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隆中
正月刚过,朋友圈就陆续收到几条认养年猪的微信,承诺绝对是黑毛土猪,吃纯粮食和绿色蔬菜,喝山泉水,不喂饲料和瘦肉精,可全程在线监控,还可亲自带着小孩子到圈舍体验式喂养,并开始预定年底的杀猪饭了。黑毛土猪、杀猪饭,这些熟悉而又陌生的话题,立即引燃了我对故乡的思念。
故乡是川北以南部方位命名的县城东边一个偏远农村,紫岩河蛇形而过,四面丘陵环绕,住着十余户人家,故名“十家湾”。土地包干到户后,家家户户开始养猪,逐渐恢复杀猪过年的习俗,通称杀年猪。每年那天,都是母亲最伤感、最开心、最荣耀、也最有话语权的日子,可谓母亲的节日。没煮一顿热腾腾、香喷喷、乐融融的杀猪饭与湾里人共享,就如同没杀年猪一样,母亲定会觉得亏欠人情,全家人在左邻右舍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扳起指姆盼,进入冬月已有好多天,地里的圆白菜叶子越抱越紧,炖肉的土萝卜长得又脆又嫩,关键是窖里用来给猪长膘的红苕越来越少,母亲有些沉不住气了,几次饭桌会商后,杀年猪的日子就被大人们悄悄订好。不过,对孩子们而言,這暂时还是全家最高机密,因为担心我们说漏嘴让圈里那头肥猪听到,它可要生气呢,后果就是绝食,几天要少长好几斤肉,对全家而言是笔不小的损失。
这几天,明显感觉母亲对那肥猪礼遇多了,一改过去精打细算的风格,煮稀饭的时候故意多掺两瓢水、多加半碗米,剩余的饭加上些青菜碎叶,连同煮熟的红苕和水拌匀,亲自提去喂猪,边往槽里舀食,边往里面搓撒着细米糠,不停地吩咐它慢慢吃,生怕被噎着。往往这些活路是我们小孩子做得多呀,为省时米糠都是囫囵搅在猪食桶里,倒在槽里就完事。喂完猪,母亲还不忍离去,伫立在猪圈边,呆看着呼呼大睡的肥猪,偷偷抹眼泪。我们不解地问,“妈,你咋哭了呢?”母亲清描淡写地解释,是米糠弄进了眼里。
忽然,院坝里响起金属拖地的脆响声与大汉的唱斥声,“水烧好了吗?”父亲赶紧笑脸迎去,递上整包香烟,冲好大碗浓茶,把他安顿下来。仿佛早已预约好的,全湾壮汉都跑过来帮忙了,担井水的、烧开水的、拿梯子的、摆木桶的、放板凳的、洗簸箕的、抖箩筐的,忙得杂乱并有序。母亲这时反倒清闲,提上早已备好的猪食闪进圈屋,别上房门,忙着给猪儿喂食。我想那猪一定吃得津津有味、感恩戴德、又有点莫名其妙吧。片刻工夫,就有人敲开门去安慰她,大意是猪天生就是拿来吃肉的,再说要抓紧时间哈,那刀尔匠可等得生气了,后面还有好多户人家在候着他杀猪哩,得罪了来年就不好再请到了。母亲怔在傍边,父亲领着三四个壮汉闯进猪圈屋,放的放圈门,拉的拉耳朵,推的推屁股。那猪蹬着四腿沉着屁股压低身子惊恐地往后挣脱,恐怕弄不明白瞬间这待遇咋会天壤之别,刚才还是好吃好喝伺候着哩。母亲靠前抚摸着它的脊毛,宽慰“去吧,下辈子莫再变畜牲。”或许那猪认了命,摇着尾巴踱出圈门,东拱一嘴西拱一嘴,“扑哧扑哧”喘着粗气索性又窜出了猪圈屋。
木桶里很快倒进许多滚烫的开水和半桶冷水,大汉用背面长满粗毛的手在水里面抓捏几下,示意准备就绪。父亲带着几个大人,把刚安顿下来正在院坝边竹林里拱泥巴的大肥猪侧扳到板凳上。那猪长一声短一声地嚎叫着,猪头不停地摆动,四只脚胡乱地踢踹。大人们边喝斥我们离远点,边半扑着身子用手使劲摁压住拼命挣扎的腿,不让它再动弹。大汉吐掉刚咂几口的纸烟,从侧后一下子捂住张大的猪嘴,手起刀落,猪血喷溅在早已放在地上的瓷盆里,那猪的闷叫声越来越小、越来越慢、越来越弱,直到逐渐消失。我知道,母亲心痛的大肥猪已经变成美味可口的猪肉了。
我领命将泛着泡沫的猪血端到灶屋出来,那猪已倦泡在木桶里。大人们不停地用瓢舀着桶里的水往猪身上浇,大汉把它在热水里推来搡去,试探着用手扯头部和脊背处的长毛,越扯越快、越扯越多。顺手将放在一旁的长铁棍拿了过来,用刀割破一只猪蹄,变戏法式的把那铁棍慢慢地插进猪的身子里面,反复地抽动着。大汉双手不空,已累得满头大汗,我就不再怕他拧脸蛋,凑得很近看热闹。他掉过头来,吩咐“娃儿,去把背蔸里的汽枪给干老子拿来”。我虽然很不喜欢他,毕竟也不能得罪呀,就连父亲都敬畏着呢,于是飞快地取来汽枪。大汉抽出铁棍,把充气管的铁嘴插在刚才割开的地方。大人们踩着汽枪的踏脚板,握紧手柄,一上一下地扯压着冲气杆,很快地往猪身子里打气。大汉间或用刀拍打着猪身,间或往上面淋着热水,那猪身子一会儿就滚圆硬挺地被架放在木桶的边沿上面。
接着就该用铁片刮去猪毛了,这往往是父亲最紧张和最谨慎的时候。他点燃烟,恭敬地放到大汉的嘴上,拜托他刮得仔细些、干净点,否则以后吃肉得次次拔余毛。据说,有的人家亏待了他,他报复别人的手段,就是只刮表皮,故意将许多毛桩留在皮子里,还狡辩说是碰巧遇到猪换毛,让全家人吃了一年的猪毛,却有苦难言。大概是累坏了,大汉放下铁刮子,手都没洗就掏出父亲给的那盒烟,破天荒地散发给在场的每个大人。父亲捡起刮子,使劲地刮了许久,用手背在已泛血红的猪皮上来回蹭着,左看右看才满意地停手。刮去毛的肥猪变得又白又胖,隐约嗅得到香喷喷的味道了。
大人们把刮得干净的肥猪倒挂在靠着大柏树的木梯子上,大汉很快就剖除了内脏,割取了蹄筋、喉管与猪头,再用又厚又重的铁刀顺脊背砍成了两扇,一扇仍挂在梯子上,一扇甩到簸箕里,剔除了骨头。在父亲的高声叫喊下,母亲从灶屋疾步而来,顾不上擦去额头的锅灰,急忙探头去看猪肉的成色,大家都夸皮薄膘厚,就骄傲地侧过身去低声地与父亲商量用着送情的“刀头”个数和斤两。母亲总是要求数量多点、重量大点,父亲有点不高兴了,抱怨道“猪是你喂的,我不开腔”。大汉这时可机灵了,未等父母意见统一,迅速从猪颈项和尾部割下几条肉块摆在簸箕里,那些肉块肥瘦和大小都差不多,数量也与母亲计划的一样,只是重量明显轻多了。他高声劝慰,“长短是根棍,厚薄是个情,斤头差不多哈。送不完人户就留着自己吃,吃不完就喊娃儿过年给干老子送来。”满院坝的人都被逗笑了,父亲的心情明显好转,为缓和刚才尴尬的局面,一个劲地催我叫“干老子”。我才不稀罕那样叫,朝他扮个鬼脸,闪在母亲的背后,怯怯地予以拒绝。这下父母皆大欢喜,母亲顺势要求多割些肉煮杀猪饭,屋里正等着下锅哩。大汉边唠叨着吃不了多少,边从猪的颈项和肚皮处东一砣、西一砣地割了些甩在盆子里。母亲嫌少又太肥,固执地指挥大汉再切下一大块瘦肉和猪肝,高兴地端回了灶屋。我们小孩子才不管大人的闲事呢,一心只想着、等着吃杀猪饭了。
大汉不紧不慢地剔着骨、分割着肉、清理着肠子,眼睛不时斜瞟着靠近的孩子,总想乘机给他们脸上抹油、拧我的脸蛋,就连烟灰掉在猪肉上好多次也没觉察。并没有人指挥,大人们开始冲洗板凳、木桶、院坝,父亲与幺爸摆放着即将吃饭用的大木桌,弯着指头计算着人数,一个、两个、三个……一桌、两桌、三桌,用石头与瓦块垫平,就催我去叫院里所有的人都过来吃杀猪饭。
灶屋那头正忙得不可开交,紧猪血的、切肉块的、洗萝卜白菜的、剥大蒜的、切葱花的、烧柴锅的、淘米蒸饭的、等,母亲正胸有成竹且有条不紊地导演着一场“舌尖上的味道”。不到个把小时,新鲜出锅的杀猪菜被端上桌子,其实就是猪肉、猪血和着刚出土萝卜的一盆乱炖,外加几盘圆白菜炒肉丝与醋溜仔肝,却满院飘香,令人垂涎欲滴。母亲此时还顾不上吃饭,带领我们挨家挨户去送一大碗炖好的杀猪菜,顺道给多年独居的陈婆婆捎上一块猪板油。我们不担心没肉吃,屋里不是还有一大锅嘛,何况心痛着母亲的劳累,我们等也要等到一起分享那人间的美味。
酒足饭饱,大汉掰着手指定好本湾后面几起杀年猪的日子,舔着指头一张一张点清母亲给的工钱和杀年猪的手续,顺同桌上尚未吃完的烟盒,稳稳地系放在了“中山服”式的上衣口袋,一手提着整理好的小肠、喉管与蹄筋,一手拖着发出脆响的那根铁棒,嘴里嘀咕着不该收钱与道谢一类的话,一偏一倒地走了。在院子转角处,仍不忘掉过头来提醒,“莫忘了过年来给干老子拜年哈,新衣服和压岁钱早就准备好了”。
或许是菜里盐放多了的缘故,抑或肉吃得过饱,我们这些小孩吃杀猪饭后,总是感觉渴得发慌,赶紧溜到田坝中央古井边,趴着一阵猛喝。那美滋滋的味道,顿时舒展到了每一根汗毛。不一会儿,就听见父母拉长音调的呼唤声,去给外婆、姑姑、表娘们送鲜肉“刀头”的时间到了,便朝家的地方一阵小跑。
堂弟几天前从老家回来,给我捎来了父亲腌制的年猪肉。闲谈中,他信口说到家乡修路已经把那口水井填平,再說现在也不需要了,家家户户都安装了从县城送来的自来水。吃着略带烟熏味的腊肉,妻子怕长胖儿子嫌太咸都先后离开,只剩下我与堂弟在饭厅里对饮,手机循环播放着《故乡的云》这首怀旧老歌,不免一阵酸楚与惆怅。再见了,记忆中的古井、冬暖夏凉的温度和甘甜可口的味道。我深信,千年的泉眼岂是几撮混凝土就能埋葬得了的,一旦归家的游子们需要,扒掉公路、淘净淤泥、砌好井圈,一股清流就会从地下涌出,一定还是那股山泉、那种温度与那个味道。蓦然顿悟,渐行渐远的故乡又何尝不是如此厚道与神奇呢!
窗外高楼耸立,乍然觉得那么的突兀和生硬,没有半点故乡群山的柔美与自然。的确勉为其难,它原本就不是山,也不可能像山一样的存在,如同不要奢望所移居的城市能够放纵我们杀年猪一样。世事皆在改变,所谓人往高处走,城市化的大潮本无可厚非,承载着我们这一代人及后代更多的希望与梦想,这何尝不是先辈们的夙愿与骄傲。子子孙孙能够在城里生根开花、枝繁叶茂,父母就心满意足,远胜过当年分到了土地。
想着这些,不觉夜幕降临,街面车水马龙得令人窒息。在小心翼翼开车回家的路上,父亲打来电话,询问托人捎带的腊肉收到了吗,又要准备买窝子猪了,如果大人孩子们喜欢吃,就多养一头,年底杀了腌好带过来。我们多年未回老家,父亲早已习惯没有我们在身边的杀年猪和吃杀猪饭了。谁给他按猪,谁陪他吃杀猪饭,谁又替他去送“刀头”?!我尽量抑制住已经崩溃的情绪,故作镇静地告诉他,多养一头吧,今年我们一定回家杀年猪,吃妈妈煮的杀猪饭,还要带着孩子们去看望“干老子”。父亲在那头沉默很久,隐约听到了啜泣声。挂掉电话,我把车靠在路边,面朝故乡的方向,顿时泪如雨下。
(作者单位:四川省南部县档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