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肖散文四篇

2019-02-01 05:14林肖
福建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胡同

林肖

耕作的贵族

“俄罗斯伟大的心魂,百年前在大地上发着光焰的,对于我的一代,曾经是照耀我们青春时代的最精纯的光彩。”在《托尔斯泰传》的开篇,罗曼·罗兰这样动情地写道。在他笔下众多充满爱与力的英雄中,有这样一个独特的人物,他的故事来自深沉朴实的土地。

亚斯亚纳·波利亚纳庄园,托尔斯泰心中和笔下永恒的“明亮的林中草地”,隐没在浓荫之中,显得宁静而孤独。然而,这片远离尘嚣的土地却是“战场”,是他以八十二年的生命去战斗和实践的地方,一切生的力量,一切悲剧的光荣的争战,在这里上演。

他是贵族。生命的最初是醉人的自由、爱情与梦幻的狂乱。高加索、塞瓦斯托波尔、炮火中骚动烦闷的青春,在电光闪闪的风雨之夜互相摸索冲撞。婚后几年的恬静,使他写出了《战争与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威临着十九世纪的全部小说。他实现了思想的杰作,但却越来越匍匐于土地上,和农民打成一片,如同一匹低头吃草的马,鼻孔里塞满了青草和泥土的气味。他穿上农民的树皮鞋,挥动长长的刈草刀,每天连续工作十个小时而不知疲倦。他和农民一起栽树,庄园的沟壑地都种满了白桦、云杉和椴树,遍地开辟了金银花、丁香、悬钩子等灌木丛。他同情农民的贫困,诅咒一切罪恶和奢侈。为了实现或接近某种理想,他忏悔,持斋,不停地劳作,在庄园进行改革,编识字课本,甚至宣布放弃版权。他曾哭泣过,但鼓着残翼奋力冲飞,他要战斗,就像《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列文那样。

杰出的作家或许会走向大地,登上山巅,望得远而且广,但很少会像托尔斯泰那样对土地有着抚摩般的亲近和体贴,也无法感知土地扑扑的脉动。农场里,喧哗的鸟雀、金色的燕麦田、高高堆起的草垛、夕阳下缓步归栏的牲口……这些最质朴的生命,犹如露珠散布在草地上,远远近近,闪闪烁烁。他的手指触到这些晶莹的水珠,感受那种光滑和冰凉,像是搭上土地的脉搏,将脉流连接的生命和时光的隐秘,一一捕捉。晚景中的人生还有这样一次奇异的远航,这航行,因那奇特的目的而愈加生机勃勃、诗情饱满。他歌咏爱里赛老人、鞋匠马丁,还有农场上的农妇和孩子——对那些最贫穷的人,他都会找到去爱的理由,笔下弥散着民众的语言,明朗而单纯,浸渍了泥土的芬芳和草芥的朴实。而在土地上耕作的最大收获,便是《复活》的诞生。这部歌颂人类同情心的最美、最真实的诗,在辽阔的底层中负载了浮升的灵魂,翻开它,便如同在开阔的俯视中看到他在土地上繁忙、勇捷而无畏的身影,以及那温和善良、深入心底的目光。

在一切作家中,托尔斯泰恐怕是最少文学家气质的。他曾经一身农民装束,在庄园里接待过屠格涅夫、契诃夫等俄罗斯杰出的人物。与这位耕作的伯爵相比,他们更多流连在沙龙里,徜徉在钢琴边,身上精美的礼服,不会沾染田野的土末。他们为这位俄罗斯巨匠的精神革命感到慌乱,相信艺术即将受到威胁,“你的工具不在这里!……我们的工具是笔,我们的园地是人类的心魂。”这个托尔斯泰,果真会如《暴风雨》中的普洛斯班洛,把他们创造幻象的魔棒永远折毁吗?“不要以为我否定艺术与科学,”托尔斯泰说,“我非特不否定它们,而是以它们的名义驱逐那些出卖殿堂的人。”那些在房间里专注自己所谓艺术和思想的人,怎能理解一个躬耕荒野的作家与土地须臾不可分的关系?面对民众的受苦、死亡,真正的艺术家从不会高踞于奥林匹斯山顶。为了那个未曾达到而每时每刻无不在抚摩的心愿,他永远处于惶惑与激动之中,一种宗教般的温柔在心里滋生,并随年轮的增长而加倍聚集。或许那是一道永远无法抵达的岸,但就在这种坚持、注视、自我修葺中,人性中最灿烂的部分得以不断催生焕发。这种爱并非抽象,而是具体入微,无数美好的综合融化其中,如同春雨浇洒万物,渗入黝黑的泥土。

独木不成林,耕作的托尔斯泰只是一个人,光荣且孤独,没有多少人能理解他,即便是与他共同劳动的农人,也依然用拘谨的目光打量这位古怪的伯爵。悲剧,是一开始就注定了的,与妻子索菲娅无休止的争吵不过是矛盾的外化。那绝非一般意义的争吵,而是对土地、人生、真理和爱的巨大分歧;这种分歧,因信仰的不同断无弥合的可能。爱是真理的火焰,可是爱,去哪里寻找?是家庭之爱,还是全人类之爱?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他还在二者间痛苦地彷徨。离开,唯有离开,才不至于在矛盾中煎熬,才会使自己的言行一致。然而在途中一个荒凉的小站,他病倒了,一个伟大的生命临近了最后一刻。解脱了,被他称为“该祝福的死”来了,身影从此消逝,而灵魂长镌在了他深爱的土地上。

无须怜悯,伟大的耕作者从不需要被人怜悯。当渺小的生物热衷于贪婪的攫取,在如愿以偿的咀嚼中得以苟活时,他知道,痛苦与牺牲,早已是前定的命数;他的生命,只有在燃烧时才是火。然而,他依然不是坚决的圣者,他是弱者,一个感伤的人。“如果人们视我为一个弱者,那么,我的本来面目可以完全暴露:这是一个可怜的生物,但是真诚的,他誠心诚意地愿成为一个好人,上帝的一个忠仆。”在这质朴的灵魂之声面前,我们愿意理解一切,因为没有谁像他那样始终如一地走进自己的耕作里,也没有谁像他那样把思想永远写在土地上。

一百年过去了,托尔斯泰耕作过的庄园依旧显现在丘陵起伏的平坦之处,一大片他亲手栽种的云杉和白桦的绿荫在阳光下闪烁,深及脚踝的草丛下有小溪潺潺流过……周围是静默的森林,安详、诗意的孤独。这里是他心灵的最后归宿。再没有这样关于土地的故事了,那些土地上爱和真理的吟唱,就像一只温暖的手,抚过二十世纪的苦难和忧愁,为我们送来难以飘逝的关怀。

真正的爱是无边的。

给从前点盏灯

七十六岁的章武先生依然健于笑谈。

他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透着一股熟识的爽朗:“古人讲虚岁,我已经战胜了孔子、陶渊明、白居易……我还要多战胜几个。”常说人在病痛面前总是黯然于受欺,但幽默是福,懂得在病痛中滤出幽默更是福中之福,入世的赤诚也随之变得更浓。依旧是洒脱的言谈,依旧是对后辈的殷殷勉励,如若不是眼前不时浮现出他坐于轮椅上的情景,真会使人疑心时间倒流回到十年前。

那时的我有幸在省城的一次书画展上见到了章武先生。他拄着拐棍,行走虽然艰难,神采却奕奕,不时回应着人们的问候。当主持人介绍到我时,他从嘉宾一行中探出身来,冲我微笑。那样的微笑是会心更是期许,就此深深镌在记忆之中,以致这十年来,每每有所回味,我的心底便充满了长辈关爱的温暖,当然,还有一丝抵挡不住的感伤。

时间的感伤行旅,文绉绉的一抹记忆。

与章武先生对坐在他的“骥斋”的窗前时,正是秋阳似酒的季节,他的拐棍已经换成了“四条腿”的助行器。

“古希腊有则神话说,人生有三个阶段:四条腿爬行的幼年阶段,两条腿直立行走的成年阶段,拄拐‘三条腿走路的老年阶段。我却十分荣幸,当前有了‘六条腿走路的第四阶段,今后还要进入坐轮椅的第五阶段,躺床上‘卧游天下的第六阶段……”

窗外没有树,只有湛蓝的天空如水般衬着章武先生的话,使人恍惚了时间上的断点,这时纵然有几副心事,也都化在那临去一转的秋波里了。我没有多插话,只是静静地聆听他回忆琐碎往事,指点文字江山。毕竟是走过这许多春秋的长者,邂逅的人和事不需颜色铺陈,已然缤纷得既见前尘又怀梦影,即使难掩病痛的折磨和人生的苍凉风姿,仍不忘兑入戏谑的洒脱和失笑的宽慰;也毕竟和文学交了几十年的深缘,一言一语都渗出岁月沉潜下来的识见,非但不长皱纹,反而愈见清新,意兴波澜时,更颇有一番“不谈则已,一谈消永昼”的痛快。他还兴致勃勃地打开电脑,点开存放书稿的文件夹给我看,“这都是我自己打的,用的是五笔,退休后学的。”他说着,脸上绽开孩子般得意的笑容。

章武先生说,病痛面前,斯文苍白。十年前,也听他讲过类似的话,只是当时的我安于不甚了了的状态,而今十年苍茫已过,再品此话,便有“看明白后,也只有哑然”的苦涩。一句话,要懂十年,甚或一辈子,多难!

二十多年前,电视剧里的方鸿渐因为无所事事漫步在春天的小径上,留下莫名的怅惘;剧终,又是一身绝望地在寒风中渐行渐远……

据说陈道明演方鸿渐足足用了一个月时间才渐入状态,难怪他之前再三婉拒出演,毕竟“方鸿渐”是种精神现象,不单是一个角色。“一惊一乍”的表演下藏着人生的底相,这恐怕连钱钟书先生自己也没想到。陈道明一身西装或长衫,尚未开腔就已是尴尬之人的表象了,先是状如小偷被捉住了现形,继而回过神来,呆愕转为鄙夷中的无奈。“你这人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赵辛楣嘲笑方鸿渐的话无非是说,无用之人在现实中才是主角,哪怕被动异常。我倒是替方鸿渐想到了飞鱼,一种他曾绘声绘色描述用来糊弄孙小姐的鱼类:飞不高,离不开水,只能在大海和半空之间来回游窜。何况方鸿渐这条“飞鱼”落下来并无大海可依,只有地上的一小汪水,立游不得,嘴一张一翕地挣扎,再怎么使劲跃窜,终要落回现实。方鸿渐和飞鱼一样感到了尴尬。飞鱼的尴尬在于是鱼又像鸟,而方鸿渐的尴尬在于闯进了围城又想逃出来。尴尬是人生的最后一张底牌,一旦揭破,就意味着无休止的寂寞——《围城》就这样在一团幽默中寂寞着。

剧中,客厅烟雾缭绕处,赵辛楣一边仰面鉴赏口中吐出的烟圈,一边干笑道:“学哲学?从我们这些做实际工作的人的眼光来看,跟什么都没学也差不多。”这样的台词经由英达口中说出,嘲笑的就不单是方鸿渐,更是赵辛楣自己了。算起来,英达没演过几个能让人记得住的角色,所幸有一个“赵辛楣”给人留下不少谈资。一个目空一切实则内心孱弱的留美学生,在嘲讽别人无用之时,自己也尴尬地沦为无用之人。现实使理想荒诞,理想也使现实荒诞,怎么说都使人哑然无言。求爱失败,可以发明“同情兄”一说聊以自慰;落魄西行、栖身三闾大学也可大谈“大政客都是教授出身”;与汪太太事发,连夜逃离学校,那落寞的远去背影,正好给荒诞人生做了最好的脚注。

上海租界房子的铁门一开,几位女子渐次亮相,细加打量起来,却都不是金粉岁月中的婉约派——梳着乌黑的发髻,执一柄团扇,耳坠子晃晃悠悠。黄浦江畔再有遗韵,也只剩荷塘残叶丛中的虫鸣,马路上喷薄而过的汽车尾气才是人间烟火。围城内外的女子深谙恋爱在于猎取,婚姻在于统治,尤其擅长半遮半掩、欲擒故纵,不论是真戏假做,还是假戏真做,手法之老到,远胜“捉放曹”。而且主配角之间互为进退,烘托有致,所谓双簧戏就是这么唱活的,因而苏文纨身边必得有个唐晓芙,孙柔嘉身边也必得有个姑母。李媛媛、吕丽萍对苏文纨和孙柔嘉的演绎人见人赞,一个高傲得虚伪,一个虚假得天真,都演到骨子里了,随便一个嗔怒或是破涕为笑,都堪回味。

李梅亭让人印象深刻,得力于葛优的主动请缨,天生一副尊容摆在那里,不消演戏,已浑身是戏。李梅亭刚进得教室,便被汪处厚热烈地握住手,像摩挲情妇的手似的捉住不放,一边如怨如慕地发表系主任讲话,而自己准备好的“就职训话”愣是闷在肚里讲不出口。本是一场小人的自鸣得意,不料被汪处厚老谋深算了一把,这时的葛优呆坐,未发一言未有一动作,已是满脸的又疑又慌。原来小人失意竟也和英雄失策酸涩得不相上下,在喜剧效果面前,无所谓性善性恶,只有身不由己的荏弱。

關于钱钟书先生对《围城》的点题语,我时常觉得,“人生的愿望,大多如此”这句未免残酷了些。人生洞彻无遗之后,剩下的便只有无穷的寂寞,所以《围城》其实是部中年人的小说。人到中年,婚姻早成明日黄花,职场击桨已过中游,面对炎凉的世态,即使还有那么一点热情,也不能不感到倔强中的无奈。而电视剧《围城》,恰是一代名导名演精心酝酿出的老酒,愈老愈醇,愈醇愈不可复制,如今再要念想那些蹁跹而过的岁月和人,已邈远不可寻了。

老酒,其实寂寞。

北京的胡同大多变成了摘星的高楼。

一些旧物的逝去总不免牵扯出人们长长的情愫,仿佛不这样,就不足以留住几座记忆的后花园似的,胡同也不例外。

毕竟北京城足够老,随便刨下一镢头,都会有前朝遗韵从地下袅袅升起,凝成立体的文化乡愁。没有这些灰头土脸的胡同,没有这些绿树荒草,中国文化的生态环境恐怕要改变。城郭如旧,燕子来时,胡同深处依稀辨认出线装文化的一绺绺旧梦,四合院匝地的浓荫常教人忆起周作人、老舍伛偻的身影,绵绵不绝的知了叫声也牵引着中国历史的长吁短叹,就连初春时节,冒着尘沙在胡同里行走,听沙沙的风声,那感觉也是颇为“五四”的。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客居北京,当时还有不少胡同,只是平日里见得惯了,也就视若无睹,不似如今这般带了“文艺”调儿。记得照例是灰的路,灰的墙,灰的房,偶有几簇绿荫遮蔽了胡同口,或从四合院里探出头来,都是些槐树、枣树、柳树,一如北方的风土,有种敦实的内在,但总归是灰色底盘上点缀的绿意,使胡同不至于完全乏味。盛夏,树上的蝉最耐不住苦热,鸣声不辍,响彻胡同,听着听着,那噪声竟也“京味儿”十足,大抵可与鸽哨并称京城“两大绝响”了。

那时的胡同大多破败,就连德胜门内外这样的地段也是如此,触目多坑堑,墙泥剥落不少,虽说就在天子脚下皇城根里,看上去和村落并没有什么分别。若到了冬日,风沙四起,荒草招摇,且不说此时心情会不会倍觉萧瑟,单是看那路人双手戳在袖筒里缩了脑袋赶路,就已意兴枯索了。

走上几条胡同,便会诧异于千奇百怪的名字。往大了说,荟萃人文历史地理,往小了看,全是柴米油盐酱醋,用北京话说,就是“杂拌儿”,叫人云里雾里。“米市胡同”不卖米,“煤市街”不卖煤,“鹁鸽市”无鹁鸽。有的为了避粗俗,特意起了雅名儿。“辟才胡同”原是“劈柴胡同”,“吉兆胡同”就是“鸡爪胡同”,“瘦肉胡同”被改成了“寿刘胡同”,都好歹说得过去了。北京文人多,爱给胡同起秀雅的名字,白石老人便把他住的胡同唤作“百花深处”,但据说当时胡同里什么花都没有,路口还立着一座公共厕所!原来白石老人作画无数,花香只在丹青里。

胡同人家颇讲究“处街坊”,有事的时候吆喝一声,都不缺热心人,除此以外,过往并不多,更不爱“嚼舌头”,只是各忙各的营生,人来车往,日升日落。闲人也向来不缺。遛鸟的大爷拎着笼子晃晃悠悠,出门逢着一声“您老早啊”的叫唤,悠长而缓慢,一天的光阴仿佛在蠕动。没事干的年轻人蹲在墙根下晒太阳,冲着走过的姑娘坏坏地笑。有的胡同半天没个人影儿,但绝不会给你南方雨巷“悠长而寂寥”的感觉,有道是胡同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在电影《老炮儿》开场的那条胡同里,小偷以为四下无人,便把抽走钞票的钱夹子丢进垃圾桶里,却不料鬼使神差地冒出个冯小刚。这种事绝非凭空想象。

如今回想起胡同,当然不复有浓浓的市井气,却像欣赏一摞昏黄的老照片,连残垣颓壁都泛着温柔的光泽。我们却要学着豁达地对自己说:“胡同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凡事皆注定,有始有终,有兴有亡,该成为历史的,终究会成为历史,只是,为什么总有人要怀旧呢?

一涓一滴总关情

有一段时间,我几乎每天午后都会来到龙江边,漫步,或与江水默默对视。

从小傍着这条江长大,但我一直没弄明白它为什么叫“龙江”。从字面理解,应当是江流蜿蜒如同巨龙,或者江水奔腾有龙吟虎啸之势;再文学点,就要像《约翰·克利斯朵夫》开卷语描述的那般——“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这样才显得气象非凡。

但是很显然,“龙江”这个名字远远超过了人们对河流本身的想象。它只是一衣带水似的穿城而过,貌不惊人,甚至带点迟滞木讷,以致来往于它身边的人大多视若无睹。关于它,似乎不需过多特殊的描绘。和龙江一样,这片土地上有许多山川风物都被人们冠以大名,如“龙山”“五马山”等。一睹这些字眼,人的想象力便会在瞬间被点燃,眼前仿佛浮现出龙盘虎踞、五马腾云之类殊象,脚下的土地也因之平添许多传奇色彩。大气磅礴的名号总能先声夺人,同时寄以卓伟的愿望,传导的自然是人与水土之间递嬗不绝的精神关系,虽云臆想,其味却逼真。

和大多数城市的河流一样,“母亲河”的称谓让人心生暖意,龙江也不例外。换言之,只有从相依相存的角度来梳理人与江的关系,才能更好地理解一条江的平实存在,真要是滔滔泛泛如龙似虎,反倒失之突兀,令人思绪难得安宁。

江水素来平缓,虽说是南方的河流,却不似潺湲向下的江南流水,一颦一笑都情态万千,它的朴素,还有粗粝,常常使人词穷,也就容易被归于大多认同的状态。天气晴好时,江水随之明朗起来,对岸的青山倒映下来,再缀以二三轻舟,就多少有了“画中游”的感觉。若是連日豪雨不休,江水则变得泥浊,裹挟着枯枝败叶顺流匆匆而下,人的目光扫过时,心头难免充满淤塞。一条江的生存基调,在一个不大的空间内日复日年复年地浮沉,自然不会让人产生过多遐想,谙熟也就安然,就像江畔的寻常日子,在车水马龙、灯火闪烁中交替而过,即便伸手牵挽,留在掌心的亦不过是熟识的旧日风景。

此时,我倚在江边的栏杆上,江风习习,草木送爽,还是早春时节,两岸已是一片绿色葱茏,殷勤的花儿缀在枝头,使春天顿时明眸善睐起来。春天的惯常笔调总是这样蓬勃不可遏制,但江水要比春日朴实得多,它沉着、安稳,甚至不为时节所动的缄默,都更像是一位中年人,人生波澜见多了,喜怒便不形于色,心事渐渐内敛,却自有一种敦实的内在,让人一望而领受于心。这是一种更能长久的生存状态,压住了虚浮轻媚,滤出无数个转换不停的场景,你可以无动于衷,却不能不置身其中。

因为江,人的视线和心灵就有了舒展的广度和宽度,如果以我所处的此岸为圆心,那么现实的神秘的象征的诸多主义都可以划定在彼岸。此岸凝然不变,彼岸或远或近,或清晰或朦胧,都在圆心的引力之内。譬如现在,我可以把目光投射到对面连绵起伏的五马山,投射到江岸上方匀净的天空,或是静静地看江流整体向东缓缓移动。我还可以想象山脚下疾驶而过的汽车载着一对情侣,如果在夜里,对岸灯光闪亮的窗里,一定有一家人在享受快乐的晚餐。现实的彼岸触目可及,思维的彼岸影影绰绰,如果再往时间隧道深处走,更不知要撩开几重过往的烟云,才能走到寂寥的幕后,追抚历史那余温尚存的手掌了。

从前,遥远的从前,龙江的格局要阔大得多。江水随潮汐吞吐,蔚为壮观,相传大潮时江水可直达石竹山下。龙江岸边泊满商船,桅杆森然矗立,渔船往来如织,一筐筐鱼鲜、蛤蛏从海口方向运来,至南门外鱼埠卸下。埠上人头攒动,水渍遍地,空气中充斥着鱼腥味,吆喝声叫卖声响成一片,那情形颇似《水浒传》里浔阳江边的鱼市。搬运工跑上跑下,渔主人忙着和主顾议价、称重、结算,毕竟手脚麻利与否,关乎一天盈利的多寡。鱼市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因为航道通畅,货运得快,不消半日便售卖罄尽。渔主人摇着船返程了,此时船儿轻飘飘的,主人一身轻松,欢喜写在脸上,时不时地向熟人打着招呼。看来只有希望不落于虚空,渔家丰稔的生活才有了依靠,眉宇间自然溢满了笑意。

夜幕如水降临,渔歌人声渐渐销匿,江面又恢复了平静,远望渔埠隐没在黑暗之中,只有几盏红灯笼在风中摇晃,提示着消散不久的忙碌。许多繁华走到这里,自然变得含蓄起来,像是一出戏散场了,偌大的戏台子空在那里,又不由得要撩拨起人们畅想的神经。如果碰上月色清明的好天气,江心一片溶溶漾漾,便会有三两小舟击棹江上,流连不去,那是本邑的文士乘兴前来夜游,在吟哦唱和中,作远眺月色洞庭之想。当年辞官还乡的叶向高也喜欢偕友人泛舟龙江,在故乡山水的怀抱里尽得诗酒之乐。他写道:“每值风日稍佳,晴空明月,辄载酒携肴,沿洄夷犹于蒲苇之间,尽醉而后归。”对月赋诗,寄兴山水,扣舷夜啸,文人情怀说到底还是与环境相生相随,就像一滴墨滴入水中,然后慢慢舒衍开来,终致物我不分。至二更天,江畔的寺院敲起晚钟,一声声直渡江水而来,月色笼罩之下,金波荡漾,钟声萦回,此时,若还要贵远贱近地往前人诗文里寻些无端怀想,则是愧对眼前的好景致了。

历史总是不告而别的,正如江上一缕清风拂过,旋即隐没在辽远的天空,即使留下些许嗅觉讯息,比如旎旎馣馣的花香,可是茫然四顾之下,依然不知从何处而来。现实中人们的想法要简单得多,不会关在历史的迷宫里自讨没趣,汗漫日子承载的毕竟是实际需求的人生,纵使小城活生生地倒转回千年以前,渔歌互答,江风明月,也不过寻常人生的细枝末节,只是含笑远看,便成为记忆麦田里金黄的颗粒。时间,永远横亘在对比之间。

只有江边矗立的塔焊住了历史的记忆点,从局部呼应着整体,牵连住小城的前世今生。

塔的起造想法原本世俗,“瑞云”的名字颇为讨喜,然而春华秋实,塔只是塔,就那么默然矗立着,古铜般的执着坚守下来,连周围的江流、田野也显得岑寂起来。起造的命题如今已日益模糊,想要讨论点与线在视觉上的立体效应也嫌寻常,作为龙江的守望者,塔的存在意义就是将涛声江影一点点地收纳,贮存,嵌入时光深处。塔与江,是现实与宿命的完好结合,明哲地保持对视的距离,又高高树起与生俱来的沉默,角度一旦确定,现实就是不可告白的宿命。传奇固然不少,惯见的还是那潮起潮落云卷云舒,其余早已不论。人们围着它,仰视,议论,赞美,塔上的石像始终笑而不语。待到天色暗下来时,塔就成了一个寂寞的影子,衬着恒久的天幕,还有萧疏的灯火。时间的底色就是这样,粉碎了玄虚和空洞,使人在接受中坦然面对。

在缄默中直抵命运的归宿,这是龙江最好的选择。再多的心事也被推拥着一路向东,到江海交接处与古镇作一番莫逆的顾盼。

这个我从小生活的古镇,如今变化依然不大,它的品相似乎一直在时光之外。古镇的风神全因了在此入海的江水,多少盛世凶年、往事尘梦在此与之同甘苦共休戚,多得憋不过来时,总有江水在那里默默地抚恤纡解。然而这些历史的剧情,咀嚼起来时,却熟稔不过江边的野趣、童年的欢乐。江水漫上古镇,裸露的滩涂成全了孩子的乐园,渔网倒挂,海腥味扑鼻……海外有仙山,春风一夜满怀,随之绵延到深宵的犬吠、石街上笃笃的脚步声、邻家婴儿的夜啼,无不作为少时的纪念而存在,就这样悄然中来,氤氲不散。

龙江桥横卧江面。这座由石板铺设的桥已立了千年,但说起来却毫无神秘可言,甚至只能以简陋来形容。内部结构一览无余,嶙峋充满骨感,一望而知是起造于最本质的通行需求;至于修饰,倒是次要了。在桥上眺望龙江,江水海水交汇在一起,显得文质彬彬。我年少时,这里的水势可用“汹涌”来形容。石板间隙很大,人走在上面,江流就在脚下激荡,胆小的人必然却步;如若在冬日,北风扫荡江面,骇然中更添砭人的寒冷。风浪侵蚀了千年,落下太多的斑驳,也裹住了数不尽的片断。石质的坚硬,注定经得起光阴的研磨,以致到如今依然印满人们往来两岸的足迹和车辙。当实用超过审美,桥的本身就越发贴近两岸人家的生存,所谓艳丽、灵动潜不进这里的地气水汽,人们的视线习惯了安然的质朴,还有与之匹配的情怀、胆魄,就像两岸参差的村落,都和这座桥的气息相似相融,远远望去,似与几十年前浑然无差。

一条旧渔船倒扣在岸边,几张渔网凌乱地搭着,这样的搁置不知过了多久,主人或许早已忘记。作为旧日生计的工具,船和网提示着曾经的渔村情调和生活细节,那么栩栩如生,仿佛潮水一涨,就会有嘹亮的渔歌在耳畔响起。埋头于眼前是人惯有的姿态,如果不是刻意提起,没有谁会去回溯那漫长的渔耕时代。航路的衰落几乎把早先营生的痕迹都带走了,再繁盛的舞台、再精美的道具,也只能到史籍和记忆中寻找。

像是秋天的果实,如果不能及时摘取,便只有回望。

这样的画面不止有黑白老照的意义,一个年代的喑然飘散,其缅怀者还包括那些未到场的人——潮水落去,大片的滩涂现了出来,在夏日夕阳的照射下,乌金一般闪亮。晚风拂去不少暑气,一群孩子在江滩上疯跑,嬉戏,四处搜寻滞留滩上的毛蟹。渔船回来了,光膀子的汉子们个个晒得黑里透红,有的奋力拉网,有的卸下一舱舱鱼虾,一时间鱼蹦虾跳,欢声盈耳,阳光也跟着舞动。女人们则围坐一起撬海蛎,人手一支锋利的蛎凿,上下翻飞,不多时,身边就积了一大堆蛎壳。屋舍上尚有几缕炊烟缭绕,看来晚饭已经做好,给出海人备的洗澡水也在锅里冒着热气了。

暮色转为夜色,村子里早早就漆黑一片,人们安稳地睡下,鼾声伴着微弱的涛声。没有什么人还在街上踯躅,或在昏暗的灯下心事重重地拨着算盘。江上明月当空,洒下一片清辉,一如人们此时的心情。

靠江吃饭,我们不能不承认这种古已有之的说法,以及天人合一的生存状态,即使消弭,也终有擦拭不去的印痕,好比一座老宅院搬空了,旧日主人的气息还在那里集结不散。

如果不是重拾这些过往的沉屑,很难把龙江与江潮连海渔舟唱晚联系着说道。在瞻望中频频回首,引两三行人为之驻足,为之思量,已属不易,又该依凭多少绘声绘色的讲述,才能将我们脑海中一闪一烁的影像,重新编织为那丰美的场景?

日子,如春花秋月等闲度,唯有这里的“水”质朴而殷勤,亘古如斯地眷顾这里的“人”。一阵风过,波光潋滟而碎,在低头凝视的瞬间,我想到了“涓滴”这个词,如水中的微生物,隐匿而真实存在。一涓一滴过去了又来,蒸腾了又生,混合着无数人事匆匆向前,无问西东,不舍昼夜,没有誰可以在涓滴之外。

又是一个春天来临了。

无言

在阳台角落里有一株不起眼的植物,我至今不知它的学名是什么,只知道本地人管它叫“瓜子梅”。十几年前,我随手把它丢弃在这里,从此不浇水,更不施肥,任其自生自灭。奇怪的是,它居然在这个被人遗忘的角落里不断壮大,渐成一丛,只是从不开花。眼下,整个城市浸泡在常年不遇的寒冷里,阳台上曾经姹紫嫣红、喧闹一时的花木,纷纷由绿转枯,归于沉寂,只有它倚在墙角,枝干交错伸展,苍遒如梅,上面缀满瓜子壳般的叶片,星星点点,鲜绿饱满,还泛着淡淡银光,在寂寥的天空下像一串串欢笑的音符。

泰戈尔诗云:“叶沉默,花是叶的语言。”人人都爱花朵的娇颜,它们舒展的身姿符合人们视觉上的赏识,是植物招揽欣赏者的眼神。的确,这个世界需要大量美色来装点,以见人类家园丰富的情调,好比人们在仓廪殷实后要发明美酒来调剂口舌一样,是种必然的匹配。而那些沉默的叶子,在四季轮换里不断更易,却始终以相同的姿态覆盖人们熟视无睹的眼睛。直到有一天,人们会发现,曾经的风情万种不过是短暂的视觉盛宴,寒风扫荡下依然执着存在的绿叶,比起花团锦簇要可靠得多。就像面前的这株“瓜子梅”,在墙角野生,十多年过去了,贫瘠助长它的奇倔,沉默潜伏在生长的每一个细节。这种无声的语言界定了表达的不同走向,使人聆听时,心情不由得微微缩紧。常常是到了这个时候,我们才明白:无言,原来是由朴实无华来承担的。

牛年的最后一个夜晚,我在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默然度过,寒冷和冻雨让街市格外萧条。没想到经过一年的扰攘,在最后时刻反倒享受了无言的清静,真让人感觉心如古井。实际上,要真是心如古井就好了。在语言愈被夸饰的年代,人人都渴望站到前台,运用语言的武器尽量表现自己,谁也不甘心让声浪没过自己的头顶。以前,我艳羡唇枪舌剑的论战场面。那急速迸射的语言枪弹,倾泻而下的長句短句,都显耀着这一部分人在语言操纵上高于常人之处;而口讷者劣势尽显,结结巴巴的几句话早被淹没在对方密集淋漓的声音洪流中,不值一闻了。我常想,人用来征服别人的武器,语言是不是也可以算一种?福柯认为,话语即权力,今人也有“话语权”一说,掌握话语权的一方,无形中掌握了征服对方的独门秘器,不管是文采飞扬还是陈腔滥调,至少自我感觉胜人一筹。虽说智者未必少语,沉默寡言也未必就是智慧的征兆,但比起夸夸其谈废话连篇,懂得保持沉默不失为一种修养。其实,一个人的人际往来总是有限,在人声越来越嘈杂的今天,应该学会让生活趋于简单。我们每天都要重复无数废话和套话——当然废话套话有时也属难免——只是这个世界最不缺的就是人,如果人人都像声浪中的泳者,哪里还有宁静的岸?语言似闸,知识似水,从聪明到愚蠢,相隔不过一层纸,语言的子弹多且乱飞,不啻真理重复十遍就变成了废话。还是吉辛说得好:“人世一天天愈来愈吵闹,我不愿在增长着的喧嚣中加上一份,单凭了我的沉默,我也向一切人奉献了一种好处。”这使人相信,人掌握语言不仅仅用于表达和交流,更应因此懂得节制表述欲望,该无言时就无言。

“三缄其言”是孔子的发明。不过,孔子说这话多少有些无奈,因为他自己当年游说列国,有用的没用的话不知讲了多少,倒是后世的仁人君子,大多选择了沉默。在没有发言自由的年代,诤谏之士固然值得为之击节,但无言也是一项自由,起码比故作聪明地咒骂挖苦、作践自己要诚实得多。在特殊处境下,无言其实是一种气度、一种胸怀,它需要把自我当成客体,当成大悲凉中的角色来欣赏的勇气。所谓“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不过如斯。

人,说到底还是喜欢文化的,但又耐不住寂寞,于是发明了电视,发明了网络,用最快捷的方式来消费文化。在热得发烫的公众舆论讲坛上,深谙传播之道的“后现代主义者”总能大张旗鼓沸沸扬扬,热情且痛苦的“理想主义者”却大都钳口结舌词不达意。相对于那叫嚷着“村村出李白,村村出白居易”的大跃进时代,网络时代的人们更懂得如何快速娴熟地生产出本应谦虚对待、慎之又慎的东西。于是,多如恒河沙数的写手们夜以继日地以“赶英超美”的速度码字,几百亿个方块字在虚拟空间上被一目十行地消费,三个月内宣告完工的“鸿篇巨制”荣登了畅销书榜首……以语言为生存方式的知识分子,在挥挥洒洒间似乎早已忘记了文学的“终极价值”并不处于声浪的最顶端;而被头脑发热的“后现代主义者”消解的“过剩之物”只是把我们引入了重新判断价值和信仰的领域,提示着当代表述和需求之间尴尬的矛盾,反衬着古往今来严肃创作者自我节制表述欲望的高明。“当我沉默的时候,我觉得充实,将要开口,同时感到空虚。”相信鲁迅先生当年说这话的时候,无言还是一种信仰之物,遗憾的是,浮躁空洞的时代已使信仰轻若鸿毛,人人忙于表达,早就忘了人类其实更需要闭口凝思。

想起了林语堂文中的笑话,说是某人著书三十卷,劝人缄默。我还是赶紧停笔为妙。

责任编辑   林 芝

作者简介

福建福清人,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福州市作家协会理事。作品散见于《上海文学》《散文选刊》《福建文学》《福建日报》《红豆》《海外文摘》等报刊,著有散文集《秋灯拾影录》。先后荣获第八届冰心文学奖一等奖、《散文选刊》2015年度“中国散文年会”二等奖、福建省作家协会和《福建文学》“五店市海内外散文奖”、福州市第三届茉莉花文艺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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