,公社就把我换了下来,将他顶了上去。
我听了队长告知的消息后,一时间呆了,手里停止了扒饭,用碗盖住脸,眼泪顺着碗边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无声地滚落下来。再也没有比这更丑更丢人的事了。我简直抬不起头来。第一次感到屈辱,感到人心险恶,理想信念被砸得粉碎。队长在一旁劝着:“莫哭莫哭,以后再争取以后再争取!”马腿闻讯赶过来,当时就说我:“你当初就不应该和他下一队。你们俩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我妈得到消息后,气得差一点做人工呼吸,找到他妈大吵了一架,从他家当面做人背后做鬼爱打小报告的劣迹数起,一桩桩一件件,历数到眼面前。直羞得他妈一个月不敢出门,一年不敢上街,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接着,又寻到我爸吵了一架。把我爸骂了个狗血淋头。气头上甚至要拉着我爸去离婚。
这还难以平息我妈心中的怒火。她还忍不住四处投人。跟熟人朋友说,跟左右街坊诉,跟单位的同事哭。逢人就说,见人便投。一夜之间,这消息像风一样刮遍了整个牌楼街。
我紧接着赶回家,二话不说,将那道与他家隔门相望的房门闩死,用报纸糊死,不留一丝缝隙。从此以后与他家老死不相往来!紧接着又翻箱倒柜掀床板,把他送给我的照片本子和书,统统翻出来,堆在后门口一把火烧了,化作一堆灰烬一缕青烟,不留下一丝一缕。
我既悲愤又消沉,感觉自己的世界坍塌了,前途黯淡。在写给少酉的信中说:“从此后,我就是一个脚上沾满牛屎的乡巴佬了,与你,与牌楼街无缘了,再也不能坐在一条板凳上了。再过几年,你恐怕连我是谁都瞧不出来了。”谁知少酉回信除了把我臭骂了一顿外,还把这封信寄回了雁城,给了他妈,说:“这是小良瞧不起人还是我瞧不起人?是人家对他没信心,还是他对人家没信心?”把肖妈气坏了,马上就告诉了我妈,说我怎么这么没出息,不就是一次没招工么,就悲观失望了?一次在我回城探家时,肖妈走过来,喊住我,当着我的面把那封信撕了,并冲着我骂:“你以后再敢写这些狗屁东西,莫怪我大耳巴子打人!”
虎子家的气没地方出,就全部发泄在虎子身上。这天晚上,到半夜了,我突然被对门房里爆发出的暴打声惊醒了。只听见几计响亮的巴掌声,和虎子的急叫声:“你打我做什么?我又没讲错!他屋里是偷情唦!做了还怕人讲啊?有本事就莫做!又要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啊?做梦!”以及那倔强的吼叫声,“不公平唦!凭什么啦?”声声回荡在夜空中。又听见他爸咬着牙在骂:“你个畜牲!你缺德!你丢人!人家偷不偷情管你卵事?你要去多嘛嘴?你口生疮啊?嘴发痒啊?你晚两天招工会死啊?你气死我了!你这个畜牲!”“啪”地一声,“噗”地又是一下。好像是用巴掌在抽,用扫帚在打,用扁担在夯。就好像发生了一起暴虐案,听了让人心慌。可奇怪的是,竟没人起床来劝。只听见有人隔空,假意地喊了两句:“老仇哇,算了啰!莫打了啰!打两下就算了啰!”随后是几声粗重的叹息和一两句自言自语:“唉!也是不像话!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尽做些没屁眼的事,带坏一条街的人!”
……
四十年后,我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我站在街口,拦了一辆的士,对司机说:“到牌楼街!”司机鼓起眼看着我,好像我是人妖,说:“这不就是牌楼街吗?”手一指,说:“进去就是!”我说:“嘛不像哩?”司机抬头打量了我半天,说:“你知青是吧?”我说:“你嘛晓得?”他说:“一个台湾老兵,一个外地知青,只这两种人回家找不到地方。”我说:“是的。我十六七岁下放,后来招工到了外地,就在外面成了家,平常难得回来。回来一次都有车接。今天自己走不要车接,没想到走到家门口都认不出来了。唉,真是老了!”司机笑,说:“不是老了,是变化太大了。不瞒你说,就连我们都扯常走错路,遭客人投訴,说我们宰客!”
我后来回到家,把这个当作笑话讲给妈听。妈笑着说:“现在不是你小时候那样子了。现在全变了。街道都拓宽了,原来的烂房子都拆掉了,虽然还在原址,却不是原貌了。”我站在楼上,打量着新搬进的房子,推开窗户到后面找塘,找水,说:“原来那些塘呢,菜土呢,藕呢,鱼呢,青蛙呢?”我妈说:“现在哪还有塘?还有土?早就填平了,都砌成花园小区了。”我一下若有所失,说:“肖妈搬哪去了?”妈说:“搬少华那里去了。”我说:“少华还在设计院当工程师?”妈说:“现在是总工程师了。”我说:“是吗?”就神往地说,“我好久没看到他了。”妈说:“他经常来。每年都要来给我拜年。特别是少酉和马腿,人家在湛江,在武汉,都是局级领导了,还一回来就给我拜年。”说到这里我就感到内疚,说:“我还没给肖妈拜过年呢。”妈说:“你这次回来一定要去看看她。她总在念叨你,念叨你细时候,说小时候还吃过我的奶哩!她隔两天就要到牌楼街来看一看,走一走,坐一坐,聊到吃饭的时候再慢慢细细回去。”我说:“去,一定去!我下放的时候,她还总给我写信,寄钱,关心我,鼓励我。”一说到下放,妈突然说:“我上次碰见你们队长了。”我瞪大眼说:“真的?”妈说:“那天我过江去办事,在车站附近突然有人喊了我一声,说你是小良妈妈吧?我一看,呵,这不是队长吗?嗨呀,还是那个老样子。就说你嘛在这里?他说在这里转车,坐车去广州。他孩子在广州打工,去看孩子。我问他你现在嘛样呀?还好吗?他说好。我说队里呢?他说也好,比过去好多了!我说还拉犁吗?他听了哈哈大笑,说现在就是千块钱一天都请不到人了!我说走,过江去,到家去!他说不去了不去了,要赶车了!接着他就问起你,说嘛样啊?现在不哭了吧?我就笑着说还哭?现在笑都还来不及哪!后又问起虎子。我就告诉他虎子现在开摩的,搭客。队长说第二职业?我说是。他厂子不景气,效益不好,就在外面找点事做,补贴家用。平常见了我们都躲,偏着脸走。”我有点幸灾乐祸,说:“怪谁?”妈一下打断我说:“算了!你别不知好歹!人家是在替你吃苦受难晓得吧?你爸走的时候,人家还悄悄赶来烧了纸,敬了香,送葬那天还跟在后边,直到堆了坟才走的。要我说,今天你们也要喊他参加才对。——就怕他不来!”
我说:“他来,还要争硬气,说他来买单。生怕人家瞧不起他!”说完就忍不住乐。
妈也乐,说:“你们几点聚会?”我说:“六点。”妈说:“还有哪些人?”我说:“除了我们牌楼街的外,还有三官殿黄毛头他们,十多个哩!”妈说:“在哪里?”我说:“什么金太阳酒家。是哪里呀?”妈说:“就是原来的小金陵呀。现在扩大了。说有五星级哩!”我说:“怪不得少华说,要组织牌楼街一日游呢,说不然你们找不到地方!”妈说:“那是哟,这不是笑话!”
离聚会还早,我就心痒痒的,急忙往牌楼街口走去,刚走进大厅,离包厢还有十几步远,就听到一阵喧哗声,欢笑声,从半开的门缝中,只见有人戴着红领巾,正在吼一首经典老歌:“让我们荡起双桨……”
那一刻,仿佛时光倒流,我又回到了从前,眼前幻发出蓝天,白云,绿水,红旗,歌声。渐渐地,画面朦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