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俊超,曹辛华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我国医药报刊最早出现于清末。民国建立后,随着西医的进一步传入、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以及民国政府鼓励西医、压制中医政策的推行,西医报刊数量迅速增加。中医界有识之士在这种情况下为了团结同道、宣传中医,亦开始大量创办中医药刊物。根据《中国医学通史》统计:1908-1949年,国内创办的中医药期刊(目前尚存)约有260种;[1]2501912-1937年出版西医药期刊237种;1938-1949年出版西医期刊约有百种。[1]508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这些医药期刊中刊登了大量的诗词。经过初步的搜集和整理,保守估计其数量已逾五千首。这些诗词内容丰富多彩,风格独特,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它们是我国医药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清末民国诗词文献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长久以来却未得到学界应有的关注。
清末民国时期医药报刊刊载内容主要为医药知识,不少亦刊载诗词、小说、笔记等各类文学作品。就刊载的诗词作品来讲,以1912年、1937年为界,可以粗分为三个阶段,呈现出明显的阶段性,其中以中期刊载数量最多。就整体刊载诗词的数量来讲,诗与词之间数量对比悬殊,主要以诗为主,词的数量较少。就刊载方式来说,诗集中刊载在医药报刊的文艺类栏目之中,词则多零星散见于杂志。
我国医药报刊出现于清末,创办较早的医药刊物在1912年之前很少刊登诗词。我国最早由国人主编的西医期刊《医学报》[注]光绪十二年(1886),博济医院助理医师尹端模创刊,共刊载两期。以下为简便起见,除重名期刊需要详细注明以便区分外,其余期刊仅于首次出现在正文中时,以公历标明其创止时间。以及其他早期西医期刊《医药学报》(1907-1911)《卫生白话报》(1908-?)《上海医报》[注]宣统二年(1910),顾实秋创刊于上海,停刊时间不详。等皆未刊登诗词作品。中医期刊亦是如此。我国真正意义上的中医期刊《利济学堂报》(1897-1897),以及其他早期的中医期刊如《绍兴医学报》(1910-1911)《中西医学报》(1910-1930)等皆未见刊载诗词作品。这个时期的医药报刊很少开辟文苑一类的文艺专栏,即便开辟文艺专栏也多是偶尔刊载诗词作品。如《医学世界》(1908-1914)宣统元年(1909)所开辟“杏林余录”专栏。其于宣统元年五月二十日第13册载有四首诗作,但是附在类于医学笔记的“药名诗”条目下。《医学报》[注]光绪三十年(1904)四月,周雪樵、王问樵创刊。中虽刊载有诗词唱和作品,但较为分散。例如其于宣统元年第一百○四期刊载的《岁暮述怀七律四章》,第一百○五期刊载的《步访洞天不值原韵》,至一百○七期才刊载有和作《读杨古蕴先生述怀诗有感步韵四章》《散步访洞天原韵七律一章》。其所设置的专栏亦时有时无,不够稳定。宣统三年(1911)四月十五日,《医学报》第一百三十三期设立“词章”专栏,刊载了《简问樵社长并祝公报前途》《和荩臣先生画梅寄王问樵君一律》《咏画梅寄赠王问樵君》三首诗。[注]《医学报》开辟“词章”专栏一共两次,除本次外,另有一次为宣统三年六月十五日,第一百四十六期所开“词章”一栏。《医学报》最早刊登诗词是在宣统元年二月二十五日,第一百○二期散刊的《画梅七绝四首》《附呈七律两首以志敬仰》。可见不管是散刊,还是刊登于专栏的诗词作品数量都不多。但直到同年六月十五日,虽重新开辟“词章”专栏,却未刊载诗词作品。
1912-1937年间,我国医药报刊进入迅猛发展阶段。这一时期医药报刊所刊载的诗词数量激增,主要集中在20余种医药报刊中。西医报刊如《广济医刊》(1924-1935)《医药学》[注]民国十三年(1924),由黄鸣龙等创刊;民国二十六年(1937)停刊,后于民国三十六年(1947)复刊。以下所引《医药学》皆专指此刊。《日新治疗》(1925-1943)《东南医刊》(1930-1934)等;中医报刊如《中医杂志》(1922-1930)《三三医报》(1923-1929)《医界春秋》(1927-1937)《寿世医报》(1935-1937)等,刊载诗词的数量较为集中,是这一时期医药报刊诗词刊载的主要阵地。这个时期医药报刊诗词以开辟专栏集中刊载为主,零星散刊为辅。开辟专栏刊载诗词是这个时期医药刊物最为常见的方式。这些专栏一般被设置在医药报刊的尾端,多为一到两页,所占整个报刊比重不大。一般被命名为“余兴”“文艺”“艺文”等。命名为“余兴”的如《广济医刊》《医界春秋》《东南医刊》等;命名为“文艺”的如《同济》(1918)《大众医刊》(1931)《湖南医专期刊》(1935-1936)等;命名为“艺文”的如《药报》(1920-1937)《医药学》等。另外,也有部分命名比较特殊,如《三三医报》的“社友俱乐部”、《日新治疗》的“日新诗坛”等等。
1937年之后,医药报刊刊载诗词同前期状态相似。刊载的诗词作品虽多于早期,但数量急剧下降,相关文艺专栏亦不多见。具体刊载的诗词多零星分散在《北京医药月刊》(1939-1940)《南汇医报》(1946-1947)《医铎》(1948)《医进》(1940-1941)等医药报刊中。出现这类现象的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是抗日战争的爆发对我国社会经济、文化、秩序等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各类报纸、杂志因战争停刊者极多。医药报刊作为其中的一种,必然会受到影响;二是随着我国医药报刊的进一步发展,医药报刊的学科性逐渐增强,出版日益规范化。文学类的栏目逐渐被取消,医药报刊很少再刊登诗词等文学作品。[2]
总体上看,清末民国中医报刊和西医报刊之间刊载诗词的数量较为均匀。不同的医药刊物之间,诗词刊载数量对比悬殊。刊物的刊行时间长短是影响刊载诗词作品数量的重要因素,例如《医药学》中刊载诗词近五百首,《文医半月刊》(1935-1937)中却仅刊载了十余首。这与两者发行时间的长短有着密切联系:前者发行时间长达十余年,后者却仅发行了不到两年。另外,医药报刊主办者身份的差异、办刊目的的不同对其刊载诗词的内容亦存在较大的影响。具体来说,中医期刊中的医生之间酬赠、唱和之作明显多于西医刊物。这与当时的时代背景具有密切联系。尤其是民国时期,西医对传统中医冲击极大,加之民国政府采取鼓励西医、压制中医的政策。中医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境。为了应对这一困境,中医报刊多由具有重要影响力的名医或者中医团体自发筹资创办。团结中医群体,增强中医之间的交流,宣传中医的科学性和实用性的目的就显得较为突出。因此中医药报刊诗词中日常酬唱与赠答极多。对于西医来讲,大量的西医院校在国家政策的鼓励下纷纷出现,刊登诗词的西医报刊往往与医学院校存在着密切的联系。其所刊载的诗词内容相对中医报刊显得较为灵活。
值得注意的是清末民国医药报刊开辟的专栏往往会选刊医生们的诗词集。这类诗词集根据笔者收集共得15种。其刊载方式比较灵活,有的一次刊毕,有的多次连载。一次刊毕的如《中医杂志》中徐少楠的《暖云寒月诗稿》[3]、彭秋宾《皎霞轩诗稿》[4]、秦伯未《二兰室词稿》[5];《医界春秋》中陈无咎《黄谿词钞》[6]、郑镜人的《倚剑楼诗脔》[7]。连载的如《中医杂志》中秦伯未的《二兰室诗稿》[注]连载于《中医杂志》1922年第1、3期。、曹拙巢的《气听斋诗稿》[注]连载于《中医杂志》1922年第3、4期。;《医药学》中余云岫的《扶桑草》[注]连载于《医药学》1927年第4卷第8、10期,1928年第5卷第1、4期。、汪企张的《蓬窗独啸》[注]连载于《医药学》1928年第5卷第2、3、5、6期;1929年第6卷第1期。、龙伯坚的《耆域庐诗存》[注]连载于《医药学》1932年第8卷第12期,第9卷第2期。、黄胜白的《让红书屋炕背》[注]连载于《医药学》1932年第9卷第11、12期。、郑镜人的《双桐庐诗草》[注]连载于《医药学》1947年复刊第1卷第2、4期。;《医界春秋》中陈无咎的《黄谿诗脔》[注]连载于《医界春秋》1928年第25、26期。;《寿世医报》中陈焕云的《桐荫医庐诗钞》[注]连载于《寿世医报》1935年第1卷第1、2、3、5、6、7、8、9期,第2卷6、8、10期。、缪润之的《留读轩诗钞》[注]连载于《寿世医报》1935年第1卷第5、6、7期。等等。除此之外,尚有各种选刊的“未是草”“未定草”。这类作品数量虽然不多,但对我们搜集整理清末民国诗词文献,尤其是全民国诗、全民国词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
清末民国医药报刊诗词的作者以名医为核心,以医生为主体,同时涉及个别社会人士。这些作者中西医皆有,整体素养较高。不少医生旧学根底深厚,部分西医还有留学经历。他们往往是医药团体的发起者或是医药报刊的编辑者。以相应的医药报刊栏目为平台,医生们又往往以名医为核心形成诗词创作群体,有的甚至形成诗词社团。这些医生以传统创作诗词的方式进行交流,记录现实,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反映出清末民国时期医学领域诗词创作的现实状况。
清末民国医药报刊中诗词作者的综合素养较高。就中医来讲,生活于清末民初的一批中医部分尚参加过科举,如潘申甫、张锡纯、曹颖甫、谢伦元、萧龙友、刘蔚楚等。稍晚一点者多师从名医或毕业于国内的中医学校,如许盥孚、黄星楼、张赞臣、张延仁、沈仲圭等。还有不少出生于医学世家,如秦伯未、严云、陈焕云、何湘帆、陈桐候、庞国镐、王弋真等。西医作者则普遍接受过严格的现代高等教育,不少西医具有留学的经历。根据《医药评论》中《社员录》记载:汪企张、汪于冈、邹怀渊、姚伯麟、郭琦元、赵燏黄等皆留日习医。[8]另外,余云岫、汤蠡舟、谢筠寿等亦留日习医。张锡钧、万友竹、龙伯坚等则赴美留学习医,其中谢筠寿、张锡钧、万友竹、龙伯坚等还获得博士学位。黄鸣龙、黄鸣驹、黄瑛兄妹皆留德习医并获得博士学位。当然,也有一部分毕业于国内医校,如黄胜白、宋国宾等。由于特殊的时代背景,清末民国中西医之间虽然发展极不平衡,但是这些医生们多能兼习中西医。不少人在我国近代医学史中占有重要地位。如张锡纯是我国第一家中医院——立达医院的院长;黄胜白创办了我国最早的医药学刊物《同德医学》;余云岫、汪企张则是民国时期“废止中医派”的代表人物等等。这些医生们同样具有一定的文学素养,他们对传统诗词有着浓厚的兴趣。在继承诗词唱和进行交流的优良传统的同时,也关注着国计民生。他们创作的不少优秀作品,以医生的视角生动地记录了当时的社会百态。
名医是民国医药报刊诗词创作的主导者和核心。名医们在业界声望高、影响大,又往往是医药报刊的创办者或编辑。雅好诗词的他们利用这样的双重身份,在医药报刊中开辟文艺栏目,刊载自己的诗词作品,在医生群体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导向作用。他们发表的诗词作品不仅数量多,质量也较高。西医刊物如《同济》中总编辑黄胜白,原名黄鸣鹄,是我国享有盛誉的本草学家。《同济》中刊载其作品高达八十余首。再如西医刊物《广济医刊》中的作者万友竹,是当时著名的西医,也是《广济医刊》的主要编辑者。《广济医刊》中刊载了大量万友竹和他的侄子万笑凡的诗词作品。中医期刊中这种现象最为突出,如《中医杂志》中的王鞠仁、秦伯未、曹颖甫、严云等,皆是当时有名的中医。他们先后担任过《中医杂志》的编辑。《中医杂志》中刊载了他们不少诗词作品。《三三医报》中的创办者裘吉生以及《寿世医报》的创办者陈焕云、陈起云父子所开辟的栏目也都刊登了不少自己的作品等等。除了这类集中刊登的情况外,他们的作品还往往散见在各种医药报刊中。这类的作者还有沈仲圭、余云岫、汪企张、温楚材等等。
在此基础上,医生们往往以医药报刊所开辟的文艺专栏为平台形成不同的创作群体。有些群体成员之间联系极为密切,甚至形成诗词社团。其中最为典型的如中医报刊《中医杂志》《三三医报》;西医杂志《医药学》《日新治疗》。1921年11月,名医丁甘仁、夏应堂发起创办上海中医学会,12月创办会刊《中医杂志》。[注]上海中医协会在当时医界影响极大,是上海三大医会之一,1929年会员多达千余人。其创办的《中医杂志》学术水平较高,是我国近代重要的中医刊物之一。编辑长王鞠仁,编辑秦伯未、章成之、曹颖甫皆毕业于上海中医学校,师从名医丁甘仁。[9]他们在《中医杂志》开辟“文苑”专栏,并规定“刊载(上海中医学会)会员诗词,藉助余兴,会外投稿者不录”。[10]以此为阵地,凝聚了陈杰、诸文萱、严云、宫昉、徐先慎、徐嘉树、许观等一大批雅好诗词的中医,为稍后沧社的成立奠定了基础。翌年,他们成立诗词社“沧社”,并以同名刊物《沧社》为社刊。[11]其中王鞠仁、许观、秦伯未、严云担任理事,徐先慎等担任干事。社址设置在上海老西门城内的广益中医院内。值得注意的是《沧社》刊行后,《中医杂志》刊载的诗词数量大为减少,但仍旧刊载“沧社”的各类信息。名医裘吉生创办的《三三医报》“社友俱乐部”栏目中时见社友征和的现象,其刊载的诗词作品多为医社社员集体同题唱和、相互赠答之作,且数量较多。完全可以视其为诗词社团。西医刊物《医药学》由黄胜白与其弟黄鸣龙、黄鸣驹、妹黄瑛共同刊办。黄胜白是《医药学》“艺文”栏目的负责人。根据《序风先生伏敔堂诗选录》[12]得知,黄胜白与其妇杨竞安、黄鸣龙、黄瑛皆师从吉亮工习诗。又因其师吉亮工推崇清代诗人江湜,后结识了江湜次子江晋之。因此以黄胜白为核心,刊登了他们师徒以及江氏父子大量的诗作。另外也有不少群体相对涣散。所刊登的作品来源复杂,娱乐性、趣味性较强。《广济医刊》作为广济医校、广济医院的校刊和院刊,所刊登的诗词多是广济医院医生、广济医校师生的作品。他们的作品多是以各自的生活为核心,较少涉及他人,更不存在同题共咏的现象。这类的刊物还有不少,如西医刊物《同济》《药报》;中医刊物《医学杂志》《社会医报》等等。
除此之外,在民国医药杂志刊登诗词作品的还有其他社会成员,主要为患者、医生朋友和当时社会名人等。如《颂良药诗四律》[13]是患者朱庆所作。又如前引江晋之等并非医生,但因与主编黄氏兄妹关系密切,因此有不少作品在《医药学》中刊出。另外,又因江晋之与吴梅、蔡晋镛有同乡之谊且曾有过唱和,因此吴梅、蔡晋镛的作品也有刊登。[14]其他社会名人像邵翼如、张君默、冒广生;[15]张大千[16]等也有诗词在医药报刊发表。就现存刊物情况来看,这些不是医生的作者尚属少数。这说明医药报刊诗词的作者还是以从事医药行业的群体为主体,医药报刊所发表诗词多为医药人员的职业休闲产物。
清末民国医药报刊诗词与同时期其他期刊诗词不同,带有鲜明的医药色彩和职业特征。一部分诗词充当医生们宣传医药知识、联系团结同道的工具,其思想内容具有较强的目的性和实用性。一部分诗词反映医生们的个人情感、映照现实,颇具诗美。清末民国医药诗词的内容丰富多样:各式各样的咏医、咏药、记病之作,医生之间的酬唱赠答之作,各类诸如山水、送别等传统题材的作品。在艺术上,清末民国医药诗词颇具特色:大量联章组诗的使用、雅俗对比鲜明的语言风格、浓郁的写实主义色彩。这些诗歌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从不同角度为清末民国诗词开辟了新的境界。
宣传普及医药知识、增强行业成员之间的联系、抒发医生自我情感,是清末民国医药期刊诗词的主要功能特征。沈仲圭《卫生诗歌小引》:“尝谓怡情悦性,莫如诗歌;健身强种,厥唯摄生。使治二者于一炉,则于怡性之中,兼获健康之道。不尤美哉!”[17]借诗歌来歌咏医药、宣传医药、培养学生是我国中医的优良传统。清末民国医药报刊中,中医报刊中的咏药诗、本草诗、医案诗、医评诗,西医报刊中歌咏新的治疗方式和器械的作品、普及卫生常识的作品等都明显反映出这一现象。但就中医而言,面对西医的巨大冲击和政府的打压政策,清末民国中医药报刊医药诗词还承担了宣传中医科学性和实用性的任务。增强行业成员之间的联系是清末民国医药报刊诗词的重要目的。为了切磋医术、团结同道,清末民国时期的医生们继承以诗词酬唱赠答的传统形式。这一现象在中医报刊中尤为突出。不少中医杂志创刊的目的就是为了弘扬中医、抵制民国政府“废除中医案”的政策,其团结同道的目的性极强。各种中医药报刊发起的群体性“祝寿”“哀悼”唱和反映的就是这种目的。另外,在业余时间进行休闲娱乐,放松自我也是清末民国医药报刊诗词的重要思想特征之一。医药报刊的文艺专栏多以“杂俎”“文艺”“艺文”等命名,就表明专业之外休闲娱乐的目的。这些雅好诗词的医生们在闲暇之余不废吟咏,借此来丰富自己的日常生活,抒发个人的情感。他们将自己的各种各样的作品刊登在这些栏目中,供大家在枯燥的职业之余玩味欣赏,可以说是“诗意地栖居”着。
清末民国医药报刊诗词从不同角度为清末民国诗词开出了新境界。大量的咏医、咏药、记病、行医、防疫、咏卫生以及各类医药歌诀等作品,超过了前代同类诗词的“容量”。咏医诗如葛亚摩《咏张仲景》[18]、郑守谦《张仲景先师像赞》[19]等,咏药诗如胡啸梧《药名诗七绝四首》[20]等,咏病诗如顾鸣盛《调驼背与近视眼诗》《贪睡诗》[21]等。值得注意的是,民国医药报刊诗词中出现了更多前所未有的新题材,尤其是吟咏西方医学的内容。如吟咏西医各类药品、医学器材、治疗方法等都是传统医学未有的,但此时被大量写进诗词。顾鸣盛《人体解剖图题句》[22]五首分咏“骨骼”“筋肉”“消化器”“循环器”“淋巴”,汪企张《题解剖实习图寄三叔》[23]90,杨紫微《盐野义新药杂咏》[24]十一首,杨众瞻《传染病名杂咏》[25],刘述庭《咏新亚药厂新药词》[26]十首等都属于这类作品。这种独特现象可谓医药式的“诗界革命”。
酬唱、赠答类作品在清末民国医药报刊中数量较多,可视为当时医生们社交生活的“诗化”。这类诗词作品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同行之间以各类日常琐事诸如贺寿、哀悼、开业、出书等进行酬唱、赠答的作品。例如《三三医报》中医生胡天宗以七律《五十自寿》向三三医社社友们进行征诗,参与唱和者有张锡纯、方肇元、徐召南、王肖舫、裘庆元、吴承烜、李慰农、刘蔚楚、何廉臣、何幼廉、章洪均、朱贡三、史介生等十余人,和作高达五十余首;[注]连载于《三三医报》1923年1卷第1、8、14期;1924年第1卷第16、23、25、31期;1924年第2卷第5期。又如《医铎》中孙崧樵作《银婚日客中咏怀》索和,和者有陈汉光、何约明、邹锡朋等,和作共计十余首。[注]连载于《医铎》1948年第1、2期。此类作品数量庞大。另一类是医生与其他社会人士酬唱、赠答之作,这类作品很少,但却能反映出医生创作群体与其他社会的关系。如许盥孚《高吹万属题闲闲山庄》《旅邸夜坐同柳亚子作》等。[27]
清末民国医药报刊诗词与前代一样,涉及山水、怀古、咏物、羁旅、送别、哀挽、爱情、题画、时政等各类题材,但其中亦有新变。“异国风光”与“中西医之争”的抒写值得注意。一方面,不少医生具有留学、出国经历,他们各类的诗词充满了异国情调。山水诗如黄瑛《与兄游Wannsee湖》[28]、汪企张《癸丑春寓尼崎本兴寺枕上咏雪》[29]描写异国风光,别具特色;送别诗如余云岫《送曹福三归国》[30]、汪企张《赠陈瑀甸君卒业归国》[23]91、杜天縻《强年东渡别亲友》[31]等等,异国送别在情感上较传统更为复杂;再如余云岫《辛亥浪华新年词》[32]八首记录了日本大阪各种新年民俗等,涉及异国风俗,这在传统诗歌中也是不多见的。另一方面,这些医生们关心医学领域的各种状况,尤其是民国中西医之争这一前所未有的现象。如中医王兰《再步许豫村原韵》[33]五首慨叹国家政策使中医陷入的窘境,西医醒吾《讽中医诗》[34]、陈景南《规庸医诗》[35]等则措辞尖锐,矛头直指中医的弊端等等。
清末民国医药报刊中的诗词具有鲜明的医药色彩,多以医药为诗词游戏。其中药名诗词是清末民国医药报刊诗词中一大亮点。出于医生职业的敏感性,中医们往往能注意到一般诗人不大注意的本草植物,这些植物在他们敏锐的眼光下往往绽放异彩。他们在吟咏过程中并不一定强调其药用价值,如和声《天门冬》:“小小新篁雅且幽,尺盈细箨绿阴稠。携来清供南窗下,相对生凉暑自收。”[36]再如胡萧梧《麦芽》:“柔条欲透满畦多,莫观涛升先起波。四月南风时未到,初生嫩穗绿如何。”[20]64此类诗中以中药为题材的诗歌颇多,如咏半夏、阿魏、蝉蜕、槐花、南星等等。在诗词中巧妙地镶嵌药名是药名诗的另一种形式。如曹拙巢《药名诗》二首其一:“雨过园林栀子肥,当阶芍药驻春晖。阿胶难止河流浊,大戟能痊水病稀。几见谢安惭远志,似闻孟德寄当归。单衫杏子风尘色,白尽乌头感式微。”[37]镶嵌了栀子、芍药、大戟、阿胶、杏子、乌头。这类的作品虽镶嵌药物,但却能巧妙地抒发自己的内心情感,颇具诗美,是药名诗中的佳作。除此之外,医生们之间贺寿、哀挽等唱和作品中医药味亦颇浓。李奉璋《和张相臣先生咏怀》:“三津施诊著良名,针灸兼优术培精。声色望闻无俗见,阴阳虚实知详情。十年却病皆神效,半世编书重卫生。久仰萱堂登上寿,一门孝悌振家声。”[38]此类唱和作品,虽千篇一律,枯燥乏味,但较为集中地涉及各类医学术语、典故,体现出鲜明的职业特色。
清末民国医药报刊诗词众体毕备,与前代不同的是以联章组诗形式书写医药的作品尤多。各类医药歌诀动辄数十乃至上百首,数量庞大。如范志刚《不谢方歌恬》[39]三十四首、潘申甫《疡症歌诀·头部》[40]十九首、吴秉璋《本草歌诀》[注]吴秉璋《本草歌诀》连载于《中医世界》1932年第4卷第22、23、24期。七百六十二首、陈起云《百病简易歌诀》[注]陈起云《百病简易歌诀》连载于《寿世医报》1935年第1卷第1、2、5、6、7、9、10期。五十八首等等。再如咏医诗亦是如此,刘希宪《吟嵌医士名绝句》[41]六十首、徐伯英《效天中君嵌吟医士名七绝诗》[42]十首巧镶清末民国各地名医字号。另外,章洪均《近代名医诗评》[43]二十二首以组诗形式评论当时的名医,余驾山《寿胤堂诗案》[44]以七绝组诗的形式记录医案,安干青《医统歌》[注]安干青《医统歌》连载于《北京医药月刊》1939年创刊号第67-68页、1939年第3期第54页。百余句采用长篇律诗的形式来叙写我国中医史,这些在我国医药文学史,乃至诗词史中亦极为罕见。
清末民国医药报刊诗词作品由于创作目的不同,语言雅俗对比鲜明。一方面,清末民国医药报刊中诗词创作者们不少雅好诗词,且多具有较高的文艺才情。他们创作的诗词韵味隽永。在医生身份外,他们自诩诗人。其创作态度亦较为认真。名医王一仁《除夜不眠起而有作》云“说与旁人应不信,一诗虽费两年才”[45],虽有调笑意味,却反映出作者创作时的认真态度。他们的抒怀之作多能保持一定的水准,在语言上较为文雅。即便是医生们的酬唱赠答之作,从内容上来讲虽千篇一律、空洞无聊,但在语言上却也能保证一定的质量。何况发起者和唱和者以诗会友尚有借此显才、彰显风雅的目的。另一方面,医生们那些旨在宣传医药卫生知识或博人一乐的诗词作品,或为押韵之文,或多滑稽之态,不免有通俗直白、质木粗糙、缺乏美感之弊。如沈仲圭《卫生诗》九首其一:“坚硬最忌软最宜,滋养多品朵其颐。须知病入皆从口。堤防过饱与过饥。”[46]为了方便读者理解,语言通俗易懂,不过借用诗歌形式而已。又如刘述庭《咏新亚药厂新药词》十首中《卜算子·镁固素灵》:“不是病魔缠,但是神经乱。痴呆未愈又癫狂,寿命真难算。 何药最通神,功倍事偏半。镁固素灵灵又灵,功效请君看。”[26]则纯以词体作医药广告,不具词美。
清末民国医药报刊诗词艺术水平最高的是医生们吟咏社会现实之作,写实主义色彩浓重,充满了“诗史”精神。医生们本希望借医术活人救国,所谓“俯仰乾坤一介生,同胞疾苦倍关情。愿将医药为霖雨,洒遍九州疠气清。”[47]本着“欲为一世酿长春,普及何分富与贫”[48]的愿望行医济世。但战乱不断、民生凋敝,哀鸿遍野,是他们无法逃避的时代背景。战乱下,他们身处困境乃至流离失所,很难实现自己救民救国的愿望。如张锡纯《卫河岸上感怀,时当洪宪纪年》:“沉浮世事竟年年,百丈狂澜谁障川。傀儡登场原是戏,书生扼腕亦徒然。累卵国运风潮涌,逝水光阴岁月迁。消尽愁死端借酒,俗尘不碍醉中天。”[49]“醉中天”是对现实的无奈之下,只能躲避在醉乡之中的自嘲。他们感慨实事,希望和平,却又无可奈何。如闻达《十二月三日晨起有感》:“医国医民药不灵,廿年是自种前因。皇天少降封侯将,好与人间话太平。”[50]面对国势日非,外族入侵,国民政府却屡次战败,他们失望苦闷、悲愤压抑。温楚材《中秋夜雨闻奴强占辽东有感》:“夜雨嗥狼饿,秋风唳雁多。可怜边囤急,何术问嫦娥。[51]秦伯未《北郊行》更是记录了日寇入侵后的惨景:“杀人不畏钢刀折,顷刻团圞转隔绝,倏忽生离成死别。陈尸千万填沟壑,模糊骨肉谁能决。中有孝子泪,亦有慈母血。亦有嫠妇倩女魂,亦有英雄烈士烈。欲哭无声空哽咽,此恨长埋何时雪。”[52]汪华东《蝶恋花·二十二年一月四日作》:“莫问神州成底事,一寸山河,一寸伤心地。误尽苍生应此辈,谈兵划策空盈纸。”[53]与上述感时忧世之作一样,悲愤压抑之下,登山临水,题书赠答,皆多衰颓之感。医药报刊刊载此类作品,说明当时编者并非简单地将诗词作为医药报刊的文艺点缀。虽为“余兴”,却从未敢忘记忧国忧民。
以医生这一职业群体为创作主体的清末民国医药期刊诗词不同于一般文人的创作,展现出鲜明的职业性的同时,全面反映出医生们“诗意”的生活方式以及医生视角下清末民国的社会百态。这对我们研究清末民国医药文学、中国医药文学皆具有重要的价值。以报刊刊载诗词的形式突破了以书籍为载体的传统传播方式,其文化传播和消费形式充满了大众化的现代气息。医生等各类创作群体的客观存在有助于我们突破传统以文人为创作核心的文学史的书写。无论在医药文学史,还是在清末民国旧体文学史等方面都有重要意义。
首先,清末民国医药报刊诗词对我们研究清末民国医药文学、中国医药文学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在“忠孝”等思想的影响下,我国封建社会中文人通医、医生长于诗文现象较为普遍。[54]诗词本身就和医学有着天然的密切联系。清末民国这一特殊时期,西医得到空前发展,中医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中西医在相互碰撞、交融。不少西医接受传统中医文学的影响成为我国医药诗词创作新的生力军,从而使医药文学展示出前所未有的新气象;中医在保持诗词优良传统的同时亦不断开拓。清末民国医药报刊作为这些诗词的重要载体,集中、突出地体现了我国医药文学在清末民国时期各个方面发展和新变。当我们书写清末民国医药文学史、文化史等离不开这些医学诗词文献。
其次,清末民国医药报刊诗词的深入考察,启示我们应当对经济、交通、宗教、书画等等各类行业报刊上的文学创作或“行业诗词”予以更多的关注,这是我们构建清末民国旧体文学史、清末民国文学史的必由之路。清末民国时期,传统诗词充分利用了报刊这一新媒介进行传播,实现了“现代”化。[55]在传统诗词结社、刊刻诗集的基础上,以文艺以及相关学术报刊为主,各类行业报刊为辅展现出清末民国诗词立体化的创作和传播方式。医药报刊所载诗词,其创作核心为名医,创作主体为各种各样的医生,接受者以医务人员为主,同时也波及其他社会群体。
同样,诸如经济、交通、宗教、书画等等各类行业报刊其创作群体、传播方式、受众都极具时代特征和行业色彩。多样化的创作群体,不同于传统文人的创作;借助各类行业刊物进行传播,突破了借助刊刻诗词集的传统形式;多样化的受众,拓展了传统受众的范围,这些展示出清末民国时期传统诗词大众化创作和消费新时代特征。对我们全面正确了解清末民国诗词创作、传播、接受,对我们构建清末民国旧体文学史、清末民国文学史乃至近代文学史皆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
最后,清末民国医药报刊诗词为清末民国诗词的重要组成部分,对我们搜集整理清末民国诗词文献具有重要的价值与启示意义。民国旧体文学诗词文献数量庞大、情况复杂,收集整理的难度较高。各类报纸杂志是其中重要的组成部分。[56]但就目前研究来看,学界所关注的重点多在新闻类、文学类以及相关学术性刊物。以民国医药报刊诗词为代表的医药类行业性刊物却极少有人关注。这类刊物所刊载的个人诗词选集如秦伯未的《二兰室诗稿》《二兰室词稿》、余云岫的《扶桑草》、汪企张《蓬窗独啸》以及各类未是草,无疑对我们搜集整理民国诗词具有重要的补充价值和意义。同样,根据笔者调查,其他各类行业性刊物,皆刊载了大量的诗词,如交通类刊物《铁路协会会报》所刊徐珂《纯飞馆词未刊稿》[57]、杨蛰庵《蛰庵集外诗词》[58]等,经济类刊物《广益杂志》所刊赵仲琴《云石轩诗草》[59]《云石轩集句诗》[60],《剧吟社诗钟》[注]《剧吟社诗钟》连载于《广益杂志》1919年第5、6、7期。等。但这些行业性刊物皆鲜有人问津。以民国医药刊物诗词为例,各类行业报刊刊载的诗词作品对辑补全民国诗词具有重要价值,是民国诗词文献的重要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