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若晨 杨 勇
(山西广播电视大学,山西 太原 030027)
柳永咏物词源于唐五代,但又有创造性,其表现出三个方面的特征:一是利用长调慢词咏物,把物象刻画得更加具体、形象、完整;第二,铺叙展衍的描述与创作结构巧妙结合,使咏物词形式变化多样,对后世词人产生很大影响;第三,柳永咏物词的“兴寄”功能拓宽了情感的表达,这也是能够影响后人的一大缘由。
王次澄《南朝诗研究》中所提及咏物词主要有以下四种体现:一是在人体感观范围内,对具体的自然景观或具体物象的描述;二是取其中一个具体物象进行描述,而不取其他无关的物象进行起兴;三是对事物的某一特性进行着重描述,不涵盖事物所有特性;四是主要描述事物的形象、状态,咏物词的标题多为事物的名称,而景物或具体物象中不包含人物情感思想。对柳永的咏物词进行分析,其创作风格与王次澄提及到的咏物词说法比较相像,与前人相比,柳永在咏物时,根据物象特征,使用典故,暗示出所咏之物,而不是传统的根据自身情感来咏物。我们以柳永《黄莺儿》与唐代牛峤《梦江南·衔泥燕》进行对比分析。
在《黄莺儿》中,词人都围绕着黄鹂展开叙述,展现黄鹂的物态特征。首先,对黄鹂外形进行描述,“黄鹂翩翩”和“缕金衣”;再者,对黄鹂声音进行描述;接着,对黄鹂彼此呼唤的场景进行描述,不拘姿势体态,两两呼应,整日雾吟风舞;最后,以“此际海燕偏饶,都把韶光与”结尾。姜夔对《梦江南·衔泥燕》有“咏物而不滞于物也”的美誉,在描述燕子之姿时只用到“飞”“体轻”等词,着重在借人物情思以咏物,少有咏物词的外在特点。
《忆江南》围绕鸳鸯进行描写,作者并未细致描述诸多细节,只是用鸳鸯来反衬女子对薄情之人的哀怨。《菩萨蛮》围绕眼泪进行描写,从泪水中反映女子对薄情之人的憎恶,作者是通过咏物手法来表达思想情感,表述自己的内心感受,而柳永在咏物词则引入长调慢词的特点铺述物象进行全面描写。唐五代作词者多数写的是小令,篇幅不大,描写不够细致、不够全面,小令字简句短,需在有限句式中融入意象,有时表达含蓄朦胧,但是就物象外形和情趣来说,整体描写仍有较大不足,导致咏物视野不够广阔。
从形式上来讲,柳永在咏物词中融入了慢词的特点,赋予咏物词新的面貌。王力通过《汉语诗律学》阐释了慢词的三大特点:长篇性、听觉性、句型长短参差。以《瑞鹧鸪》为例,在这首词中,作者在表述事物特征时将时间流程作为具体依据,这一点与音乐文学的本质相同。作者着眼于梅花的冬季之美,“乍惊繁杏腊前开”直到花团锦簇,再描述盛极而衰“绛雪纷纷落翠台”。竹内敏雄通过《美学事典》全面梳理和总结了音乐的六大特征:既包括非具象性和运动性,也包括时间性和感觉性,此外还涉及感情、气氛以及立体空间性等。纵观柳永的咏物词可以发现,与时间性特征十分匹配。从句型来讲,作者不再受限于小令七言八句的句式,而是加入了四字句和六字句,更加错落有致,相对于传统咏物词而言,《瑞鹧鸪》的字数更多。不论是《黄莺儿》还是《夜半乐》,都是在遵从时间点的基础上完成创作,前者以春为始、以春浓为终,后者以泛舟为始,以暮色为终,期间所有景致均以行船时序进行展示,整体看来更具有音乐的流畅感与舒适感。
柳永共创作出9首咏物词,除了黄莺、雪、梅和海棠以外,所咏之物还包括菊、荷、杏、柳在内。其中,《望远行》《甘州令》 都是以雪作为主要描写对象。柳永的9首咏物词可划分为两类,一类是纯咏物词,一类是有寓意的咏物词。
纯咏物词,描写事物本体,用以唱和游戏特征的词,不存在特殊寓意。这也是柳永大多数词的情况,即以纯咏物词为主。我们以《瑞鹧鸪·梅花》进行分析,这首词从梅花的盛放写到梅花的凋谢,描摹工致,笔调灵活。虽然说不上是绝妙好词,但毕竟是宋词中较早的一篇咏梅的作品,对后来南宋大量的咏梅词而言,有筚路蓝缕之功。梅虽是植物,却也能借助拟人手法表达出作者的情感,具有其生动性和形象性,柳永在描写事物主体时,没有寄予自己的情感,致使没有脱离旁观者的视角来进行咏物,作词受到局限,这一点在《木兰花》系列中也有表现,仅仅是咏物。比如《木兰花·杏花·三之一·林钟商》和《木兰花·柳枝·三之三·林钟商》。在《木兰花·杏花·三之一·林钟商》中,以杏花作为主要描写对象,上阕全方位的展示了杏花在朝阳中的各种情态,下阕则以杏花倚亭作为重点场景,并描绘了杏子成熟落地的情况。虽然该词能够通过各类修辞手段来展示杏花之美,甚至让人心生怜爱,不过整体描写依然未涉及到物象以外的东西,没有寓意、寄托之情。《木兰花·柳枝·三之三·林钟商》中,起处“黄金”句,写金黄纤细的柳枝在风中摇荡,“万缕”,形容枝叶的浓密。“寒食”句,谓时值寒食,而春天的情味愈显。本是说柳叶生长迅速,却说“夸得意”,仿佛在沾沾自喜。这就发掘出了柳树的情态。下片“章街”句,连用两个典故,一个是“章街”。据《本事诗》载,唐代诗人韩翃有姬柳氏,经安史之乱,两人离散。后韩使人寄诗柳氏云:“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是借柳喻人,而这里反过来借人喻柳。“隋岸”,也是与柳相关的字面。“高拂”句,写楼边柳树映水成碧,而高低相形,自有情意。最后“楚王”二句,还是借人喻柳,谓楚王宫中的那些美女,即使“饿损”了“宫腰”,又哪里能和真正的柳腰相比呢?实际上,也就是比喻柳条的纤细而已。此词上片主要以不同的笔法实写春日柳枝的情态,下片化用了几个与柳有关的典故进行虚写,但虚实两方面又相互照应。格调不高,但词笔词心都颇为细腻,仅仅是描写景物。
在咏物词出现之后,寄托与咏物的关系也愈加显著,词人作词时也会往往留意。通常情况下,世人多认为柳永词不存在任何寄托,但在柳永二首词中,《黄莺儿》《受恩深》中有表述了个人际遇。我们以《黄莺儿》进行分析。
《黄莺儿》以黄莺作为描写对象,展示了它们在春园中的各种形态。柳永在写作时运用了细致巧妙的手法,全面展示了咏物词的基本特征,很难看出此词有所寄托。黄蓼园在《蓼园词评》对其做出了“语意存在指向, 而词旨颖发, 秀气独特,自然清丽”的评价,从他的评论中,我们可以看出此词存在一定的寄托,根据黄蓼园的论述,也为我们考量清代词论家是否有在作词当中寻求寄托提供了借鉴。换季时节,令人心情愉悦,在春天悄然流逝的同时,也对默默飞离的黄莺神态进行了写实,而这里便隐含了柳永本身的境遇,并未超出按顺序安置物体本身的初期咏物词的局限, 不过也没有滞于物,因而显得自然流畅。徐釚在《词苑丛谈》卷一中参考了邹祗谟对咏物词的一些看法“不能不似,但忌刻意为之,神胜于形,意胜于事”两者交相辉映。该词言于形,取于神,虚实相间, 更加多样化的展示出黄莺神态,笔法具有创新性。姚守梅等也表述了自己的观点,即 “柳永该首咏物词既清新自然,又脱俗雅致,同时蕴含丰富,可以说是柳词中的‘特例’”。
另一首《受恩深》,《受恩深》与《黄莺儿》尤为近似,由此可以判断两首作品所作时间近似。《受恩深》是柳永自喻的一首词,敬仰菊花的品德,展现个人德才兼备却无处可用的现实。上阕以菊花描述为主,赞誉淡雅以及晚秋独步。其中,“刚被金钱妒。拟买断秋天, 容易独步 ”采取拟人手法来阐释了秋天独步的直接原由。下阕重在对秋菊形象化,通过“粉蝶无情蜂已去”表达知音不再,以“恁时尽把芳心吐 ”展示自己才华无处施展的孤苦愤懑,结合柳永境遇可知:柳永把仕途上的期待寄托其中,想要得到重用。姚守梅也表示,菊花本为文人雅士倾怀之物,柳永既是咏菊,很显然是在表达自己怀才不遇的感慨,让我们看到了来自仕宦家庭的柳永作为仕人渴望“进用”的一面,因此我们说此咏物词中有寓意的特征。
柳永的长调慢词有“铺叙展衍,备足无余”特征,有视觉上的盛宴,通过连续性的视觉冲击加深读者的印象,这种描述方式规避了传统抒情与新兴体制间的矛盾,对慢词的发展具有推动作用。秦观、周邦彦等人在词创作中都遵循了柳永的创作方式,在其基础上继承和发展。
北宋时期,咏物慢词的代表性人物周邦彦,其咏物词有二十余首,他对咏物词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周邦彦在创作过程中,受到柳永影响,在章法结构上有非常大的相似性。柳永多数情况是按照时间与空间的顺序来描写事物,但是这种描写方式过于呆板,作品缺乏活力。周邦彦则在柳永的基础上,采用曲折叙述的方式,并伴有顺叙、倒叙和插叙等,在时空结构上进行自由转换;描写上更具有灵活性,在过去、现在、未来转换自如,人物从你、我、他来回变换,使得作品结构更为灵活多变,充满来生命力。在其作品《兰陵王·柳》中,上阕描述了词人独自漂泊的境遇,以“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进行表述。中阕则是对送别之景的描写,在回忆往事时写下“又酒趁哀弦,登高离席”表达分离之后难掩思念之情的场景。下阕则是从眼前所见的景象进行幻想,直至“前事”。今昔反复折回,结构跳跃强烈,不仅情景交融,而且情事交错,备极之至,丰富了咏物的表现手法,在达情效果上更加显著。
柳永的人生可谓坎坷艰难,仕途更是停滞不前,虽然后来考取了进士,但他一句“白衣卿相”却直接惹怒了宋仁宗,最终被派去填词,而晏殊也觉得柳永太过放浪形骸,最终没有授予其任何官职,而是仅仅是“屯田”。虽然有着满腔热血与才华,却无处施展,结合作者本人的实况来分析《黄莺儿》时,便能直观的感觉到该词便是柳永的自我写照。
由此可见,柳永开咏物词寄托的先行者,此后的词人苏轼和张先等,也多将个人身世境遇寄托在咏物词之中。其中,以苏轼最具代表性,他在咏杨花《水龙吟·似花还似非花》、在咏梅花《西江月·玉骨那愁瘴雾》托喻深远,发展至南宋时期,姜白石、吴文英等词人最具代表性,除了个人身世以外,还在词中融入家国、怀人等情感,再一次拉近寄托与咏物之间的距离,从而确立了寄托在咏物词的关键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