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唤、动员与五四知识分子主体的觉醒

2019-02-11 07:57邢云文韩晓芳
关键词:五四运动知识分子主体

邢云文,韩晓芳

(1.山西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2.山西大学 新闻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

今年是“五四”新文化运动100周年。“五四”作为一个特殊的历史符号不仅象征着中国现代史的开端,也是中华民族从帝国的幻觉和昏睡中觉醒过来的重要标志。有研究者指出,五四运动至今的中国历史,就是古老的中国醒过来、站起来、富起来、强起来的历史。[1]在让中国觉醒的过程中,五四前后成长起来的中国先进知识分子发挥了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他们不仅是早期的“觉醒者”,也是让沉睡的中国醒来的“唤醒者”,特别是五四运动成就和培育的一批中国早期马克思主义者,成为唤醒中国的主体力量。当反思五四运动百年史时,我们发现,五四时期中国知识分子集旧学新学、知识传播与社会活动能力于一身,承担了“唤醒中国”进而付诸革命实践的历史使命。他们在前期通过批判现实、思想启蒙来“召唤主体”——使青年知识分子包括学生从受体转换为主体,承担更多的动员与召唤功能。他们在后期通过组织社会活动、领导革命等方式来“动员民众”——让民众行动起来参与社会斗争。这既体现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民族情怀和现实担当,也体现了新型知识分子的社会使命和开拓创新,在推动中国社会现代转型中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一 五四时期中国知识分子觉醒的原初语境

20世纪中国的发展是个人觉醒和民族觉醒相伴而生的过程,经由“醒过来”,中国才进入了“站起来”的历史新阶段。关于民众“觉悟”和国家“觉醒”的问题,也成为中国早期知识分子关注和思考的对象。梁启超很早就注意到中国改革进步与国人意识自觉之间的辩证关系,认为中国近世所有伟大成就,都依赖于人民的根本觉悟。他用国人觉醒这一线索,把中华民族所遭遇的失败历史和改革历史联系起来,总结了中国人的三次觉醒:第一次是1840年鸦片战争失败后出现的同治中兴(1861-1874);第二次是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失败后兴起的戊戌变法和辛亥革命等;第三次即是五四新文化运动。[2]72

有关中国觉醒的主体也不断发生变化:从最初与理性、物质世界相关的普遍自我的觉醒,转向特定民族即中国的觉醒。同时还引发了对理想国家形式的思考及其要培育自觉公民的社会认知。于是,“这种‘唤醒民众’的决心,促使那些先觉者创造出一系列组织、技术和程序,以唤起人们的公民身份和民族认同。”[2]11西方学者还会经常引用拿破仑关于中国是条睡龙、醒来世界会发抖的话来描述中国的觉醒。1902年霍布森(J.A.Hobson,1858-1940)的《帝国主义研究》一书就提到,中国人民的生活和文字中显示了一种“中国人的精神特质”,它使中国人有资格被划入世界上的觉醒民族之列。[2]60近代以来中国觉醒的历史,也是阿尔都塞(Louis Althusser,1918-1990)所说的将具体个体“询唤”为具体主体,或把个体“改造成”主体的历史。[注]1970年法国著名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路易·阿尔都塞提出了该理论,也即“主体询唤理论”。他认为意识形态发挥功能的机制就是通过宗教、教育、家庭、法律、政治、工会、媒体、文化等意识形态国家机器(AIE)。如同在平常最普通的交通线上的召唤:“嘿!说你呢!”同时,被召唤为主体的个体也会意识到自身的主体性,并被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所建构和反复强化,实现个体与意识形态镜像的呼应。(参见侯惠勤等,《国外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研究著作评析》,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421页。)通过多层主体的多重召唤和多重镜像,五四时期中国知识分子成为这个历史转换的“枢纽”,并因此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近代中国历史的走向。五四时期的活动主体从知识分子的个体觉醒开始,扩展到学生、商人、工人、农民的群体觉醒,最终实现“全人格的觉悟”。最直接的体现就是当时的报刊、社会组织等都会使用与“觉醒”相关的字词命名,如“醒世”“晨钟”“晨警”“鸣鸡”“自觉”等。“自我觉醒”和“唤醒大众”也成为将广大、分散的中国各领域各阶层联系起来的核心命题。

纵观五四运动的整个历史过程,中国知识分子呈现出主受体统一的特点。早期的中国知识分子既是被救亡图存民族主题唤醒的对象,也是利用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召唤青年知识分子的主体。这些被唤醒的青年群体也开始了新一轮召唤。中国知识分子不仅主体受体统一,原主体和新主体也会统一,进而结成更强大的政治力量去参与社会变革。首先,1917年以前,在民族国家重大历史主题的召唤下,以陈独秀、李大钊为代表的近代中国先进知识分子觉醒。1917年初到1919年五四事件之前,中国先进知识分子的主体性可概括为精神层面的唤醒,与当时以儒家思想为主的中国社会主流意识形态斗争,从而促进中国青年知识分子包括学生等群体的个性觉醒。从五四事件到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前,最早觉醒的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通过行为层面的动员,推动中国社会的主流新思想从个性觉醒上升为国家和民族意识,从而使五四运动成为一场覆盖全社会、意义重大的伟大运动。在召唤与动员过程中,一部分人成长为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为中国共产党成立打下了坚实的组织基础。中国近代知识分子被召唤与召唤的过程,既是他们探索中国出路的过程,也是我们深刻了解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进程的重要窗口。

二 主体觉醒:五四时期中国知识分子的被召唤

一种意识形态要想获得统治地位,首先要先召唤自己的代言人,激活其内在的潜意识,进而产生反应,最终使个体成为主体。从这个意义上讲,召唤主要体现在思想层面,让个体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并按主体的镜像产生自我认同。在近代中国,民族思想是一个不言而喻的存在,也是一种绝对的意识形态力量。[3]因此在国家民族生死存亡的关头,救亡图存等主题就成为召唤的原动力。早期中国知识分子接受召唤的过程,也是中国人最早觉醒认清现实的过程。在各种主客观因素的触发之下,这些知识分子逐渐成为新文化运动的领军人物,实现了从客体到主体的蜕变,由以前的观察者、旁观者转变为具有改变社会的欲望和行动的有机知识分子,也成为近代中国社会变革及其救亡自强的镜像。

(一) 现实困境与寻求身份认同的触动

“五四运动是中国对西方入侵的反应的一串发展之显露出来的一个高峰。这个高峰是挫折中产生出来的一个昂扬。它是中华民族文化潜力的新涌现。”[4]183这种高峰和昂扬也是中国经历了一系列现实挫败以及对传统文化意识形态失望之后奋起的必然产物。鸦片战争后,中国社会进入一个被动应变的阶段。强大的西方殖民势力对当时封闭保守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制度等造成了巨大的冲击。与此同时,西方多种思潮涌入,国内新生力量兴起。“封建势力一方面利用政治、军事等强制性国家机器和传统文化意识形态进行抵御和压制,以勉强维持其政治地位,如曾国藩发动‘圣教运动’以镇压太平军,‘太后党’以祖宗之法不可变的教条反对维新变法,筹安会竭力从文化角度论证帝制的必然性。另一方面则被动地引进西方军事技术、政治制度等实行渐进式变革以谋求重生,如清政府主导下以失败告终的洋务运动、维新变法、预备君主立宪尝试等即是体现”。[5]袁世凯复辟之后的军阀割据,更使得中国进入最黑暗的历史时期。

封建中国垂死挣扎的过程,是中国传统儒家知识分子进行一系列政治抗争的过程,也是中国新型知识分子群体寻求新身份认同的过程。中日甲午战争惨败后,康有为与梁启超等数千名举人联名上书皇帝进行抗议,1898年的百日维新更是这批传统知识分子意图改变中国落后现实的政治尝试。但无论是学习西方科技、引进西方武器等器物层次变革的洋务运动,试图依靠皇帝政令对国家机构进行改革的维新派,还是想要依靠革命暴力推翻清王朝的革命派,依然把正统的儒家保守秩序当作牢固的人生理想,所以只能以失败告终。与传统知识分子在传统社会可以通过科举获得社会地位和话语权的路径不同,现代中国知识分子作为时代的产物,在19世纪末到五四运动的这段历史时期,失去了传统政治体制、科举考试制度等进阶条件,同时也面临着来自其他新兴群体的冲击。在这样的境遇下,如何实现知识分子群体的重生和蜕变,也成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一大命题。

在民族现实困境与群体身份认同需求的双重作用下,中国先进知识分子集体觉醒,“袁世凯政府的复辟活动直接导致了激烈的知识分子越来越与中国传统的核心价值体系疏离,投入以彻底抛弃中国过去为目标的思想革命。”[6]于是,在五四运动前,中国思想界涌现出陈独秀、胡适、蔡元培、李大钊、鲁迅等领军人物,他们之间形成了短暂的共识,即要想救中国,必须摧毁封建制度及其儒家文化意识形态。以科学和民主为代表的西方启蒙主义以及新文化运动成为他们彻底批判儒家伦理道德的思想武器和现实表现。在五四运动中,这些新兴知识分子首次察觉有必要彻底改革中国文明。他们不仅积极介绍西方的各种制度文化,而且还认为要重估现有一切制度。1916年9月,在近代中国最黑暗的时期,李大钊发表《青春》一文公开宣布了旧儒家式社会的死亡和依靠青年的新中国的诞生:“夫人寿之永,不过百年,民族之命,垂五千载,斯亦寿之至也。……然而吾族青年所当信誓旦旦,以昭示于世者,不在龈龈辩证白首中国之不死,乃在汲汲孕育青春中国之再生。”[7]这不同于前一时期鼓吹的那种有心无意的改革或是局部革新,它是一种广泛的、热烈的企图,要推翻那停滞不前的旧传统的基本因素,而以一种全新的文化来取代它。[8]13

(二)五四时期中华元典精神的召唤

学者冯天瑜用“元典精神”来指代中华民族传统精神,即一个民族进入“轴心时代”后,哲人对世界的本质和规律作深层思索而形成的重要典籍——“文化元典”所集中体现的原创性精神。[9]在中华文化系统中,六经即元典,里面包含了中华文化的根本特性。中华元典精神虽然是特定时间和地域的产物,但对于后世国人思维方式、价值取向等方面的影响相当深远。

中华元典精神的召唤机制主要体现在潜藏的元典精神被唤醒,主体对其进行创造性转换的过程中。在近代中国救亡自强的社会需求和西学东渐文化氛围的作用下,受过中国传统文化教育的中国先进知识分子内心潜藏的部分中华元典精神便苏醒过来,如忧患意识、变易——自强观念、“汤武革命,顺应天人”思想、华夷之辨,内华夏外夷狄的民族主义等,其主体性被唤醒,具体表现为担当救国大任的民族情怀和责任感。这些先进知识分子在近代社会实践中对苏醒的部分元典精神进行转换与重铸,并与西学的某些对应部分接轨,中华元典精神就会获得新生,发挥新的社会作用。[10]419所谓转换与重铸,也即先进知识分子对中华元典精神的创造性转换,其表现形式表面上是对传统文化精神的批判和否定,实际上是“籍(借)助于对古代文明某些因素的‘复归’,这种‘复归’并非‘复古’,而是一种螺旋式上升的进程。”[9]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人物身上都体现了这种表面批判、实质复归创造性转换的特点。陈独秀有深厚的儒学渊源,他擅长文字音韵学,在中学渊源上承自顾炎武等人的经学批判精神。蔡元培精通考据、辞章,鲁迅也有旧学根基。[11]177-179因此,他们都摆脱不了根植于个体深层文化心理中的中华元典精神。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先进知识分子认为自己是先知先觉者,所以有责任有义务去召唤其他群体,进而进行社会运动,实际上也是儒家思想影响的结果。

近代以来,由元典精神中的忧患意识发展而来的救亡图存思想充分体现在这些五四知识分子对儒家传统文化的批判、对民主与科学的拥护上,也体现在他们从儒家思维方式、世界观等角度理解、阐释马克思主义上。这不仅实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换,也促进了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进程。“五四”新文化运动激昂的爱国主义思潮,与元典的忧患意识一脉相通,比古人的忧患更深更广,不再是“忧君”“忧民”,而是担忧中华民族在现代世界文明的大潮中落伍,也即鲁迅提到的许多国人的“大恐惧”[10]433-434。正是受到忧患意识的感召,五四运动中的先进知识分子奋起号召国人批判旧制度、追求新中国。即使是后期成长为马克思主义者的李大钊等人,同样受到中华元典精神的感召,用中国传统认知中的大同社会理想与马克思的共产主义社会互相印证,将传统的忧患意识发展成为中国寻求更好出路的理论探索,促进了中国近现代文化更新和意识形态的转型,也给中国传统文化向现代文化转化以极大的推动力,使儒学进入一个新的发展阶段。

(三)先进理论的输入与选择

五四时期中国先进知识分子的觉醒,也与西方先进思想输入带来的多样化理论选择密不可分,使他们可以采用多种视角冷静清醒地认知中国现实。不过这种选择不是一次到位,而是经历了摸索、怀疑、批判才形成的。周策纵这样描述五四运动早期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情况:“他们的思想是17世纪以后西方各种思想的大杂烩”[8]285早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各种思潮如功利主义、进化论、经验主义、社会主义等就被译介到中国。如严复翻译赫胥黎的《天演论》、亚当·斯密的《原富》(现译名《国富论》)等,梁启超译介卢梭,蔡元培等译介法国哲学思想,王国维等介绍叔本华、尼采等人的思想,李提摩太、朱执信等人关于马克思主义思想的译介等,各种新思想纷至沓来,让人应接不暇。中国早期知识分子深受这些思想的影响,表现出了心理上排旧趋新的“向极情形”,一方面抛弃旧思想,另一方面急切吸收新思想,体现出中国近代历史上少见的“自动奋勇求知的锐气和热忱。”[4]192

1917年十月革命的胜利唤起了中国知识分子和民众在思想上对非西方式现代化的向往,也使得马克思主义思想在中国传播进入了新阶段。李大钊、陈独秀等先进知识分子凭借自己的理论敏感,也受到俄国革命胜利的鼓舞,通过分析十月革命的政治主张,逐步找到了马克思主义与中国传统与现实的契合点。他们开始从“西化”向“师俄”的文化新范式转换,逐渐成为马克思主义的信仰者和传播者。[12]8

三 主体召唤:中国知识分子的启蒙作用

民族主义学者盖尔纳(Ernest Gellner,1925-1995)曾间接提到过“唤醒”这个词在现代民族主义自我投影中的技术功能:“民族主义不是唤醒民族的自觉意识;它凭空创造了民族。”民族的谱系建立于一个更加宏大的启蒙事业中。[2]59当中国早期知识分子实现自身主体地位的提升之后,便开始了启蒙运动,其传播对象主要以青年知识分子(包括学生)为主。

(一)主体格局的形成与发展

意识形态主体内部包含多种层次,第一层是“一个独一的、绝对的、作为他者的主体”,比如“国家”“民族”“真理”等,是大写的主体(Subject);第二层即大写主体的代言人,可以由他来召唤更多的主体。第三层指“众多的”“具体的”普通个体,即小写的主体(subject)。代言人与无数小写主体被大写主体召唤,成为他的镜子,从而使这种镜像关系成为意识形态的基本构成要素。[13]399在五四运动时期,代言人与小写主体也历经形成、调试和分化,从而形成多层次的主体格局。

第一层是五四运动成就的李大钊、陈独秀等早期理论精英。不同于五四期间被激发起“国耻感”、提供情感动力的国内知识分子和普通民众,他们大都是留学国外受西方文化冲击,偏重于提出改革计划的青年知识分子。他们对于中国现实问题的思考不仅深刻而且赋予五四运动以思想内涵,因而成为领导者,陈独秀即属于这一类。他强调推翻腐朽的传统和唤醒中国青年思想的必要,因此创办《新青年》,在中国开启了批评传统、唤醒青年的庞大计划。[8]43-48第二层——第一层主体培育、召唤的青年知识分子,如毛泽东、周恩来、李达、蔡和森、瞿秋白、恽代英等。在同其他社会思潮交锋的过程中,一部分青年知识分子接受了马克思主义,从而形成了中国“完全崭新的文化生力军”,即“中国共产党人所领导的共产主义的文化思想”。[14]他们通过译介、社团、办刊、出版物等形式全方位宣传和阐述马克思主义,成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理论创新的核心主体。正是他们召唤出第三层主体,即五四运动期间作为独立力量登上政治舞台的无产阶级。

这些主体不是一步到位形成的,为了实现主体间的互相认同,他们经历了一系列自我调适,其间发生了分化和裂变,从而使一部分主体成为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早期马克思主义者也在一定程度上接受过其他社会思潮,如毛泽东、恽代英曾接受过新村主义,陈独秀也曾有自由主义倾向。但随着马克思主义与无政府主义、自由主义、实用主义等论战的深入,这些知识分子逐渐认清了马克思主义与其他思潮的区别,成为忠实的马克思主义者。[15]如《曙光》杂志从创刊时倡导改良主义到传播马克思主义的华丽蜕变,恽代英五四时期的社团实践困境使他从强调个人良心到寻求具体意识形态的指导,包括互助社、少年中国学会、新民学会和觉悟社等社团成员的转变,都表明了这些主体内部自身经历的摸索、改造和成熟。

在此期间发生的俄国十月革命、五四事件等也为知识分子探索国家新出路提供了现实契机。正如毛泽东所说,俄国十月革命唤醒了中国人,从此学得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同时,苏俄对华的友好宣言与帝国主义对中国的掠夺压迫形成鲜明的对比,让中国人对西方政治文化制度的幻想破灭。正是从五四事件开始,中国知识分子分化为以李大钊、陈独秀为代表的马克思主义和以胡适为代表的自由主义。这也预示着中国近代意识形态的转型进入了关键阶段。结果是,唯物史观取代了影响几代知识分子思想的进化论,李大钊1919年、1920年发表的《我的马克思主义观》《唯物史观在现代史学上的价值》即是标志。这种分化也标志着近代中国从旧民主主义革命向新民主主义革命转变。[11]166-169从此,李大钊、陈独秀以及五四运动中成长起来的青年学生毛泽东等人一起成为早期中共党员的主体。

(二)召唤主题:批判现实与构建未来

五四时期中国知识分子的召唤主题围绕“破”与“立”的对立统一展开。所谓“破”即革命性,对现实的彻底批判和否定;所谓“立”即以新国家、新制度、新文化建构为目标的先导性。五四运动所表现出来的破坏旧传统与正面重建互相统一,是之前的维新变法和辛亥革命所没有的。这对于唤起民众的自觉性,激发人民参与现实斗争的热情意义重大。

批判现实是构建美好未来的前提。五四运动期间中国先进知识分子不遗余力地批判着旧中国、旧文化,把这种破坏当作是新中国建立的基础。纵观历史,这种批判是历史的必然。资产阶级洋务派、维新派的改革运动和资产阶级革命派的共和主义革命这两种非现实的政治运动,由于没有彻底铲除旧制度及儒家思想根基,所以注定要遭到统治阶级的抵抗以失败而告终。“因此如果没有对儒家精神的革命,纯粹的政治运动只会遭到失败,这种失败只会带给国人痛苦的挫折体验和中国悲惨的分裂。”[16]253陈独秀这样分析:“吾苟偷庸懦之国民,畏革命如蛇蝎,故政治界虽经三次革命,而黑暗未尝稍减。其原因之小部分,则为三次革命,皆虎头蛇尾,未能充分以鲜血洗净旧污。其大部分,则为盘踞吾人精神界根深蒂固之伦理道德文学艺术诸端,莫不黑幕层张,垢污神积,并此虎头蛇尾之革命而未有焉。”[16]254为了破坏旧中国的一切体制,他们不仅发出了“破坏偶像!”的呐喊,甚至还把中西关系理解为旧与新、专制与民主等的对立。陈独秀用民主和科学来批判儒家“三纲五常”的伦理道德及中国敬畏鬼神的迷信思想。他分析道,孔子所提倡的道德礼教、政治主张等都是针对封建时代的,现在中国已进入“个人”为社会单位的“现时代”生活[16]264,因此那些伦理道德已不适用于当下。为了破除扎根在中国人心底的鬼神迷信,他一连提出八个问题用科学的观点一一驳斥。古史辨学派钱玄同和顾颉刚则通过科学上严密的证明对六经文献进行批判,为儒家圣人孔子祛魅。通过这些知识分子的彻底批判,保存了数千年的儒教之神圣地位被削弱,作为旧中国具有支配地位的主流意识形态被破坏。当然,这种批判并不是全盘否定孔子以及中华传统文化。陈独秀说:“我们反对孔教,并不是反对孔子个人,也不是说他在古代社会无价值。不过是因为他不能支配现代人心,适合现代潮流,还有一班人硬要拿他出来压迫现代人心,抵抗现代潮流,成了我们社会进化的最大障碍。”[17]

先导目标的确立也是批判现实的最终归宿。构建美好未来的先导目标“从思想观念上超越现存的统治思想和统治秩序,揭示未来的政治和社会构架,使得新意识形态的作用空前加强。现代意识形态具有强大的政治动员能力、广泛的人民参与性和大规模的历史实践形式,均源于建构美好未来的理想性。这种可以付诸实践的理想构成了现代意识形态的核心。”[13]2五四运动时期,中国先进知识分子代表的进步力量从三方面设置先导目标。

一是新中国。在五四运动期间,未来理想社会即“一个具有鲜明的中国特性的‘世俗的’、符合历史发展方向的想象共同体”[2]74诞生。这个想象共同体最早由康有为提出,即具有世界普遍性的乌托邦——大同世界,后梁启超选择民族性作为共同体的基础。在中国早期马克思主义者的理论视野中,这种想象共同体进一步被勾勒出来。李大钊指出:“现在世界进化的轨道,都是沿着一条线走,这条线就是达到世界大同的通衢,就是人类共同精神联(连)贯的脉络。……这条线的渊源,就是个性解放。……这个性解放的运动,同时伴着一个大同团结的运动。这两种运动,似乎是相反,实在是相成。”[18]这种理想以中国传统的大同理想为基础,又吸收西方文化中对个性解放的追求,将民族性与世界性融入对新中国的构想中,为马克思共产主义理想的现实转化提供了中国土壤。

二是新文化。殷海光认为,五四运动属于典型的同化式本土运动,即主位文化因客位文化的冲击而引起的重整反应。这种运动主张“向前看”,“吸收外来文化,并把原有文化之有价值的要素与所需新的要素合并起来,创建新的文化整合。它所涉及的级距颇宽:从文化的基本前提到政治制度,从政治制度到经济生活,无不在想要更新之列。”[4]168.57五四运动的文化革新主要体现在形式上提倡以白话文取代文言文和八股文,主张采用日常使用的民众语言;内容上抛弃了儒家的文化核心即所谓的礼教,也抛弃了文化改良主义“中学为本,西学为用”“师夷长技以制夷”等观念,开启了文化开放、向西方文化和进步文化学习的时期。

三是新自我。五四运动时期,中国国民个体的公民意识也开始觉醒。早在新文化运动时期,陈独秀和李大钊就在有关自我和国家关系的著名论争中提出作为公民的自我和作为爱国者的自我。在陈独秀《爱国心与自觉心》一文中,自我是当前熟悉的“觉醒过来的”自我,它作为一个全面建构的公民而觉醒过来。[2]133-134不同于陈独秀对未来的失望,李大钊指出了创造新自我的命题:“当知今日为世界再造之初,中华再造之始。……以革我之面,洗我之心,而先再造其我,弃罪恶之我,迎光明之我。弃陈腐之我,迎活泼之我……俾再造之我适于再造中国之新体制,再造之中国适于再造世界之新潮流。”[19]

(三)召唤途径:“四位一体”的意识形态话语传播

与形成统一整体的强制性国家机器不同,学校、传媒、艺术等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种类多样,相对比较独立。因此,它们所构成的场域往往也是进步力量与封建主义、帝国主义势力激烈斗争的天然战场。“掌权阶级在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中不能像在强制性国家机器中那样轻易地制定法律,这不只是因为先前的统治阶级能够在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中长期保持牢固的地位,而且也因为被剥削阶级能够在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中找到表现自己的方法和机会,或利用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或在斗争中占领他们的战斗阵地”。[13]404正因为意识形态国家机器“能够提供一个客观的矛盾展开的领域”[20],所以无论是统治阶级还是被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其本身的特性决定了它必须寻找自己的代言人,通过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巩固或获得话语权。

与传统士绅阶层相比,五四知识分子缺少政治优势,但他们也摸索出报刊、新式学校、学会、出版机构“四位一体”的召唤路径,对其他社会群体特别是青年学生进行理论教育和思想启蒙,从而构建起了新的意识形态话语框架。这四种重要的制度性传播媒介,既是当时中国先进知识分子表达观点、理性批判的重要管道,也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化发展的基础建构,更是政治讨论、舆论平台的展开。这些制度性传播媒介之间的沟通与互动,使参与的青年知识分子对社会形成了高度一致的看法,而且通过强烈的情感共鸣,为之后在中国广泛传播马克思主义、特别是中国共产党成立打下了坚实的思想基础。

1.报纸杂志方面

五四运动前后,中国迎来了国人办报的第二次高潮。据周策纵统计,在五四时期(1917-1921)这五年间,全国新出的报刊有1 000种以上。[8]180注释1最有代表性的就是陈独秀创办的《新青年》,毛泽东创办的《湘江评论》,李大钊主编的《少年中国》,周恩来等创办的《觉悟》,瞿秋白等创办的《新社会》等。另外,知识分子为启发工人阶级的政治觉悟也创办了一大批刊物,如《劳动界》《劳动者》《劳工音》等。除了创办刊物外,先进知识分子还创办了报纸。最为典型的是上海的《民国日报》《时事新闻》等。[21]与当时外国商人、传教士在中国创办的报刊不同,这些新型报刊属于精英报刊,除了报道新闻,更重要的功能是介绍——沟通——论战——召唤这四个方面。即介绍新思想、抨击旧的政治社会意识;沟通青年知识分子与公众;通过报刊上的论辩来批判现实、阐明真理、启示青年思想,进而指明方向;通过论辩形成了主体核心层以及被他们唤醒的新社会主导力量。报刊的创办者及作者群体通过写作来传播民族和国家的意识,阐释其精神内涵。因而当时中国也呈现出泰勒(A.J.P Taylor,1906-1990)所描述的现代欧洲场景:写作者们创造了所谓的民族,写作者多于读者。在五四运动中,写作者几乎与读者一样多:1923年以前的八九年里,出版了700种新刊物,作者的总数基本能与最多时的订户数目持平。[2]21因此,五四运动引发的中国报刊热,在培养更多新式知识分子、发展中国群众舆论、培养民族国家意识方面具有重大的意义。

以陈独秀等为首的报刊作者对青年人影响巨大。他基于要唤醒国民特别是青年人才能改变中国的认知创办了《新青年》,为青年知识分子与新文化运动领袖之间建立了沟通平台,一创办就受到了读者的热烈支持,发行量从“最初每一期大约只印1 000份,1917年以后特别是五四运动时期,销量骤增到16 000份。由于读者的大量需求,许多期都曾重印了好几次。”[8]76一些青年读者还写信描述自己被这颗“思想炸弹”“震醒”的过程[注]“未几大志出版,仆已望眼欲穿,急购而读之,不禁喜悦如得至宝。”“它的出现像是一声雷鸣,把我们由骚扰不宁的梦中震醒了。”(参见〔美〕周策纵著《五四运动史:现代中国的知识革命》,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6年版第76页。)。在这个刊物的影响下,许多青年学生被唤醒,也有不少后来成为现代中国政界和思想界里杰出的人物。他们在思想改变的同时也行动起来创办学会等,如毛泽东创办新民学会,他曾跟美国记者斯诺评论道:“这些团体的大多数,或多或少是在《新青年》影响之下组织起来的。”[22]

2.新式学校等教育机构方面

教育机构特别是学校在所有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中占据绝对地位。在五四运动期间,教育机构的召唤作用不仅体现在新式学校上,而且也体现在中国先进知识分子的大众教育活动上。这些机构和活动为新中国唤醒并培养了规模巨大的读者群体。从戊戌维新运动开始,中国兴起了办书院学堂以传播新思想的风气。1905年传统考试制度废除,新式学堂普遍建立,更使其成为新知识、新思想的温床与集散中心。1895年至20世经20年代,全国共设立87所大专院校。其中的21所公私立大学,几乎包括了所有20世纪中国著名的大学及学术思想重镇,是现代教育制度兴起的关键时期。[23]新式知识分子还倡导一些学术性和大众化的演讲。1919年以后,演讲在中国风行一时。许多教育机构都邀请杜威、罗素等西方著名思想家来中国访问、演讲。不仅学生和教师去听演讲,其他知识分子也会参加,当地及全国性报纸都做了深入详细的报道。[8]192-193

3.学会方面

这里的学会是指五四社会转型时代知识分子为探讨新思想、散播新知识并评论时政而自由形成的组织机构,是中国现代思想转型的基础构建之一,[23]包括学会、研究会、社团等多种形式。据统计,1919年仅北京一地注册的社团就有281个。[12]代表性社团有:湖南新民学会(毛泽东)、天津觉悟社(周恩来)、武昌互助社和利群书社(恽代英)、江西改造社(方志敏)、济南励新学会(王尽美)、北京大学马克思学说研究会(李大钊、邓中夏)等。内部成员因为兴趣相投、教育背景相似等原因,凝聚力很强,形成高度同质性的团体。“它们强调结合地方资源,积极参与具体政治活动,在各种思潮的研究、辩论中,将不确定、游移的激进青年吸收、整合到组织中,提炼凝聚整合体的组织原则,再入主流话语圈。”[24]这些社团团结了一批经过五四运动锻炼的优秀青年,逐渐形成了宣传马克思主义的主体核心层,包括陈独秀和李大钊和他们影响下成长起来的青年学生,如李达、邓中夏、蔡和森、恽代英、瞿秋白等,在宣传、信奉马克思主义方面凸显着知识分子的主体自觉性,成为在中国传播马克思主义的主导力量。[25]

4.出版方面

出版机构发行的理论著作可以通过理论阐释与学术争鸣赋予新意识形态更有说服力的话语意义。现代出版事业利用先进的印刷技术与商业化运作大量出版与行销书籍,对于新思想与新知识的散布以及文化变迁有巨大的作用力。例如在20世纪前半期,国内有三大书局之称的商务印书馆(1897年)、中华书局(1912年)与世界书局(1917年)都在转型时代成立。[23]这些出版机构除了替新式学校印刷各种教科书,也出版各类进步思想的学术专著,特别是马克思主义方面的著作。五四运动前后,思想上倾向于马克思主义的先进知识分子通过翻译外国著作、出版专著等形式从学理上对马克思主义进行深入分析阐释,从而赋予马克思主义这种意识形态在中国更全面、更具体、更贴近实际的内容,开启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进程。马克思主义被译介到中国的过程,“延续了‘唤醒中国’的历史使命,发挥了‘召唤’主体的独特作用。”[26]如1920年陈望道翻译的《共产党宣言》、李大钊著《史学要论》、蔡和森著《社会进化史》等,都是国人早期研究马克思的重要学术著作。

四 主体行为:五四时期中国知识分子的社会动员

五四事件后,被唤醒的青年知识分子充分发挥主体性,从思想启蒙转向社会合作与社会动员,推动五四运动向纵深发展。“他们不再停留于言辞上的侃侃而谈,而是作为建设者、组织者和劝说者积极地参与实际生活,通过自己的批判性话语,使知识分子与肌肉——神经之间的关系趋于平衡,通过对‘共识’的批判,形成新的完整的世界观,并通过自己的实践,来改造世界。”[27]因此,分析青年知识分子群体对其他社会群体传播新思想的组织方式、动员方式,对我们认知这种主体性有很重要的意义。

(一)被动员的大众

在五四话语体系中,工人、农民等大众的主体性毋庸置疑。但在历史上,“大众”“群众”等词的原始含义却正好相反。通过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阐释,传统社会中的底层群体如“工人”“农民”等概念被赋予新的内涵,从而生成社会运动的主体。这些被作用的主体词汇同时也蕴含着运动、变化、革命、改造的意味,因此必须进行社会动员,使其中的社会动力发挥出来。

从理论角度讲,西方思想界对于“知识分子”“大众”等群体的认知不尽相同。在许多保守的看法里,“知识分子”的基本定位是追求正义、守护理念、批判社会和谴责权势。对“大众”一类词的判断则饱含轻蔑,如尼采最早对大众表达不满,勒庞最早对大众进行系统而负面的评价。勒庞认为,个体一旦变成群众中的一员,就开始从众、盲动、急躁、易变、道德水平低劣,从而丧失了自我的理性判断力。[28]253但在许多社会主义思想特别是马克思主义思想里,“大众”却是一个进步的、积极的、具有正面意涵的词语。在阶级斗争语境中,马克思恩格斯把处于社会最底层的无产阶级当作革命的动力和主体。无产阶级又是由“大众”或“群众”组成的革命队伍。列宁则把马克思的“无产阶级”置换成了“群众”或“人民群众”,从此“大众”等词被赋予了崭新的内涵。[28]255

在中国,五四知识分子作为召唤和启蒙的主体,普通大众则是被动员的客体。大众之所以会被动员,是基于知识分子对其主体性和潜在力量的认知。“大众”“民众”或“群众”等相关词汇虽古已有之,但大都是在五四运动前后才作为政治社会学术语被译成中文广泛使用的。翻译的过程,是这些词汇成为主词的过程,也是这些词汇背后的群体主体性逐步凸显的过程。特别是“民众”一词,随着十月革命的爆发,它在汉语里的价值得到了提升:在马克思主义的文章中,它被赋予解放革命主体,或者至少是具备了革命素质的人群的含义。与其他以日语为榜样而传播开来的词汇不同,“群众”一词是中国本土流行起来的。[29]作为一个政治词汇,它首次出现于李大钊1918年的一篇文章中,他说:“Bolshevism实是一种群众运动。”[30]毛泽东对于“群众”“大众”等作用的认知,特别是知识分子离开群众就难以充分发挥主体性的认知尤其深刻。经过他的反复论述,“大众”等词的正面含义也越来越浓:“在中国的民主革命运动中,知识分子是首先觉悟的成分。辛亥革命和五四运动都明显地表现了这一点,而五四运动时期的知识分子则比辛亥革命时期的知识分子更广大和更觉悟。然而知识分子如果不和工农民众相结合,则将一事无成。革命的或不革命的或反革命的知识分子的最后的分界,看其是否愿意并且实行和工农民众相结合。”[31]五四时期,中国早期马克思主义者意识到要想实现社会改造的目的,仅靠自身及知识分子群体的力量不够,必须要启蒙群众、发动群众,人民群众才是社会改革运动的主体。

从现实角度看,五四时期中国普通大众也随着外国资本主义入侵等现实因素以及社会发展而逐步成长和壮大起来。以工人阶级为例,中国近代产业工人的人数,辛亥革命前不过50-60万人,1919年五四运动前夕即达到了200万人。[32]五四运动前,工人阶级除了进行自发的经济斗争外,也曾作为参与者参加过反对侵略者的斗争、太平天国运动等其他抗清斗争、辛亥革命、反军阀斗争等。但在这些反帝反封建的斗争中,工人阶级只是农民和资产阶级的追随者。在五四运动中,工人阶级第一次独立登上政治舞台,他们不仅呼应了由青年知识分子掀起的社会抗争,而且在运动的关键阶段,于6月5日由上海工人阶级发起,进行了席卷全国的反帝爱国大罢工,成为“三罢”斗争中的主力军。[33]

(二)激发情感与行为示范的动员方式

社会动员是通过各种形式实现与动员对象在认知和情感上的共识和共鸣,同时利用一定情境中主体行为的榜样示范作用,影响动员对象的思想和行为。这种动员不仅让普通民众有个人觉醒、自我实现的进步感,而且通过公共空间的讨论争鸣、行为示范,现实中的自我镜像反复巩固着主流意识形态的价值观。五四运动期间,青年知识分子在情感和行为两方面的动员,不仅激发了民众的反抗意识、群体意识,培养了民族和国家意识等,而且也使得商人、工人和农民等群体积极参与社会斗争,用行动支持五四运动。

五四知识分子激发大众情感的形式很多,如各种抗争宣言的传播、媒体上开展的生活话题讨论以及免费大众教育的推广等。他们通过媒体、街头演讲等渠道发表一系列公开宣言,包括罢课宣言、印刷传单、用中、英、法等语言写成的标语或讽刺漫画等。这些宣言里有关于中华民族内外交困现状的分析,中国人被奴役践踏的描述“奴隶”“牛马”等,也有关于其他国家谋求自强独立时“不得之,毋宁死”的引证,还得出“夫至于国家存亡……之时,而其民犹不能下一大决心,作最后之愤救者,则……无可语人类者矣”的结论。他们还把个体与国家民族紧紧联系在一起,如“头可断青岛不可失”“中国是中国人的中国”等。同时,宣言还描述了中国有觉悟的同胞及青年学生的表现,如“露天演说”“通电坚持”,即使在罢课期间也不能辜负国家,要遵循中国“智仁勇”的国风等。[8]102-114这不仅传达了社会抗争活动的合理性和正义性,从理性到情感进行有效引导,而且也引发了社会各界对现实的不满,进而萌生反抗意识,有很强的感染力和影响力。

同时,五四知识分子利用报刊等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将民众个体认知与社会群体价值取向嫁接,使个人生活行为被赋予新的时代意义,激发民众的群体意识。以时尚为例,1920年引起公共舆论大讨论的女子剪发运动就说明,五四精神从客观上促进了女性的解放,但这种解放主要还是以五四思潮为主的社会话语力量共同塑造与推动的结果。[34]五四时期发达的报刊业辅助知识分子阶层在民间与庙堂之间建构了一个公共空间,在个人行为的社会建构方面充分发挥了重要的纠偏功能。如经由倡导女性衣着简朴的《妇女杂志》引导,五四女学生素衫黑裙剪短发开始成为通行的形象。在时代精神的推动下,这种女学生形象构成一个五四时代女性文化的特别符码,并迅速成为一种流行时尚。[35]

五四运动期间,青年学生还通过开展各类大众教育活动,向不识字或文化水平较低的民众传播科学知识、爱国精神、新社会思想等,从而提高他们的国家和民族意识。1919年由北大学生廖书仓、邓中夏等人创办的平民教育讲演团在城里和乡下作了不计其数的演讲,把印好的演讲稿和通俗杂志分发给民众,工作一直持续到1923年。类似这样的讲演团,在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和其他学校也存在。[8]193青年知识分子还联合商人等合办免费学校、壁报、公共图书馆等。以北京大学为主的高校开展的大众免费教育,打破了中国高等教育尤其是高等学府向来抵制平民入学念书的传统。到1919年底,北大理科主办的夜校已有500多名学生,年龄在7岁到30岁之间。[8]194五四运动期间各地成立的共产主义小组和共青团也通过建立各种学习组织和机构,积极引导青年提高文化水平,学习和掌握马克思主义思想和理论。如北京马克思主义者创办了长辛店劳动补习学校,分日夜两个班次,日班为工人子弟上课,夜班主要为青年工人上课,大约培训了2 000名工人。类似的还有毛泽东在长沙创办的工人夜校、平民夜校、失学青年补习班,李启汉在小沙流开办工人半日学校等。[21]

除思想情感方面的动员外,五四运动期间,以北京、上海等地学生为代表的青年知识分子和中国留欧留日学生采取了游行示威、社会请愿、街头演讲、小组行动、罢课、集体回国等主体型抗争剧目[注]查尔斯蒂·利提出,一群政治行动者向另一群行动者提出集体诉求时采用的相对为人们所熟知的、标准化的行为动员方式,可称为抗争剧目或抗争表演。一般可分为三种:竞争型集体行动,如抢粮活动等;反应型集体行动,如砸机器、抗税等;主动型集体行动,如罢工、游行、集会等。[36]。这些形式一方面是对当时强权政府的全盘挑战,同时也通过占领公共空间对社会大众产生行为激励作用。起初青年知识分子采取的抗争形式以游行示威、街头演说、社会请愿为主,目的在于争取国内其他知识界、政治界和社会领袖的支持。之后发展为普遍罢课和强烈抵制日货,以此抗争北京政府和日本。[8]122其抗争形式不仅灵活多样,依据实际情况而变化,而且学生组织廉洁自守的表现打动了很多群体。他们充分利用一切机会进行抗争和动员,大街小巷、公园菜场等公共空间都被他们当作演讲、宣传的场所。以青年学生为代表的知识分子还用行动倡导国人抵制日货、购买国货从而进行商业抗争。北京学生详细调查了城内生产、消费市场情况后制作成目录,列举了80多家可以生产代替通常从日本进口的商品的本国工厂和公司,向所有商店推荐,同时对许多经济改革的可能性进行分析,并将这些资料和研究结果制作成几万本小册子和传单到处分发。[8]151上海的学生还戴着国产的白布帽在街上演讲,访问每家商店,请求他们签字答应第二天罢市。[8]156这些形式对于一直以来被日货威胁的中国新兴工商业者影响很大。

随着运动的推进,青年知识分子的动员对象也逐渐深入,由市民、工人、商人、店员扩展到农民。他们开始发动群众、团结群众,逐步聚合农村力量。一些城市如杭州、武汉的学校提早放暑假试图阻止这种抗争运动,于是学生们都返乡,把五四运动发展到乡野之间,[8]148使农民也参与斗争。学生们主要在五四运动进行比较激烈的城镇郊区和周围农村,反复轮番讲演。如上海的学生分赴四乡进行宣传鼓动,向村民宣讲山东青岛的重要性,劝告抵制日货,解释签约的恶果等。南开学校的学生每天分几个小队到南北各村讲演,很受农民欢迎。北洋大学讲演团、杨柳青救国团等也把讲演重点放在乡间。当时年仅16岁的讲演队长邓颖超经常带领女师的讲演队到郊区农村讲演。通过反复不断的宣传,农村许多普普通通的农民都知道当时中国所处的困境,用共同抵制日货等来挽救国家。[37]

(三)五四知识分子大众动员的影响

五四事件之后,被启蒙的青年知识分子直接承担了动员社会各界的主体作用。受到学生运动的影响,城市的商人罢市、工人罢工、农民也积极参与;教职员、作家、记者等知识分子领袖不仅支持他们,而且还受到启发创建了自己的组织,如北京中等以上学校教职员联合会的成立;许多政界的领导人也被唤醒,开始认识到青年是不容忽视的强大力量。西方的观察家厄普顿·克洛斯(Upton Close)在1919年5月的报道中这样评价:“数百万数千万个农民、商人和工匠破天荒第一次谈论国内和国际大事,以前他们做梦也没想到会对此发表意见,就是受到近来历次革命的刺激也不曾有这种效果。……这些青年斗士(即学生们)的所作所为,真不平凡——大概中国终于真正觉醒了。”[8]225五四运动后,城市商人和工人开始组织起来,各种“马路联合会”“工会”组织的建立就是最好的证明。中国最底层的农民群体也在相当大的范围内参加了运动。据《大公报》《申报》《益世报》《晨报》等报道,在山东等直接或间接受日本侵略的农村地区,农民们在青年学生的影响下踊跃参加斗争。他们不仅积极支持学生的爱国行动,如有的拿出积蓄交给学生做为爱国商行的基金,有的坚决不买日本货物、不坐日本霸占的胶济路火车,也有的拒绝卖给日本人粮食及其他农副产品,而且他们还身体力行参与斗争,如建立农民组织、筹划罢耕抗税等活动、与学生、商人、工人等结成爱国联合战线等,共对外敌。[37]

五 结语

从主体角度看,五四运动可以概括为一场由中国先进知识分子和受到他们深刻影响的青年学生发起进而影响社会各界的独特的爱国运动。之所以说其独特,是因为在这场运动中,中国社会各群体的爱国不是停留在以往本能抗敌的自卫式行动上,而是呈现出国家主权意识和民族尊严的觉醒。如同陈独秀在1920年演讲时提到的,五四运动的独特之处一是直接行动,二是牺牲精神。直接行动就是指由人民直接行动以对抗黑暗的社会,用“代表公众的意见”来表达政治的诉求。牺牲精神就是指把个体和社会的融合,“小我”与“大我”的融合,以爱国为导向,将个人奉献给社会。这里指的就是国民主体意识的觉醒。[38]这种主体觉醒的根本动力,不仅在于新文化运动以来中国先进知识分子寻找先进理论,特别是马克思主义理论以寻求救国之路的思想动力,而且也在于中国无产阶级的发展和壮大,使得中国主体政治力量发生转移的阶级动力。

在五四运动一百周年之际,回顾这段历史,特别是中国先进知识分子被召唤成为主体,继而召唤其他群体及民众参与社会运动的过程,是中国新文化运动进化为社会运动的过程,同时也是中国主流意识形态逐渐“脱儒家化”、马克思主义逐渐中国化的过程,意义重大。在中华民族站起来、富起来、强起来的过程中,我们无论如何不能遗忘中华民族如何醒过来,因为这是我们国家繁荣富强、复兴中国梦的思想源头和精神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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