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蕾
(北京外国语大学 俄语学院, 北京 100089)
叶赛宁是20世纪俄罗斯诗歌史上一颗璀璨的明星,高尔基曾称其为“伟大的民族诗人”,勃洛克称赞他为“才气横溢的农民诗人”。叶赛宁一生创作了近四百首抒情诗,满怀着对祖国、家乡、亲人、恋人及有生命之物的爱意。在叶赛宁的抒情诗中,能明显捕捉到乡村罗斯这一主题。俄罗斯大自然和乡间田园生活的诗情画意融入了他抒情诗主题的意蕴,充满了无穷的魅力。叶赛宁因此被公认为“大自然的歌手”,他的很多诗作流露出爱家乡、爱祖国的深沉情感。尽管对叶赛宁抒情诗中自然、乡村、祖国等相关主题的研究颇丰,但绝大部分研究者都是从微观上对叶赛宁抒情诗中的意象和情感表达进行分析,未能将这三方面联系起来加以整体考察,未能从宏观上对叶赛宁抒情诗中自然、乡村和祖国情感的发展与变化进行探究。笔者正是从这一缺口出发,探究在叶赛宁创作的不同阶段,其抒情诗中乡村罗斯这一主题的变奏,从中窥探叶赛宁一生内心情感的跌宕起伏。
众所周知,叶赛宁抒情诗中所描绘的自然主要是他的故乡——俄罗斯梁赞省——的美丽的乡间田园风光。这是诗人从小生活和成长的地方,充满了诗情画意,在诗人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是其一生都难以割舍的回忆。因此,叶赛宁的抒情诗中总是充满了对故乡、祖国的无限热爱和怀念之情。“罗斯”一词在叶赛宁的诗歌中出现得相当频繁,一些诗歌的标题就直接使用了该词,如《罗斯》《你多美,罗斯,我亲爱的罗斯》《苏维埃罗斯》《渐渐离去的罗斯》等。罗斯一词蕴含着古老的历史文化传统,它最早是东斯拉夫人领土的历史名称,他们也用该词命名了自己建立的第一个国家。此外,它还泛指11—17世纪史书中俄罗斯国家的广阔疆域。在叶赛宁的诗中,罗斯还是诗人对祖国母亲的亲切称呼,充满了复古悠久的神秘色彩,从诗人早期描绘基督式乡村生活的诗歌中便能看出。由这一称呼,能看出叶赛宁内心深处对俄罗斯古老民族传统的无限向往。正是这种对祖国传统的热爱与向往,使叶赛宁成为继普希金之后的又一位伟大的俄罗斯民族诗人,他拥有纯粹的俄罗斯民族性格。
乡村与罗斯两个词一经结合碰撞出绚丽的火花,反映了叶赛宁诗歌创作的重要特色。前者是叶赛宁心中大自然无穷魅力的完美展现。正是美丽的俄罗斯乡村和自然孕育了诗人,赐予其无尽的营养,为其诗歌创作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灵感。“罗斯”一词则是俄罗斯文化传统的历史积淀,深藏于民间歌谣与故事中,同时还是叶赛宁对祖国母亲另类深情饱满的称呼。在俄语中,“祖国”与“故乡”这两个含义可以用一个词(Родина)表示。因此,爱祖国与爱故乡、爱自然是统一的,它们互为一体、不容分割,正如叶赛宁所说的,“播种和收割的,梁赞的田野,就是我的祖国。”[1](《我的道路》)叶赛宁心中的祖国俄罗斯便是“乡村”的俄罗斯。乡村罗斯正是叶赛宁心中俄罗斯自然与传统的完美结合,它涵盖了叶赛宁诗歌中乡村、自然和祖国三位一体的主题,它们共同构筑了叶赛宁诗歌世界的独特内容。因此,叶赛宁“笔下的乡村、大自然已不是简单的外在景物的再现,而是具有了丰富的思想内涵的诗歌意象。大自然表现为俄罗斯乡村的景物,而乡村中的景物又深刻地传达出俄罗斯大地的风貌、民族精神和诗人对俄罗斯祖国的深情”[2]。接下来,笔者将从乡村罗斯这一主题在叶赛宁诗歌创作不同阶段的具体体现及其发展变化出发进行相关探究。
叶赛宁的童年和青年时光是在故乡的田野林间度过的,生机勃勃的大自然美景激起诗人的创作灵感。他早期恋乡爱国的抒情诗尤为清新怡人,大多是对乡间美丽自然风景和农民生活的描绘,“他把对俄罗斯的一片赤子之情藏在迷人的风景画面之中”[3]210。当叶赛宁还是一个淳朴的乡村少年时,思想单纯,宛如一张白纸,乡间的美景及亲朋好友伴他度过了无忧无虑的时光。因此,这一时期描绘乡村罗斯的抒情诗大多情真意切、清新质朴,没有丝毫雕琢的痕迹,风格纯净温柔,充满了田园牧歌式的韵味。“徜徉于叶赛宁的田园诗,可以感受到俄罗斯大地的静穆、神秘与灵动,这些浪漫而迷人的意象与情韵,展开了一幅人与自然平等而又和谐的生态画卷”[4]。同时,由于当时俄罗斯的乡村受东正教的影响较大,因此诗人早期的一些恋乡爱国诗作带有一定的宗教色彩,他的“第一部诗集《亡灵节》就是一部笼罩着浓厚的宗教氛围的俄罗斯农村风俗、文化的写生画”[5]167。
叶赛宁早期恋乡爱国类诗歌大多清新自然、明媚质朴,涌现出很多名篇佳作并传诵至今,如《湖面上织出了红霞的锦衣》(1910年)、《星星》(1911年)、《日出》(1911年)、《夜》(1911年)、《白桦》(1913年)、《早安》(1914年)等。在这些诗作中,诗人生动形象地描绘出故乡大自然的魅力画卷:挺拔的白桦、美丽的红霞、壮观的日出、飞扬的雪花、璀璨的星空、静谧的月夜……。叶赛宁犹如一位魔法师,赋予这些平常人看来自然界中司空见惯的景观以勃勃的生机,散发出诱人的魅力。由此可见,诗人对生活的观察是多么地细致入微,对自然的热爱是多么地真挚感人。除了将优美的乡村自然风光融入诗歌外,叶赛宁对纯朴的乡村生活也有所描绘,这主要体现在《农舍里》(1914年)、《你多美,罗斯,我亲爱的罗斯》(1914年)、《罗斯》(1914年)、《篱笆上挂着一圈圈小面包》(1915年)等诗作中。透过这些诗作,让人领略到古老的俄罗斯乡村扑面而来的古朴生活气息,如诗歌《农舍里》开头一节的诗句“酥脆的烘饼扑鼻子喷香,克瓦斯发酵桶立在门旁,炉炕边长锈的凹处上方,朝缝里正钻进几只蟑螂”,短短几句便绘声绘色地勾勒出俄罗斯乡村生活的生动画卷。在诗人的笔下,故乡的一切都富有了诗情画意般的色彩,甚至连蟑螂都让人倍感亲切。当然,叶赛宁早期的少数诗作也描绘了乡村中人们的忧愁与苦闷,但数量并不多,最典型的莫过于《罗斯》一诗。在这首诗中,叶赛宁对战争在乡间造成的哀伤氛围进行了描绘,体现了诗人与人民和历史命运紧密相连,但整首诗的基调仍是对乡村和祖国的爱。
叶赛宁恋乡爱国类诗作的另一显著特征便是浓厚的宗教色彩。“叶赛宁诗歌中俄罗斯乡村的自然风光引发神圣的宗教感,经常成为‘天堂’‘教堂’‘圣殿’的对应物”[6]81。他的一些抒情诗中经常出现带有宗教色彩的词汇,如“公鸡在院子里唱起歌,像给和谐的弥撒伴奏”(《农舍里》);“面对殷红的朝霞祈祷,还在小溪旁进着圣餐”(《我是牧人;我的宫殿……》)等。可以看到,俄罗斯东正教的风俗文化在其早期诗作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在中后期的一些诗作中也有所体现。阿格诺索夫就指出,“他(叶赛宁)的世界观既是神话的诗化的,又是基督教与多神教的”[7]。将乡村自然赋予宗教色彩,与叶赛宁从小的生活背景密切相关。诗人的外祖母是虔诚的信徒,经常出入教堂,家中经常聚集一些教友,演唱宗教歌曲,外祖父每周六给他讲述《圣经》和《圣徒传》,因此,与东正教传统的天生亲近在其诗作中必然有所体现。正因受东正教的影响,叶赛宁对世间万物充满了基督所倡导的“爱”,并将其扩展到人类以外的动物身上:无论是蟑螂、小猫、小狗,还是母牛、夜莺、母鸡,都在叶赛宁的诗中获得了人性的光辉,其中最著名的便是《狗之歌》(1915年)一诗。该诗将一只狗在短短一天内所经历的得子之喜、寻子之急、失子之痛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读之催人泪下。难怪高尔基在读后认为“叶赛宁与其说是一个人,倒不如说是自然界特意为了诗歌,为了表达无尽的‘田野的悲哀’,表达对一切生命的爱的恻隐之心而创作出来的一个器官”[8]。这种宗教情怀与古老的罗斯之景相互融合,使诗人的思想与诗歌的意蕴相得益彰。
叶赛宁早期的恋乡爱国诗清新自然、色彩明丽,为人们描绘了一幅俄罗斯乡村世外桃源般的美好生活图景。这是尚未被现代工业文明浸染的淳朴自然风光和乡村生活,到处充满了古老的宗法制民间习俗和东正教传统。它们共同启迪了叶赛宁丰富的想象,培养了他的诗歌创作才华。乡间的一草一木、花虫鸟兽都成了叶赛宁诗中的重要角色,获得了崭新的生命,共同构成了生机勃勃的景象,这种魅力无穷的乡村田园生活令人心驰神往。但在随后的革命年代里,俄国农民饱受动荡岁月中的混乱不安,乡村文明不断受到城市工业文明的侵袭,这些令叶赛宁深感痛惜,他诗中乡村罗斯的形象也有所变化。由于对乡村罗斯古老传统的无限向往,对世风日下的现实感到不满,叶赛宁心中萌发了“庄稼汉的天堂”这一理想,并迫切希望其能早日实现。
1913年叶赛宁从俄罗斯的小乡村启程前往莫斯科,从这之后诗人逐渐熟悉城市生活,视野大为开阔。两年后,叶赛宁又前往当时的首都彼得格勒,投奔著名象征派诗人勃洛克,还结识了其他一些著名诗人如高尔基、古米廖夫、阿赫玛托娃等。在他们的帮助下,叶赛宁将清新质朴的田园风光诗作引入当时的俄国诗坛,受到热烈的欢迎,他很快成为当时诗坛上一颗耀眼的新星。对于俄国十月革命的到来,叶赛宁满怀热情,对其进行了热烈的赞颂。诗人相信,革命到来后定能实现“庄稼汉的天堂”这一理想,故乡未来必将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然而,残酷的社会现实令叶赛宁的浪漫主义幻想破灭了。当他回到昔日的故乡时,看到的是一片荒凉破败之景,陷入了困惑与迷惘的深渊。叶赛宁随之对城市工业文明进行了无情的控诉,创作出一首首浸透着乡村哀怨的挽歌,充满了叶赛宁式的忧郁。
叶赛宁对十月革命的热烈赞颂从其一系列诗作中便能看出。在《约旦河的鸽子》(1918年)中,叶赛宁对革命的赞美及对祖国母亲的热爱表现地尤为明显,“天空是一口大钟,月亮是它的钟舌,我的母亲是祖国,我是布尔什维克。”诗人在此直抒胸臆,毫无保留地赞颂了祖国母亲和苏维埃政权,流露出强烈的自豪感。在《天上的鼓手》(1918年)中,诗人写道,“我们欢呼万岁啊万岁,人间和天上革命的洪流”,并大声疾呼,“相信吧,胜利属于我们!崭新的彼岸已经不远。”叶赛宁对革命所抱有的热情及胜利在望的信心令人欢心鼓舞。在《乐土》(1918年)中,叶赛宁按自己的想象描绘出革命胜利后农民的天国乐土,气势不凡,一笔挥就。此时的叶赛宁对革命抱有极大的信心和热情,对乡村罗斯的美好未来充满了希望,他幻想农民从此摆脱贫穷,过上幸福生活,幻想“庄稼汉的天堂”能早日建成。但诗人并不想为此而斗争,而是完全依赖当时的政权。正如叶赛宁自己所言,“在革命的年代里,我完全是站在十月一边的……不过,我是按照自己的理解,带着农民的倾向来接受这一切的”[9]。由此可见,叶赛宁对革命的态度与其说是自觉的,勿宁说是自发的,带有一定的局限性。正因如此,当他意识到“庄稼汉的天堂”这一理想难以实现时,对革命的热情迅速冷却。诗人开始为农村的萧条破败悲伤不已,为旧事物的消逝痛惜万分。
苏维埃政府建立后,俄罗斯乡村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叶赛宁并未迎来“庄稼汉的天堂”,相反,诗人心中昔日诗情画意般的乡村画卷逐渐褪色,失去光彩。此时叶赛宁诗中的乡村罗斯与早期清新的恋乡曲中的乡村罗斯相比有了很大的变化:这是被抛弃而毫无希望的农村,它凋敝衰败、破旧不堪。诗人为昔日美好乡村的逝去倍感痛惜,甚至一度萎靡消沉,陷入悲观绝望。1919—1923年间的叶赛宁经历了严重的精神危机,他在莫斯科的街头怅然若失地四处游荡,常常流连于街头的小酒馆借酒消愁,给妓女念自己的诗。叶赛宁将自己颓废、复杂的情绪注入了当时创作的爱情组诗《莫斯科酒馆之音》,用故作潇洒的声音为小酒馆唱起了赞歌。这看似诗人在洒脱地放纵自我,实质上却饱含着内心深深的绝望。当时的叶赛宁还陆续创作了《我是乡村的最后一个诗人》(1920年)、《四旬祭》(1920年)等缅怀哀悼之作,绝望忧郁之情溢于言表。
叶赛宁在《我是最后一个乡村诗人》中预言,“不久将走出个铁的客人,踏上这条蓝色田野的小道。”“只有这一匹匹谷穗骏马,还将为旧日的主人伤心。”在这里,叶赛宁以最后一个乡村诗人自居,满怀凄凉地与昔日心爱的乡村告别,抒发了内心的无限伤感。在《四旬祭》中,叶赛宁以丰富的艺术想象描绘了一匹红棕马驹与火车赛跑,结果无情落后的场景。诗人在最后发出了这般感叹:“莫非它不知道:钢声的铁马,已经战胜了活马?莫非它不知道,在前景渺茫的草原上,它的奔跑挽回不了往昔的时光?”在叶赛宁的笔下,小马驹和火车获得了一定的象征意义,分别代表着乡村文明和城市文明,两者之间的激烈碰撞必然以乡村文明的失败而告终。城市文明的大肆侵入导致乡村文明的破败,大自然因此失去生机与活力,而“叶赛宁向往着人和大自然的统一,这就是叶赛宁祖国的概念”[5]169。所以,不难体会诗人失去昔日生机勃勃的乡村罗斯后的忧郁失落之感,情不自禁地为其献上了一曲深情的挽歌。
从乡村走出去的叶赛宁虽在城市立足,却依旧时刻心系乡村。他热情地歌颂十月革命,寄希望于当时的苏维埃政权,希望其能早日实现“庄稼汉的天堂”这一理想。但工业文明的发展和壮大是社会发展的必然潮流,落后的乡村文明终究要让步于工业文明。在当时,“‘钢铁和机器的颂歌’成为时代的主旋律,大自然存在的目的只能是服务于城市化和工业化,是被征服、被改造、被掠夺的对象”[6]88。一直深爱自然和故乡的叶赛宁一时难以接受城市文明的侵入,不免陷入悲观绝望的境地,情绪极为消沉。但之后,诗人的思想又经历了变化,他对城市工业文明的态度趋于缓和,对乡村罗斯的感情变得更加成熟理性,这在其晚期有关乡村罗斯的诗作中有所体现。
叶赛宁在经历颓废的“精神危机”后,于1922—1923年期间和当时的妻子——美国著名舞蹈家邓肯——一起到欧洲旅游观光。西方工业化大发展的资本主义社会令叶赛宁大开眼界,使其在困惑已久的城乡文明关系中获得顿悟,对工业文明的态度有所转变。叶赛宁在世的最后两年即1924-1925年,思想逐渐成熟,艺术造诣更为深厚,“这时的叶赛宁,思想矛盾虽依然存在,但毕竟已经完成了对革命的认识曲线……诗人对祖国的感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深沉,观察现实的视野已经远远广于早期的乡村诗人和精神危机时期的‘无赖汉’(自称)诗人”[3]163。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叶赛宁在此期间还创作了富有异国情调的《波斯抒情》组诗。该组诗虽以波斯命名,但实际上是假借这一充满神奇色彩的国度抒发自己炽热的爱国情怀,组诗“将祖国、爱情、大自然和诗人的使命等多种主题融为一体,是叶赛宁一生抒情诗成就的总结,是俄罗斯诗歌史上的一颗光彩照人的明珠”[10]9。总之,晚期的叶赛宁思想矛盾虽依然存在,但他对祖国和故乡的情感经由时间的历练变得愈发深沉,他创作了一系列感怀故乡的诗作,其中夹杂着对过去生活的回顾和忏悔。
晚期叶赛宁对故乡和祖国的深沉爱意集中体现在《苏维埃罗斯》(1924年)、《渐渐离去的罗斯》(1924年)、《故乡行》(1924年)、《淡淡的月光令人昏昏沉沉》(1924年)等诗作中。长期在外的游子体验了社会的险恶,心灵不断受到重创,曾一度意志消沉,陷入悲观绝望,但故乡永远是他温馨的港湾。再次回首乡村罗斯的叶赛宁内心百感交集,不论故乡是否已经面目全非,故乡的人民是否已将他遗忘,故乡都是诗人年少时温柔的乡间乐土,拥有太多美好的回忆。正因如此,叶赛宁写道,“我将如同现在的我,投入诗人的整个身心,去歌颂简称为‘罗斯’,占地球六分之一的祖国大地。”(《苏维埃罗斯》)叶赛宁在经历对城乡关系的重新认识后,对工业文明的态度有所改变,他在诗中写道,“我的一条腿留在过去,另一条力图赶上钢铁时代的发展。”(《渐渐离去的罗斯》)他甚至对落后的乡村罗斯有所怨言,“你那贫穷落后的模样,就连白桦和白杨也看着心疼。”诗人希望,“贫穷的俄罗斯变得钢铁般坚强。”(《淡淡的月光令人昏昏沉沉》)尽管如此,叶赛宁的内心深处仍深爱着祖国,这从他写给至亲的一些诗作,如《给母亲的信》(1924年)、《给外祖父的信》(1924年)中能够看出。这些诗作饱含着诗人对昔日故乡亲人绵绵不绝的思念和真诚告白,蕴含着对故乡的无限怀念和赞美之情,感人至深。
昔日的乡村家园已经无法再现,城市又难以真正进入叶赛宁的灵魂。1924—1925年诗人创作的《波斯抒情》组诗可以理解成诗人向幻想的跃进,曾使叶赛宁备受精神折磨的城乡文明的思想矛盾此时逐渐消退。正如顾蕴璞指出的,“《波斯抒情》的问世,标志着诗人思想发展上的重大转折:由源于对城乡关系的迷误而出现的‘精神危机’得到自拔,诗中先前物化苦闷情绪的黑色象征被作为心情宁静的象征的蓝色所取代”[10]167。虽然叶赛宁从未到过波斯,但诗人笔下有关波斯的热烈想象令人惊叹,这是一个炽热浪漫、色彩绚丽的国度。在《波斯抒情》中,叶赛宁早期诗作中的一些鲜艳色彩得以重现,如蓝色、淡蓝色、玫瑰色等。色彩在叶赛宁的创作中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上述颜色表明叶赛宁内心所追求的静谧与宁静的愿望。由此看来,叶赛宁似乎在异国找到了心灵的慰藉,他“那旧日的伤痛平复了”。但诗人的内心深处始终难以割舍他的罗斯,他的故乡,“莫非我生在北国心向北,那里月亮也要大一百倍,无论设拉子有多么地美,不会比梁赞的沃野更可爱。”(《莎甘奈啊我的莎甘奈……》)纵然是面对着令人魂牵梦绕的异国波斯,还是难以阻挡叶赛宁对故乡和祖国炽热的思念与怀想。虽然《波斯抒情》组诗以不同的事物为讴歌对象,包括祖国、爱情、异国的自然风光、诗人的使命等,“但惟有诗人对祖国的一片赤子之情才使通篇各种不同的音阶汇合而成一部完整和谐的交响乐”[3]219。叶赛宁对祖国和故乡的这份爱显得异常深沉,令人感慨万千。
与叶赛宁早期创作的一系列清新的恋乡爱国类诗作有所不同,其晚期有关故乡、祖国的诗作大多较为深沉,这是诗人历经思想变化后的必然结果。昔日诗情画意的故乡在叶赛宁心中早已不见踪影,换了面目。但在历经严重的精神危机过后,叶赛宁重新振作,开始认真思索城乡文明的关系,不再继续忧郁感伤。诗人更为理性地看待乡村罗斯的一些新变化,对自己虚度年华的颓废时光也有所慨叹,甚至还将自己对祖国的幻想寄托在对异国波斯的热烈想象中。晚期的叶赛宁在态度上的转变是难能可贵的,究其根本还是因为诗人对乡村罗斯无尽的爱,这种爱从小便扎根在他幼小的心灵中,早已根深蒂固。对大自然的热爱是乡村出生的叶赛宁的天性所在,这种天性“存在于人类最初的意识反映之中,是通过生物遗传与生俱来的某些禀赋和特质,它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甚至决定着人的精神气质、性格生成与命运动向”[11]。因此,想让叶赛宁完全丢弃内心深处有关乡村罗斯的美好理想是极为困难的,会触及到他思想的根本。叶赛宁乡村情结的痛苦矛盾正是造成他日后自杀悲剧的重要原因之一,诗人对乡村罗斯如此深厚的情愫令人感叹。
叶赛宁在乡间田野度过童年和青年时光,是大自然真诚的朋友和歌者。诗人从小便对故乡的自然美景有着天然的亲近,他笔下的乡村、自然和祖国是三位一体的,三者相互融合。乡村罗斯这一主题几乎贯穿在叶赛宁抒情诗创作的所有时期,但在各个时期该主题又有所区别,并非一成不变,而是经历了不断发展的过程:从早期清新的恋乡爱国诗作中对乡村罗斯单纯质朴的喜爱,到中期对祖国革命热烈的歌颂,直至后来因“庄稼汉的天堂”这一梦想难以实现,为乡村的未来感到无限悲伤焦虑,甚至一度陷入悲观绝望,到历经精神危机之后,诗人变得更为理性,诗作中对乡村罗斯的爱显得愈发深沉。乡村罗斯的主题在叶赛宁的诗歌创作中不断变化,构成了一首独特的变奏曲。但诗人对故乡和祖国刻骨铭心的爱却坚如磐石、始终不移,它超越了时间与空间的界限,在俄罗斯诗歌史上一直散发着耀眼的光芒,时间越久,越是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