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乡篾匠
◎李 汀
在秦巴山区深处,寥寥炊烟升起的时候,背着竹背篓,头上缠着青布巾的篾匠,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开始走村串户找活路。
“竹子生来不为强,荒山野岭都能长。篾匠师傅买了去,做成物件用途广。做把竹椅放门堂,夏日炎炎好乘凉。起青削黄做凉席,铺在床上四方方……”篾匠师傅们的小调,像山歌一样飘在山沟沟里,吼唱时眼里闪烁着亮亮的光芒。
我们家熟识的篾匠唱不出山歌。他是个哑篾匠,不唱山歌,但山歌在他心里。八十年代的山村,一副蒸笼是值钱的家当了。那时家里过年蒸馍,母亲要到邻村去借蒸笼。一年冬天,父亲一咬牙:“请篾匠来扎一副。”
哑篾匠背着背篓来我家,初冬的阳光刚跃出山头,一抹阳光跟随他进了我家院子。他一边说着含混不清的话语,一边用手比划,和父亲交流。父亲说:“慈竹就在屋后呢。”篾匠从背篓拿出砍刀,去竹林里選竹子。我跟在他身后,帮他扛砍好的竹子。篾匠“呀呀呀”夸我。我笑,他也嘿嘿笑。
把竹子扛回院坝,父亲已经在院坝里生起了一堆柴火,噼里啪啦燃烧的柴火,映红整个院子。柴火旁煨着一壶老鹰茶,父亲对篾匠说:“茶水煨上了,渴了,就喝。”篾匠“啊啊”应承着,点上一杆叶子烟,含在嘴里,开始忙起来。从锯开始,经过剖、拉、撬、削、磨、刮等工序,一根根竹子变成蒸笼格的竹片,变成蒸笼盖的篾条,变成蒸笼的外框……老鹰茶“噗噗”冒着烟,我添了几次水,也不见篾匠喝,倒是那杆叶子烟袋他一直没有离口。
篾匠背篓里有许多家什,弯刀、锯子、撮子、拉钻,还有用竹子做的各种小狗、小竹塔子、小虫子等玩意儿。弯刀是给剖开的竹子里面拉上口子用的,长长的手柄一头放在右肩上,弯刀那头用手按住使劲往胸前拉,剖开的竹片上留下一道道口子。锯子是用来锯竹子长短的,一锯子下去,细细的竹屑撒在土院坝里,引来一群蚂蚁排着长队,叼着细竹屑“哟嗬哟嗬”往洞口爬。撮子是用来撮竹节头的,剖开的竹子,把里面的节头剔除,需要这锋利的撮子一点一点撮出来。我有空就往篾匠的背篓里瞅,总想看那些乖巧好玩的小玩意儿。可是,篾匠不喜欢我靠近他的背篓,一靠近,他就开始“啊啊啊”喊叫,一次我定定立在他背篓旁,问他:“叫个啥呢?”
他先是“啊”一声,指着背篓摆摆手,然后又是一连串“啊啊”声,示意我去看书。我笑了笑,懂了,他是说:“读书才有大出息。”我站在初生的朝霞里,给他朗诵《杨家岭的早晨》,他衔着青瓷叶子烟袋,眯着眼睛,望着红彤彤的阳光,眼里满是欣喜的光芒。他“啊啊啊”表达着自己的激动和赞许。
一切准备好了,篾匠把柴火生大了,他要把准备好的竹片放在火上烤。烤好一面,再烤另一面。这时候,他有空歇歇了,蹲在火堆旁,大口大口喝着老鹰茶。有时,也随手用那些零碎的细竹丝,三下两下就编织好一只蚂蚱或一只小狗递给我。那时候,我觉得篾匠师傅是那么神秘,好像他啊呀不成语的言语,都有某种魔力和韵味。
烤好的竹片滚烫,篾匠要趁热拉成圆圈。他用厚布垫上,一头拉在手上,一头踩在脚下,使劲拉手上的竹片,脚顺势移动,最后把拉过的竹片两头接上,木夹子夹住,再调整几下,竹圈就圆了起来。做蒸床最讲究,着床的竹片隙缝小指那么宽,窄了,蒸汽上不来;宽了,气全跑顶上了。这时候,篾匠师傅要吸上一口叶子烟,在心里琢磨,眼睛眯缝着。没有固定的隙缝尺寸,一切尺寸都在他的心里。用篾刀砍一口子下去,顺着口子剔开一隙缝。好了,就是这样一个尺寸的隙缝了。
三床蒸笼做好了,篾匠依次把蒸笼码好,盖上蒸盖,圆圆的蒸笼立在院坝里,他长长出了一口气,对着远处的山峰“啊啊”吼起来,他吼的是“竹子生来不为强,荒山野岭都能长……起青削黄做凉席,铺在床上四方方……”吗?没有人知道,山谷回荡着“啊啊”的回声。
蒸笼扎好了,那一年过年,我家蒸的蒸馍格外香甜。篾匠走时,从背篓里拿出一个小竹塔送给我,好多年后我才看清竹塔下还刻有四个字:好好学习。我一直珍藏着他给我的这份美好祝福。只要我坐在书桌上看到那小竹塔,那份美好和温暖就迅速笼罩了我,心里不由得燃起一种炽热,升起一种期盼——“……起青削黄做凉席,铺在床上四方方”的吼声,仍在那山沟沟里回荡……
(选自《人民日报》2019年4月8日,有删改)
技巧借鉴
一、选好视角:第一人称,儿童心理。作者所取素材系儿时亲见亲历,用第一人称、儿童视角进行叙述,更能穿越时空,重现场面,写活人物。
二、写活人物:无语之语,匠心善心。文章七次写到篾匠师傅的“无语之语”,那些“啊啊”之声表达的含义,或是夸奖,或是应答,或是开导,或是激动,或是成功后的狂喜……这些看似重复的描写却把一位个性鲜明的普通匠人写“活”了,有“此处无言胜有言”之妙。读者分明能从中“听”出具有“某种魔力和韵味”的性格世界——热爱生活,朴实厚道,乐观开朗。
三、溢出情思:言出由衷,蕴含悠长。篾匠本是一种艰苦繁杂的工种,可在作者笔下,制作过程却颇有情趣和韵味。这些抒情、议论性文字蕴含丰富,关乎特色工艺和工匠精神的传承与弘扬,具有当代意义,韵味悠长。
小屋修鞋匠
◎徐缪蔚
冬季,极难得的晴朗日子。几缕阳光小心翼翼地从窗户缝里钻进来,映在老人的脸上、手上、眉间,明媚了这小小的角落。
那是小镇上极不起眼的一条路,路边有更不起眼的一堵墙,墙角里是很不起眼的一座修理亭。屋里的老人也与这小屋一样,朴素憨厚,普普通通。他穿着厚厚的旧棉衣,戴着个毛线帽,皮肤黑红黑红的,很像老家老灶里被映红的土壁。乍看,会产生他是从上个世纪穿越而来的感觉。墙壁上插着一束梅花——黄、白色两“混搭”的梅花,鲜艳水灵,清香幽幽,给小屋增添了别样的韵味。
他一手拿着鞋子,一手在他那一群工具上游走,认准一个,便伸手取出。他的手也是土灰色的,老茧布满指尖,白色的纱布裹了一圈又一圈,仿佛是刚从地里拔出来的大萝卜,还带着些许泥土。
他用手指轻抚着鞋跟,温柔而又小心翼翼,另一只手举着小锤敲了敲,发出“砰砰”的声响,不多时,原本破损的鞋跟,稳稳当当地落入老人掌心。
老人舒了一口气,嘴角上扬,轻轻一笑,埋下头,颈上露出几根银发,手中的动作却没有停止。阳光洒在银发上,熠熠闪光。他换上一个新的鞋跟,锤子、起子、夹子……悉数派上用场。不多时,鞋跟便已修好,但他似乎并不满意。他低下头去寻找,取出一根银线,包着鞋跟磨了两圈,这才微笑着将鞋递给顾客。梅花轻微颤动着花瓣,似是在为主人道别、送客。
这是他一天里的第一个顾客,或许也是唯一的一个。客人走后,他捧起放在一边早已冷了的饭盒,将米饭和菜随意搅拌,扒入口中,午饭便算吃完了。他静静地靠在铝板上,皱纹惬意地爬上了他的面颊,但掩盖不了淡定的静美,就像身后停止颤动的梅花。
我原以为,角落狭小,早已被大众遗忘。这个时代,破了的东西,当随手丢弃,谁又会看到那个小屋,谁又会想起那个屋里的修补老人呢?我原以为,再修再补都不如新的好,一如年迈的生命,哪有少年、青年一般活力四射?现在看来,是我错了。即使有一天,亭子老了,老人老了,可是,再年迈也有自己的明媚。毕竟,每一个生命都值得敬畏,每一段岁月都可以明媚,每个角落都有别样的光辉。
滋生浮夸奢靡之风的土壤仍在,我们的精神需要经常修补,生活也需要修修补补后继续往前走。
教师点评
作者从旁观者的视角,观察细致,笔含真情,带领读者走进人物内心世界,写活了一位热爱生活、朴素善良、手艺高超、精益求精的修鞋老人。“我”的反思、墙上的插花、哼唱的老歌、两次描写梅花、针对奢靡之风引发的“修补”议论,不仅增添了行文情趣,且给读者以生活哲思,构思新颖,胜人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