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涛
(东南大学成贤学院,江苏 南京 210088)
母题(motif)最早出现在音乐和艺术中,后来被运用于民俗领域,以及文学领域。上世纪20年代,中国学者胡适将“motif”音译为母题,并创造性地在民歌研究领域引入母题研究法,开拓出崭新的研究境界,从此后,母题分析在中国文学研究,特别是小说戏曲中一直是热门话题。同时,在国外,母题也被认为是一种阐释文学作品的有效方法。美国学者威廉·弗里德曼对母题有相当深入的研究,是文学母题理论的主要贡献者之一,他的论文《文学母题的定义和评估》成为母题研究的权威文献,被诸多学者引用。在这篇文章的最后一段中,他对母题研究法做了高度评价:“关于母题的最后一点,不是作为文学手法,而是作为批评方法,我在此尽力说明的这种解读小说的方法,对我而言,对很多松散的批评流派起到一种聚合的作用,就其对语言、技巧和文本本身的关注而言,它近似新批评,但是它也研究作者的意图和意识,更为重要的是母题对于当代读者的意义及其对特定作品第一批读者的影响。似乎它又运用了传记和历史分析的丰硕成果”[1]。由此可见,母题研究法有着旺盛的生命力。
对于母题的定义,一直有不同的观点。著名比较文学学者刘介民,在《比较文学方法论》一书的附录《比较文学术语小辞典》中,对母题有如下定义:“母题指的是一个主题、人物、故事情节或字句样式,其一再出现于某文学作品里,成为利于统一整个作品的有意义线索;也可能是一个意象或‘原型’,由于其一再出现,使整个作品有一个脉络,而加强美学吸引力;也可能成为作品里代表某种含义的符号。”[2]童庆炳先生主编的《文学概论》引用了阿伯拉姆在《简明外国文学词典》中关于母题的定义。“母题(motif)”是文学作品中一组反复出现的因素:一个事件,一种手法或一种叙事程式。它也指一部文学作品中反复出现的关键性短语、一段描述或一组复杂的意象。”[3]239接着,他又论述了主题与母题的区别,“主题一般是局限于一部文学作品中的,任何一部文学作品都有其中心观念(主题),且这个中心观念未必属于文学史上反复出现的惯例或者程式。所以凡文学作品都有主题,却不一定都有母题。”[3]240刘介民将反复出现的主题也列为母题,而童庆炳却认为主题和母题是不同的概念。在国外的文学网站“Literary Devices”上,是这样论述母题和主题的关系的:“母题是有着象征意义的一种形象、声音、动作或者其他因素,对主题有推动的作用”[4]而主题则是“一个中心思想或者信息”[4]。由此可见,母题和主题是不能等同的。
虽说学者们对母题的定义各不相同,其概念易于与主题,原型等混淆,但从其源头,即其在音乐、艺术领域里的定义,直到今天学者们的争论,母题的一个显著特征是无可置疑的,那就是其不断重复性,以上的几种定义也都清晰地传达出这个信息。这种不断重复的意象,句式乃至情节有其非凡的美学意义。因为“一个作家可以直觉地决定他(她)情感方面的基本性,他或者她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目标及在哪里”[5]。作家有意或者无意运用的不断重复的母题,实际上是体现了其情感的倾向性,有着大于母题表象的深层意义,甚至体现了作者的世界观和人生观,这些人生观或世界观在具体的文学作品中,成为作者要传达的中心思想,即为主题。
爱丽丝·门罗是享誉全球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吸引了国内外学界对其作品的多重阐释,女性主义、生态主义、作品的地域性是阐释其作品的常见视角,但母题分析尚属罕见。本文旨在通过分析贯穿门罗几篇作品的母题,去发现门罗作品的主题。
门罗说:“如果你是一个作家,你要穷尽一生弄明白生命的真相”[6]。她的作品,体现了她所理解的生命的真相。正因为这一点,门罗的作品带有极深厚的哲学意味,在短小的篇幅中,蕴藏着甚至长篇小说亦不可及的对人生及生命的探究,那么门罗眼里,生命的真相究竟如何?芸芸众生又该以何种态度面对生命的真相?这是门罗小说中,那些冷静克制的优雅文字背后,那些哀婉动人、跌宕起伏的故事所要探寻的真正意蕴。如果仔细研究门罗小说,行间字里总有一些相似的故事情节,一些相似的物体意象,不断重复在门罗的不同小说里,推动着小说主题,也就是“生命的真相”的发展。根据母题的定义,这些故事情节和物体意象是门罗小说的母题,传达着门罗的一种情感倾向和心理经验,在整个故事的叙述中起着构建与推动的作用,有着深刻复杂的意蕴,传递着门罗对生命的看法,体现着她的世界观和人生观,绿裙子便是其中之一。
绿裙子意象,分别在《恨,友谊,追求,爱情,婚姻》《播弄》《亚孟森》中反复出现,并且其出现的结果都是剧情的逆转、人物命运的巨变。《恨,友谊,追求,爱情,婚姻》的故事“似乎荒诞不经,但是平淡无奇,而且令人耻辱”[7]53,《播弄》“是荒谬可笑的”[8]182,《亚孟森》中的“我”的经历是“难以置信”的[9]37。三个不同的故事,除了都有同样的意象“绿裙子”以外,还有流露出来的生命的荒诞意识。而面对这些生命的荒诞,门罗的态度也有渐次的变化,体现出了她对生命的思考,以及她作为一位经典作家所回答的哲学问题:即人生如是,生者何为。
在《恨,友谊,追求,爱情,婚姻》中,作为母题的绿裙子第一次出现。在这个故事里,乔安娜是麦考利先生的管家。麦考利先生的女儿死了,外孙女萨比拉跟他一起生活,女婿肯·波鲁特生活在遥远的西部。萨比拉经常跟她的玩伴伊迪斯玩一个叫做“恨,友谊,追求,爱情,婚姻”的游戏:写下一个男孩和自己的名字,把所有相同的字母画掉,数出剩下的字母数,然后用手指将这个数数出来,一边说:“恨,友谊,追求,爱情,婚姻”[7]26,以此来确定那个男孩和自己会发生什么样的关系。
有一次肯在给女儿萨比拉写的信中,赞扬了乔安娜,乔安娜写了一份信表示感谢,并装在萨比拉给她爸爸的信封里,两个女孩发现了新的游戏:冒充肯给乔安娜写信。她们每次用打印机打出给乔安娜的信,装在肯给萨比拉的信封里,而每次乔安娜给肯的回信,都被她们销毁,因此肯从未收到过乔安娜的信。两个女孩写的信,深情又暧昧,让乔安娜不知不觉陷入情网,以为肯深爱着她。在最后一封信中,两个女孩写道:“如果你穿着睡衣在床上读信,想着我多么渴望拥抱你,那该有多么美妙。”[7]37这样的句子,让乔安娜决定离开麦考利家,投奔肯,跟他结婚,她不仅离开,还带走了肯和他逝去妻子的家具。她并不知道,肯从未给她写过信,肯也没有爱上她,更没有打算跟她结婚。
当乔安娜到达肯的身边,肯贫病交加,但因为爱情的力量,她悉心照顾他,无怨无悔,甚至她的额头都在“熠熠生辉”[7]46,而肯已经记不起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为何到这里来,只是她钱包里的钱“给乔安娜·帕里这个名字增了光”[7]46。于是一切顺其自然,他们组建了家庭,出于对肯的自尊的考虑,乔安娜对写信的事情绝口不提。
绿色裙子作为门罗的叙事母题之一,在这个故事中第一次出现,门罗在此花费了不少的笔墨,实际上,如果只是一笔带过,它依然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只是小说的主题不会表现得如此有力量。威廉·弗里德曼在《文学母题的定义和评估》中提到,母题不可或缺的一个特征就是:“特别运用一个母题的可避免性和不必要性”[1]。他举个例子说,如果这部作品是有关一个帽商的,那么帽子就是不可避免的,如果它要成为母题,仅仅靠着不断重复是不行的。绿裙子在这个故事里不是非出现不可的,并不十分影响故事的发展,但门罗让它出现,必然是有着其深意的,承载着大于其表面意思的深刻丰富的美学内涵
威廉·弗里德曼特别强调母题的象征功能,他说:“母题不是一个象征,但是它可能是有象征意义的”[1]。首先,绿色裙子象征着乔安娜热烈庄重的爱情。在离开之前,乔安娜特意去了“时髦女性”买一套结婚的衣服。她看中了丝一样轻,有天鹅绒袖口和衣领的绿色裙子,衣服是那样的精致豪华,让她渴望买下它。乔安娜以为肯深深爱着她,他们的爱情如同绿色裙子一样庄严美丽,这样的裙子正好配得上她那“如此温暖的激荡,如此忙碌”[7]51的爱情。其次,绿色裙子还是乔安娜内心所希望的秩序和理性的象征,她有足够的理由喜欢这条裙子,就像她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他们的爱情。然而,乔安娜那样喜欢的温柔的墨绿色裙子,却被店员认为不合适她,让她换了一条款式简单的棕色羊毛裙,打破了秩序。棕色羊毛裙是乔安娜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就像是肯给她的婚姻,并非出于爱情,而不过是孩子们游戏的结果,不过是乔安娜的钱包所带来的结果,象征着乔安娜所期待的理性与秩序让位于荒诞及无常。绿色裙子和棕色裙子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就像真正的爱情与一场游戏闹剧形成的对比,更加有力地衬托出乔安娜荒诞的婚姻,让读者感叹不已,对人生的真相感到讶异吃惊。
所谓“荒诞”是在莫名其妙中发生一切,并且所有的冲突都没有解决的途径。荒诞哲学的集大成者,莫过于加缪。他的一系列著作诠释了荒诞意识、荒诞以及如何应对荒诞。加缪研究者张博把荒诞的事实状态称为荒诞,把对这一事实状态产生的意识称为:荒诞意识。门罗在这个故事中描述的荒诞事实,乔安娜尚不自知,而荒诞意识则是由萨比沙的玩伴伊迪斯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在其哲学名著《西西弗斯》中,加缪在论述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机械生活的荒诞之后,是这样描述荒诞意识的:“但一旦某一天,为什么这三个字在心中升起,一切就都在这略带震惊的厌倦中开始了。”[10]15这与伊迪斯知道乔安娜真的和肯结婚、并育有一子时候的感觉如出一辙。
乔安娜离开两年后,麦考利先生逝世,伊迪丝听到母亲读报纸上的讣告,得知肯、乔安娜和他们的儿子奥莫尔出席葬礼。作为这一场闹剧的始作俑者,她深深感到了世事的荒诞性,所谓神圣的婚姻不过是一场游戏闹剧的结果,这让其颤栗,让其震惊,让其无法自拔。
门罗写道:“她不是真的害怕被发现——虽然她并不明白为什么没有被发现……是结局的改变让她郁闷——它似乎荒诞不经,但是平淡无奇,而且令人耻辱,就像某种玩笑或不合时宜的警告在试图纠缠着她。在她一生要完成的计划中,哪里提过她要对这个地球上存在的一个叫奥莫尔的人负责呢?”[7]52这正是加缪所说的震惊的厌倦。
在这个故事中,门罗揭示了世事的荒诞,并且涉及到了荒诞意识,而人生如此荒诞,人们该如何面对,她并未做进一步的探究。在以后的故事中,绿裙子继续重现,荒诞人生继续上演,不同的是,门罗给出了自己的态度。
《播弄》讲述的是若冰的荒诞命运。26岁的年轻护士若冰,父母双亡与发育不良且患有哮喘病的姐姐劳安娜住在一起,劳安娜对她的冷嘲热讽使她窒息。她每年都会去30里外的斯特拉福特看一次莎士比亚的戏剧,把它视为精神上的放松。一次看剧后,准备去吃饭的时候,发现丢掉了钱包,里面有她的返程火车票。她回到剧院去找未果,正在踌躇间,遇见来自南斯拉夫的钟表商人丹尼尔,两人相谈甚欢,互生情愫。丹尼尔为她买了回家的火车票,告诉她,他要回南斯拉夫,但还会再回来,与她约定不通信,但第二年六月再见,要求她“仍然得穿同样的衣服。你的绿裙子,头发也仍然是这个样子”172[8]。一整年里,若冰苦苦思念着丹尼尔,盼望着与丹尼尔的再相见。第二年六月,若冰按照约定又来看戏,却因为紧张、激动,并没有看完上演的《皆大欢喜》。她急急来到丹尼尔家所在的街头,坚信“再过几分钟,她的生活就会起变化了”[8]176。这样满心的期盼,十足的把握,幸福仿佛已在眼前,触手可得。可当她来到丹尼尔家门口,丹尼尔漠然迟疑,仿佛从未见过她,甚至她给他带来了恐惧,更别提记得他们的约定,最后对着她的脸推门关上。若冰感到莫大羞耻,备受打击,一生未婚。40年后,若冰已经是一个精神病医生,在患者中,发现了丹尼尔的脸孔,而信息卡上的名字却写得是亚历山大,后来的调查让若冰明白了真相,当日在钟表店见到的并不是丹尼尔,而是他的双胞胎兄弟亚历山大。荒谬的命运让若冰虚度了一生,当若冰知道了真相,她的反应是:“这是荒谬可笑的,我不能接受。”182[8]
绿裙子母题依然在这个故事中反复出现,26岁的若冰,有着“灰绿色的眼睛,黑色的睫毛,皮肤不用下功夫像是晒过日光浴似的,所有这一切,都被她那条紧腰身,下摆张得很开,臀部周围有一排细裥的鳄梨绿抛光布裙子映衬得十分美丽”[8]164,她穿着绿色裙子的美丽身姿打动了丹尼尔,让她第二年再见的时候,穿同样的绿色裙子。若冰一年之内,悉心保存着那条裙子,直到见面的前几天,才郑重地拿出来,送到洗衣店里熨烫,并且声称:“如果明天她们不把那条裙子给我弄好,我会死的”[8]175,可是,洗衣店女工的孩子生病,裙子真的没有烫好。若冰别无办法,只好重新买了一条绿色裙子,也非常合身,只不过“是直筒式的,而且也是无袖的,颜色不是鳄梨绿而是酸橙绿”[8]175。只是这条裙子换上之后,事情急转直下,已经超出了若冰的理性所能推断到的,她曾经将她与丹尼尔奇迹般的相遇,归结为命运,然而,命运并未像她所想象的那样将她遴选出来,充当与异域南斯拉夫的联系,而是荒谬诡谲,跟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耽误了她一生的幸福。
威廉·弗里德曼对母题还有如下的论述:“母题,作为视角的一部分,弥漫在整个文本的气氛里,成为整个作品组织的线索”[1]。本篇的绿裙子正是如此,穿着绿裙子的分外美丽的若冰与丹尼尔一见钟情,即将再见时,作为信物之一的绿裙子却发生突变,使得整个作品弥漫着一种巨大的命运之感,正如门罗在结尾写下的:“若冰的一些病人相信,梳子与牙刷都必须放在一定的位置,鞋子必须朝着正确的方向摆,迈的步子应该不多不少,否则一定会遭到报应的。如果她在这件事上未能成功,那必定是因为绿裙子的关系。”[8]182绿裙子在这里成为命运的征兆,它的出现、变故、缺失导致了一个令人扼腕的故事,牵引出了命运的荒谬无常。加缪说:“在与荒谬相遇之前,芸芸众生是为着某些目的而活着,他们关心的是未来和证明(证明谁或证明什么都无关紧要),他们掂量着自己的机遇,他们把希望寄托于未来的生活。”[10]71若冰和丹尼尔正是如此,“他们脆弱的安排,他们仪式般的接吻,由鲁莽的信心主宰着,他们竟会一门心思地相信一切都会按照设想往前发展。”[8]182然而,他们理性的美好的愿望却被不正确、不合逻辑且不可理解的命运粗暴干涉,体现了加缪所说的荒谬,即人类的奋斗与徒劳无功这一后果之间的断裂。
《亚孟森》是这样一个故事,薇薇安·海德来到亚孟森的肺结核病医院,做病患孩童的老师,认识了那里的医生阿利斯特·福克斯,两个人发生了感情,并且订婚,医生在忙碌的四月,设法空出几天准备结婚。因为医生对传统婚礼的厌恶,两人并没有请牧师主持婚礼,而是去了遥远的亨茨维尔,在市政厅请治安法官主持婚礼。一切似乎都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进行。他们吃过午饭,重新上车后,将车停在一家五金店门口。此时,一个男人敲响车窗,要求他们把车开走,阿利斯特回答道:“我们马上就走。”[9]34这个走,并不仅仅指将车开走,也指他们要离开亨茨维尔,取消婚礼。就在即将进入婚礼殿堂的那一刹那,医生突然取消婚礼,且没有只字片言的解释,然后,将薇薇安送上去多伦多的火车。一场恋情,本来如胶似漆,却毫无征兆、毫无理由地戛然而止,正如加缪所说的“荒谬的感情是赤裸裸的,令人伤感的,它发出光亮,却不见光迹,所以它是难以捉摸的。”[10]13
绿色裙子在这个故事中数次出现,是意蕴丰富的母题,每一次出场都携带着薇薇安的不同心情,在整个故事中见证着这场铭心刻骨又荒诞不经的爱情,匠心独具地体现出门罗所要表现的生命的真相。绿裙子第一次出场是在医生刚开始追求薇薇安的时候,他请薇薇安去他家吃饭,薇薇安郑重其事、精心准备,她在他吩咐的露天门廊上等着,穿着她最好的“深绿色绉绸长裙,裙子上钉着小小的珍珠纽扣,缝着真正的蕾丝领子”[9]27。这时候的绿色长裙,寄托着薇薇安对医生的纯情和初陷爱情时的忐忑不安。绿色长裙的第二次出现是在去亨茨维尔结婚前的准备中,薇薇安“把绿色绉绸长裙干洗了,仔细地卷起来放进小旅行包”[9]33,因为祖母曾经教过她“把衣服仅仅卷起来的诀窍,比起把衣服折起来,这样做更不容易弄皱衣服”[9]33,这一句话,将婚礼在薇薇安眼里的神圣,以及她对婚姻和幸福生活的渴望,淋漓尽致地描写出来。就在吃过午饭后,在医生停车、决定放弃结婚之前,绿色长裙第三次出现,薇薇安在寒冷的洗手间里“抖开绿色长裙穿上,重新抹了口红,整理了头发”[9]34。他们已经吃过午饭、在市政厅填了声明各自单身的表格,接下来便是结婚仪式了,所以她换上精心干洗过并小心卷好以防有折痕的美丽的绿色长裙,那种欣喜的心情几乎呼之欲出。
这三次绿色长裙的出现,见证着薇薇安这一场恋情的全部,从最初的不安和期盼,到爱情成熟时的希望和深情,跃然纸上,最后一次出现时最为欣喜和幸福的,当她不顾洗手间的阴冷苦寒,换上长裙,走出来的时候,门罗是这样描写的:“阿利斯特站起来迎接我,微笑,捏我的手,说我很好看。”[9]34一切都合乎逻辑,顺理成章,爱情显示出它应有的模样,或者说人们心里的应有的模样,正是如此,最后那一场绿色长裙的出现才特别显得荒谬——在薇薇安眼里,它本来预示的是美丽、幸福和甜蜜,真实情况却是,事情毫无征兆地急转直下,她瞬间被抛弃,而且没有只字片言的解释,因此绿色裙子所代表的美丽、爱的不安或是爱的郑重,也都毫无意义。门罗眼里的生命真相就是这样不可捉摸,不仅世事和命运不可捉摸,人的感情也是荒谬的。在《西西弗斯神话》中,加缪详尽论说了荒谬的情感,他说道:“真有那么一个人,他于我们永远是陌生的,而且他身上总带有某种我们抓不住的不可还原的东西。”[10]13阿利斯特对于薇薇安就是如此,直到她乘上阿利斯特为她安排好的去多伦多的火车,她依然不希望这是真的,依然抱有幻想。阿利斯特为了她,放弃了另一个爱他的姑娘安娜贝尔,与她订婚,并且已经到了结婚的临界点,她相信她是熟悉他的,而他们是相爱的,而到最后,为什么他在结婚前抛弃她,她百思不得其解,因而他又是她所不了解的、陌生的。加缪又说:“给一个人下定义,不仅要凭借他的表演,还要凭借他自发的冲动。同样,一种更加低沉的语调,一些心灵深处难以理解而又被它们自己激发的行动以及自己设定的精神立场部分改变了感情,也都是如此。”[10]13在《亚孟森》中,医生抛弃薇薇安的时候,他的动作、他出神的模样和他的声音都表明了他的痛苦,但他并没有给出任何解释。或者,他的这一选择,正是加缪所说的凭借他自发的冲动,或者是因为他心灵深处一些难以理解的精神立场,甚至他的不解释,是因为他自己也根本不清楚。这种感情的发展,是非理性的,与发展的逻辑性相悖的,人的理性分析“并没有能力把它们的结果统一到知识的范围中去,也没有能力把握并指出它们表现出来的所有面貌,以重新描画它们的世界”[10]13,因此,是荒谬的。这种荒谬的情感无疑看上去事出无因,难以解释,然而在门罗看来,却是生命的一些真相。
绿色裙子在这三个小说里不断重现,好像是不祥的征兆,成为一种人物命运逆转的象征,体现了不合理的外部现实与人追求合理的内在意识之间的冲突。绿色裙子在此成为一种紧张关系的体现:人类决心在世界上发现目的和秩序,却发现这原本就是一个荒诞的世界。门罗是一个伟大的作家,在这几篇小说里,将人物的日常生活经验——穿上绿色裙子,或者换另一件裙子,上升为一种生命哲学,体现了生命荒诞无常的真相,从而使绿色裙子附带着浓烈的哲学意味。
这里提到的门罗的三部短篇小说,依次出现在2001年、2004年、2012年出版的小说集中,时间上经历了一个较长的跨度,体现的荒谬真相一直未变,但人物在态度上呈现出了一定的变化。在《恨,友谊,追求,爱情,婚姻》中,门罗通过伊迪斯之口,阐述了人的荒诞意识,即提出了荒诞的问题,但如何应对荒诞,尚未提及。在《播弄》中,当若冰发现事情的真相之后,虽然她感到不能接受这样的命运,但她更在意的是她和丹尼尔之间的真爱,“还是会感受到远处传来的温暖,而且丝毫不会有羞愧之感”[8]182。命运的荒诞黑暗,在若冰对其美好爱情的强化中淡化了。在《亚孟森》里,数年后,薇薇安和阿利斯特再度相遇,薇薇安的感觉一如当年,“那种感觉就和我离开亚孟森一样,火车拖着仍旧一片茫然,难以置信的我离开”[9]37,这句话暗示即便一切重来,结果还是如此,她已经接受了这样荒诞的结局,并且认为“关于爱,其实一切都没有变”[9]37。在此,薇薇安以一种豁达的包容接受了她这一段在外人看来不堪回首的经历。从荒诞意识初显,到淡化荒诞,到接受荒诞,门罗最终以一种无为不争的态度包容了生命荒诞这一真相,正如她写得:“接受一切,然后悲剧就消失了。或者,至少,悲剧变得不那么沉重了,而你就在那里,在这个世界无拘无束地前进。”[9]58
正如加缪所说:“伟大的作家必须是哲学家”[10]164,门罗以其哲人的思想深度和智慧,以作家精湛的母题技巧,在这三部作品中探讨了人生的荒诞真相,她的包容的、接受的、原谅的人生态度消解了荒诞为人物带来的痛苦。在她的作品里,人物以其精神力量,淡化或者超越了生命的荒诞。
加缪在论述人生的荒谬后,讴歌了人的反抗精神,他认为“反抗就是人的不断自我面呈,它不是希望,而是无希望地存在着。这种反抗不过是确信命运是一种彻底的惨败,而不是与命运相随的屈从”。[10]67在加缪看来,这种反抗赋予生命以价值,决定了存在的价值程度。而门罗以一个经典作家的智慧和勇气,为我们选择了除了反抗之外的面对荒诞人生的不同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