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 筝
(1.厦门大学 人文学院,福建 厦门 361005;2.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随着十月革命的胜利,苏联成为了第一个无产阶级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除了政治制度的变化、经济体制的变更,文化领域也受到马克思主义的影响,掀起了无产阶级文化运动。1930年,“第二次国际革命作家代表会议”在苏联的哈尔科夫举行,会议决定将“革命文学国际局”改组为“国际革命作家联盟”,领导各国的文学运动。很快,这股强劲的国际左翼文学思潮便席卷了英、法、德、日、美、中等国。围绕着“什么是无产阶级文学”的核心问题,各国都展开了热烈的讨论,相互之间也有所借鉴。然而基于不同的社会状况、文化情境,这种交流和对话势必带有某种想象与误读的成分。中美左翼文学之间的差异就十分明显,呈现出20世纪30年代世界左翼文学难能可贵的多样性。
可以说20世纪的30年代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了一场骛骤的红色风暴中。这里有苏联的精心组织,也有各国左翼的主动追随。对中国人而言,“这个时代思想的冲突,不是中国思想与西洋思想,而是世界思想的冲突;不是农业宗法封建社会与工业资本社会的冲突,而是资本社会思想与社会思想的冲突”[1]196。当革命先驱们纷纷踏上俄国人的道路,苏联俨然成为了人类历史航船的新舵主。1924年,“共产国际第五次代表大会”决定成立国际联络局,意在建立一个共同的无产阶级作家团体。1927年,卢那察尔斯基在“第一次革命作家代表大会”上宣布成立“革命文学国际局”。1930年,“第二次国际革命作家代表会议”改组“革命文学国际局”为“国际革命作家联盟”。至此,国际左翼力量集结完毕,美国的约翰·里德俱乐部和中国的左翼作家联盟都是其中一员。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旨在实现世界无产阶级团结与解放,具有激进的反叛精神与文化姿态、坚持现实批判和社会变革、反映广大底层民众利益要求的左翼文学成为各国进步作家的创作目标。中美两国左翼文学也各自进入了革命热情高涨的黄金十年。从1928年的革命文学论争到1937年的全面抗战爆发,中国的“左翼十年”,是成就卓著的十年。“左翼文学界出版的小说、散文、诗歌专著847种,翻译433种,创办刊物128种”[2]177。依托左联的凝聚力,左翼文坛在中国革命的文艺战场上发挥着战斗堡垒的作用。通过与国民党右派文人的民族主义论争以及与新月派、论语派、第三种人的自由主义论争,左翼作家不遗余力地传播马克思主义文艺观,英勇顽强地抗击国民党的文化围剿。这一时期,美国文坛受到马克思主义的影响,也涌现了一批优秀的左翼作家。自1929年美国《新群众》杂志与共产党共同组建“约翰·里德俱乐部”,有意识地将青年作家组织起来,推动无产阶级文艺运动,以反对资产阶级腐朽文化为旗帜的革命思潮便蔓延开去,在三十年代酝酿了美国左翼文学的高潮——“红色三十年代”。《铁砧》《左翼前线》《新力量》《反叛诗人》等众多左翼刊物刊载了大量的进步文学作品。高尔德的《没有钱的犹太人》《被剥夺继承权的人》、帕索斯“美国”三部曲、法雷尔的《斯塔兹·朗尼根》三部曲、斯坦贝克的《愤怒的葡萄》、考德威尔的《烟草路》、赖特的《土生子》、马尔兹的《潜流》……这些经典著作聚焦底层贫民的悲苦生活,对他们的不幸遭遇寄予深切同情,为美国左翼文学赢得了广大民众的支持。
30年代,作为世界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的支部,各国左翼逐渐达成共识:将马克思主义作为指导思想,以文学艺术为斗争工具,坚持现实主义的创作方向,高扬无产阶级意识,接受共产国际的领导。而中美左翼队伍也在如火如荼的斗争中相互了解,彼此扶持。这种战时的革命情谊首先体现在在期刊杂志的信息传播上。1931年,《前哨》上刊发了一封美国《新群众》社来信。该信对“左联”去信告知中国出版界的情况表示了感谢与支持,并称:“我们盼望在一切可能的范围内,尽我们的所能以作你们的帮助。”[3]31而当1931年“左联五烈士”不幸遇难后,《新群众》也在第一时间对鲁迅的《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的现状——为美国〈新群众〉作》给予了回应。与此同时,《文艺新闻》第38期上刊载了《美国著作家们联名:向在美中国使署抗议:系为捕杀急进著作家事件》的消息。同样地,中国知识界也对美国左翼作家进行了一系列的报道:《现代文坛杂话:新群众及其作家》《国外文坛消息:新群众作家近讯》《四月份外国杂志:(二)《新群众(New Nasses)(美国)》《世界文坛展望:〈新群众〉悬征文的得奖者》《第八路军的圈子(转载纽约“新群众”杂志):(画图)》《作家与出版界:一、美国新群众杂志执笔者黑人文学家兰斯顿·休士》《国际文艺情报:8.新群众编者H.L.potamkin逝世》《编后:这期篇幅临时增加了四面因为我们见到美国“新群众”杂志》……另一方面,许多美国左翼作家也到访中国,以自己的所见所闻沟通了中美两国的左翼力量。1928年,作为《法兰克福日报》的记者艾格尼丝·史沫特莱来到中国,不仅发表了大量的通讯、报告、杂文、短篇小说,还协助宋庆龄成立“保卫人权同盟”,保护革命者,积极投身中国的革命斗争。鲁迅反映左联五烈士的战斗檄文也是通过她才顺利送达美国的。同期访问中国的美国记者还有斯诺夫妇。在鲁迅的帮助下,他们编译了《活的中国》,将中国优秀的现代文学作品介绍给西方。除此之外,左翼作家哈罗德·伊罗生也在中国创办了英文杂志《中国论坛》,将其办成了传达中国声音的西方媒体。但是,革命斗争中的惺惺相惜并不能说明中美左翼文学的同质性,二者在交流与互动之间还是存有相当大的落差。
这里特别需要提出的例子是中国左翼文坛对美国黑幕揭发运动干将辛克莱作品的译介。美国的“黑幕揭发运动”是20世纪初期以作家和记者为主体掀起的一场披露政治经济腐败、维护公平正义的社会运动。辛克莱就是运动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位作家。他的《屠场》《石炭王》《煤油》等作品都是经典之作。尤其是《屠场》这部小说,辛克莱用隐喻的方式将其命名为“Jungle”,影射了美国肉制品加工行业的腐败与丑闻。小说的出版引发了巨大争议与社会反思,甚至直接促成了美国《纯净食品与药品管理法》和《肉类检验法》的颁布。文学对生活的积极干预实现了庶民的胜利,辛克莱也成为了美国民众心目中当之无愧的时代英雄。有意思的是,辛克莱在回顾这部小说的创作初衷时却说:“我瞄准的是公众的心,却打中了他们的胃”[4]474。而更令辛克莱料想不到的是他的作品在中国左翼文坛的影响。这位号称国人最熟悉的美国作家,在中国左翼作家的眼中有着完全不同的形象。在中国,他不是一般的作家,而是一位备受左翼文学界认可的文论家。1928年,由于创造社冯乃超、李初梨的译介,辛克莱“文学即宣传”的观点被革命作家奉为经典论断广为传播。他也不是一般的文论家,而是代表着美国左翼文学倾向的进步文人。国民党反动派将其小说列为禁书,以遏乱萌。实际上,辛克莱从未加入过美国共产党,即使可能受到俄苏文学的影响,也并非无产阶级文学观念亦步亦趋的追随者。他提出“一切的艺术是宣传”[5]87,但他也承认“艺术是人生的表现”[5]88。他对一般的宣传和文学的宣传是有所区分的,因为“富有生气而重要的宣传,用适宜的技巧,由所选的艺术发挥出来的时候,就是产出了伟大的艺术”[5]88。然而,中国左翼文坛对美国文学有太多的臆想与误解。即便是最不遗余力翻译辛克莱小说的郭沫若①郭沫若先后翻译的辛克莱作品包括:《石炭王》,上海乐群书店1928年11月出版;《屠场》,上海南强书局 1929年8月出版;《煤油》,上海光华书局1930年6月出版;《血路》,上海南强书局1932年2月出版。,也曾陷入“文以载道”的怪圈,宣扬着文学服务革命的社会功用②郭沫若曾指出:“文学是永远革命的,真正的文学是只有革命文学的一种。”参见郭沫若《革命与文学》,原载《创造月刊》,1926年第1卷第3期。。其实,辛克莱算不上纯粹的革命作家,也不是坚定的环保主义者,而是社会批评家。他的《屠场》本意是唤起人们对劳资矛盾的警惕,不是对食品安全的关注,当然更不是党派信仰的抉择。他的作品呈现出的是人道主义的情怀和自由批判的精神。如同中国翻译《屠场》时,将其标题“jungle”(丛林)改为“屠场”,国人对美国文学的认知存在着先验的阶级立场与政治倾向。这无疑透露出了中美左翼文学的巨大差异,表明了二者之间有着截然不同的异质性因素。
就像鲁迅所说:“左翼作家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神兵”[6]105,中国左翼文学的兴起也绝非无缘无故。它发生在中国社会历史性变革的重要时期,因中国政治革命运动的发展而形成。1925年的“五卅惨案”是中国作家艺术道路的转折点。烈士的鲜血激起了强烈的民族意识,激发了作家创作革命题材的欲望。茅盾曾形象地描绘政治时事对革命青年的影响:“‘五卅’时代的尚未到临,创造社诸君之尚住在象牙塔里,……不但自娱,且企图在人海中拱出一个角儿。可是就在那时候,近在中国,则‘五卅’的时代已在酝酿,远在西欧,则新兴的无产文艺已经成为国际文坛注目的焦点。……假使当时成郭诸君跑出他们的霞飞路的‘蜗居’,试参加那时的实际运动和地下工作,那么,他们或者不至于还拾起‘资产阶级文艺的玩意儿’来自娱罢”[7]598。接着,郭沫若在《文学革命之回顾》中表明了那时自己创作方向的“转变”和创造社文艺立场的“剧变”[8]227。而1927年大革命的失败和“四·一二”反革命政变的突发更加快了中国新文学作家群体的分化与重组。碍于时局的险恶,鲁迅、冯雪峰、丁玲、柔石、戴平万、洪灵菲等作家从各地辗转至上海,留学日本和欧洲的茅盾、瞿秋白、蒋光慈、夏衍、冯乃超、李初梨等青年陆续归国。大批文人云集上海,成为左翼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的发起者。政治危机的逼迫和民族意识的觉醒是中国左翼文学兴起的首要因素。
美国左翼文学的起点则有所不同。第一次世界大战将人类推入了灾难的深渊,也使迷惘的情绪弥散开去。找寻不到出路的美国作家还未及反思战争的残酷,1929年的经济大萧条又触发了新一轮的国家危机。数以万计的企业破产,钢铁业、汽车业、建筑业严重衰败。到1933年,全国共有“1700万工人失业,流浪街头;成百万技术工人、农民和中产阶级人士由于银行倒闭和抵押品满期而失去了他们的储蓄、住宅和田园”[9]313。举国上下,哀鸿遍野。资本垄断、贫富分化、政治腐败致使劳资矛盾尖锐,工人与资本家的对抗白热化,社会道德良知无底线地沦丧。这不能不对进步文人的思想造成冲击,“经济衰退则是他们的另一共同经历,其精神上的破坏性几乎不亚于那场战争”[10]4。为了摆脱胡佛政府自由放任政策的阴霾,他们将目光转向苏联,因为那里正紧张有序地进行着新经济政策下的第一个五年计划。坚忍、乐观、勤恳的苏联人民向世界展示着新制度无与伦比的生命力。通过共产国际的宣传和德莱塞等作家的实地走访,他们相信美国明天的希望就蕴含在苏联的模式中。于是,与资本主义水火不容的社会主义成为美国作家的新信仰,马克思主义理论便成为治世良方。美国左翼文学思潮终于在经济危机的刺激下成为势不可挡的红色潮流,它所要唤起的是全民奋发的公民意识。
自1927年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以来,中国左翼文学就处在四面楚歌的围剿中。尽管常有人误以为上海租界鳞次栉比的状态为进步文学的宣传提供了有利的屏障,但真实的历史境况却不容乐观。关于普罗文学的产生背景,鲁迅说:“当从广东开始北伐的时候,一般积极的青年都跑到实际工作去了,那时还没有什么显著的革命文学运动,到了政治环境突然改变,革命遭了挫折,阶级分化非常明显,国民党以‘清党’之名,大戮共产党及革命群众,而死剩的青年们再入于被压迫的境遇,于是革命文学在上海这才有了强烈的活动。”[11]132有资料表明,“1928年9月国民党上海警备司令部政训部社会科学科调查上海的出版物,指为‘反动刊物’的有《创造月刊》《流沙》《抗争》《现代小说》《血潮》《海上》《畸形》《峡潮》《洪荒》《奔流》《我们》《澎湃》《思想》《战线》《流萤》《戈壁》《太阳月刊》《前线》”[2]181。此后,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颁布了各种文学禁令:《取缔各种匿名出版物令》(1928)、《宣传品审查条例》(1929)、《出版法》(1930)、《新闻检查标准》(1933)……查禁的理由数不胜数,“鼓吹阶级斗争”“诋毁本党”“宣传共产”“内容反动”……甚至红色封面书籍或革命盗版书籍都难逃“一经查出,即予扣留烧毁”的厄运。不仅如此,特务机构还对进步作家进行人身威胁,监视、逮捕、暗杀事件时有发生。国民党在文化战场上的大肆杀伐,让左翼文学队伍损失惨重,但也进一步坚定了作家们的革命斗志。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成立,就是为了“有目的意识地有计划去领导发展中国的无产阶级文学运动,透过文学艺术,实行宣传与鼓动而争取广大的群众走向无产阶级斗争的营垒”[12]1106。
相对于中国左翼文学的革命斗争性质,美国左翼文学的战斗性更多体现在社会经济领域。在高尔德的《垃圾场上的恋爱》、马尔兹的《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斯坦贝克的《愤怒的葡萄》等小说中,左翼作家竭尽全力描绘着美国社会的种种悲剧。经济衰退让无数人食不果腹,城市的大街上是人们排队等待食品施舍的“面包线”。有人为了养活一家老小,不惜冒着生命的危险运送液体炸药,也有人为了保住利润把咖啡当燃料,点燃玉米来取暖。一面是绝望的贫民饥肠辘辘,一面是投机的商人脑满肠肥。左翼文学的宣传使大量的民众开始向美国共产党靠拢。然而,完全站在阶级斗争的立场去解决社会经济危机的思路却令美国共产党推出了许多不合时宜的解决方案。例如1930年筹组的全国失业理事会,虽在大萧条期间领导了上百次的示威游行,但都收效甚微。建立工农政府、以革命方式缓解经济危机等措施压根没有切中美国问题的症结,不仅令失业者、破产者备感失望,就连产业工人也慢慢疏离了美国共产党的阵营。1932年美国总统大选,美国共产党候选人仅获10万余票,而民主党代表罗斯福却拥有700万票的支持率[9]311。罗斯福强而有力的新政采取了国家干预经济的方式,借鉴计划经济的手段,挽救了经济危机。说到底,拯救民族危亡与力挽经济危机是中美左翼文学斗争的不同出发点。这也就是为什么1934年厄普顿·辛克莱竞选加州州长时发起的“结束加州贫困”(EPIC)运动受到美国人的欢迎,却在中国文坛被视为背信弃义的举动而备受指责的原因。
正是由于中国左翼文学诞生时政治环境的恶劣,敌人的凶残与强大无时无刻不在警醒着左翼作家们,将分散的革命力量集中起来才能应对复杂多变的时局。1930年3月2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在上海成立。与一般自发组建的文学社团不同,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从一开始就有着较为严密的组织结构。它受中国共产党的直接领导,有执委会、常委会和秘书处三个常驻部门,并向中央文委和文总负责。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成立大会上通过了冯乃超起草的《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理论纲领》。纲领指出:“我们的艺术是反封建阶级的,反资产阶级的,又反对‘稳固社会地位’的小资产阶级的倾向。我们不能不援助而且从事无产阶级艺术的产生。……我们的理论要指出运动之正确的方向,并使之发展。……我们对现实社会的态度不能不支持世界无产阶级的解放运动,向国际反无产阶级的反动势力斗争!”[13]1131纲领明确了左联的文学性质、斗争方向和革命态度,成为今后左联工作开展的行动指南。从史料记载可知,左联先后成立了“国际文化研究会”“工农通信运动委员会”“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会”“创作批评委员会”“大众文艺委员会”“国际联络委员会”“学生文艺活动委员会”“诗歌研究会”“小说研究会”等众多下属组织,并在北平、济南、广州、南京、天津、山西、青岛以及日本等地设立了分盟。在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有计划的组织和稳步地推进下,左翼文学成为了20世纪30年代中国现代文学的主潮。
比较而言,美国共产党却不是美国左翼文学兴起的幕后推手。从最初的波希民那里已不难看出美国的民族特性。他们对自由的向往早在19世纪就被浪漫主义的旗手惠特曼写进了诗篇当中。十月革命的爆发不过是将他们身上的自由精神再次激活。一战硝烟之后,美国的民族热血又一次地涌动起来,合着世界无产阶级运动的节拍奏响了新时代奋进的凯歌。社会主义革命的激情推动着左翼作家批判资本主义制度的创作。他们的文学作品对劳资矛盾的关注源于对公平正义的追求,对反法西斯战争的声援基于人道主义的信念。尽管致力于无产阶级文艺运动的“约翰·里德俱乐部”在1929年便已建立,并在各大城市都有分支机构,但其对各支部的管理却非常松散。不同地区、不同支部都有各自的文学倾向。即使是当时最大的两个左翼文学刊物《新群众》和《党派评论》也素来纷争不断。从1934年创刊开始,《党派评论》就对文学评论格外专注。在反思了左翼文学的党化隐患后,杂志创办者拉夫等人开始批判文学发展中的左倾错误。过去宣称保卫苏联是主要任务之一的《党派评论》最终走到了苏联的对立面,公然反对斯大林主义。他们指称左倾分子患有幼稚病,美国无产阶级文学已沦为政党文学。因而,从本质上来看,美国“左翼文学思潮的最大共同点不在于其政治理念,而在于从各自不同价值观出发,抒发对美国主流价值观的共同的不满和憎恶,并试图通过文学活动同主流价值争夺话语权和道德的制高点”[14]20。
在中国左翼文学的初期,除了其超越一切、唯我独革的文学姿态令人难以接受而外,文学技巧的缺失、标语口号的滥用也总是遭到批评。尽管钱杏邨曾为革命文学辩解,认为那不过是文学发展过程中不可避免的幼稚阶段,但言语间还是隐含着左翼作家偏执狭隘的文学观念。从1924年蒋光慈发表《无产阶级革命与文学》,率先在中国文坛树起无产阶级文学的大旗,到1926年郭沫若在《革命与文学》中划分革命的与反革命的文学,文学阶级论就成为了左翼文学的弦外之音。极左时期,它是评价左翼作家及其文学作品的最高标准。无奈,中国左翼文学队伍里的作家十有八九都来自资产阶级或小资产阶级家庭。他们要么是参加革命运动而走上左翼文学道路,要么是感慨民族危亡而转向左翼文学阵营。如此成分复杂的作家队伍要想统一思想、齐头并进确实不简单。所以完成无产阶级意识的转换,是左翼作家的应担之责。考量他们的文学创作是否属于无产阶级艺术必须牢牢抓住阶级性这根红线。正如忻启介在《无产阶级艺术论》中解释的那样:“表明无产阶级主张,鼓舞无产阶级的战斗意识,而为意识争斗的武器才是无产阶级的艺术。……无产阶级艺术,是有为无产阶级解放的宣传煽动的效果。宣传煽动的效果愈大,那么,这无产阶级艺术价值亦愈高。”[15]99
与中国左翼文学基于阶级论的立场将现代主义文学指斥为颓废艺术的情况相反,美国左翼文学对现代主义的态度要宽容得多。这是因为两国的文学观念不尽相同。纵使是红色三十年代,世界无产阶级文学运动要求各国进步作家将政治信仰放在第一位,美国左翼作家仍旧强调自己首先是作家,然后才是革命者。他们从未停止艺术实验的步伐,总以惊奇的眼光打量着各种新兴艺术。因而,现代主义具有的激进色彩和反叛姿态毫不意外地得到了美国左翼作家的认可。他们完全有理由相信现代主义是资本主义社会文化危机和精神危机的必然产物。从这个意义上说,无产阶级文学与现代主义文学本身就具有一种相通性。于是,《党派评论》与《新群众》之间的抵牾也就容易理解了。《新群众》承袭着高尔德的艺术衣钵,坚持现实主义的创作方向,认为文学理应如实反映工人阶级的苦难生活,而不要流于浮夸的文学修饰和精巧的情节设置。但《党派评论》却认为唯有不断地探索新的艺术表现方式,借鉴现代主义的文学手法,才能为无产阶级文学注入新的活力。
回顾全篇,对比中美左翼文学的“左翼十年”与“红色三十年代”后,我们不难看出,中国文坛对美国左翼文学的接受存在相当程度的想象与误解。这样的错位既是当时社会历史的状况使然,又借力着中国文学传统的惯性。中国现代文学的生长就处在传统与现代交织的时空中,并且凭借世界无产阶级文化运动的开展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国际语境。它将来自世界各国文学的种种刺激和启迪融入自身的变革中,创造性地保留了符合本土文化性格、文学期待的因子,一步一步实现着中国文学的现代性转变。在这一过程中需要正视的是,中美左翼文学异质性因素的客观存在,也正因为这些差异才彰显了世界左翼文学的多样性。将中美左翼文学的发展演变历程放置在整个20世纪30年代的时空背景下进行比较研究,有助于还原中国现代文学多元交汇的历史场域,探究异质性的外来因素影响本土民族文学发展的深层逻辑和具体路径,展现其内在的精神联系与文化差异;同时,也为该时段中外文学交流中其他国家左翼文学的研究提供了一种新的思路与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