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玉洁 李 伟
(宁夏大学 政法学院,宁夏·银川 750021)
党的十九届四中全会提出要打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思想基础[1]。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新时代全面贯彻党的民族政策,切实加强和改进民族工作的一项重要内容。习近平总书记在第二次中央新疆工作座谈会上提出“牢固树立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2014年9月,习近平总书记在第四次中央民族工作会议上提出了“积极培养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到2017年党的十九大会议召开,这一表述最终确立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党的十九大报告强调,要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使各民族共同团结奋斗、共同繁荣发展[2]。
清末以来,从“五族大同”到“五族共和”,从“中华民族是一个”到“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再到“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这条主线构成了中国民族学研究和学科发展的核心。本文拟重点考察从清末立宪运动到辛亥革命爆发,“五族大同”理念萌芽以及民族学传入中国的这一重要历史阶段,从“中华民族”“五族大同”等概念在政治、学术等场域的具体表达,窥见清末民族思想与当前“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之间的理论联系。
从清末到民国的这一个历史时期,是中国社会发生巨大变动的一个历史时期,伴随着国家政体的转变,中国社会面临着许多新的问题和诉求。19世纪晚期,当时的中国知识分子急切找寻在内忧外患之下的救国图强之路,开始向西方社会学习各种改良社会的新思想。在这样的背景下,民族学的知识传入中国,并对中国的社会变革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受近代西方民族主义影响,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启端是从辛亥革命前的满汉关系和“五族大同”开始的。它沿着三条路径进行,第一条路径是以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派提出的“驱除鞑虏,恢复华夏”,以大汉族主义掀起“排满”浪潮,展现出从清朝满族入主中原并占据统治地位后,满汉关系的紧张以及由此引发的社会革命诉求;第二条路径是以清朝满族官员为代表的立宪派关于缓和满汉关系的政治诉求,这些诉求从当时大量的奏折中可以窥见。第三条是沿着杨度和以《大同报》为代表的报刊所表达的当时立宪主张的留学归来的满族和蒙古族青年知识分子关于“五族大同”理念的学术诉求。前两条路径主要围绕满汉关系进行,虽然当时“中华民族”的概念和“五族大同”的理念已经出现在梁启超等人的改良主张中,但这些概念和理念一方面没有被以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派所接受,另一方面也没有引起清政府的重视,直到清帝退位期间才在清政府的官方话语中得以体现。虽然这三条路径的立场不同,主张不同,但对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形成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关于中华民族和民族关系的讨论,表达了特定历史背景下不同群体的学术和政治诉求。在这个过程中,民族学作为一个学科在某些时期可能是“缺场”的,但民族学的理论和理念始终“在场”,并成为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思想和学术基础,这亦是民族学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紧密相连的历史佐证。
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特征与历史上的“华夷之辨”思想有很大的关系。古代中国的华夷之辨,指的是华夏与夷狄的区别。近代中国人受西方民族主义的影响,现代民族意识觉醒,在传统的华夷之辨的基础上形成了多元的民族主义思潮。思潮的其中一支是以孙中山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为代表的大汉族主义。
所谓“鞑虏”,是历史上对满洲人的一种不友好的称呼。而“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实际上代表了自1644年清朝入主中原以来,许多人持有的一种观念——清朝为异族入侵,并非华夏正统。这一口号最早出现在《朱元璋奉天讨元北伐檄文》中作为朱元璋北伐的纲领,后被孙中山所改编,作为中国同盟会的政治纲领。
1893年,孙中山在广州筹建兴中会,并以“驱除鞑虏,恢复华夏”作为宗旨;1903年,孙中山在东京成立东京革命军事学校,提出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的十六字纲领;1905年8月,中国革命同盟会成立,孙中山被推举为总理,这一政治纲领被沿用下来。
孙中山以“鞑虏”一词来指代满族,虽然其目的是推翻清政府的统治,但无疑具有一定的历史局限。以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派所主张的民族主义精神,实质上是在非满族的国人中发扬的民族主义精神。这一思想在当时特定的历史条件下,虽然对推翻封建专制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但把推翻封建专制简单等同于反满排满,并没有真正体现出中华民族作为一个共同体的思想内涵。
与此同时,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借鉴西方民族主义理论,提出大小民族主义的主张[3](P75-76)。梁启超更大的贡献在于他使“中华民族”作为一个现代民族概念形成,这是对华夷之辨观念的转型和超越。
梁启超最早提出了“中华民族”的概念。20世纪初期,在边疆危机和民族危机的背景下,梁启超开始了中国民族史的研究。1901年,梁启超在《中国史叙论》中第一次提出了“中国民族”。1902年,梁启超在《新民丛报》上连载《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一文,并第一次使用“中华民族”[4](P20)指代汉族。而后又在《历史上中国民族之观察》一文中多次使用“中华民族”一词。在该文中,梁启超就中国民族发展的历史,提出了涉及到民族形成、民族混合、民族同化等方面的八个问题,并给出了“现今之中华民族自始本非一族,实由多数民族混合而成”的结论。[5](P1-4)值得注意的是,梁启超在使用“中华民族”一词时语义并不明晰,通常是指“汉族”,这在《历史上中国民族之观察》的第一个问题中就有明确的表述:“今之中华民族,即普通俗称所谓汉族者,自初本为一民族乎,抑由多数民族混合而成乎?”梁启超虽然是第一个提出“中华民族”这一词汇的人,但其内涵与我们现在所说的中华民族并不一样。不可否认的是,梁启超的“中华民族”概念在解决中国对内对外民族矛盾中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同时,梁启超对于中国民族史的研究开启了当时中国史研究的先河。他的很多观点,例如“中华民族的起源是多元的”“中国各民族共同创造了中国历史”,具有非常重要的价值。更为重要的是,梁启超对于“中华民族”一词的创造和使用有了中国未来民族共同体的意味,体现了现代“中华民族”意识觉醒的阶段性。
清朝政治制度的一个重要特点,就在于它是一个少数民族王朝,满洲亲贵在清朝政治格局中占有重要地位。因此,我们在发现清末宪政所表达的民族国家观时,不仅要关注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等人不同的革命主张,还要关注满洲亲贵对于清末宪政的认识、态度和影响。从清末立宪运动中清朝官员的奏章和清朝官方文书中,我们能窥见中华民族作为共同体的政治表达的端倪。
1905年,清政府拟派载泽、戴鸿慈、徐世昌、端方等人赴东西洋考察政治[6](P1)。因四人及随行人员乘火车出京的时候遭遇炸弹袭击,后调整为戴鸿慈、端方,戴泽、尚其亨、李盛铎分两路出访考察。其中载泽为皇族出身,端方为满洲亲贵,尚其亨与李盛铎为汉军旗人,仅戴鸿慈为汉人。出洋考察的大臣每到一国,都向清政府汇报该国各项政治制度,为清政府立宪做准备。
1906年,出洋考察宪政归来的大臣端方向朝廷上奏《请平满汉畛域密折》,主张“苟合两民族以上而成一国者,非先靖内讧,其国万不足以图强;而欲绝内讧以根株,惟有使诸族相忘,混成一体。”[7](P39)同年,载泽上奏的《奏请宣布立宪密折》表示:“方今列强逼迫,合中国全体之力,尚不足以御之,岂有四海一家,自分畛域之理?”[8](P303)从两封奏章的表述中可以看出,以端方和载泽为代表的清朝大臣在国家面临危机之时,都主张加快国内族群的融合,尤其是满汉的融合。这一主张早在端方1901年的《筹议变通政治折》中就可以看出。在该折中,端方建议“民旗杂居,耕作与共,婚嫁相联,可融满汉畛域之见”[9](P139-140)。提出这样的政治主张,对身为满洲亲贵的端方来说实属难得。
此外,满汉融合的主张在当时的多封奏章中都有体现,例如“请降明诏,举行满汉一家之实,以定民志而固国本”[7](P39);“宪政之基在弭隐患,满汉之界宜归大同”[10](P915)。清朝官员化除满汉畛域的政策建议体现在人才任用上,如“我朝以仁厚开基,迄今二百余年,满汉臣民从无歧视。近来任用大小臣工,即将军、都统亦不分满汉,均已量才器使,朝廷一秉大公,当为天下所共信”[10](P918),“旗汉臣工称谓宜归一律,以免歧视也……旗汉升途亦宜酌改,以免偏歧也”[10](P938);体现在满汉通婚上,如“满汉互通婚姻,实为化除畛域之一大关键,曾奉懿旨钦遵在案”[10](P919);体现在统一法度,如“现既钦奉明诏化除满汉畛域,若旧日两歧之法,仍因循不改,何以昭大信而释群疑”[10](P942);体现在普及教育,如“普满人之教育也……此不分满汉人而当先教以务本也”[10](P951),等等。仅《清末筹备立宪档案史料》一书中记载的专论“满汉关系”的各类奏章就有22篇。足见,清朝末年如何消除满汉界限成为了主流的政治诉求,同时满汉融合也有了实质性的体现——“衣服同制,文字同形,言语同声”[10](P922)。值得一提的是,当时的清朝官员对于民族关系的论述中甚至出现了一体多元的理念。有清朝官员把这种民族关系描述为“山之一系列峰,水之同源异派”[10](P931)。
虽然清朝官员对于民族融合提出了各种各样的建议和观点,但清政府1908年颁布的《钦定宪法大纲》和1911年颁布的《宪法重大信条十九条》两份重要的宪法性文件,并未把当时的民族国家观念体现其中。直至1912年宣统帝退位,其诏书中才出现了关于民族共和的官方表述。其第一道谕旨提到“仍合汉满蒙回藏五族完全领土,为一大中华民国”,第二道谕旨提到“特行宣示皇族,暨满蒙回藏人等,此后务当化除畛域,共保治安,重睹世界之升平,胥享共和之幸福”。第二道谕旨还特意提出了“待遇满蒙回藏七条”,规定满蒙回藏各族待遇与汉人平等。
从清末立宪运动中清朝官员积极表达关于化除满汉畛域的政治诉求,到清帝退位时这些政治诉求得到官方认可并体现在重要的宪法性文件中,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理念在政治场域中不断得到确认。在当时内忧外患的历史条件下,这样的思想对于维护国家统一、反对分裂起到了积极的作用。通过让满蒙回藏各族享受与汉人同样的待遇,得以保证少数民族边疆地区的安定与团结,对于维护民族团结和领土完整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杨度在《金铁主义说》一文中多次使用“中华民族”一词,他对“中华民族”概念的阐释相较梁启超而言更进一步。杨度将民族视为文化认同的产物。他认为,民族之间的差别体现在文化差别上,而中华民族是中国历史上文化较高、人数较多的民族[11](P373-374)。在杨度的民族认同意识中强调了文化认同,却忽视了血统,这一点也受到了章太炎等人的批驳。但杨度的进步性在于,他看到了民族作为历史文化共同体的社会特征,其所谓的“中华民族”就概念本身而言已基本具有了中国国内各民族总体的现代含义的雏形。
在晚清民族问题上,杨度主张“五族大同”,他认为汉、满、蒙、回、藏五族的土地和人民都不可失去,五族可合五为一,不可分一为五[11](P304)。杨度关注民族融合问题,提出通过实行君主立宪制为民族融合创造条件,实现“中国全体之人混化为一,尽成为中华民族”[11](P371-372)。杨度还指出,民族融合的关键是不同民族之间文化的接近。从这一标准出发,他认为满族已经同化于中华民族之中,而蒙、回、藏因文化落后,虽与汉人关系密切,但并没有完全融入中华民族。因此,杨度主张“满汉平等,同化蒙、回、藏”的民族融合政策,通过民族融合使中华民族更加伟大,益加发达[11](P369)。
1907年,在杨度民族思想的影响之下,恒钧、乌泽声等一批满族留日学生在东京、北京创办《大同报》及《北京大同日报》,以提倡“汉满人民平等,统合满、汉、蒙、回、藏为一大国民”,宣传“五族大同”。《大同报》表达了其创办者希望解救中国于危亡的良好愿望,因其创办者满族子弟的特殊身份,加之该报的作者或支持者大部分也都是满族人,《大同报》与一般立宪派创办的报刊有所区别。《大同报》的创立旨在通过立宪改革拯救国家危机。
《大同报》因其创办者皆有满族身份,更加关注民族关系。他们认为满汉问题是满汉之间不平等的制度造成的,因而主张民族平等,呼吁五族大同。其办报的四条宗旨之一即为“统合满汉蒙回藏为一大国民”[12]。《大同报》主张各民族团结共同抵御外辱,实现自立,认为只有全国之人齐心一致才能使中国适存于国际竞争[13]。同时也指出,由于蒙藏回在发展程度上存在较大的差距,蒙和回尚处在游牧社会和耕稼社会,而藏则处于二者之间[14],各族融合并非易事。虽然蒙回藏问题很难解决,但《大同报》极力反对当时社会上将蒙回藏置之不管的观点,认为如果将蒙回藏分割出去,最终必将导致内地被列强分割[12]。《大同报》的创立者和作者虽多为满族人士,但能以国家的统一和全体国民的幸福,而不是某一民族、某一地方、某一党派的私利为目的,体现了他们民族国家思想的进步性。
《大同报》的创立揭开了中国各民族现代意义上的一体化运动之先声,在资产阶级立宪派中产生了极大影响。立宪派的持续发声也对革命派的民族思想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孙中山在与立宪派的反复辩论中,逐渐意识到一味“排满”过于偏激,并不利于革命的发展和民族的团结,于是开始对其民族思想加以修正。1906年,他明确提出民族革命并不是要灭满族,只是针对阻碍革命的满洲人[15](P13)。可以看出,这一阶段孙中山的反满排满态度有所改变,他将满汉民族矛盾限定在汉族人民与满族统治阶层之间。但同时,孙中山并没有完全接受“五族大同”的理念。孙中山在辛亥革命前的不同时期曾经多次提出将满蒙租让给日本,希望借日本之力实现其政治愿望。直到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由于孙中山长期奉行大汉族主义,周边满、蒙、回、藏等族害怕革命会让他们丧失已有的地位和权力,纷纷在西方列强的支持下进行分裂活动。严峻的国内外形势促使孙中山重视民族团结对于避免国家分裂和保持领土完整的重要意义,开始接纳并主张“五族共和”的理念,并于1912年将这一理念写入《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宣言书》[16](P95)。1913年3月11日,这一理念被正式写入《中华民国临时约法》,成为中华民国的立国纲领[17](P1)。
辛亥革命的爆发,结束了中国几千年的君主专制制度。中华民国的建立,表明在经历多种尝试后,中国最终选择了民族国家道路。这一道路选择表明了在近代中国反帝反封建的斗争中,多民族共同抵御侵略,共同参与革命,中华民族的概念也在这一过程中从自在走向自觉,凝结成宝贵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整体来看,清末“中华民族”观念在政治思想和学术思想上的联动形成了一种有效的互补。政治、学术等不同场域的代表人物,都在一定程度上表达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理念,并强调了民族团结对于维护国家统一的重要作用。在这个过程中,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理念从没有被决策层面和大众层面所接受,到引起了政界、学界的激烈争论,再到写入清帝退位诏书、《中华民国临时约法》并得到官方的认可和官方话语的表达,经历了一个曲折但具有深刻意义的过程。虽然“中华民族”的涵义在不同的语境中有所区别,其所指或所含不经常一致,但其概念中所体现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在民族危机的外部作用下渗透到人们的心中,使得“中华民族”从自在走向自觉,并成为一个现代民族概念。在这一段历史中,中国民族学作为一个完整的学科并不一直在场,但中国民族学对于民族问题的讨论和研究,对于民族和国家命运的声音始终都在。此后,中国民族学的研究和学科逐步建立起来,并与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交融在一起,“中华民族共同体”成为中国民族学中国学派研究的方向和使命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