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畅
摘要:在20世纪德国著名诗人戈特弗里德·贝恩的诗作中,对“自我”的刻画贯穿了其一生的写作,本文试图通过对贝恩部分诗歌作品的具体分析,将其笔下的“自我”分为“否定的自我”、“反抗的自我”、“虚无的自我”、“失去的自我”等四个类别,并结合诗人的艺术和政治生活,解读诗人的创作思路及其艺术观念。
关键词:戈特弗里德·贝恩;诗歌;自我
“自我”这个概念不光对弗洛伊德等心理学家来说是核心概念,对众多诗人来说也是核心概念,在弗洛伊德这些心理分析学派的影响下,现代派文学创作者侧重自我意识的挖掘,现代主义文学作品同往常相比有着更为广泛细腻的内心独白,卡夫卡、普鲁斯特、乔伊斯、伍尔夫、里尔克、兰波这些作家和诗人就是典型的例子。戈特弗里德·贝恩(Gottfried Benn,1886—1956)作为德国魏玛共和国时期表现主义文学中的杰出代表诗人,于1912年出版的诗集《陈尸所和其他诗歌》(Morgue und andere Gedichte)让他在德国文坛一举成名,贝恩早年的诗歌受他职业的影响颇深,诗歌内容多围绕着医生和医生的职业日常,从医的经历让他的诗歌中陈列着“尸体”、“解剖台”等意象,以及各种器官切割的场景。后来因为卷入的纳粹纷争让贝恩一度退居到公众视线之外,于1950年出版了自己的自传《双重生活》(Doppelleben),试图解释自己艺术和政治相织的写作生涯及政治经历,晚年的诗歌则侧重表达一些虚幻、孤独、悲凉的感觉,后于1951年获得格奥尔格·毕希纳奖,以褒奖他对德国文学做出的杰出贡献。
在贝恩的诗作中,对“自我”的刻画贯穿了其一生的写作,受其虚无主义和悲观主义的人生观影响,贝恩笔下的“自我”也多是阴郁、绝望和分裂的形象,笔者试图结合具體的诗作,将其笔下的“自我”分为“否定的自我”、“反抗的自我”、“虚无的自我”、“失去的自我”等四个类别。
一、否定的自我
“不再依恋岛屿/厌倦了无语的群兽和死板的绿,/我要变成海岸、海湾/和停泊华船的海港。
我的海滩渴求活人的漫游/温暖的脚在它上面走;/清泉流出奉献的欲望/要送给咽喉一片清凉。
万物要飞入异样的血脉/淹死在血海/流进另一种热情的生命,/彻底的自我否定。”[1]
在写于1910年的这首诗《不幸者的故乡》中,从诗中流露出作者对平庸生活的厌倦,社会上的人如同行尸走肉般活着,而他渴望更加广阔的空间(海岸、海湾),他感受到了社会对人的异化,而自己仿佛局外人一般,与社会格格不入,他的内心深处渴望更为鲜活而富有生命力的力量,他自诩为不幸者,为了写作和理想中的诗意生活,为了角逐生命的热情,他要不断浸入到一种自我分析的氛围之中,这种诗人对自我的剖析意味着他要间歇不停地直面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他的自我意识与外部世界反反复复地纠缠和抗争着,直到这片自我意识的海洋被血海所覆盖,“血海”这一意象也暗示着贝恩内心经历的这些自我剖析并不是一帆风顺的,这大概就是为什么贝恩要在命名诗歌时将自己称作“不幸者”的原因。
这首诗中对自我否定的刻画也流露出诗人悲观的人生态度,可以看出诗人受尼采的虚无主义哲学观影响颇深[2],在《悲剧的诞生》这本被广大表现主义创作者视为“创作者圣经”的一书中,尼采将艺术视作是“生命至高无上的使命和生命真正形而上的活动。”[3]这一想法几乎环绕了贝恩一生的创作生涯,贝恩的诗作里也曾多次提及与尼采思想有关的意象,如酒神狄俄尼索斯(Dionysus)和尼采的都灵之马[4],这些表现主义作家共同的特点便是同浪漫主义文学相似,试图用内在的审美性去对抗一个世俗化、异化的世界,他们将尼采视为精神教父,认为末人的存在没有意义,上帝作为形而上学象征的死亡将人们把注意力从彼岸拉回了此岸,世俗化的人们面对的是一个祛魅的市民世界,世俗化进程造就了无数个孤独的个体,艺术可以承担以往宗教承担的角色,将人从平庸的生活中拯救出来。
二、反抗的自我
“我离我自己还很远。/但是我要成为自我!/我的血液中孕育着一人,/他大声呐喊:他要拥有/自己创造的神的天空和人的大地”
“我不需要睡眠/我吃得很少,几乎成为饿殍!/斗争残酷而无情/世界充满刀光剑影。/每柄剑都渴望刺穿我的心脏。/我,手无寸铁的人,/要用我的热血熔化刀剑。”[5]
在写于1913年的《青年黑贝尔》一诗中,贝恩描绘了另一位德国作家黑贝尔的生活经历,黑贝尔(Friedrich Hebbel,1813-1863)本人是德国著名诗人和戏剧家,他出生于一个贫寒的家庭,父亲是泥瓦匠,十三岁时就开始当泥瓦工学徒,十四岁丧父,青少年时代生活穷苦,靠自学和他人资助成才。尽管这首诗从全篇内容看是在描写黑贝尔的艰难的创作历程,但贝恩借黑贝尔的口吻写出的这段诗也间接地流露出他的创作决心,这种即便是在贫苦的环境下艰难度日,但仍然坚持创作的心态,这种热血澎湃的少年心性。对于此时的贝恩来说,成为“自我”意味着摆脱世俗的俗念,摆脱他人的桎梏,去创造属于自己的天地,塑造精神的自我,以对抗平庸世俗的世界,这种从自我感觉中生出的反抗性不仅体现在贝恩与外部世界的斗争性上,还体现在贝恩对父辈一代的反抗上,另外一首写于同一年的诗歌《逆子的呐喊》[6],全诗以第一人称自称,并表达出一种对父辈的反抗,父与子之间的冲突可以说是文学史上的一大重要题材,著名例子参见卡夫卡,而在这首《逆子的呐喊》里贝恩所表露出的与父辈的对立情绪,与贝恩个人的生活经历息息相关:贝恩生活的年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阶级矛盾日益恶化,社会冲突频繁发生,纷扰四起的社会和贫穷的阴影蚕食着人们的心灵。1886年,贝恩出生于小村庄曼斯菲尔德(Mansfeld)的一个基督教家庭,父亲为当地牧师,母亲为瑞士人,父亲希望其接管当地的传教事业,但贝恩最终还是选择了学医的道路,这也成为了父子不和的开端,后来贝恩的母亲病重,出于宗教的原因,父亲阻止当时已是年轻医生的贝恩为母亲注射吗啡止痛,使得贝恩与其父亲的关系极度恶化。[7]此类事件让年轻的贝恩对父辈一代的陈腐观念颇有疑虑,从而生出了一种与之割裂的情感,这无疑也体现在了他平时的文学创作之中。
三、虚无的自我
词与句——:被认识的生活/从密码中涌出,突兀的意识,/太阳停止,天体沉默/万物围绕着言词聚集。
言词——飞翔,烈火,光耀,/火焰喷射,星辰漫游——/太空虚无,无边的黑暗笼罩/在世界和自我的四周
——言词(1941)[8]
贝恩写下这首诗时已年过半百,那时的他已然再次退出了公众的视线,回归到纯艺术的怀里,再次沉溺于唯美主义和形式主义的庇佑之中,这种从公众视线的撤退无疑与贝恩本身卷入的纳粹争议相关,这也是后世评论家围绕着贝恩讨论的重要议题之一。贝恩也因此在德国文学史上留下了最惹人关注的一笔。1932年,贝恩入选普鲁士艺术科学院。在1933年时,他连续发表了两篇电台演讲“新国家与知识分子”(Der neue Staat und die Intellektuellen)和“艺术与权力”(Kunst und Macht)[9],表达对希特勒的支持,此事不光是他人生的转折點,为纳粹政权背书,毫无疑问也成了他一生的污点。但后来他逐渐清醒过来,自己的书籍也曾一度受到纳粹当权的封禁。在经历了纳粹的争议之后,贝恩再次选择了诗歌,选择了将艺术与政治完全切割的道路。晚年的贝恩诗中不再有早年诗歌中那些赤裸裸的尸体切割场景,而是多了一些对言语的哲思,但不变的仍是对人生的虚无感和无力感。在这首《言词》里,在抒情的自我看来,诗人用言语认识了生活和万物,言语是解读生活的密码,言词如同火焰般迸发着,闪耀着,但同时一切显得又是如此的虚无,“抒情的自我”感受到自己被无尽无穷的黑暗所笼罩。同年的另一首诗《啊,远方》(1941)中的一段诗中贝恩这样写道:“自我意识/早年的机制/和图腾的碎片/都随着柔风/飘散——”[10]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行将就木的苍凉感。看得出来,曾经参与政治的不愉快的经历让他变得对政治更加疏离,回首往事,发生过的一切都被切割成碎片,消散在了记忆里。
“穿越如此多的形态,/穿越我们和你和我,/但我们总是受折磨/由于一个永恒的问题:为了什么?
这是一个幼稚的问题。/以后你会醒悟,/只有一条路:忍受/——无论欲望,无论传说,无论意义——/你命中注定:你必须。
无论玫瑰,无论雪花,无论海洋,/一切盛开者终将零落,/存在的唯有两物:空虚/和被描绘的自我。”[11]
——唯有两物(1953)
这首广为流传的贝恩诗作集中体现了贝恩在晚年时期的思想观念,诗人在此诗作中流露出一种宿命论的悲观,人在这个世上备受折磨,同时还不断追问着活着的意义,接着诗人在第二节里给出答案:追问人生的意义是幼稚的,因为这是命中注定。尽管人生苦楚不断,但人也是因为无法抗拒的被选择和命运从而降生在这世间的,因此只有去忍受。诗人意识到了万物终会消逝,曾经辉煌一时的 成就(玫瑰、雪花、海洋)终将走向破败,临近生命的终点,世间的他物都是短暂易逝的,只有空虚和自我会永恒地伴随在他身边。
四、失去的自我
“失去的自我被平流层吹散,成为离子的牺牲品——:伽马射线的羔羊”[12]
——失去的自我(Verlorenes Ich)(1943)
这是贝恩所有诗中最直白最完整地描写“自我”的一首,写于1943年,也是贝恩被纳粹当局禁止写作之后,写在草稿本上的少数几首诗歌中的一首。诗的开头,诗人写到自我被分割,成为了牺牲品,似乎是控诉社会将个人原子化,其中将纳粹的行径比喻为“野兽的游戏”,而一个普通人在这场野兽相追逐的游戏中感到无处安放:他只想逃到属于诗人的“永恒的栅栏怀里”。“丛林之死是存在和创造的基础,/民族大会战,变化无常/人终将沦为猛兽的食物。”:在这节诗行中,诗人暗示普通人自我的死亡是社会建造的基础,战争将人异化为无思想的机器,人的心灵被战争腐食,在各民族的混战之中,人沦为了牺牲品。众人皆向往的一个中心是官方宣传的意识形态中心,暗指当时的执政当局,它承诺给人们虚幻,让人感受到了顺从和“充实”,诗的结尾所说的“失去的自我也曾享有温情”旨在暗示,当个人顺从社会化潮流的时候,会感受到群体的安慰,会失去自我,但这种失去了的自我是浸润在些许温情的氛围之中的,可以说是一种反讽。
回顾前文所提及的几首代表性诗作,我们不难看出贝恩对“自我”这一概念的着迷,同时也发现随着岁月和阅历的增长,贝恩笔下的“自我”也在不断变幻之中,早年的贝恩多表现出一种少年唐璜的斗志,尽管他骨子还是持有一种尼采式的悲观,但在这种悲观之下,还是能察觉到他的少年热血之心,而晚年的贝恩因为曾经的过错和避世的生活,则显得更为消极、悲观,“自我”多与“虚无”等词汇联系在一起。
参考文献:
[1]Benn,Gottfried:Gedichte.In der Fassung der Erstedrucke,Fischer Taschenbuch Verlag,Frankfurt am Main 1982,S.19 中文翻译见贝恩:《贝恩诗选》,贺骥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2年。以下诗歌节选,除《失去的自我》一诗外,译者均为贺骥。
[2]同时尼采这位哲学家诗人与同时代流行的柏格森的直觉主义以及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学派也影响了无数位表现主义派作家如恩斯特·托勒尔(Ernst Toller,1893-1939)、格奥尔格·凯泽(Georg Kaiser,1878-1945)等等。
[3]尼采:《悲剧的诞生》,周国平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出版社,1986年。2页。
[4]见贝恩的诗作《女像柱》(1916)、《克里特花瓶》(1916)、《都灵》(1936),参见贝恩:《贝恩诗选》,贺骥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2年。78页-80页,200页。
[5]Benn,Gottfried:Gedichte.In der Fassung der Erstedrucke,Fischer Taschenbuch Verlag,Frankfurt am Main 1982,S.59
[6]Benn,Gottfried:Gedichte.In der Fassung der Erstedrucke,Fischer Taschenbuch Verlag,Frankfurt am Main 1982,S.61
[7]Koch,Thilo:Gottfried Benn.Ein biographischer Essay.Muechen 1957,S.18
[8]Benn,Gottfried:Gedichte.In der Fassung der Erstedrucke,Fischer Taschenbuch Verlag,Frankfurt am Main 1982,S.304
[9]Ansel,Michael:Der neue Staat und die Intellektuellen.In:Hanna,Christian M./Reents,Friederike(Hg.):Benn Handbuch.J.B.Metzler Verlag,Stuttgart 2016,S.192-194
[10]Benn,Gottfried:Gedichte.In der Fassung der Erstedrucke,Fischer Taschenbuch Verlag,Frankfurt am Main 1982,S.306
[11]Benn,Gottfried:Gedichte.In der Fassung der Erstedrucke,Fischer Taschenbuch Verlag,Frankfurt am Main 1982,S.427
[12]Benn,Gottfried:Gedichte.In der Fassung der Erstedrucke,Fischer Taschenbuch Verlag,Frankfurt am Main 1982,S.3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