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夏楠
去年新春,迁至新居,忽而已是一年。新居是自己装修的,听闻墙纸虽好看,却容易受潮,便只是请人白粉敷墙。墙上无余物,客厅里也是空空荡荡。作为一个北漂之后南漂、中间或主动或被迫几易出租屋的人,我早已习惯了轻装上阵地游走于生活之中。如今,哪怕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容身之处,也提不起装扮的兴致。大概长久以来的漂泊感,也一同入住了这个新居里。
一友人观摩后,觉得四面白墙过于素净,遂去花店抱了盆兰花以表祝贺。友人善工笔,平日在东钱湖边的画院里起稿、勾线、上色。外面湖水如镜,室内则是花香四溢。她的画案上摆着大大小小不同样式的花瓶,里面插着的或是鲜花,或是渐渐失却了水分定型的薄薄的干花,少有空着的时候。花面交相映,偶尔过去探访,便见这样美丽的场景。她说花养人,且鲜花最好,却不知道我养不了花。一年过去了,现在,微冷的春风再次缱绻于新居的阳台,而这个褐色的鹧鸪斑大花盆却如古井死水,一点微漾也无,根本看不出,这里是装也装不下的满枝琳瑯。
这也算不得意外。当日说送花,我已再三推辞。人世苍黄难测,能顾全自己已属勉强,偶尔信步出门看看闲花野草便满足,未曾想过邀来同住。但是友人再三坚持,我只好硬着头皮收下。既来之,则养之。上网一查,此花名为大花蕙兰,叶长如戟,花肥如球,在墙角一片盎然。见它这般壮硕,心中不觉少了些忐忑。况且花香盈室,似乎独居也不算寂寞。可惜再浓郁的花香,也只香了那半个春天而已。
其实小时候我也是养过花的。与其说养,不如说是种。种是挖坑培土一气呵成,养却需要耗时费力细心呵护。村庄三面环山一面是海,风暖地潮,杂花野草都是蓬勃强健之躯,自会引来粉蝶无数,根本不需闲人操心。村子里的人都是见风长,谁又会将太多的心思花在这吃不得穿不得的花草上呢?这个渔村里一半的人家打鱼为生,鱼腥味便盖过了土壤的味道。不少人家也会在院子里辟一块地,撒上些花草的种子,如此似乎在惊涛骇浪的生活里,心可柔软片刻。各家所种的花草虽有重叠,但也不尽相同。偶尔串门瞥见自家没有又看上眼的,就会讨要种子或是秧苗回来在自家种下。种下之后,除了偶尔浇水便可甩手不理会了,它们自会抽芽、开花、结籽,然后被风或是鸟儿带去陌生的土地,繁衍后代。季节到了,花儿凋谢,枝条僵硬干枯。等着下一个轮回,一切再从头来过。
我家原本在山腰上,院子是松松软软的山地。它微微吐气,不知名的杂草和野花就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后来搬去了山脚住,院子是水泥浇成的,花草们也不屈不挠地跟了下来,纷纷长在裂开的缝隙里,脱落的砖墙上,还有终日湿漉漉的水井边。不过怎么看,院子都还是太素净了。于是父亲买了大大小小很多花盆,花盆里的花大部分是他从山上寻来的。最多的是杜鹃花,春风一到,它们就在山头深深浅浅地绽放了。某年除夕前,天气偏暖,父亲从山脚走过,看见山上有茶花开得正艳,心便痒了,叫上老弟带上锄头一同前往。几个时辰后,两人满头汗珠子,各自扛着一大一小两棵茶树回了家,外套胡乱地搭在茶树上。黄昏降临,厨房里烟雾缭绕,母亲忙碌地准备着除夕夜的晚餐,灶口的火烧得正旺;院子里茶花如火,父亲细致地修剪着枝干,为它们备好了从县城买来的土黄色的小缸一样的大花盆。父亲的脾气不算好,对我们总是摆出严父的模样,稍有不妥便横眉呵斥,唯有对躬身耕作的田地有着胜过旁人百倍的耐心。而在这两棵茶花上,他流露出了难得的温柔与浪漫,从说起要去把花弄到院子里开始便满眼笑意。修剪下的绿叶红花铺了一地,我和姐姐觉得可惜,便从角落里找出了各色弃置或暂时不同的坛、瓮、罐、瓶,灌上水,疏疏密密地都给插上。只恐夜深花睡去,我觉得这两棵茶花便是烧得正旺的红烛了。那个春节,前来拜访的客人们都被这茶花照亮了眼睛。真是有情趣啊。他们赞叹着。父亲立于一旁但笑无言。
杜鹃种活了,茶花也种活了。而我们几个孩子喜欢种的,那些容易活的花,最后却不知道去了哪里。太阳花只要有阳光,籽落地就能开,喇叭花在村子里更是常见。好些年后,我才知道喇叭花有一个文艺气极浓的别名——朝颜。但这个名字显然与乡村是疏离的,在村里,谁听说过朝颜,谁认得朝颜呢?这里只有喇叭花。无论是在垃圾场或是在废墟它们都无往不利,大大小小,或紫或红,爬满院墙,简直可以组成一个乐队。拣它的种子很有成就感,只要发现了一粒,附近一定会发现更多的伙伴。一朵花走到尽头,将全部的力量凝结在了这皱皱的黑褐色的种子里。甚至不需要埋,只要丢弃到有土的地方,不久之后一定会长出蓬勃的一片。
上小学时,老弟喜欢上了种五星花,因知道这花攀爬能力强,便好奇它究竟能爬多高。他不知从何处要来了五星花的种子,撒在一个小小的花盆里,花盆挨着墙角放,然后从三楼往下悬一条线到芽上,那芽便敏锐地捕捉到了风中这脆弱的依靠,别无二心地缘线而上。最辉煌的时刻,这五星花一路攀爬到了三楼这最高处的阳台。在这条绿色的小径上,每一朵花都像是一个得胜的号角,宣告着拾级而上的伟大成就。是的,没有别的花能够到达它的高度了。然而,接着,它便惶惑了,柔嫩的触角来回地探寻着。更高处,已无路可走。尽管我们在那里拉上了长长的水平线供它择选,但是它的生长终究缓慢了,没有了向上的指令,其余的一切似乎都索然无味。它在原地打着转,徘徊着,茎叶开始呈现杂乱之姿。好在这样的时间并不长。天凉,风起,花谢、叶残,枝枯,我甚至不知道这些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回过神,墙角留下的只有那个空空的盆,还有悬在上方的空空的细线。这些花似乎只开一季,开过了一季,就湮灭无闻,被遗忘了。也许最初凋谢时,我们也曾失意过,但是外面的天地如此精彩,我们就被别的新鲜玩意儿所吸引。
院子里的花负责美丽,而田里果蔬开的花似乎与这些无关。南瓜花、豆荚花、茄子花等或健硕或秀气,各有各的姿容风华,可是每个路过的人看到的都是它们未来的样子,闲谈着大概还有多久,就会结果子了。没有人会期待它们开得更久一些,也许浪荡的蜂蝶曾在乎过它们吧。同时被人注意到美貌与食用价值的,是指甲花。不少人家辟一块地给它,不是为了它的美丽——指甲花多种在山地上,除了耕作者少有人见到。指甲花的茎秆很嫩,清凉爽口,保存又很方便,放在夏天的饭桌上,酷暑也消了好些。当大人们把指甲花从田地里收上来,我们便一拥而上围住了顶上那紫红或淡粉的蝴蝶状的花瓣。小心地摘下来,捣成汁液,帮彼此敷在指甲上,然后坐在台阶上等晾干,五彩缤纷的指甲花就这样从田地里开到了我们的手上。粗糙的童年生活,这是难得的精致时光。与此同时,大人们正忙着把失去了花瓣的光秃秃的指甲花秆一一修剪、清洗、腌制好。
指甲花涂得最好的应该是大表姐,我对指甲花兴趣最浓的时候,她十五六岁,已经是个小大人了。虽然偶尔嫌我们几个毛躁的孩子烦,却也愿意带我们玩。大表姐很是能干,风从哪个方向吹来,她就知道哪边的草长得更快一些。初春雨后,她兴致勃勃地带着我们去挖荠菜。荠菜都是野生的,有着不同于田地里规规矩矩生长的蔬菜的香味。它们像野战军那样紧紧地贴在地上,薄薄的一朵,我总是分不清和别的野菜的区别。而大表姐的眼睛则像兔子一样,刚伸手摸到一朵,就已经在举目找寻下一个目标了。孩子的精力无处释放,我们在田野疯跑借机撒欢,只有她是认真地在割荠菜。秋天来的时候,她又挎上篮子,带我们采摘菊花。家养的菊花是不用的,长在山野田地里的才好。也许是因为野外的菊花在空旷的天地里生长,精气神更足。野菊花很小,要采摘很久才能勉强填满一个枕头。为此,崎岖的山道与春草初生的田野都留下了我们的脚印。后来,那个好不容易鼓起来的枕头是送给外婆了吧?许多年前,我还没出生的年代,工分制還在,外婆等黄昏时分棉花地收队了,就去那里像拾稻穗一样,把花蒂上未摘干净的棉絮一一采集到口袋里。她说要做床被子给孙女做嫁妆。这件事是2015年的夏天外婆去世时我才听说的。我不知道外婆是不是采集了足够多的棉花,有没有做成那床被子,我甚至对大表姐出嫁的场景也是记忆模糊。但我记得她带着我们四处找寻野菊花时的那股子神采飞扬。田野空旷,阳光灿烂,野菊花也不再是野菊花了,它将照耀在我们身上的阳光藏在香味里,成了枕上的芬芳与安眠的良药。
一岁一枯荣,花草的生死本是如此轻易而又平常,不会在心里留下一点涟漪。某一天,我背上行囊,离家万里,北上求学。也许是为了寄托故园之思,我总会不嫌麻烦地带盆土。土里有时是芦荟,有时是太阳花——我不敢高估自己的能力,尽量选择适应性强的花草。但是无一例外,它们来到这里后都渐渐颓败沉寂,然后埋入故乡的土壤里。最后一次,我几乎以为自己成功了。那是一盆仙人球和一盆仙人掌,端放在五道口旁出租屋的书桌上。它们保持着好看的绿色,仙人掌甚至在脑袋上又伸出了一块小小的手掌。我翻过一页书,那些可爱的刺就松松腰。然而出租屋太过窄小,某次一个仓促的转身,两盆花就轰然被惯倒在地上,那脆弱的绿色的身体也连根被抛在了空气之中,赤裸裸的。仙人掌断作了两节。我安慰自己,它们很好活的,只要重新插在土里一样能活。我将土重新收拢归入盆里,但最终,被触动的根基再也没有找回安全感。它们身上那柔软的刺,坚硬的刺,在这里毫无用武之地,我眼睁睁地看着绿色一点点褪去。它们被困在这里,甚至都没来得及开花。我时常自觉地抵触着伤春悲秋的情绪,可是那一天,我接纳了自己的难过。乡村里的人可以像花草一样活着,靠天靠地活着。而花草来到了城市,该怎么像人一样去活着呢?
北京很大,这里贯穿着无数的铁道与公路,把异乡人送来又运走。这里遇见的朋友都笑称五道口才是宇宙的中心,毕竟上帝(地铁十三号线上地站的谐音)在五道口地铁站的下一站。我租的房子,就在这宇宙的中心地带。铁路和轻轨,从出租屋旁一上一下并行驶过。铁轨隔着铁栅栏,栅栏的这边种满了秀丽的栾树,初夏到来时,树冠上便冒出了细细密密的花骨朵。火车呼啸而过,树枝摇晃着洒下一片阴凉。天气越来越燥热,风雨一来,地上就全然是一片一片的鹅黄了。栾花不是花瓣一瓣一瓣变残的,而是整朵干脆利落地砸到了地上,然后支离破碎。哪怕是火车声轰鸣,那坠落之声依旧清晰可闻。但花落得再多,火车依旧不远万里按时抵达。轻轨是高处的流云,只有落下来的才会与地面发生关联。而铁道则不然,每当火车即将通过这里,与铁轨相交的大道上栏杆就落了下来,防止行人通过。栏杆外的行人亦密集如栾花,一齐等待着那阵疾驰而过的风声。那些坠落的栾花可能是长在同一棵树上的,而左右挨着的也许永远都是陌路人。仪式过后,栏杆扬起,便各奔前程。
我曾数次沿着铁轨漫步。铁轨怀抱着碎石,我怀抱着对未知的新鲜事物的好奇,听一个羞涩的年轻人兴致勃勃地聊艰涩的量子力学。但也仅仅是好奇而已。就像我好奇这铁轨延伸向何处,所以在这铁轨上迟疑着逗留着,等火车驶过后去触摸它的温暖——依旧只有冰凉——但是要不要沿着它一直走下去呢?四顾薄雾茫茫。每次听到火车带来的风声时,我都有奔跑的欲望。奔向哪里呢?应该是远方吧?但是远方在哪里呢?我不在远方吗?脚下明明离开江南万里之遥……直到今天,那铁轨从何处延伸而来,我依旧一无所知。
盛夏夜半,天气清明,月色正好,铁轨边已经没有多少行人了。我独自在栅栏的这边往出租屋慢慢走去,前方却有一个姑娘在栾树下撕心裂肺地咆哮哭泣,她在质问、控诉,并不知道身后不远处还有另一个人。在这寂静的夜里,她的哭声比栾花坠地,比火车呼啸而过,比宣告秋至的秋蝉声,更惊心动魄。我被莫名而来的巨大恐惧攫取着,仿佛一切都无可挽回,只是那时我并不清楚那无可挽回的究竟是什么。头顶的月亮依旧出奇地干净明亮,身边这道铁栅栏却不知何时有了斑斑锈迹。
离开那段铁轨已经十年了。十年里,我搬去了郊区过了三年安稳的求学生活,而后终于决定南归。漂泊的日子似乎应该随着入住新居而终结了。可我分明看到,阳台上的这盆大花蕙兰从住进来没多久,就开始锈了。初来时花肥叶瘦的模样犹在昨日——一根枝条上串了数朵开得正盛的花儿,把枝条都压得低了头。我好奇这枝条如何承载得住这重量,细看才发现它们都是架在一根包裹着绿色塑料衣的钢铁上的,钢铁弯成了枝条的弧度,或者枝条只能契合钢铁的弧度,颜色一样,又有花叶遮着,自然难以发现。绿肥红瘦,这个词,我此前是万不敢联想到兰花身上的。兰花在我眼里是自带书卷气的。它是岸芷汀兰,是桂棹兰桨,是蕙质兰心,是在水一方的心头流影,是只可远观的清冷月光。可现在,这盆兰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了我眼前,仿佛是为了破除我的迷信而来。未必清雅,亦可馥郁;未必长在山涧,亦可入我这寻常百姓家。可惜最后证明了,眼前令我眼花缭乱的花繁叶茂,更像是心知不可长久而拼尽的最后一搏,春光尚有余,已作烟花散。
在这盆兰花到来之前,新居里只有几盆绿萝。这是老弟送来的。原本摆在他家的阳台上,但后来有了娃,便觉空间不够用;恰好我房子刚装修完毕,便遣它们来帮着净化空气。他这些年恋爱、结婚、生子,生机勃勃,早已不再是那个眼巴巴仰头看着五星花越爬越高的小男孩了。只是我,偶尔还贪恋着那个空空的小花盆。院子里的杜鹃还在,茶花还在,但现在我们都有了另一个安身之所,允许我们在陌生的世界中一点点探究未知的边界。
绿萝一直活着。土里的也好,水培的也罢,它们像是单细胞生物那样简单而沉静。而兰花,毫不意外的,一个月后就落了。尽管我投入了前所未有的热情,查询着关于浇水、光照和通风的相关事项,不过花总是要落的,毕竟不是所有的花都宁可枝头抱香死的。明年再开就好了,当时我这么安慰着自己。可是没有明年了,它早已是外强中干。不久之后,几片叶子开始软化腐烂,我剪了叶子;枝条干瘦下去了,我将它们剪短了。我默默地拔除了枝条下那绿色的钢铁。最后只剩几节枯枝松松地插着,像是冬日的柴火。不过也许底下的根茎还活着,潜伏着,酝酿着,等候下一个春天的到来。我依旧心存侥幸,把它从室内搬到了阳台上。
一个春天到另一个春天,这里偶尔短暂地冒出过几根野草,茎叶细长,腰肢柔软,在枯枝旁大有取而代之之势。其实这草若是能一直这么长着也不错啊,原本图的不就是一抹绿色吗?是兰花或是别的草,又有什么关系呢?然而这也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没过多久这不速之客又自行离去了。阳光好的时候,我就把沙发的脚蹬挪到了花盆边上。这样好的太阳,这土里的根系当真无动于衷吗?在这二十三楼之上,放眼便可望见青山隐隐。若是在山里,想必会活得长久一些吧,可谁又说得准呢?也许它的出生就是被谋划好的,说不定虽然身体里携带着兰花的基因,却从未见过山从未到过城市之外呢。有时不免觉得索然无味。我本不要做它的主人,勉强当了主人又能做得了谁的主呢?我只不过是个旁观者罢了。人生中的可得不可得,也非我所能左右,想到此处,心中略有些释然。
自从回了宁波,回家勤了,与亲友们的联系比以往多了些。春节前,听闻表姐夫与人斗殴进了派出所,大表姐无所适从,打电话来向学法律出身的姐姐讨教。母亲说起大表姐的事,总是难掩遗憾懊恼之意。外婆几个孩子中,母亲最小。我家和外婆家前后院正相对,大表姐又与母亲投缘,很是亲近。母亲善缝纫,大表姐就跟着学。后来她去了制衣厂做女工,手脚利落,出活也漂亮。我上初中的时候,邻村有人相中了大表姐,知道她和母亲关系好,就托人和母亲说。母亲打探了一下,那个村里的人说表姐夫除了矮些,相貌周正人也老实,回来就在大表姐那里说了些好话。过日子,找个老实安分的就是了。大表姐大概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思出嫁了。游手好闲,似乎算不得什么大恶,却让大表姐一点一点地寒了心。后来又沾染上了赌钱的毛病,安稳的日子难免就有了裂缝。
生活如此无赖,却将大表姐练得气定神闲。我曾诧异,以表姐的人品才干,怎么会遇上这样的一段姻缘呢?年轻的我,甚至有玉碎瓦全之念。可是回来看到大表姐风风火火的模样,才知道所谓的生活中不能承受之重,是因人而异的。一有闲暇,她就用一双巧手做围裙、袖套、睡衣等送给我们。人生烦恼诸多,婚姻也不过是其中之一,没什么大不了的。大表姐,依旧是那个识得野荠菜之美的大表姐,用野菊花做香枕的大表姐,会用漂亮的指甲花涂指甲的大表姐。她未曾对生活低头,只因风霜雨雪原本也不过是寻常景象而已。
天气回暖了,我把沙发的脚蹬挪到了阳台上,坐着晒了会儿太阳。摇了摇这个鹧鸪斑大花盆里残存的枯枝,枯枝连着根茎,已然松动了。不远处青山隐隐,现在是好时节吧。我身上突然有了干劲,想在这个春天里做些什么。我索性蹲下身来,将这些残骸一一拔起,扔进了垃圾桶。根茎太细,极容易断。我便用铲子搅动着泥土。底下盘根错节,其繁复程度超出了我的想象。可惜这些细长的白色的脉搏早已停止了跳动,像标本一样僵死了。一个多小时后,它们像小山一样,支离破碎地在垃圾桶里高高堆起。我完全没想到,原来这盆里竟然埋着这么一个王国。只是已经风化,无法再感受春意了,也无法给人带来任何的春意了。做完这一切,我松了一口气,仿佛陈年的顽疾就此被卸去。
现在,这盆里新种上了一盆绣球,眼下还只有几根长长的枝条带着刚刚萌生的绿芽,一副懒散的模样。卖花的小哥说,这叫大丽花绣球,与别的绣球花不同,今年开花的芽都是去年结的。特意提醒道,开花后一定要将花带枝剪掉,如此方能把更多的养分留给新冒出的芽,明年开的花才会更好看。若是不剪呢?这个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却没有问出来。只不过是花开得瘦一些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可以,我只希望它能活得久一些。
责任编辑 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