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
我对那些按着时序在变换着姿势,或者是在时间的转移中定时开合,或者受到外力触动而立即反应的植物,总是把持着好奇和喜悦的心情。
种在园子里的向日葵或是乡间小道边的太阳花,是什么力量让它们随着太阳转动呢?难道只是对光线的一种敏感?
像平铺在水池的睡莲,白天它摆出了最优美的姿势,为何在夜晚偏偏睡成一个害羞的球状?而昙花正好和睡莲相反,它总是要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张开笑颜,放出芬芳。夜来香、桂花、七里香,总是愈在黑夜之际愈能品味它们的幽香。
还有含羞草和捕虫草,它们一受到摇动,就像一个含羞的姑娘默默地颔首。还有冬虫夏草,明明冬天是一只虫,夏天却又变成一株草。
在生物书里我们都能找到解释这些植物变异的一个经过实验的理由,这些理由对我却都是不足的。我相信在冥冥中,一定有一些精神层面是我们无法找到的,在精神层面中说不定这些植物都有一颗看不见的心。
能够改变姿势和容颜的植物,和我关系最密切的是紫茉莉花。
我童年的家后面有一大片未经人工垦殖的土地,经常开着美丽的花朵,有幸运草的黄色或红色小花,有银合欢黄或白的圆形花,有各种颜色的牵牛花,秋天一到,还开满了随风摇曳的芦苇花……就在这些各种形色的花朵中,到处都夹生着紫色的小茉莉花。
紫茉莉是乡间最平凡的野花,它们整片整片地丛生着,貌不惊人,在万绿中却别有一番姿色。在乡间,紫茉莉的名字是“煮饭花”,因为它在有露珠的早晨,或者白日中天的正午,或者是星滿天空的黑夜都紧紧闭着;只有一段短短的时间开放,就是在黄昏夕阳将下的时候,当农家结束了一天的劳作,炊烟袅袅升起的时候,才像突然舒解了满怀心事,快乐地开放出来。
每一个农家妇女都在这个时间下厨做饭,所以它被称为“煮饭花”。
这种一两年或多年生的草本植物,生命力非常强盛,繁殖力特强,如果在野地里种一株紫茉莉,隔一年,满地都是紫茉莉花了;它的花期也很长,从春天开始一直开到秋天,因此一株紫茉莉一年可以开多少花,是任何人都数不清的。
最可惜的是,它一天只在黄昏时候盛开,但这也是它最令人喜爱的地方。曾有植物学家称它是“农业社会的计时器”,当它开放之际,乡下的孩子都知道,夕阳将要下山,天边将会飞来满空的红霞。
我幼年的时候,时常和兄弟们在屋后的荒地上玩耍,当我们看到紫茉莉一开,就知道回家吃晚饭的时间到了。母亲让我们到外面玩耍,也时常叮咛:“看到煮饭花盛开,就要回家了。”我们遵守着母亲的话,经常每天看紫茉莉开花才踩着夕阳下的小路回家,巧的是,我们回到家,天就黑了。
从小,我就有点痴,弄不懂紫茉莉为什么一定要选在黄昏开,多次坐着看满地含苞待放的紫茉莉,看它如何慢慢地撑开花瓣,出来看夕阳的景色。问过母亲,她说:“煮饭花是一个好玩的孩子,玩到黑夜迷了路变成的,它要告诉你们这些野孩子,不要玩到天黑才回家。”
母亲的话很美,但是我不信,我总认为紫茉莉一定和人一样是喜欢好景的,在人世间又有什么比黄昏的景色更好呢?因此它选择了黄昏。
紫茉莉是我童年里很重要的一种花卉,因此我在花盆里种了一棵,它长得很好,可惜在都市里,它恐怕因为看不见田野上黄昏的好景,几乎整日都开放着,在我盆里的紫茉莉可能经过市声的无情洗礼,已经忘记了它祖先对黄昏彩霞最好的选择了。
我每天看到自己种植的紫茉莉,都悲哀地想着,不仅是都市的人们容易遗失自己的心,连植物的心也在不知不觉中迷失了。
(选自《所有的遗憾都是成全》)
赏析
从周遭平易生活中感受生命的意趣和深意,并自我检省和自察,一向是作者文章的特色。在这篇文章里,作者把视线放在了与童年关系密切的紫茉莉上——作者对能根据自然变化而改变自身姿势和容颜的植物,总是怀有一份好奇和喜悦,紫茉莉便是其中一个。紫茉莉是乡间最平凡的野花,当农家结束了一天的劳作,炊烟袅袅升起的时候,它才开放出来,因此被称为“煮饭花”;在外面玩耍的孩子们看到紫茉莉一開,就知道回家吃晚饭的时间到了,于是踩着夕阳下的小路回家。小时候的作者对此不解,总认为紫茉莉一定和人一样是喜欢好景的,因此它选择了最美的黄昏时分开花……
作者关于紫茉莉的种种美好回忆,却被他成年后在都市里种植紫茉莉的经历打破了——它几乎整日都开放着,再也不是那个在黄昏时分出来看田园美景的“煮饭花”了!由此,作者不由得沉痛地自省:不仅是都市的人们容易遗失自己的心,就连植物的心也在不知不觉中迷失了。这不仅仅是花的悲哀,更是人的悲哀。由此可见,保持初心,坚持自我,在甚嚣尘上的世界里是多么的难得和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